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绍宋寒柯堂:首编书画解题,挥亳任公书楼
2017-05-30韦力
韦力
寒柯堂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上城区萱寿里16号,是余绍宋的藏书处,当年藏书逾十万卷。因此,余绍宋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藏书家,但是人们对他了解更多的,却是其书画家的身份,每每遇到藏书家名气被其它方面所掩,我总略有不甘,必欲为之正名而后快。余绍宋(1883-1949)字越园,亦作樾园,用过粵采、觉庵、觉道人、映智主人、宣南寓公等別名,四十多岁时更号为寒柯,日本东京法政大学毕业,曾先后担任司法部参事、次长、代理总长、高等文官惩戒委员会委员、司法储材馆教务长等职,因在书画方面造诣颇深,他还做过北京美术学校校长,以及北京师范大学、北京法政大学的教授,主要著述有《画法要录》、《寒柯堂集》、《续修四库全书艺术类提要》及《书画书录解题》等。
《书画书录解题》是我国第一部专门的书画类著作目录,关于该书的地位,林志钧在此书的序中给予了这样的评价:“盖自《七略》、《別录》以来,目录学至有清一代而极盛,而书画书籍之专目及解題则以越园为首创,是可以不朽矣”,《七略》、《別录》是目录学史上的著名作品,林志钧将余绍宋的《书画书录解题》与之相比,可见林认为该书是何等的重要,并且林说,余的这部专著是书画书集的专目以及解题,这是余所首创者,所以林认为,余有这么一部著作传世,就可以不朽了。林甚至进一步说:“不读《书画书录解题》,不可以论中国艺术。”
由此可知,余绍宋不但是书画名家,他也不仅是对书画史有研究,更重要者,他还对目录版本学极其熟悉,因为只有对这两门学问都熟悉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专著。那么,余绍宋写此书的动机是什么呢?从他跟黄宾虹的一封书信中,可窥其心思:“近来画家肯读书者甚鲜,遂使高尚学术沦为手工技艺,良堪嗟叹!弟前所作《画法要录》及《书画书录解题》两书,正欲借以拯其失。”原来,余认为,他那个时代的画家很少有人在认真地研究艺术史,绘画本来是一项高雅的事业,但是渐渐变为了工匠艺术,这让余很是感叹,所以他就写出了这部著作,以此想改变社会上的这种肤浅风气。
余绍宋在《书画书录解题》一书中,不止将历代的书画类著作著录下来,而且还给予相应的评价,这些评价能够看出他的艺术倾向以及偏好,比如《芥子园画谱》,此书是清代学画之人几乎人手一部的必备参考书,有不少的画家直到今天,也仍然把此书视为绘画的入门书,但是因为该书所写太过通俗,使得一些人由此书学得绘画门径之后,就将其撇开,并且坚称自己没有读过此书,以此来显示自己起步之高。前些年,中华文化交流年之时,我听到了一位法国学者的讲座,他的所讲就是研究日本许多大画家的起步阶段,他展现的研究结果是,几乎论述了日本许多大画家其实都是从《芥子园画谱》起家者,但后来,这些大画家都无一例外地否认自己读过这本通俗入门书。那场讲座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因为这位法国学者在讲座的前一天晚上来我的书斋看书,他只让我找出不同版本的《芥子园画谱》来,当时我还让翻译告诉他,这类的书因为流传太广,直到今天也不受藏家所重视。我听到他的讲座之后,为自己的浅薄而羞愧,专门找到他,正式地向他道歉。
而余绍宋虽然是一位著名画家,他却对《芥子园画谱》没有丝毫的偏见,余在《书画书录解题》一书中对该谱有这样的评价:“历来论画之书多不称述,著录家亦无及之者,即《画徵录》、《画史汇传》诸书俱不言概曾辑此谱,此因我国学人往往喜骛高深玄妙之理论,不屑为浅近明显之书已成锢习,不仅画学一端为然,故如此佳书人咸淡焉视之,甚且鄙夷以为不足道,实则其初习时未尝不乞灵于此编,得鱼忘筌,岂通人所宜出此?余故为表而出之。”余的这番评论,足让我对其刮目。原来对《芥子园画谱》的轻视不止是日本的画家,中国的画家也少有人会提及此书。余认为,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中国人喜欢玄而又玄的高深理论,对这种实用的入门书,往往很轻视,然而,真正的初学者又离不开这部书。余认为,这样的矛盾行为,就是典型的“得鱼忘筌”。难怪他能成为有成就的画家,他能公正客观地看待历史,这已经就足够难得了。
