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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静故了群动”诗学观与禅宗止观

2017-05-30周燕明

北方论丛 2017年3期
关键词:苏轼

周燕明

[摘要]苏轼提出“静故了群动”诗学观念,强调凝思静虑的禅静状态对文艺创作观察和构思的作用。认为禅静之止观状态能增强定力,开显智慧。禅定的宁静,不但能了群物之动,把握事物的动态和发展趋势,而且能观万物之理,更加清楚明白地总结事物的道理,达到胸有成竹效果。赋予诗歌以超脱之静美,宁静而不枯寂,颇富理趣。“静故了群动”既是他创作经验,也是禅宗止观禅法对苏轼诗学之影响。

[关键词]苏轼;静故了群动;禅宗止观

[中图分类号]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3—0065—06

一、禅宗止观

禅宗的“禅”字,是由梵文Dhyana音译而来,意译则为“思维修”“静虑”之意。禅的关键是静虑、冥想,通过坐禅使人心神安定、专一。佛教认为,人人皆有佛性,只是被执着和妄想所蒙蔽。而禅定的过程就在于让自己安静下来,减少自己的妄想。“何谓定?即不散乱,又不昏沉”加,散乱,指不能制心一处,禅定目的就是要使身调气柔,不随妄念,心如止水,往往就是静。戒、定、慧等三学,“定”则是由“戒”到“慧”的桥梁。真正的禅定,不在于形式上的打坐,而在于内心的宁静,六祖慧能说:“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因此,禅定之关键在于“止观双修”“定慧等持”。“止”就是止息妄念,心专注一境的状态;“观”就是正确观照诸法,开启般若智慧,而灭断烦恼。“止观”禅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对静的追求。

(一)止——禅静之无念

安世高翻译的《安般守意经》主要讲述调息守意入禅之法,所谓“安般”就是数息、调息,所以,既称为“数息禅”,又称为“止观法门”,即禅修者通过数呼吸次数的方式,把念头和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以观察呼吸的长短和次数的多少从而降服念头的方法,意在以一念止万念,与念佛止念方法类似。南岳慧思禅师修习止观,他的《大乘止观法门》说:“能令妄念不流。故名为止。”谓依止一心,截断妄念。隋代天台宗创始人智(岂+页)承其法嗣,著《修习止观坐禅法要》等书。释元照在书序里说:“日止观,曰定慧,曰寂照,曰明静,皆同出而异名也。”

达摩祖师面壁十年静坐,五祖弘忍主张远离尘嚣,静坐修行。到了六祖慧能,为了破除众生的“我执”和“法执”,强调“心外别无佛”“自性是佛”。《坛经》指出:“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众生和佛本无差别,本自清静,只因佛已证悟而众生仍旧痴迷,所以,有愚有智。要去掉迷误,去掉心灵的遮蔽,就要“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心的本质是不动的,念头一起就违背本来之清静本性,若要得到解脱,必须减“妄念”为“无念”。禅宗之“无念为宗”,意在“内息诸念”,内心停止一切思虑,不对事物妄加分别,纷繁复杂的念头就自然归于清静。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禅宗之无念为宗,无住为本,无相为体,意在去掉心灵的遮蔽,以显示真实的自性。“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因为人的念头于刹那间相续而起,无有间断。禅修之“止”即在不染驻于一境,虽有见闻觉知等感官活動,却不于一境上生心,截断如瀑流般的妄念,除却一切念想,显示真如本性。

