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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新与继古:黄遵宪诗歌的意义发现与价值榷诂

2017-05-30李玲

北方论丛 2017年3期
关键词:黄遵宪诗话梁启超

李玲

[摘要]黃遵宪在晚清诗坛由默默无闻到名满天下,得益于报刊诗话的推崇。梁启超在《新民丛报》的诗话栏目中,高度评价黄遵宪的域外诗和感事诗,视其为“诗界革命”的最高代表。狄葆贤、潘飞声与陈衍也在报刊诗话中推崇黄遵宪“每饭不忘君国”的感事诗,视其为诗学传统的传承人。黄遵宪诗作独特的新旧两重性,使其同时获得新旧两派诗评家的认可。黄遵宪作为晚清爱国诗人、民族诗人,其诗歌在民国以后走向经典化。

[关键词]黄遵宪;诗话;梁启超

[中图分类号]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3—0054—07

黄遵宪之所以能在晚清文坛名满天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得到两位大师的推崇。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称黄遵宪为“诗界革命”之杰,五四时期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称黄遵宪为白话文始祖。梁启超为黄遵宪打响了知名度,使其诗名远播,如果没有这个基础,未必有后来胡适的青睐。五四时期胡适的推崇,乃至今天黄遵宪稳坐经典作家的地位,都是在晚清黄遵宪得享诗名这个基础上的继续发展变化的结果。在梁启超推举黄遵宪之前,黄遵宪在诗坛有无知名度?梁启超是如何强力地推崇黄遵宪的?为何会推崇黄遵宪诗?他的推崇,是否得到古典诗评家们的唱和、呼应?诗评家们是如何论评黄遵宪诗的?回答这些问题,可以真切地了解黄遵宪在晚清诗坛的地位,为以后进一步讨论五四之后黄遵宪的文学地位奠定基础。五四“文学革命”之前对黄遵宪诗的论评,主要见于时人在黄遵宪诗稿中的题跋和所撰著的诗话中,又以诗话影响大。钱仲联先生在《人境庐诗草笺注》卷末附有“原稿本题跋”和“诗话”,辑录了时人对诗稿的题跋和各家诗话论评黄遵宪诗的内容,本文的讨论以此为基础,诗话部分主要考察五四“文学革命”之前的《饮冰室诗话》《平等阁诗话》《在山泉诗话》《石遗室诗话》等四家(高旭《愿无尽庐诗话》只有一句话论及黄遵宪诗,并没有选录黄遵宪诗,故本文忽略)对黄遵宪诗的论评。本文钩稽史料举证疏解,按时间次序排比事件,利用统计数字以直观显示“文学革命”之前诗评家赞评黄遵宪诗的密度和强度,希望不仅追溯黄遵宪文学崇高地位的起源,还有助于加深我们对晚清文学文化脉络的理解。

一、1902年之前诗名不彰

黄遵宪的两部诗集《日本杂事诗》和《人境庐诗草》,收诗不到900首,加上集外诗,遗诗总共1 000首左右。与同时代的王闿运(1833—1906年)、樊增祥(1846—1931年)以及易顺鼎(1858—1920年)等诗人相比,这一数量的确不多。《人境庐诗草》为黄遵宪最重要的诗集,诗人生前曾两次手订。第一次是1891年在英国伦敦使馆任上,“愤时事之不可为,感身世之不遇,乃始荟萃成篇,藉以自娱”,可他“不屑以诗人自居”,未予刊布。第二次是在贬谪归里“风雨鸡鸣守一庐”时(约1904年前后),黄遵宪再次编订《人境庐诗草》,但“以自居嫌疑之地,不欲布之”(128则)。诗人病逝6年(1911年)之后,《人境庐诗草》初版本才在日本刊行。而《日本杂事诗》在黄遵宪生前已经出版(初版于1878年),并广为流布。“海外偏留文字缘,新诗脱口每争传。草完明治维新史,吟到中华以外天”。诗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可是,周作人对《日本杂事诗》的评价是:“当做诗看是第二著,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作者的思想,其次是日本事物的记录。”对此,钱锺书说:“《日本杂事诗》端赖自注,椟胜于珠。”每首诗后所附的论述有关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新思想”和“新世界”的小注,反而比诗本身更为人们所重视。1880年,王之春著《谈瀛录》,尽抄其诗注。1891年,王锡祺取诗注并改名为《日本杂事》,编入《小方壶斋舆地丛抄》。

