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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成群的王家大院

2017-05-31韩静霆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5期
关键词:集贤妻妾豪宅

韩静霆

淋了一身的冷雨,走近了广丰十都村的王家大院。看这豪宅,一身北方气度,老大一堆。而那些斗拱飞檐花窗,又融了些个“徽派”和“浙派”,南方的风味。我越看越觉得找不到“北”了。

回眸来时的村中小路,全是小鹅卵石拼的。窄窄的,弯弯的,弯过去就没事了。小路两边的东倒西歪屋,无头无绪,无言无语,跻身在豪宅周围。

王氏豪宅,这集南北之大成的石头阵,又不会飞,是怎么落在这个江南小村的心腹之地呢?

先有村落?

先有豪宅?

谁比谁更老些?

村与宅,谁先来说话?

我默默地呆立在王家豪宅门口,仰看门楣上“中华第一民宅”六个大字,被黑沉沉的廊檐压得喘不过气儿来。王家,到底占地多少?我不懂丈量。只听有内线惊叹:“这是江南黄金地段啊,占地46亩”,“一共108间房”,“36个天井”……还听人说,这里,每块砖,包括脚下踩着的,都胆敢和北京皇家故宫一等一,是用米汤拌石灰特制的。

故宫?

大米?

这老家伙,肚量好大,一口气要吃多少大米饭啊!

走进大院,犹如掉进了碉堡铁桶一般,煞是憋闷。

厅、堂、廊、室,依次静肃排列,如古典套盒。天井有一小亭,坐进去,冰凉的,环顾四周,更有陷入八卦迷宫的感觉。亭台下面,围着石阶石槽,水自顾自地流进来,自顾自地流出去,进排水天造地设般通畅。亭台旁边有青石围栏,中间是鱼池。鱼儿,有亦可,无亦可。极普通的几尾,无情无绪地游在水中。

最让人惊诧的,还是布置在门、窗、檐、楪之间的石雕、砖雕和木雕,数量之多,工艺之妙,世所罕见,蔚然而成南北大匠工艺的“雕刻博物馆”。我看得真有些傻了。没想到那些廊檐的柱头上,竟飞来了民间传说的八位神仙!铁拐李、何仙姑、张果老、汉钟离等大腕,还有大名鼎鼎的吕洞宾,各持法器,踏云而来。神仙们只轻松地一耸肩膀,就稳稳地接住了黑沉沉的飞檐。看这些绝妙的雕刻,甚至能听到匠人刀锋游走时的风声。曹衣出水,吳带当风,这些礼赞绘画的最佳用语,都显得苍白。

最有意思的,是那风流倜傥的吕洞宾,正瞅着美丽的何仙姑,一脸的坏笑。

饱经世故的何仙姑也笑,笑得神秘无声。神仙在笑什么?笑这宅子好风水,还是笑自己?

无言的雨,无声的鱼,无根的水,无解的笑,连结成了山环水抱的古宅无法言说的妙谛,几缕淡淡的禅意,让我感觉着来自天籁和人间的静谧和平和。从这个角度说,这爿古民居,是不是岁月遗落的一块古玉?有一些冷峻,有一些温婉,还有一些沧桑,甚至在玉石的裂纹中能看见古浸微痕,能感觉血液在流淌。

也许,把这爿古居比喻为古玉不合适,太简单了。它绝非一眼就能看透,一伸手就能把玩,一下子就能读得懂的。它更加浑厚,更加驳杂,更加传奇。单凭当年院子里的一百单八间房的住客,就是很热闹很热闹的一本大书。

当然当然,关于眼前兀立着的这本“书”,我一时半会还读不起,不知其貌,不解其意。

人说,王氏豪宅的始作俑者,叫作王集贤。

我们已经无法接近雍正、乾隆年间,江南商业巅峰上的王老板,也不好想象他老人家的尊容。大约他手上应该戴着翡翠的扳指,挥手之间有高贵的绿色萤火闪动?也许他怀揣着精妙的鼻烟壶,一嗅之后,会打出响亮的山西喷嚏?或者,他平日里左手大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指头有事没事儿总爱飞快地拨动,明白人说这是在空中打算盘,属神算子一类。这许许多多的假想和揣摸,都可以不信,但有一点肯定不是杜撰:这人生性温和,天生情种,眉眼之间泛桃花之色,极有女人缘,舍得银两去勾人。其实,他最重要的收藏,便是妻妾成群。无人知道王大老板递补过几房美妾,只知道他不停地在十都村里盖房,一辈子都在实现着他的“金屋藏娇”的梦想。至今屹立村中的绣楼“玉韫山辉”,就是证明。

当年,草纸业大王王集贤,胆量、气度、心智,在商贾繁华的江南一带,无人可比。他长袖善舞,利用官府人脉,帮一位富商打赢了官司,受赠了建房的地;他眼观六路,请求行走在生意场上的一位老太监帮忙,拿来了皇宫设计图,按图索骥。他建豪宅需要能工巧匠,便在雍正年间首创“招标”:令应聘者造一艘全榫卯的小木船,内装草纸一张。木船下水一天一夜之后,看谁家船中草纸无半点水渍,谁中标。如此这般,才有了今天这融汇南北技艺的豪宅。

他的老屋始建于雍正时期,落成于乾隆时代,耗时三十七年。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就算王集贤二十岁现身江湖,差不多三四十岁就可以成为广丰第一土豪。再经过一砖一瓦叠加了三十七年之后,豪宅终于收工。当他耗尽移山心力站在新居门前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几岁的老人了!