(二)观——禅静之观照

“止观双修”之“观”,就是正确观照诸法,而灭断烦恼,达观真理。对此,《大乘止观法门》云:“所言观者……以心性缘起,不无虚妄世用。”意谓以般若智之缘起性空观照诸法实相。修观的法门,以天台宗的三观最为普遍,即假观、空观与中观。假观,即般若空观,照见万象皆因缘起,随缘而起生灭,万物虚而不实。空观,即从真空入假有,以观俗谛,空而万象纷纭,空即是色,如此,方不落空观。中观方是般若实相,照见万物非空非有,也即佛家中道:“中观,即是既不住有,也不住空,即空即有,非空非有。”修观之目的就是为契入般若实相。心不住在假相里,因为万物因缘和合而成,虚假不实。但也不能住在空里,因为空不是虚无,而是假有,中观即非有非无之统一。假观、空观、中观等三者呈螺旋式上升。观,对内是观察、觉察自己的言行举止、起心动念的过程,对外则是觉知自己对外界事物反应之过程,了了分明。心不随境转,而能转境,如如不动。正如智者大师所说:“法性常寂即止义,寂而常照即观义。”“法性常寂”即止,指沉静而无念之状态,无暗昧昏沉,“寂而常照”指建立在止基础之上的明睿深沉之觉照。止与观二者相辅相成,不即不离。“观”与通常逻辑思维有所不同,主要指直观。《坛经》云:“本性自有般若之智……不假文字。”般若之智,本性具足,人人皆有,只是人们往往不识自家珠宝,而一味向外追求假有之现象,乐此不疲。观,不是借文字和思维来认识,而是借由直观,主体心灵直接切入所观对象,证悟真理,是“顿悟见性”之主要方法。

(三)慧——禅静之显慧

戒定慧三学中,持戒人定,由定显慧。观为慧之母。慧为观之果。因此,戒和定之目的都是为显慧,即开显自性佛性。“曰止曰观,皆为定慧之因”。故历来参禅的僧人大多努力求开悟,求证般若实相。慧远说:“禅非智无以穷其寂,智非禅无以深其照。”在慧远看来,禅与智相辅相成,禅定没有智慧就不能息虑静思,智慧没有禅定就不能深入观照,智由禅起,定能发慧。

六祖慧能提出“定慧等学”的主张:“定慧体一不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定”即禅定,“慧”就是智慧观照。定和慧体一不二,定是慧之体,慧是定之用,发慧之时,定在慧中,入定之时,慧也在定中。“定慧犹如何等?犹如灯光”。慧能认为定和慧二者是体与用关系,就像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一样。定慧二者并没有先后之分,体一不二。所以人不需要打坐念经,只需自识本性,就能内心觉悟。慧能用觉悟取代外在的行为。在他看来,修行关键在于开悟。而悟在于心,与行住坐卧等外在行为无关。所以,慧能主张“定慧一体,平等双修”禅法,如此以避免只重外在形式,而忽视内心觉悟的偏颇。慧能因出于打破我执法执之目的,强调禅的本质,使禅从拘泥于形式的窠臼中走出来。它要求在动中也能时刻觉察自己的起心动念,保持警觉状态。但由于这样的禅法对修行者悟性要求极高,一般人不容易悟入而落空,使得禅法徒有其表,甚至最后出现呵佛骂祖之弊。

禅定之“止”要求修习者控制意识,制心一处,把注意力集中到专一之境界,以一念抵万念。禅定之“观”,要求禅者能够与世间万物保持距离,观照实相。宋代文人士大夫们参禅打坐的体验,不但影响到宋代诗学观念,而且影响到他们的文艺创作,而苏轼“静故了群动”诗学正与此相关。

二、苏轼“静故了群动”之诗学内涵

苏轼在《送参寥诗》中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因静而了群动,即使阅世走人间,也不被世俗纷扰,而能以平静之心观世间万物和世俗沉浮。有了禅定的宁静,反而能把世间万物看得更清楚,观察得更仔细,在诗学范畴里,靜也就有了观察论的意义。不但能“了群物之动”,把握事物的动态和发展趋势,而且能观万物之理,更加清楚明白地总结事物的道理,达到胸有成竹效果,赋予诗歌以静美。“静故了群动”,既是他创作经验,也与他禅修经验有关。

苏轼多次写及自己“焚香默坐”的情况:“及吾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镜。”在心灵澄澈宁静的状况下的体现,万象历历分明,而心不染着。可见他熟悉佛教的观法。贬谪黄州之时,苏轼经常在安国寺静坐:“间三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并有“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一念清净,染汗自落”的静修体会。物我两忘、身心皆空以及念头清静,颇有几分禅者之体会。《王巩清虚堂》的“闭眼观心如止水”“水中照见万象空”,乃是借他人言己意。