如果没有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大力推崇黄遵宪诗,黄遵宪可能仅以外交家、改革家留名后世,未必会以诗人流芳百年。黄遵宪“少长乡曲,未及游学省垣,奉手大师之门”。既无家学,又无师承,自修成才,不像易顺鼎、陈三立靠家学渊源提升学问修养和诗艺词品。他曾说:“平生最不幸者,生于僻陋下邑,无师无友,踽踽独行。”虽然赴京科考的时候,认识了张荫恒、李鸿章、邓承修等大员,但未入其幕府,亦未投当时南北诗坛的魁首张之洞、李慈铭的门下。科举中式之后,黄遵宪常年游宦海外,“其于故国中原文化至不接也”。卸任外交官归国之后,“以属员见总督张之洞,亦复昂手足加膝,摇头而大语。吾言张督近于某事亦通,公度则言吾自教告之。其以才识自负而目中无权贵若此”,得罪了张之洞,在官场不得志。虽然能与张之洞文人圈子里的诗词名家文酒雅集,但并不受郑孝胥的重视,郑氏认为:“其诗骨俗才粗,非雅音也。”

1895—1901年问,为《人境庐诗草》题跋的有陈三立、吴德浦、夏曾佑、俞明震、范当世、曾习经、何藻翔、梁启超、徐仁铸、温仲和、丘逢甲等十多位维新派人士。这些人大半浮沉下僚,既是张之洞幕府和李鸿章幕府的成员,也是黄遵宪在上海、江宁、湖北和嘉应相过从的同僚、同乡,唯有顺德何藻翔(经梁启超介绍认识)任职京师。然而,除了何氏以外,京师文人圈层无人为《人境庐诗草》题跋。为《人境庐诗草》题跋者一致称赞黄遵宪诗的两个特点:第一,别创新境,类似这样的评语有“驰域外之观,写心上之语”“以古诗饰今事,为诗世界中创境”“境皆为古人所未历之境,诗遂为古人所未有之诗”

“海内之能于诗中开新世界者,公外,偻指可尽”等;第二,虽然各体具备,但是五古成就最高,并且“深得汉魏人神髓”。《锡兰岛卧佛》《今别离》《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等五古长诗为人称道。在为友朋们所称道的五古叙事诗和五古抒情诗中,写域外新境界的诗作最受瞩目。

可见,在官学一体的传统社会中,黄遵宪其官、其学、其文都在上流阶层之外。黄遵宪诗作不丰,流布也不广,未入诗坛名家巨公的法眼,而仅为下层的维新人士小圈子所赞誉,或许这是《清史稿》“文苑传”不为他列传的原因。然而,黄遵宪却异军突起,以诗名流芳后世。这不是阴差阳错,而是时势造英雄。

二、得到梁启超大力推崇

黄遵宪在晚清诗坛声名鹊起,得益于梁启超的推崇。这既是黄遵宪诗歌传播史上至关重要的环节,也是近代文学史上颇具深意的事件,值得再三回味。

(一)梁启超大力推崇黄遵宪

梁启超在《新民丛报》“饮冰室诗话”栏目中高密度、高强度地推崇黄遵宪,不但不吝篇幅密集刊载黄诗,对黄遵宪诗的钦挹赞叹无以复加,而且记录和传播其盛德,体贴同情其“才大世不用”的遭遇。

第一,不吝篇幅密集刊载黄诗,共录黄遵宪诗23题88首(包含2首词和3联语),占该栏目选刊各家诗人的诗作总量(计849首)的10%。其中,第一年(1902年)刊载了《锡兰岛卧佛》《今别离》《罢美留学生感赋》《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都踊歌》等9题诗作;第二年(1903年)刊载了《军歌》3篇、《琉球歌》等6题诗作。《新民丛报》在开报头两年就总共录黄遵宪诗15题63首。

第二,黄遵宪出现的次数最多,对黄遵宪诗的钦挹赞叹无以复加。在“饮冰室诗话”中出现的诗人有116位,如果将他們出现的次数视为衡量其重要性的一个指标的话,那么前五名依序是黄遵宪25次、康有为16次、谭嗣同12次、梁启超11次、狄葆贤10次②。梁启超对黄遵宪的评语总共有14条,《新民丛报》开报第一年有9条,第二年3条。择其几条胪列如下:

生平论诗,最倾倒公度,恨未能写其全集……(《锡兰岛卧佛》)乃煌煌二千余言,真可谓空前之奇构矣……若在震旦,吾敢谓有诗以来所未有也。以文名之,吾欲题为《印度近史》、欲题为《佛教小史》、欲题为《地球宗教论》、欲题为《宗教政治关系说》;然固是诗也,非文也。有诗如此,中国文学界足以豪矣。因亟录之,以饷诗界革命军之青年。(8则)

黄公度集中,名篇不少。至其《今别离》四章,度曾读黄集者,无不首记诵之;陈伯严推为千年绝作,殆公论矣。(29则)

(《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半取佛理,又参以西人植物学、化学、生理学诸说,实足为诗界开一新壁垒。(40则)

(《军歌》三篇)其精神之雄壮活泼沉浑深远不必论,即文藻亦二千年所未有也,诗界革命之能事至斯而极矣。吾为一言以蔽之日:读此而不起舞者必非男子。(54则)

梁启超透过西方文学的比较视野观照中国诗歌,认为在中国诗歌中叙事诗最弱,故极力赞赏“有诗以来所未有”的五古巨构《锡兰岛卧佛》。梁启超又认为:“中国历代诗歌皆言从军苦,日本之诗歌无不言从军乐”,故对《军歌》三篇赞叹不已。梁启超高度肯定《锡兰岛卧佛》《今别离》《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军歌》等开辟新境的诗作,称其为“空前之奇构”“千年佳作”,溢美之词无所不用其极,是因为他重视黄遵宪诗输入欧西文思的价值,显见以诗“维新吾民”的现实功效,叩应学习西方的时代趋势,而非从古典诗学传统的脉络中溯源黄遵宪诗的师承和品味佳诗秀句的艺术性。

第三,不吝篇幅记录和传播黄遵宪的盛德,体贴同情他“才大世不用”的遭遇。梁启超在选评黄遵宪诗的时候,顺带提及诗歌本事。比如,在录其《罢美国留学生感赋》之前提及“公度尝以光绪七年裁撤美国留学生,为中国第一不幸事。然至今日,尚有公然与留学生为敌者,公度闻之,感慨又当何如!”(33则)指出了诗作所反映的外交事件,表彰其悯时忧国的现实关怀,树立起黄遵宪爱国救亡的伟大形象。梁启超还记录黄遵宪的生平行事和身后哀荣。一得知黄遵宪病逝的噩耗,梁启超立即写了一则千字诗话,深情地记述黄遵宪的政治事功,惋惜他的不遇,“乃更于其存亡绝续之顷,遽失斯人,呜呼!何一酷至此极耶?”(128则)营造出国家末路、人才凋零的沉痛氛围。读者反响强烈,“海内外贻书以挽公度先生者颇多”(141则)。梁启超选登了读者寄来的17首挽诗、1副挽联等,可谓“诗人争作招魂诔,胜却香花满素帏”(153则)。

由于《新民丛报》在知识界具有巨大影响,“诗界革命”之杰黄遵宪闻名天下。黄遵宪凭借报刊诗话而扬名,这恐怕开创了新例。传统诗话大都是资闲谈、聊自娱,且作为一家之言,通常是小众传播的,撰著者的诗学主张充其量只能得到友朋子弟的附和响应。如果诗话撰著者手中掌握了政治和文化的资源,那么他倡导文学理念就能一呼百应,以致建立诗派,引导一代风尚。诗坛的话语权历来都是掌握在政治权贵或者文化显要手中的。《饮冰室诗话》作者梁启超是政治家、舆论家,不是专业诗人,且以获罪流亡之身份撰著有“维新吾民”政治目的的诗话,然而,他却成功地掌握了诗坛的话语权,建立了颇有声势的“诗界革命”社群,这在此前是匪夷所思的。黄遵宪是报刊诗话的受益者,他搭乘印刷和新闻事业的快车登上了诗坛金榜。