余绍宋出身书香世家,精通诗文,善于鉴赏,喜欢藏书,尤工书画,是一个标准的文人雅士,他的画作《晚秋》上世纪二十年代在欧洲各国展出,名震一时,当时日本天皇的母亲还曾重金收购他的画作。这一点与今天的艺术品市场约略有些相似,古书无论多么珍贵,在市场上却永远没有书画的认可度高。不过细想一下,将古书与绘画放在一起让欧洲人民来欣赏,当然古书会败下阵来,那么余绍宋行藏书家之实,而传书画家之名,又可以理解了。
余绍宋非常关心乡邦文献和地方志,所以寒柯堂的藏书以方志为一大特色,他曾先后搜得各府县乡村新旧志书共43。余部,其中很多旧志都是极为稀见的传本。余绍宋还曾两次参与地方修志,民国十年(1921年),浙江龙游县设修志局,聘他为总纂,他欣然领命,将各家方志放在一起细细比勘,旁征博引,完成了一百数十万字的《龙游县志》。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浙江通志馆成立,当局聘请他任馆长重修《浙江通志》,历时六年,成书四十二卷,取材翔实,体例新颖,书成后获得梁启超极赞:“举凡旧志,皆不足与越园书校。”林志钧在《龙游余君墓志铭》中,特意详载此事:“三十二年,浙江省通志馆成立,聘君为馆长,设馆云和。僻壤荒陬,人材、载籍两乏,其筚路蓝缕,草创擘划之劳,十百倍于常时。而浙省通志,自清雍正时续编以来,二百余年文献湮缺,民国初年设局重修,不循旧志轨辙,……此不独浙江各旧志,即各省新旧志书,亦罕见兹例。”
梁启超对余绍宋有如上的赞誉,这个赞誉的所来是因为余绍宋当年编写县志以及《书画书录解题》时,就曾参考了许多饮冰室的藏书。梁启超在天津所建的藏书楼——饮冰室藏书量很大,那个时候正巧余也在天津,于是余“予避乱居津门,与任公梁启超先生过从最密”。因为两人志趣相投,再加上余的著述也需要很多的参考书,于是他就常常到梁启超家去查阅书籍,这个过程有四个多月。而就在此阶段,他的《书画书录解题》完成了初稿的三分之二,用余自己的说法则是,饮冰室内“典籍充陈,细钜赅备”,而梁启超任由他“恣搜饱览,以餮所需”,所以才让他顺利地完成了自己重要著作的草案。余对饮冰室藏书数量的巨大很是羨慕,我觉得这件事对于他后来藏有大量书籍应该有影响。但余到饮冰室看书之前,应该已经有了自己的所藏,因为余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自己每天到饮冰室去查资料,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是“行箧无书”,那意思是说,因为自己在外地,不方便带出来很多参考书,这句的潜台词应当是他自己已经藏有了不少的书籍。
两人的交往不仅仅是余绍宋去翻阅梁启超的藏书来完成自己的著述,因为那时梁启超正在编纂《中国图书大辞典》,而余绍宋也在草拟自己的《书画书录解题》,于是两人只要见面就相互商讨彼此的新发现,以及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大约间日必相见,相见不及他事,即各举两日间探讨所得,相与商榷而辨难之,时检所藏书以为佐证。”其实,从这段话也可以看出余绍宋对目录版本之学很是熟悉,否则的话,梁启超则无法跟他探讨相应的问题。而两人在一起时,余也常常给梁作画,但是饮冰室内光线较喑,为了能够安排出合适的画案,梁特意在自己卧室的邻窗之处,把画案摆放在那里。因为梁也有收藏癖,他有时请余画画,会拿出自己所藏的旧纸和古墨,这是传统文人的玩法,可惜余为梁所画之画中,用旧纸古墨的作品,我未曾见到过,否则一定想办法拿下一幅,以满足自己的贪欲。
但余绍宋的画作我也并不是一无所得。几年前,我得到他与大藏书家董康合作的一把折扇,正反两面分別是余绍宋所绘淡墨山水及董康楷书《砖塔铭》,这把折扇题赠的主人是嘉业堂主人刘承幹之子刘沂万,时间是民国二十二年(1932年)。他与董康都曾在北洋政府的司法部门担任要职,又有着相同的藏书爱好,可以想象,他们在公事之余,聚在一起谈谈版本,合作一把小扇,是何等的风雅。然而也许正是因为北洋政府的这一段经历,给余绍宋的身后及后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境遇。
