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溪(浦市)方言的指示词略论
2017-05-30秦朗周敏莉
秦朗 周敏莉
[摘要]泸溪(浦市)方言的指示词是远近二分体系。其特点如下:基本指示词“这/那”可以单独作“是”字句的主语,但不能单独作宾语。主要的名物指示詞为“这条/那条”;处所指示和时间指示都受到普通话的影响;数量指示词“这蒲/那蒲”是中性词,而“这何/那何”主观性较强。方式程度指示词主要有“这么/那么”“这么条/那么条”两组,但二者的句法功能有较大区别。
[关键词]浦市方言;指示词;数量;方式/程度
[中图分类号]H17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36121(2017)03013105
泸溪县浦市镇位于湖南省泸溪县境东南部,由原浦市镇、浦阳乡、长坪乡及李家田乡一部分合并而成,与辰溪县隔江相望。1949年11月建镇,镇域面积238.68平方公里,辖28个村(社区),158个村(居)民小组,总人口61572人,其中城区面积3.05平方公里,常住人口21325人,是泸溪县第一大镇。泸溪县内语言主要有苗语、土家语、佤乡语和汉语等4种语言,通行汉语言文字,境内各族村落相错,往来密切,有的既会讲苗语又会讲佤乡语;有的既会讲苗语又会土家语并会佤乡语。泸溪(浦市)方言属湘语辰溆片的浦市方言片区,包括浦市镇为中心延伸的与白沙、达岚接界的部分村寨。本文所研究的泸溪(浦市)方言主要以浦市镇城区话为准。语料主要来源于笔者的田野调查(1)。
一、泸溪(浦市)方言指示词概说
泸溪(浦市)方言的指示词系统是二分的,“这[a24]”“那[na24]”是基本指示词, 其他指示词主要由基本指示词“这/那”作为基本语素,加其他成分组合而成。泸溪(浦市)方言指示词可以细分为指示名物、处所、时间、数量、方式/程度等6大类。(详见表1):
二、名物指示
(一)这 / 那
刘丹青、刘海燕(2005)指出,指示词(demonstrative)一般习称为“指示代词”,这对普通话来说基本可行,因为普通话的“这、那”都兼有指示和代替作用,但不少南方方言的基本指示词往往只指不代,只能用来限定名词,因此宜称为“指示词”。从泸溪(浦市)方言的情况看,“这/那”在本方言中可以单独作主语表指示,但仅限于“是”字句中,而且不能单独作宾语,类似普通话中“看看这,摸摸那”的表达方式在泸溪话中并不成立。例如:
(1)那是麼?(那是什么?)
(2)*这好望唛?(这个好看吗?)
(3)这条好望唛?(这个好看吗?)
(4)*望下这,摸下那。(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5)望下这条,摸下那条。(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李启群(2002)提到,吉首方言中的指示代词“这、那”的情况也是如此。泸溪(浦市)话中的“这/那”单独使用范围有限,在“这/那”指代人或物且不能单独使用的情况下,均可以用“这条[a24di13]”“那条[na24di13]”来指代,还可以用作称代,使用范围极广。
(二)这(一)条+名词/那(一)条+名词
“条”是泸溪(浦市)方言中的个体通用量词,用法大致相当于普通话的通用量词“个”,不仅可以用作名量词、动量词,还可以用作助词等。“条”用作名量词时,相对于普通话的量词“条”,搭配对象要丰富得多。例如:
(6)两条男的(两个男的)三十条工人(三十个工人)<表人名词>
(7)两条鱼(两条鱼)两条西瓜(两个西瓜)<动植物>
(8)十八条汤圆(十八个汤圆)点几条菜(点几个菜)<食物>
(9)那条杯子(那个杯子)一条新床(一张新床)<器物>
(10)这条月亮(这个月亮)好大一条湖(好大一个湖)<天文地理>
(11)有条厕所(有间厕所)这条月(这个月)<时间、处所>
(12)这条事(这件事)出条主意(出个主意)<抽象名词>
“这条/那条”在句中指代人或事物,可以充当主语、宾语、定语。吕叔湘(1985)将近代汉语中“这、那”的称代用法分为“转成称代”和“直接称代”。转成称代是指把被指示的名词省去,但是量词(或连数词)必须保留;直接称代是指同时指示而又称代人或事物,后面没有省去的名词。泸溪(浦市)方言的“这条/那条”也有这两种用法。
(13)你望倒上那条(人)唛?(你看得上那个人吧?)