然而,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为何“最倾倒公度”,而不是推崇康有为、谭嗣同、夏曾佑,或者王闿运、樊增祥、易顺鼎等诗人呢?两年前,梁启超在《清议报》的《汗漫录》(又称《夏威夷游记》)中说:“以为诗之境界,被千余年来鹦鹉名士占尽矣”,发动“诗界革命”,输入“欧洲真精神真思想”,以创造诗歌新国。此时,他对黄遵宪虽有称许,但亦有微词:“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境者,莫如黄公度。其集中有《今别离》四首,及《吴太夫人寿诗》等,皆纯以欧洲意境行之,然新语句尚少。”梁启超嫌黄遵宪诗新语句少,仅举其两诗题,未曾录诗。而对“善选新语句”的夏曾佑、谭嗣同、梁启超却不吝篇幅选录了他们的多首诗作。至于王闿运、樊增祥、易顺鼎等诗家,大概被他视为“鹦鹉名士”之流,不入法眼。然而,两年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中对黄遵宪的推扬却远超过夏曾佑、谭嗣同,原因何在?

(二)梁启超推尊黄遵宪的缘由

有论者以为,正是由于梁启超政治立场从激进转为保守,才导致他对黄遵宪的评价越来越高的②。壬寅冬是梁启超思想转变的时间节点。壬寅冬前是梁启超思想最激进的时期,此时的梁启超倾心革命,高唱破坏主义,由此,“破坏之乐,遂成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为今日第一美德”。壬寅冬后,梁启超的政治立场转为保守,他反对破坏,反对革命,认为如果共和革命将“不得幸福而得乱亡”“不得幸福而得专制”,他放弃激进革命,转而归宗君主立宪。但是,壬寅年初《新民丛报》一开报,梁启超就对黄遵宪从“略有微词转为全力歌颂”,而且从壬寅到己巳一直高度赞评黄遵宪诗。显然,推崇黄遵宪诗不是梁启超思想转变的结果。当然,梁启超的思想转变的确与黄遵宪有关。黄遵宪是“君民共主”主义倡导者,在《饮冰室师友论学笺》中指出“骇以革命”之残酷,影响到梁启超也反对中国发动像法国那样以暴易暴的革命。

也有论者认为,推尊黄遵宪是梁启超对黄遵宪的知遇之恩和提携之德的回报。以后见之明来看,黄遵宪招聘梁启超为《时务报》的主笔,接着又力招他到湖南时务学堂任教习,这两次委任对梁启超一生的思想事业,乃至中国近代历史意义重大。黄遵宪的知遇之恩的确非同一般。一般诗话,尤其是“取材于当代的诗话,必从最熟悉的人写起,最熟悉的人中又从师长或有恩于自己的人写起”。可是,彼时与康有为、谭嗣司、夏曾佑和狄葆贤等人相比,黄遵宪还不算是梁启超最熟悉的师友,二人是上下级的关系,在沪、湘过从的时间不足一年。黄遵宪过于强烈的个性使梁启超对黄遵宪敬畏多于亲近。初次见面之时,黄遵宪“一见未及数语,即举茶逐客。又越三日,然后差片回拜,神情冷落异常”。在共事时,“公度之为人,与彼谈论,皆听受时多,发论时少,故始终亦不能毕其词”。恰恰是《新民丛报》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贬放归乡的黄遵宪在读了《新民丛报》后,写信给梁启超,并且拖着病体频繁地为《新民丛报》供稿,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梁启超为此深受感动:“自获罪而后,交亲相弃,亦惟先生咻噢振厉,拳拳恳恳,有同畴昔。”黄遵宪病逝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刊出“紧急广告”:“谋辑印遗集,冀传其精神于来许。”如此发愿为亡友辑印诗文集,当然含有报答的意味。