(一)以静观动——静故了群动

“静故了群动”,苏轼认为,创作者处静以观动,澄澈心境,以观察外界变化万千之情景。他在《静常斋记》中说:“万物之生芸芸,此独漠然而自定,吾其命之曰静。”在静定状态之下,作者可以洞察世间万象,掌握万物变化的普遍规律。这种虚静状态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早在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就有“寂然凝虑,思接千载”,作者默然凝思之时,甚至会想象到千万年以前之事,肯定了虚静之心态对文学构思之作用。《文心雕龙·神思》又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因此,写作文章,贵在虚静之心态,即排除内心杂念和欲求以集中精神构思。诗僧皎然在《诗式》中说:“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在意念清净之时,思维非常敏捷,妙手偶得之佳句奔涌流出,宛若神助。苏轼在《书孙元忠所书华严经后》说:“一念专静,便有无量应感。”至静之时,便会产生无量神妙天机。苏轼“静故了群动”,也意在以至静之心态观察万象。不仅能更细致入微地观察静物,还能把握住转瞬即逝之动态。他在《朝辞赴定州论事状》中说:“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以静观动,则能把握万物之情态。《东坡易传》卷二:“以静观动,则凡吉凶祸福之至,如长短黑白陈乎吾前。”以静观动,吉凶祸福就会像长短黑白般,在澄净的心境中历历分明,这时候可以对事情发展的走势做出清晰的判断。《东坡易传》卷八:“至静而明,故物之往来屈信者无遁形也。”认为,静故明了,可以探知事物的来龙去脉,把握事物的发展变化。这种思想表现在诗学上,苏轼强调作者要有体察入微的观察力,他的题画诗《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盛赞作者能画出野雁自处时自由自在的姿态,而作者之所以能表达出这样的境界,是因为作者观察并把握野雁见人来时,未起意先改之姿态,如此的观察入微,若无静观之心态很难得到。以静观动之美学意义,更可贵之处在于能把握住转瞬即逝的瞬间物态,这多体现在苏轼对飞动水势之把握。如《入狭》写将近瞿塘峡的景色,作者细致地把握住入狭景物的刹那动态。如其中的“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作者捕捉住瞬间飞动的水势,风似呼吸般迅速,云若吐含般卷涌,泉水夹杂着飘雪,以及石头迅速坠落,刹那问的景物变化,皆捕捉于笔端。颇有几分禅修之“恒持刹那”意味,无静观之心态不能得此动态,以静观动,方能捕捉万物之动,这也是苏轼旷放风格之细微处。

(二)观物之理——静故了群动

佛家“止观双修”之“观”,意在照见诸法实相,证悟真理。以静观动,不仅在于能细致入微地观察到事物表面,还在于能透过现象分析本质,善于总结、把握事物的道理。苏轼提出“观物要审”,不仅着眼于观察事物的表象,还要把握事物内在规律,他在《书黄道辅品茶要录后》中说:“学者观物之极,而游于物之表,则何求而不得。”任何事物都有其畛域的区别,但义理没有固定范围,有学识和经验的人,只要抓住其本质要害,便可透过事物之表象深入本质,这是对认识事物较高层次的要求。这种对事物犀利和精准的把握在苏轼作品中多有体现。苏轼在《书黄筌雀》中说:“黄筌画飞鸟,颈足皆展……乃知观物不审者。”黄筌因为没有了解飞鸟缩颈而展足、缩足则展颈的习性,把鸟错画成颈足都伸展的状态,这主要是因为没有仔细观察,没有掌握鸟的习性的缘故。苏轼主张要观物之“理”,把握住事物的变化规律,他在《答虔碎俞括一首》中说:“物固是有理”,认为文章关键是要表达出事物之理,表现出较强的思辨特性。他在《净因院画记》中赞扬文与可的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苏轼认为,文与可绘画不但善于描摹刻画竹石枯木的形态,更重要的是能够得其神,画出其精神。他在《夜行观星》中说:“大星光相射,小性闹若沸……迫观知何如,远想偶有似。”面对满天繁星,颇有几分牛顿对落地苹果的思考之韵味,探究宇宙奥秘的好奇心跃然纸上。究竟如何审物之“理”,对此,苏轼在《上曾丞相书》中说:“是故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以虚静之心境,静观默想,用心去把握事物及其变化发展之规律,对于圣贤的说法,也要能够做出判断,如果不合事理,也不盲目随从。可以看出苏轼对事物的科学态度,体现出宋人注重理性思辨的特点,颇具参禅悟道之精神。理,是对事物高层次的认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清事物、把握人生,但诗中若多说理,往往容易削弱它的艺术形象性及感染力。宋诗多以说理为诗、以才学为诗,是宋诗区别于唐诗之处。说理,是宋诗特色,却也是它的缺点。唐诗长于兴象,长于气象,象意气风发之少年,给人以浪漫情怀;宋诗贵在说理思辨,温和内敛,若沉静平稳之长者,循循善诱指引人生。