那些像小燕儿一样的成群的妻妾呢,当年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等住新房等得白了头,全是五六十岁的老妪了。

整个王宅,一个敬老院?

当然,王集贤并不缺少新欢。他新纳的小妾,既有东宫,也有西宫,美女如云。只是,老王自己终于韶华难再,面对年轻的“粉头”,也力不从心了。

据说,王家豪宅落成不久,王集贤就“走”了。之后,又是二十个年头,王家彻底破落,豪宅不豪了。哦,真应了那句话:“君子之泽,三世而斩。”王集贤之泽,到底没能扛得住三世的磨砺。唯有这老院子、老房子,还没事儿人似的站在村子里。

这种人生跌宕,沧桑变化,很让人无奈,让人心有不忍。

我很想和如今的房主说句话,聊聊往事。一转眼,有鸡毛扑面而来。院子里,小鸡和老母鸡正在玩耍。鸭子和鹅的“午餐”,正在人家砧上剁。一个大杂院,百姓居民,都在忙“生活”。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娃娃在吃力地爬门槛,堪与故宫金銮殿比高的门槛,够他爬些日子的;有一扇敞开的屋门旁边,一个老汉,不管有烟没烟,嘴里把长烟袋吸得咂咂有声;一个老婆婆,舞动竹篾,编织着永远编不完的箩筐……

匆匆在院子里绕了一圈,那些爬门槛的、剁鸡食的、抽旱烟的、编箩筐的……自顾营生,没有谁会管我的来去。

十都小村,正是晚炊时候,可是村民们都改用煤气和电炉了,没有人家举着炊烟了……

这个小雨黄昏,分外冷清。

我心里懊恼起来:刚在王家宅院盘桓了老半天,却根本没触及豪宅的半点有温度的生活!

王集贤用后半生堆起了一百零八间房子,那些五光十色的住客,都是什么模样?

无人知道。

有朋友建议我发挥合理想象,补充我们看不到的王家大院生活。

想象?!

哇塞,想——象!

如果凭想象能去乾隆时代,我就光荣地玩上“穿越”了。

其实,我很喜欢“穿越”,一直也在寻找“穿越”的机会。我自不量力,总觉得“穿越”是我的强项,我可以把够也够不到的过去时代的那些生活,追回来。

那么,我可以“穿越”成谁呢?

王集贤的股东?太正经;王老板的小厮?太不正经。王宅的少爷?这种人物滥觞了电视剧;王宅的远亲?从英国回来的,这种人物在电视剧里也滥觞了……

要不,俺就干个货郎算了。

货郎?!

挑着花团锦簇一般的俏货担子,带着女人最想要的胭脂、粉盒、金簪、银钏、牛角梳、玉镯,还有头油什么的,走街串巷,谁都混个熟脸儿,谁也不避讳谁。只需货郎鼓一动,花窗没有不动的。

当然当然,咱这位公众人物的后脑勺,要长出一根小辫子。

……

不知道哪位大姐喊了一声:“货郎来了!”

森严壁垒的王家大院立即“解散”了。女人们一下子就从黑屋子里蹦了出来。那情景像是女囚放风,又像发了芽的土豆出土,全滚了过来。一张张脸,不论老少,都让黑屋子捂得惨白。有高贵美艳的“格格”,也还真有“哗啦哗啦”掉面儿的,掉下的是我卖给她们的粉。粉一落,剩下的脸就只有车道沟了。

我听见上房老爷子断肠的痰咳,一声连一声,好像在喊救命。

我问妻妾们:“老爷子好些了吗?”

一片吵嚷:

“哎哟大姐要的绢花儿,你这个死鬼还真给我弄来啦!”

“婶娘问你,你这个牛角梳子,真有牛劲还是假有?”

“给我打二两头油吧。嘿嘿,紧打酒,慢打油,懂不懂?慢慢慢慢,你这个小货郎,赶鬼呀你?”