《饮冰室诗话》大力推崇黄遵宪与梁启超的思想转变关系不大,与报恩也没有直接的关系。黄遵宪清新的维新政治形象和输入“欧洲真精神真思想”,以创造诗歌新境界的显著成绩,足以使其成为新民运动的旗帜。黄遵宪足履亚欧美三大洲,熟悉中外情势。他不但在《日本杂事诗》和《日本国志》中提出学习日本变法维新的主张,影响了维新派,而且投身湖南维新变法运动,并有所建树,是当时难得的坐言起行的人才。维新运动的领袖康有为,既无在外交界的历练和对海外华人的影响力,也未担任官职并取得政绩,颇受时人诟病。谭嗣同、唐才常等梁启超的同学少年,经戊戌劫难、庚子汉口之役,已经死亡过半。夏曾佑在国内默默无闻且处境凄凉。蒋智由等新进少年,无科第,无官阶,其资历和声望均不能与黄遵宪相提并论。而与黄遵宪一样足履异域的其他官员,如郭嵩焘、薛福成等,则没有传诵一时的状写海外的诗作。在当时的诗坛,能自觉地旧瓶装新酒且成绩显著的,恐怕唯有黄遵宪一家。王问运、樊增祥、易顺鼎、郑孝胥等名家,其诗作依然沿袭着传统纪游、咏物、艳情的旧套,而康有为、陈三立、丘逢甲等则缺乏“吟到中华以外天”的诗作。梁启超自己的诗歌实践“并未能副其论,无论数量或质量,成就都不及黄遵宪”,像《锡兰岛卧佛》那样的叙事巨构梁启超是根本写不出来的,他也没有像《今别离》那样朗朗上口,让人爱不释手地反映域外生活经验的抒情小曲。夏曾佑、谭嗣同的新学之诗,“苟非当时同学者,断无从索解”(60则),而且这二三子的所谓“善选新语句”的新诗实验活动,恐怕除了梁启超以外,在诗坛再无知音,不适合推广。新进少年蒋智由,新锐有余而老成不足。钱钟书说梁启超举夏曾佑、蒋智由与黄遵宪并称“诗界三杰”,“余所睹夏蒋二人诗,似尚不成章”。从《锡兰岛卧佛》《今别离》等诗作看,黄遵宪诗确实表现了新思想和新意境,而这种内容的质变正是梁启超发动“诗界革命”所追求的。良好的戊戌维新形象,令人同情的遭贬放的遭遇,优异的旧瓶装新酒的成绩,使得黄遵宪成为“维新吾民”的偶像的最佳人选。

总之,发起“诗界革命”、倡导用欧西文思改造中国文学的梁启超,在《新民丛报》“饮冰室诗话”栏目高强度、高密度地推崇黄遵宪,赞评其域外诗和感事爱国诗,突出黄遵宪诗的维新吾民的政治功能,成功地打造了黄遵宪“诗界革命”之杰和维新改革家的高大形象。而黄遵宪清新的政治形象、优异的旧瓶装新酒的诗作成绩,也使其适合作为革新的旗帜。

三、广受古典诗评界的好评

潘飞声说:“今人撰著诗话,靡不争收公度先生遗作。”这反映了自《新民丛报》的“饮冰室诗话”起,各家诗话纷纷选评黄遵宪诗的情形。在文学革命之前,选评黄遵宪诗的诗话还有《平等阁诗话》《在山泉诗话》《石遗室诗话》等三家(见表1)。(一)三家诗话的基本情况

《平等阁诗话》连载于《时报》,《石遗室诗话》连载于《庸言》,这两种报刊发行量大、影响广泛,故《平等阁诗话》和《石遗室诗话》两部诗话的影响也都很大。相比之下,《在山泉诗话》连载在偏于海隅的地方性报纸《香港华字日报》上,影响较小。三家的诗话表明,从政治文化的中心上海、天津,到政治文化的边缘香港,从主流媒体到非主流媒体,都关注黄遵宪诗。三位撰著者都是维新派,虽然不如梁启超那样与黄遵宪交情深厚,但也都与黄遵宪有过从,也都了解黄遵宪的前言往行。从撰著宗旨看,《平等阁诗话》的现实关怀是爱国(心存邦国念乱图治)好古(弘扬诗学传统),政治维新和文化保守并重:“邦人摹效欧诗(谓欧洲人之诗)寝成风气,日即于西,而去古俞远,是宜执简以驭繁,好博而尚古,以是淑世。”所收录的多为反映戊戌政变、庚子事变流离行旅、伤乱怀旧的诗歌。《在山泉诗话》的编纂著述乃为“辄怀故侣”“兼宗古人”。与梁启超、狄葆贤、潘飞声等三人办报兼刊发诗话不同的是,陈衍是应梁启超的邀请在《庸言》刊发《石遗室诗话》的。《石遗室诗话》为同光体诗派張目,充满了“亡国之音”,跟《庸言》的其他栏目的政治言论关系不协调,甚至抵触①。与《饮冰室诗话》为“维新吾民”服务、重视诗歌的启蒙功能、旨在开新(开发新意境)不同,这三家诗话的诗学观倾向于继古,选录的诗作叩应国朝步步沦亡的夕阳余晖。