(三)静中寓动——动静不二

不二之“二”,意为对立、矛盾、截然不同。“不二”,即是矛盾、对立的双方并非只是水火不容的敌对关系,而是互相联系、互相依存、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大乘义章》卷一解释说:“谓一切现象的体性、真如、实相、离一切差别相,无彼此之分,无主体、客体的二元对立,叫做不二或无异。”指超越相对之差别,而入平等之境地。《维摩诘经》举出诸多不二之范例,如生灭不二、自他不二、色空不二、语默不二等。动静不二,即谓动和静之间不即不离,相互依存、相互转化。不存在绝对的动和静。在《物不迁论》中,僧肇说:“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万物虽动,却也是静止;虽是静止,但也在运动。静和动本为一体,般若静观不是寂灭静止的静,而是动中之静,动和静没有绝对的界限,动静不二,这也是僧肇《物不迁论》主旨。

宗白华先生指出:“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从审美的角度看,禅静不是一种被动的静止状态,而是在静观中实现心灵的自由,照见诸法实相而不为万物所缚。所以禅静之静是静中寓动,动静不二。苏轼诗学思想及其创作中的动静关系也呈现出辩证特点。苏轼在解释动与静的内涵时说“精出为动,神守为静”“静故知犹有动”,暗含了辩证的动静观,动与静相辅相成。他在《东坡易传》里解释艮卦时说:“方其动而止之,则静之始也;方其静而止之,则动之先也。”把静理解为动之先,静和动犹如阴阳和刚柔,可以相互转化,动静不二。这种动静不二的理解,也是时空的相对性的反应。在佛教看来,由于万物都是假有,时空也只是人的错觉而已。苏轼文中常有这样的时空体会:“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知,凌万顷之茫然”,时空朦胧而又相对,时空在这仿佛没有意义,一片混沌。再如《静常斋记》“无后无先”之静坐体会,所以,在苏轼眼中,诗与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说:“诗画本一律”,这种“诗中有画”的美学追求,也是佛家特有时空观的体现,这种时空观和动静观在中国诗学中屡见不鲜。宋桂林、僧景淳在《诗评》中有“诗有动静,情动意静”之说。王维《山居秋暝》:“竹喧归院女,莲动下渔舟。”诗中之景皆动,而意境却静穆。所谓动静只不过是说者心中有动静而已。苏轼继承了静中寓动、动中含静、动静不二的佛家时空观,所以他的作品往往宁静中有灵动,旷放中有沉静。如他在《澄迈驿通潮阁》其一中说:“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横”是诗人的主观感受,白鹭“横”于秋浦,化动为静,是诗人心境之“静”的外化,渲染出秋浦水天一色,空寥清旷之意境。可见,在中国诗学里,动静不二时空观有助于诗人营造更深微幽远之意境。“‘动‘静之间,苏轼的把握、寻味,一派盎然的禅意”,也是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注重事物的联系和矛盾之统一的体现。