“两对鬓花大翠,加上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归老娘所有了。一共赏你六钱银子,什么?嫌少?别给脸不要脸。”

“小小子儿你记住了,上回我裁的大红金板绿叶百花拖泥裙,真养眼啊,你把这种料子再给我弄两匹来,货到付款,不拖不欠。”

这时候,有人趁乱用手指狠狠地掐了我大腿一把。谁下手这样狠?我那无辜的大腿哟,肯定闻声变色,泛青透紫了。我叫得比“疼”还“疼”,“哎呀我的娘!谁掐我一把?谁?缺德的娘们儿!”

粉头们扑哧扑哧笑。

有人说:“谢谢你个小货郎还惦记着。老爷硬朗着呢!”

老爷子又咳起来,咳得真的硬朗了些。

说话的是妻妾班头,粉面领袖,脸上从无笑意的大夫人。她凑过来小声说:“别理那些泼辣货。听着,村西头我那四间门面房,赶紧帮我找主儿,我手头儿紧,等钱花。”打情骂俏之间,我的宝贝货郎担子,在一片热烈、幽默、和悦的气氛中,迅速变轻了。

忽然有女子的叫声惨烈而锐利:“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牛马踩猪狗入的骚狐狸精,我给老王家生了个男孩,你快要气死了!你多么歹毒哇,你弄只死猫来吓我的儿呀……”女人叫着,叫声呼号到了天上,又跌到了地面,變化为哭泣,哭泣又如断线的风筝,时有时无,看着这个女人就要背过气去了。

大夫人厉声道:“吵什么吵?吵什么吵?你们都是死人哪?快把她弄到屋里去,别给旁人洗耳朵!”

下人,男的,像要杀猪一样,连拉带拽,把哭叫成一团的女人弄走了。

大夫人面带歉意地向我咧了咧嘴,莫名其妙。

透过天井,我望了望天。

雨乍停,雾上来了,看什么都不真实。这会儿,我看见一张红是红、白是白的粉面,在围屋门后边,向我使了一下眼色,就没了。

我自言自语说:“嗨,该收摊了。”

那张漂亮的粉面,又在门后边露了一下。我赶紧整理好了剩的货。粉面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了天井石栏后面。

这回我看清了,那张小巧而精致的脸,细皮嫩肉的,没施脂粉,完全素面朝天,反而显得很真切。她的睫毛又长又弯,眨动之间,拨弄得我这个货郎的心,狂跳不止。大约是刚刚泼辣女人哭诉的那只猫,被人从围屋里扔出来。猫大叫了一声,逃了。

我也飘着小辫子,赶紧逃了……

这段“穿越”,全当是我的梦吧。

“穿越”,不知可否表达我“展映”真实王家大院的意愿。我要攫取的王家大院的生存节点是:商业巨子王集贤行将就木;大夫人开始变卖产业;成群的妻妾表面叽叽喳喳,暗地里,有的寻隙偷情,有的互相算计,有的恶毒诅咒,有的甚至准备仇杀……

大戏应该开锣了!

雨停了,雾上来了,我踏上了归途,王家大院渐行渐远了。

当地的“内线”,又提供了两段往事:

说是当年一位乾隆宫中的老太监,忽一日,想起了王集贤曾使钱请他弄建造大宅院的图纸。老太监糊里糊涂,顺手牵羊,随便在宫中抓了一份图纸,塞给了他。

这是一份建造“冷宫”的图纸!

人说,王家大院虽有皇宫气派,到底是不祥的“冷宫”。

还有一件令人唏嘘的往事:闻名遐迩的小说《金瓶梅》中,潘金莲故意驱赶一只叫作雪狮子的猫,吓死了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当地人都知道,王集贤一位爱妾的小孩子,也被害死了,丢进了墙角的深井里……

有人说,王家大院便是江南十都的《金瓶梅》。

我半晌无言。

这两段往事,都是谶言吗?

王老板依皇家冷宫的图纸盖成的豪宅,就是“冷宫”?当年院里院外的妻妾粉头张扬,芳裙曳地,星眸闪烁,燕语莺声,叽叽喳喳,“冷宫”何冷之有?还有,如果不是住进“皇家冷宫”,商业巨子王集贤就不会商业身家败落,人就不会老死吗?还有,他虽然妻妾成群,却根本没有“金”,没有“瓶”,没有“梅”,他只有他自己的“玉韫山辉”。妻妾斗法,乃生之必然,娃儿冤死,此案与西门庆家的案子偶然相似,却没有可比性。要我说,“金瓶梅”就是“金瓶梅”,王家大院就是王家大院。

王家大院,是一部百科全书!

有空儿,慢慢地琢磨吧。

离开十都王家豪宅,我走在鹅卵石上,又不由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

冬日的晚雾,渐渐把远村包裹起来。天地一灰,混沌一片,我庆幸脚下踩着实实在在的鹅卵石,不然,真不知身在何处了。我无法辨别小村中曾经最惹眼的群落——王家大院。那充满了人生悲欢的王家大院,在晚雾中说消失就消失了,我心里,也茫然若失。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戴敦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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