(二)三家诗话论评黄诗

第一,《平等阁诗话》。在狄葆贤的诗谱中,黄遵宪不是最重要的诗人。在《平等阁诗话》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诗人,前三名依次是陈三立(14次)、郑孝胥(10次)和文廷式、曾习经与陈宝琛诗(均为6次)。黄遵宪与朱祖谋、俞明震等均出现4次,并列第6位。提及黄遵宪的有4则(包含得悉黄遵宪的噩耗之后作挽诗的1则),共录诗12首1联句。最重要的是第1则和第2则。第1则如下:

黄公度先生文辞斐叠,综贯百家。光绪初元,随使日本,尝考其政教之废兴,风土之沿革,泐成《日本国志》一书,海内奉为瑰宝,由是诵说之士,抵掌而道域外之观,不致如堕五里雾中,厥功洵伟矣哉。先生雅好歌诗,为近来诗界三杰之冠。所著人境庐诗集,余未得读,所及见者,则曩在湘时持赠《日本杂事诗》二卷,兹摘录十绝句云:……写物如绘,妙趣横生,以悲悯之深衷,作蝉嫣之好语。旗亭画壁,孰为曼声歌之。

狄葆贤赞评黄遵宪的政治事功和文学贡献,以“为近来诗界三杰之冠”呼应了梁启超的评价,所摘录的《日本杂事诗》10首,大多反映明治维新以来在西学冲击之下儒学殆废、中西文化消长的情形,凸显了爱古怀旧之旨。第2则如下:

余近于友人处,觅得公度先生七律二首,乃庚子伤乱作也。亟录之。《闻驻跸太原》云:……《闻车驾幸西安》云:……悲壮激发,如读韦端己罗昭谏感事诗。每饭不忘君国,公度有焉。

狄葆贤将黄遵宪的庚子伤乱诗编人唐人韦庄、罗隐忧时伤乱的感事诗一脉,使其成为古今相续不绝的诗学谱系之一分子,借此宣示中华文化的永存永在。他用“每饭不忘君国”这样的评语,高度赞扬了黄遵宪悯时忧国的伟大情怀。

狄葆贤没有提及《今别离》等域外诗,而比较重视感痛国事之作,并用“悲壮激发,如读韦端己罗昭常感事诗”“每饭不忘君国”等评语,将黄遵宪的诗艺、诗语、诗情与古代文学接续绵延,以诗存古。狄葆贤视黄遵宪为忧心西化潮流的儒家文化的维护者、诗学传统的传承人。

第二,《在山泉诗话》。《在山泉诗话》是以选录“吾粤”诗人为主的诗话。黎简、陈朗山等是潘飞声最推崇的前辈诗家,同辈诗人黄遵宪不过是繁星灿烂的南粤诗坛的一颗星而已,其地位还在潘飞声和丘逢甲之下。论评黄遵宪的有4则(都在卷一),共录诗8题8首、联语3则,词1首。第1则诗话记述黄遵宪过访香港时曾造访潘飞声寓,两人论诗谈艺,潘飞声得以亲聆黄遵宪“自成一家面目”的诗作主张。节录如下:

京卿谓后人学艺,事事皆驾前人上,惟文字不然。以胸中笔下均有古人在,步步追摹,遂不能自成一家面目。是以宋不如唐,唐不如六朝,六朝不如汉魏也。京卿巍然大宗,推诗界维新巨子,获聆伟论,书作座铭。京卿出示诗册,中有长相思(即《今别离》)三巨篇,一言电线,一言轮车,一言照像,雄奇飘逸,恨未及录出。仅记三律。《酬曾重伯编修》云:……《夜泊》云:……《夜饮》云:……三律皆戛戛独造。

潘飞声钦佩黄遵宪的艺术卓见,尤其赞赏其《今别离》,并用“巍然大宗,推诗界维新巨子”之语呼应梁启超的评价。他选录《酬曾重伯编修》《夜泊》《夜饮》等三首诗,赞其“戛戛独造”。