(14)这条(衣服)的袖子烂了你穿那条。(这件衣服的袖子破了你穿那件。)
“这条/那条”可以省略后面的名词表转成称代(以上两例可以分别省略“人、衣服”),但省略的名词是上下文中出现过或是说话双方心知肚明的,可以补出来。在表直接称代时,“这条/那条”直接指示事件本身,“条”后面没有成分,不能补出来。如下面例句中的“这条/那条”是抽象地指示整个事件(例15指“抽烟”,例16指“蹦极”),只能整个转换为名词来理解。
(15)(递给说话人一支烟)我冒会[ZZ(Z]这条[ZZ)]。(我不会这个)
(16)(在蹦极场地)那条太吓人了。(那个太吓人了)
三、处所指示
泸溪(浦市)方言中表示处所的指示词是二分系统,但因为后面所接成分的不同,含义也略有差别。“这□[xa31]/那□[xa31]”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这里/那里”,所指范围比较小,一般是指说话双方身处某地所能亲眼看到的范围,在句中充当主语、宾语、状语、定语,也可以受人称代词、疑问代词等的修饰。
(17)这□[xa31]的水清颗,快来!(这里的水比较清,快来!)
(18)你晓得哈个那□[xa31]有药唛?(你知道谁那里有药吗?)
“这头/那头”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这边/那边”,范围要广一些,可以指说话双方可视范围,也可以指说话双方不可视范围,使用时主要是用来指示大概方位,并不指明具体地点;在句中也可以充当主语、宾语、状语、定语,还可以充当同位语。“这边/那边”应该是在与普通话交流的过程中引进的书面语,目前在日常生活中两组词使用频率相当。
(19)书店在这头,你往那头行做麽?(书店在这边,你往那边走干嘛?)
(20)白沙那头屋都树好了。(白沙那边房子都建好了。)
(21)你快到那边去望下子。(你快到那边去看看。)
(22)屋里这边都落雨了,你要注意唻。(家里这边都下雨了,你要注意呀。)
“这当头/那当头”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方位短语“这边尽头/那边尽头”,但在泸溪(浦市)方言中已经凝固成一个词,表示说话双方目所不及的地方、所指方位的最尽头,极言距离之远,在句中也可以作主语、宾语、状语和定语。
(23)我先行了,在那当头等你啊。(我先走了,在那边尽头等你啊。)
(24)这当头的山就是凤凰山。(这边尽头的山就是凤凰山。)
在想要表达更加遥远的距离时,就采用象征性的语音手段来表示指示词所表达的距离远近,用更长更重的音来表示更远。例如:
(25)大头山啊,在那——当头去了。(大头山啊,在那边——尽头去了。)
四、时间指示
时间指示词主要有三组:这盘[a24ban13]、那盘[na24ban13];这晨家[a24i13k31]、那晨家[na24i13k31];这时候[a2413x24]、那时候[na2413x24]。“这时候、那时候”应该是从普通话中吸取过来的。“这盘/那盘”主要是表具体的时间点,相当于普通话的“这次、那次”。如:
(26)这盘就算了,下盘再这麽条你望咯。(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样你看看。)
(27)这本书是她那盘考试给我的。(这本书是她那次考试给我的。)
“这盘”还可以表示当下较长的一个时间段,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现在”。例如:
(28)从这盘起你就是大伢儿了。(从现在起你就是大孩子了。)
(29)沱宝这盘又这麽在行,才将硬吵死了。(沱宝现在又这么乖,刚刚真是吵死了。)
“这晨家、那晨家”主要表示一个时间段,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这时候、那时候”。“这晨家”主要表示当前的时间段;“那晨家”表示过去或未来的时间段。
(30)都这晨家了他若还冒来。(都这时候了他怎么还没来。)
(31)那晨家我莫没有你高啊?(那时候我难道没有你高吗?)