三、苏轼“静故了群动”之美学意义

禅静之心态,有助于在文艺创作中,更好地把握创作对象和万物之理,以收到胸有成竹之创作效果。既带来寂静之美的愉悦,又能于中获得万象之理。宁静而不枯寂,颇富理趣。

(一)成竹于胸

“静故了群动”之“了”,明白,懂得之意,即对万象历历分明。“静故了群动”的美学意义在于,专注的心态,有助于创作者更好地把握万物之形态及其规律,无论在文学创作和绘画创作时,都能“成竹于胸”。“成竹于胸”比喻创作者对创作对象观察细致入微后而有的十足把握。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说:“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绘画之前,只有仔细地、反复地观察揣摩,才能把握并表现对象之精髓,才能画出竹子的精神。艺术构思的初始阶段,需要创作者凝神静虑观察对象。当主体泯去自我时,便进入“身与竹化”之境界。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在创作过程中,文同专注于竹,真实地描写竹子的自然状态。“身与竹化”,明显受到庄子齐物丧我观念的影响。道家虚静之说,《老子》第十六章指出:“归根日静,静日复命。”老子指出生命的源头是静,所以要恢复到生命原始的静态,才合于道。在悟道的心理状态上,道家和佛家是不谋而合的。只是道家的“凝神”“丧我”的目的是为“物化”,目的是为“身与竹化”和“其神与万物交”,而佛家禅定式的观照是与对象保持一定距离,心如如不动,是“我心空无物……万象自往还”,是力求对事物的客观描述及其规律之把握。无论是文艺创作还是日常生活,若想胸有成竹,必须沉淀下来,细致观察,反复思考。禅静,既是生活的真谛,也是美学的殿堂,它可以帮助主体做出正确的美学判断并进行丰富的审美创造。

(二)幽静之美

佛教参禅入定的修行和涅槃境界的追求影响到审美,就是把“静”作为一种审美境界,使“静”由宗教哲学范畴转化成为诗学范畴。在《诗式》中,皎然将“静”作为诗的“體格”之一:“静……乃为意中之静。”和外在的松风不动,林狖未鸣自然之静相比较,皎然论诗更强调创作主体内心之宁静。凝思静虑,有助于聚精会神于美的创造和欣赏。苏轼在《晁君成诗集引》中赞叹晁君成诗之“清厚静深”的风格。虽然苏轼个性使然,豪放风格是作品主色调,但他的创作中,也有很多幽远寂静之风格。如小诗《观棋》:“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清幽绝尘的山水意境,寂静中落子声,与自然的融而为一之宁静,是对尘世的舍弃和忘却,意境深幽宁静。《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但闻烟外钟,不闻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寺院的清幽静穆,“烟外钟”和“烟中寺”,给夜晚笼罩上一层神秘、幽远和朦胧之感。钟、寺、幽人、草、露、山头、月等意象,一片天然,如此寂静之夜晚,天人合一,似乎只有一个静字。再如《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二:“披衣起视夜,海阔河汉永。西窗半明月,散乱梧楸影。”写谪居海南不能人眠,明月、西窗、散乱之梧桐影营造出阒寂神秘之气氛,与星河之浩渺璀璨相融,境界阔大而宁静。受佛禅思想的影响,这种宁静幽远意境在僧人的诗歌里更为常见,如道潜《江上秋夜》:“雨暗沧江晚未晴,井梧翻叶动秋声。楼头夜半风吹断,月在浮云浅处明。”诗虽短小,但捕捉住江上秋夜之景的细微之处。傍晚时分,雨狂风急,秋雨滴打着井边的梧桐,诗人久久不能人眠,夜半时分,终于风停雨驻,月出浮云,发出微弱的光芒,一幅江上秋夜月色图,烘托出江上秋夜由喧闹渐入静谧的气氛。以景结语,韵味无穷,透露出作者宁静、愉悦的心情。

外部自然寂静的描绘往往是诗人内在心灵平静的体现。幽静之美是诗人超越尘世、忘却物我的精神体现。朱光潜用“静穆”二字评价陶渊明。他说:“渊明……具有古典艺术的和谐静穆。”静,是身心得到安顿之表现。幽静之美,是诗人永恒的追求和希翼。