第2则诗话哀悼黄遵宪逝世,高度评价了黄遵宪的外交事功,节录如下:

电耗传来,各报志悼。道亡国瘁,学界慎然。先生为吾国外交家能手,领商参轺,陈臬持节,硕画奇勋,赫赫在人耳目。

第3则诗话先指出黄遵宪诗作广受关注,接着照录《平等阁诗话》那则庚子伤乱诗作的内容和《饮冰室诗话》所录的黄遵宪晚年的诗作《甲辰冬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节录如下:

近人撰著诗话,靡不争收公度遗作。盖以人境庐集未出现于世,而公度诗又多刺时事,平生不欲自刻也。顷阅《平等阁诗话》有公度七律二首,乃庚子傷乱时作……悲壮激烈,如读韦端己罗昭谏感事诗。每饭不忘君国,公度有焉。《饮冰室诗话》有公度五古三章,乃《甲辰冬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

潘飞声认为,“多刺时事”是黄遵宪诗受到高度关注的原因。他照录《平等阁诗话》和《饮冰室诗话》的内容,将诗坛热点传达给香港读者。在赞赏黄遵宪“每饭不忘君国”方面,潘飞声与梁启超、狄葆贤是连成一气的。

潘飞声与梁启超、狄葆贤一样,赞赏黄遵宪的外交才干和诗作成就,但他以录感事诗为主,仅提及《今别离》,并没有选录其他域外诗。潘飞声用“雄奇飘逸”“戛戛独造”“自成一家面目”“意境幽深”等传统诗评话语称道黄遵宪诗的特色,足见其诗歌观念之宗古。

第三,《石遗室诗话》。《石遗室诗话》(前32卷)共选评近代诗人343位,在诗话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诗人是郑孝胥(34次);其次是陈三立、陈宝琛和樊增祥三人(均为17次);再次是陈曾寿(12次)。黄遵宪与其他13位诗人并列第49位,均出现4次。由于“始读全集”,陈衍选评黄遵宪诗最多,共录诗19题43首,这些诗作并不与《饮冰室诗话》《平等阁诗话》《在山泉诗话》重复。论及黄遵宪诗歌的这4则诗话如下:

第1则、第2则相连在一起,接近2000字,总共录了《人境庐诗草》14题38首。如下:

公度诗多纪时事,惜自注不详,阅者未能尽悉。如《书愤》有云:……言失胶州而旅顺、大连湾、威海卫、广南湾俱去也。又“如何盟白马,无故卖卢龙”,言光绪二十二年使俄密约也。又“乍闻袄庙火,已见德车旌”,言因杀二教士而失胶州也。德车旌借用《曲礼》甚巧……《己亥杂诗》有云:“案头英荡门前戟,岂有蘧篨覆庾冰。”言奉命出使,驻上海道公所,或言康、梁匿焉。上海道蔡钧,派兵围守大索之。籧篨事用得甚趣。

陈衍解释本事,也指出典故的出处,并用“甚巧”和“甚趣”等词语点评。所选笺的诗作反映了德人强占胶州湾、俄人索旅顺大连、戊戌政变、废立皇帝、义和团之乱、八国联军进京等一系列国朝步步沦亡的事件,满纸乱离之音,选诗旨趣与梁启超、狄葆贤和潘飞声等所推崇的黄遵宪“每饭不忘君国”评价一致。

第3则评论黄遵宪诗的风格(限于篇幅,不录),先是总说黄遵宪诗风格“惊才绝艳”,与南宋爱国诗人谢翱相似,接着由诗及人,从述志诗可看出黄遵宪的经世大志,对他不遇于时(未被张之洞重用)抱以同情。

第4则诗话评论域外诗,如下:

自古诗人,足迹所至,往往穷荒绝域,山川因而生色,更千百年,成为胜迹,表著不衰。嘉州以岑,秦陇以杜,夜郎以李以王(昌龄),柳永以柳,琼儋以苏,然皆未至稗海瀛海而遥也。中国与欧、美诸州交通以来,持英荡与敦槃者,不绝于道。而能以诗鸣者,惟黄公度。其关于外邦名迹之作,颇为夥颐。