(32) 等你结婚那晨家,我都要有50岁了唛?(等你结婚那时候,我都快有50岁了吧?)
五、数量指示
“这蒲[a24b13]、那蒲[na24b13]”与“这何[a24xo55]、那何[na24xo55]”这两组代词在泸溪(浦市)方言中是用来指示数量的,表示大于一的复数,相当于普通话的“这些/那些”“这么些/那么些”。“蒲”“何”在本文中均采用了同音字表示,本字不明。两字在泸溪(浦市)话中是表集合的量词,但用法略有不同。其中,“蒲”除了用于“这/那”后构成指示词外,还可以与数词搭配构成数量短语修饰名词,大多修饰捆起来的事物集合体。如:
(33)我今儿上街买了两蒲地萝卜。(我今天上街买了两捆豆薯。)
(34)她有一蒲好头发。(她有一把好头发。)
但“何”却不能单独与数词搭配,只能与“这/那”一起构成指示词,泸溪(浦市)话中没有“一何”“两何”的说法。
泸溪(浦市)方言中的“这蒲/那蒲”“这何/那何”可以用在名词性成分前修饰数量,后面所接,既可以是可数名词,也可以是不可数名词。例如:
(35)那何老师是恶了颗。(那些老师是凶了点。)
(36)这蒲人的名字都登记了。(这些人的名字都登记了。)
(37)只帮你给那蒲零钱有麽用啊。(只给你那些零钱有什么用啊。)
(38)你若有这何行李啊?(你怎么会有这么些行李啊?)
泸溪(浦市)话中的这两组数量指示词位于名词性成分前时,意义有细微差别:“这蒲/那蒲”是中性词,在句中只是单纯的指示作用;而“这何/那何”具有加强语气和表示“出乎意料的多”的意义,类似于普通话中的“这么些/那么些”。例如:
(39)这蒲东西是我的,那蒲才是你的。(这些东西是我的,那些才是你的。)
(40)你讲这蒲做麽,又没有麽用。(你说这些干嘛,又没有什么用。)
(41)这何作业麽时候才搞得完啊。(这么些作业什么时候才写得完啊。)
(42)你捞那何菜做麽,莫客气咯。(你做那么些菜干什么,别客气。)
泸溪(浦市)话中的“这何/那何”是特言其多,与特言其少的“这颗/那颗”正好相对,类似于普通话中的“这么点/那么点”。试对比:
(43)你都吃了这何了还吃。(你都吃了这么多了还吃。)
(44)你才吃了这颗就冒要了?(你才吃了这么点就不要啦?)
六、方式/程度指示
(一)这么 / 那么
泸溪(浦市)方言中,“这么/那么”在句中主要作状语,用在形容词和表示心理活动的动词前时多表示程度,用在动作动词前时一般表示方式。例如:
(45)你就这么跟他讲咯冒要紧。(你就这么对他说吧没关系。)
(46)那么喜欢就买回去噻又冒贵。(那么喜欢就买回去唄又不贵。)
“这么/那么”还可以用在数量短语前,如下面两句中“这么两张、那么一盘”就表示说话人主观上认为数量不多。
(47)你就帮他分这么两张就好了。(你就给他这么几张就可以了。)
(48)我就到过那么一盘乡里。(我就去过那么一次乡下。)
(二)这么条 / 那么条
泸溪(浦市)方言中的“这么条/那么条”并不同于普通话中的“这么个”,虽然从结构上来说都是“这么/那么+量词”,但在意义与用法上却大不相同。在普通话中,“这么个/那么个”后只能接名词,而泸溪话中的“这么条/那么条”却可以修饰名词和动词。“这么条/那么条”修饰动词表示方式,在句中充当状语。此时,“这么条/那么条”已经凝固成词,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指示代词“这样/那样”。例如:
(49)这么条写可以唛?(这样写可以吗?)