(三)禅理之趣

苏轼在《书司空图诗》一诗中,曾评司空图“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坛高”二句说:“恨其寒俭有僧态。”可见,他虽然赞叹寂静的创作心态,但不会走向枯寂。虽然强调审美静观,他是取向静中有动的,故而他在审美静观中能够更超脱地对待万物,归纳、总结万物之理,从而充满理趣。理,即哲理、事理及禅理,经由理性思考后得出的抽象之理;趣,是趣味,诗韵,是审美感知。理趣,即哲理和诗韵相结合,贵在通过生动形象的趣味性让读者去顿悟诗中所含的哲理,使艺术之灵动与哲学之思辨相融合,说理而不枯燥。苏轼有着极强的艺术敏感和观察力,善于从小事中发现妙理新意。如《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以观山之角度不同就得到不同的结果,寓意认识事物,也是表达一种禅理,我们之所以不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是因为为“五欲六尘”所束缚,不能理性观照自己。小诗说理深刻而表达形象。苏轼能够将领悟到的禅理,通过现象的启示,用形象的诗歌语言表达出来。如《题沈君琴》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引用了《楞严经》的典故:“譬如琴瑟、箜篌,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琴声乃由手弹奏琴的结果,从佛法角度来看也是因缘和合而成,而苏轼故意拆开发问,引起人们思考,禅趣十足。这也是以理入诗最可贵之处,说理而极富情趣。以禅入诗,借诗遣怀是苏轼禅理诗的特点,贵在作者能用丰富的联想使得说理变得极富情趣,这也是佛家“止观双修”之“观”在文艺创作层面的体现,“观则不滞空寂,而妙用恒兴”。对哲理和诗韵的融合往往对作者才学及天赋有很高要求:理,需作者具观察思辨之能力;趣,需作者有幽默之情怀和旷达之心胸。所以,以理入诗,往往也容易陷入“理障”,为后人所诟病。这也是后人往往批评宋诗,认为宋诗不如唐诗之兴象玲珑的地方。如果说苏轼之理趣是天才之禀赋,后来,杨万里提出“活法”,则是有意识冲淡宋诗说理之僵化和生硬。

(四)超世俗之利

“静故了群动”之静,不仅指向恢复众生本具之佛性,还意指对世俗利益的超越和泯灭。静,源于世间,却又高于世间,像睿智深沉之智者,照见万象,而不与之共舞。道家思想的意义似乎正在于此,它以无为之法,滋养着中国艺术的灵魂。《老子》第十章说:“涤除玄鉴,能无疵乎?”所谓“涤除”,即清除内心的杂念与欲望,回归内心的清静。《庄子》所推崇的“心斋”和“坐忘”,都是指主体内心世界的摒除欲念、空明虚静,既对世俗利益之超越,也是西方审美静观理论的核心命题。康德提出“审美无利害”说:“只要夹杂着极少的利害感在里面,就会有偏爱而不是纯粹的欣赏判断了。”认为美是纯粹的、无功利的,若是浸染功利之心,美就会降低到世俗地步。黑格尔也认為:“让艺术作品作为对象而自由独立存在,对它不起欲望。”静观状态下,主体忘怀了现实的痛苦烦恼,人们已不再考察事物之用处和价值,从利害关系中解脱出来,从而拥有自由之特质。可见,中西方在审美静观对世俗利益的超越性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记述了文与可拒绝利益诱惑一事:“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这也说明,文与可画竹是摆脱了世俗诱惑的。所以,若想达到“成竹于胸”的创作效果,需要创作者在创作中的忘我境界和超越世俗功利的态度。而这份崇高的精神品质会融入艺术创作中,成为作品最可贵的灵魂,引起读者共鸣,这也是艺术的审美价值所在。

苏轼的亲身参禅体验,使得他的诗学思想和创作在不自觉中打上佛禅烙印,“静故了群动”,赋予强调静态对文艺创作观察以及构思的把握,赋予诗歌理性、内省、超脱和幽静之美,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创作体验,还是佛禅静观在审美层面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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