余绍宋去世于1949年6月30日,正是新中国成立的前夕,次年余绍宋的后人将寒柯堂一万六千册古籍及碑帖、书画等八百余件,全部捐献给了浙江省图书馆,浙江省政府还特意签署褒奖状予以表扬。未料半年后风云突变,1951年8月,龙游县政府因为他曾在北洋政府任职,而将他定为“官僚反革命分子”,将他在龙游、衢州和杭州的所有房产充公,全部文物没收。后来经过其后人多方申诉,直到1985年才将这顶帽子摘下,这时他已去世三十多年。
余绍宋一生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从工7岁开始直到65岁去世,之间没有过间断,这样的恒心真让人佩服。而今,他的日記只剩余1942年之前的25年,这部分日记在2003年年底,由北图出版社影印出版,那时正赶上余绍宋诞辰120周年。因为是影印本,所以在使用方面略有不便,于是龙游的文史专家劳乃强组织相关人士,将这部分日记全部点校了出来,在余绍宋诞辰130周年时,由中华书局出版了点校本。可惜,这部分日记无法看到后半部分,也就无从知道他后来的遭遇给自己带来的是怎样的伤痛,当然,我也想从后半部分日记中了解到他藏书失散的具体过程。
这场遭遇影响了余家后代很多年,在我来到寒柯堂遇到余绍宋的次子余遂先生时,深深地体会到造化对人的轻蔑,历史漫不经心地开了一个小玩笑,人们却要为它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民国十九年(1930年),余绍宋买下杭州菩提寺路旁的一块空地,建起了寒柯堂,当时寒柯堂占地约500平方米,主楼坐北朝南,后面还有一排附属用房。由于寒柯堂附近还有许多空地,逐渐吸引其他名流也来此购地建起別墅,日久形成里弄,慢慢热闹起来。但是这里一直没有名称,于是杭州市政府请最早来到这里的余绍宋为里弄拟个名字,适逢余绍宋母亲七十大寿,余绍宋便将这一带命名为“萱寿里”,这个地名一直延用到今天。
我来到萱寿里的这天,杭州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里弄的墙上有介绍标牌,名称为“萱寿里建筑群”,介绍文字为“民国时期的里弄住宅建筑,包括萱寿里1-12号,12-16号,反映近代城市住宅建筑的演进历史”。可是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民国建筑,两边都是新式的楼房,虽然不高,最早也不过是八十年代所建。我找到萱寿里16号,是两扇半开着的铁皮门,其中一扇铁皮门上贴着大红的“藷”字,门后是黑黝黝的通道,我弯下腰穿过通道,后面是一个小天井,院中立着一块保护标牌,上面写着“成乐堂,20世纪30年代独院式住宅,系著名书画家余绍宋故居。”显然成乐堂也是余绍宋的堂号,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标牌上要写成乐堂而不是寒柯堂,因为提起余绍宋,人们脑海里浮现的一定是寒柯堂而不是成乐堂。
拍完标牌,我才注意到天井里其它的建筑,面对标牌左侧的小楼显然是民国建筑,二楼的栏杆仍然是早年的木格拼花。檐下两位大妈正在笑呵呵地聊天,我向她们问过好之后,冒昧地请问她是否姓余,因为我想知道如今住在这里的是否是余绍宋的后人。其中一位大妈说自己不姓余,但她是余绍宋的儿媳妇,并告诉我她是余绍宋的第三个儿媳妇,余绍宋一共有三个儿子,大的过世了,老二如今在养老院里,今年91岁了,老三就是她的丈夫余遂,如今这个院落的正房就是由他们住着。
我提到曾经看过余绍宋后人写的一本书,专门讲余绍宋的生平,她说:“哦,那是我侄子写的。”又指着楼上说:“他(余绍宋)儿子就在上面,要不你找他聊聊?”这让我非常意外,又极高兴,马上跟着她进了小楼。楼内光线极喑,一楼堆满杂物,无法住人,楼道中间铺着几块废木板,走过时吱吱作响,楼梯是老式的木梯,踩在上面颤颤呼呼的,可见其经济条件颇为艰苦,无力维修。
踏着这些废木板,走进黑黝黝的楼道,仿佛穿过时间的隧道,回到余绍宋时期的寒柯堂,但是这寒柯堂已经变得令人极为心酸。楼道的两侧也堆满了杂物,转过弯儿,接近二楼正房时,光线顿时亮起来,周围的物件也收拾得较为整齐。二楼的正房是一间大约30平米的客厅兼书房,屋内陈设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式家具,因为房间空间有限,所有能往高处堆的东西都尽量往高处堆去,但整个房间能收拾的地方也全都收拾得干净而整齐,一位老先生端坐在书桌前,看见我进来,还不待大妈介绍,就马上站起来和我打招呼,从他站起来的敏捷程度以及说话的声音看上去,老人家似乎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