(50)你那么条打他,他肯定要骂你唻。(你那样打他,他肯定要骂你呀。)
“这么条/那么条”还可以用于称代某种动作和情况,在句中可以充当主语、宾语、谓语,也可以对举使用,表示虚指。但是,“这么条/那么条”不能直接修饰形容词。
(51)那么条还可以讲得去。(那么着还可以说得过去。)
(52)你再这么条我就帮你丢出去!(你再这么着我就把你丢出去!)
(53)你想这么条,他想那么条,那我到底听哈个的唻?(你想这么着,他想那么着,那我到底听谁的呢?)
(54)*我冒吃那么条酸的东西。(我不吃那么酸的东西。)
此外,“这么条/那么条”还能作名词性短语的修饰语,表示“这样(的)、那样(的)”的意思。“这么/那么”不能直接修饰名词。例如:
(55)这么条男的若会望上那么条女的啊?(这样的男的怎么会看上那样的女的?)
(56)买那么条烂锅子有麽用啊?(买那样一个破锅有什么用?)
在泸溪(浦市)方言中,“这么条/那么条”最初是指示词“这么/那么”后加上通用量词“条”组合而成。如例(57)中的“那么条裙子”可以理解为“那样一条裙子”,例(58)中的“这么条照片”可以理解为“这样一条照片”。
(57)你若买了那么条裙子?(你怎么买了件那样的裙子?)
(58)这么条照片是哈个帮你照的?(这样一张照片是谁帮你照的?)
虽然现在“这么条/那么条”中的“条”已经是构词语素而不是独立的量词,但还保留了量词修饰名词的功能。下面两句话的意思有细微区别:前一句“这么条烂衣服”,结构是“这么条+名词短语”,可以理解为“这样一条烂衣服”或“这样的烂衣服”;后一句“这么烂条衣服”,结构是“这么+形容词+条+名词”,可以理解为“这样烂的一条衣服”,似乎后者更强调衣服的“烂”。
(59)这么条烂衣服你还留到做麽。
(60)这么烂条衣服你还留到做麽。
(三)这条 / 那条 / 这
在泸溪(浦市)方言中,“这条/那条”除了具有指代的用法,还可以修饰动词、形容词等谓词性词语,用来形容动作行为的状况已经到达极致。但是,此时谓词后必须有助词“的”。
(61)牙齿这条痛的,硬睏不着觉。(牙齿疼得很厉害,连觉都睡不着。)
(62) 吃他颗东西人家那条讲的,还冒如冒吃。(吃他点东西别人说得很,还不如不吃。)
此外,名物指示词“这”在句中也可以单独修饰动词或形容词来指示程度,相当于“这麽”的省略形式,主要表示惊讶、夸张的语气,但“那”不可以。需要注意的是,吕叔湘(1985)提到,近代汉语中指示性状的程度通常用“这么”和“那么”,然而间或也有就用“这”和“那”的,往往表示夸张的语气。在这样的用法中,“这”多于“那”。而张伯江、方梅(1995)发现,当代北京口语中,“这/那”加在形容词前指示性状程度的用法里,“那”多于“这”。
(63)我硬想不通她若这喜欢吃肉还冒肥。(我真想不通她怎么这么喜欢吃肉还不胖。)
(64)那天我在这□[xa31]望倒这大条蛇!(那天我在这看到这么大条蛇。)
[注释]
(1)在调查过程中涉及的发音人有:李宝珍,女,68岁,泸溪县浦市镇人,小学文化;郑水秀,女,68岁,泸溪县浦市镇罗家村人,小学文化;杨友金,男,47岁,泸溪县浦市镇李家田村人,小学文化。
(2)对泸溪(浦市)方言音系作过系统的调查并发表的研究成果有3篇论文,但这三份调查结果均略有不同。通过笔者的实地调查,发现鲍厚星(2006)的方言语音系统更贴近我们的调查结果,故本文采用鲍厚星(2006)一书中《泸溪(浦市)话声韵调》的音系记音。
[参考文献]
[1]鮑厚星. 湘方言概要[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80.
[2]李启群.吉首方言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278281.
[3]刘丹青,刘海燕.崇明方言的指示词——繁复的系统及其背后的语言共性[J].方言,2005(2):97108.
[4]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218226;229230.
[5]张伯江,方梅.汉语功能语法研究[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158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