虽然《今别离》等域外诗在当时广为流传,甚至被蒋万里、曹昌麟、毛乃庸等人模仿,但是,陈衍却一首也不录,他仅客观地指出古典诗歌有咏胜迹的传统。“外邦名迹之作”是中西交通后的产物,黄遵宪这类诗作“夥颐”(很多,令人惊羡),并以之“鸣”。与梁启超赞赏《今别离》和《锡兰岛卧佛》等域外诗以揭革新的旗帜不同,陈衍把域外诗纳入古今传衍的咏胜迹的脉络中,肯定了黄遵宪继古的成绩。身为遗民的陈衍耽溺于旧王朝,所以,他看重黄遵宪诗中那些记述亡国之音的感事诗,看重域外诗的继古价值,慕怀诗国过去的荣辉,而对反映诗歌未来趋势(传播现代新知识新思想)的域外诗却视而不见。

综上所述,自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推崇黄遵宪诗以来,黄遵宪受到古典诗评界的重视,维新政治家、爱国诗人黄遵宪的高大形象深入人心。《平等閣诗话》《在山泉诗话》《石遗室诗话》虽然都钦佩黄遵宪的政治事功,但他们从崇古守旧的文化立场出发,不选评旧瓶装新酒的《锡兰岛卧佛》《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今别离》等新世界诗。他们选录黄遵宪诗以继古为旨归,更重视“刺时事”之作(感事诗),并使用“悲壮激发”“戛戛独造”“雄奇飘逸”“意境深幽”等传统的诗评话语品评黄遵宪诗的艺术性,肯定黄遵宪诗“每饭不忘君国”的政治价值和继承诗学传统的艺术价值。在他们的诗谱中,黄遵宪不是第一流的诗人,排在郑孝胥、陈三立等诗家之后的黄宗宪仅居中上的位次。这或许反映文学革命之前黄遵宪在古典诗坛的真实地位。

四、结语

虽然黄遵宪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诗歌数量不多,诗艺也难以跟陈三立、郑孝胥等名家比肩,但却凭借梁启超之报刊连载诗话的推崇而声名鹊起。《饮冰室诗话》不但重视黄遵宪的感事诗的现实政治价值,而且赞赏其旧瓶装新酒的《今别离》《锡兰岛卧佛》等域外诗,视之为挣脱前人窠臼、革其精神不革其形式的成功示范,足以起一代之衰。此后,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的十多年间,狄葆贤、潘飞声和陈衍的报刊诗话相继评论黄遵宪诗,虽然未视黄遵宪为第一流的诗人,也不甚关注其域外诗,但都一致推崇黄遵宪的“刺时事”之作,重视其继古价值。由此,黄遵宪搭乘新式媒体的快车,以“每饭不忘君国”的伟大人格和悲壮激烈的“刺时事”之作誉满天下。黄遵宪诗旧中有新、新中存旧,开新的诗评家重视其革新精神,宗古的诗评家重视其对诗学传统的守护,两派均予以赞评,正如钱锺书所说:“凡新学而稍知存古,与夫旧学而强欲趋时者,皆好公度。”黄遵宪诗独特的新旧两重性也决定了民国时期“每一种文学史都有他的地位”。从上述四种诗话(无论是政治家、舆论家的诗话,还是专业诗人的诗话)都对黄遵宪诗强烈的政治色彩一致叫好来看,黄遵宪诗明显的政治介入,不仅没有损伤诗作的价值,反而成为感动读者并日后经典化的保证。一方面从黄遵宪诗的声誉隆升可以窥见,在晚清宗社覆亡的形势下,现实政治价值已成为文学批评重要的衡量指标,而审美价值则显得相对次要;另一方面,无论是梁启超看重黄遵宪诗,认为“并世忧天下之士,必将有用子之诗以存吾国,主吾种,续吾教者”,还是狄葆贤、潘飞声、陈衍等三家对黄遵宪诗“每饭不忘君国”的推崇,都表明黄遵宪的民族诗人、爱国诗人的崇高地位实际上在文学革命之前就已经生成了。至于“九一八事变”后,钱仲联、王蘧常推崇黄遵宪诗为“一亡国之诗史”,吴宓称扬黄遵宪“多咏国事,少叙私情,不愧为诗史,可称民族诗人”,这些评价都不过是续前辈诗评家的余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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