今年86岁高龄的余遂先生看上去精神不错,见有人专程来访,非常意外,看来历史捉弄了他们之后,又将他们抛弃至遗忘。大概被“文革”折磨得太苦,又被人们遗忘得太久,突然有人来访,令两位老人家极为感动。老人家告诉我,他叫余遂,毕业于华东军政大学预科,所学的专业是社会发展史,毕业后到第六航校工作。说到工作时,老人家摇了摇头,很随意地说:“我们余家,差不多所有人都受到了影响,工作方面都不太顺利。”他简单地讲述了一些“文革”中余家的遭遇,在讲到那些痛心的往事时,老人家语调平静舒缓,我听不出其中有任何悲愤,只是透着一丝丝的无奈和接受,但是大妈没有忍住,偶尔背过身去抹掉眼泪。我知道她是不想被我看见,于是我只好盯着余遂先生,继续听他讲述,以免大妈尴尬。
最后说到父亲的平反时,余老反复强调是因为邓小平的批示,这时我才感觉到,在老人家的心里,有些事件仍然是非常在意与耿耿于怀的。在说到父亲时,老先生脸上浮现出骄傲,我想他是理解与爱戴父亲的,他向我仔细地讲述着余绍宋的一些往事,说父亲曾经出任参议院副议长,当时的选举是以年龄为序,有一位比余绍宋年龄大,于是就当了议长。从他的谈话中,我觉得他最看重的是父亲曾经担任浙江省通志馆馆长的一段经历,也许这是诗书世家的传统吧,更看重的是著书立说而非仕途。
谈话期间,余老先生让老伴从柜子中取出一本画册,是浙江省博物馆所编的《余绍宋书画集》,八开精裝本,老人家翻到第48页,是余绍宋所绘的棕榈树,极简单的水墨大写意,余老告诉我,当年父亲画这幅画时,自己就在旁边,并讲述当时父亲作画时的情景。因为寒斋藏有余绍宋小品,因此也曾留意过余绍宋其它的作品,我觉得眼前这幅画跟余绍宋惯常用的小写意画风完全不同,也許与作画时的心情有关。我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老人家听完非常高兴,使劲地夸我有眼力。
我话风一转,说自己其实更看重的是其父亲在藏书和《浙江通志》方面的成就,绘画和书法仅仅是余绍宋学问之外的余事。老先生听完更是兴奋,极力赞我所言极是,并感慨父亲的学术成就被画名所掩,又主动告诉我他的电话,要与我多多交流。说完,他合上画册,要将它赠送给我,想想接下去的几天我还要辗转多个城市继续寻访,而随身携带的相机和资料等已经将背包塞得满满的,实在裝不下这么大一本画册,但这些话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客气地推辞,说家里已经有许多其父亲的资料了。一直在旁边沉默聆听的大妈此时开口了,强调这本书无处可买,并且只印了一千册:“这是余绍宋后人编的,里面有他的照片,你看,他的照片,別处没有这张的。”我觉得自己如果再推辞下去,就有些不尽人情,于是认真地感谢了他们的美意,把这部大画册装入书包,背了回来。
其实余绍宋的照片我在其它的书中也看到过两张,确实如大妈所言,他的画册中所收是其它地方所未曾见到者。关于余绍宋的长相,林志钧在《龙游余君墓志铭》中有这样的描述:“君为人,個傥有大志,长身岳立,目光炯炯照人,豪饮未尝见其醉。”我读到这句话,能够感觉到余绍宋威风凛凛的身姿,尤其林志钧说他酒量极大,豪饮都不会醉。不知余绍宋有没有“酒仙”之号,至少放在今天,能够豪饮则是一大优点。李白斗酒诗百篇,那么余绍宋豪饮之后,是否也会意兴大发?我还真不知道画家喝醉之后是否能够创作出极具神采的作品,可能林志钧也觉得我等俗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于是他继续说余绍宋:“作书画,则虽酒后,必精严有法度。其画別出机轴,圣处几自名一家。”
临走时,我希望能够给老人家照张相,余老欣然同意,站起来摘下帽子,站在屋子的正中间,这时我才注意到两位老人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天气如此之冷,屋内却没有任何取暖设备,而即便是日常家居,他们也都穿得整整齐齐,仿佛随时准备接见客人,这可能也是旧家的遗绪吧,我佩服这种不论到任何境地,都依然保持着做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