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夺夷陵则暗于天下
2017-05-30许军
许军
摘要:三国夷陵之战,是蜀汉集团对东吴集团发动的军事反扑,结果刘备惨败,蜀汉一蹶不振,东吴也因联盟破裂陷入战略收缩。夷陵东连荆州,西通巴蜀,在形势上极为敏感,但其战略意义需要根据战场态势才能判断:巴蜀势力单独走夷陵掃荡长江流域,无不因战线过长、补给艰难,陷入困境;而经夷陵仰攻略川,若无他路兵力分散川内力量,也易陷入死局;但若北方势力进入川内,整合两部资源,再经夷陵经略长江流域,往往能收势如破竹之效。
关键词:夷陵;三国;战争
中图分类号:K2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7)03-0001-07
夷陵之战又称猇亭之战,是三国时期蜀汉对东吴发动的军事反扑。关于其作战得失、叙事虚实、地理考证乃至民间传说,学界都有精彩论述。而对夷陵战略地位的分析,[1]5-9似有继续探讨之必要。
夷陵,今属宜昌,地枕长江上游与中游交界,位处巴蜀与荆襄之三角。三峡浪疾山深,出南津关则险势立减,“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2]54故名夷陵;其地“上控巴夔,下引荆襄”,[2]57可谓三峡门户,川鄂咽喉。因为地处敏感,夷陵为兵家常争之地:
因考战争之际,远不具述,秦汉而下,公孙驰马,白起焚城,皆以此为要地。他如诸葛、孙权、桓温、刘毅、朱龄石、刘光义等,悉拥舟师西指,溯江叩关,麾城斩邑,必欲先得夷陵也。……前明立营设屯以备防卫,迨我朝定鼎,添设重镇驻兵弹压。康熙甲寅,殄灭滇藩;雍正乙卯,荡平土司。[2]57-58
笔者以为,夷陵易得亦易失,只是出入巴蜀之要道、谋取荆州之前哨,其军事价值更多体现在战术层面,而在战略上,争夺夷陵者往往暗于天下。
一、刘备入川之失
东汉大乱,群雄并起。刘备起兵,势单力薄,一直为争夺一块根据地而拼命,这一作战模式影响了他的军事思维,导致其形成类似袁绍的多谋寡断。[3]95建安元年,徐州牧陶谦死,遗言刘备领徐州牧;不久,吕布来袭,刘备败走。此后降吕布、投曹操,皆为争此一块土。终因曹操威胁,刘备转而依附荆州刘表。刘表死,刘备领荆州刺史。不久曹操来袭,刘备率众南渡江陵。因难以存身,结盟东吴于赤壁侥幸战胜曹操。刘备遂南征四郡,得以喘息。
而早在此前,鲁肃曾劝孙权经营南国,划江而治:“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4]3281但刘备突然奔入,牵引背后曹操追来,有扫荡残余、长驱直入之势,孙权不得不联刘拒曹。赤壁战后,刘备乘乱占据荆州,而孙吴领地企图已大打折扣。此时,孙、刘双方急需扩充地盘,不约而同关注巴蜀,但孙权再次受到抑制:
权遣使云欲共取蜀,或以为宜报听许,吴终不能越荆有蜀,蜀地可为己有。荆州主簿殷观进曰:“若为吴先驱,进未能克蜀,退为吴所乘,即事去矣。今但可然赞其伐蜀,而自说新据诸郡,未可兴动,吴必不敢越我而独取蜀。如此进退之计,可以收吴、蜀之利。”……(孙权)遣孙瑜率水军住夏口。备不听军过,谓瑜曰:“汝欲取蜀,吾当被发入山,不失信於天下也。”使关羽屯江陵,张飞屯秭归,诸葛亮据南郡,备自住孱陵。权知备意,因召瑜还。[4]2353-2354
建安十三年(208),益州牧刘璋畏惧曹操进攻,请求刘备帮助。如此开门揖请机会,刘备立即抓住:“先主留诸葛亮、关羽等据荆州,将步卒数万人入益州。”随后,刘备借机略川,“诸葛亮、张飞、赵云等将兵溯流定白帝、江州、江阳,惟关羽留镇荆州。”[4]2357-2359此后,刘备又略得汉中。但其格局,也已基本被限于川内。
《三国志》载,曹操为守关中,主动放弃巴蜀:
既至汉中,山峻难登,军食颇乏。太祖曰:“此妖妄之国耳,何能为有无?吾军少食,不如速还。”便自引归,令晔督后诸军,使以次出。晔策鲁可克,加粮道不继,虽出,军犹不能皆全,驰白太祖:“不如致攻。”遂进兵,多出弩以射其营。鲁奔走,汉中遂平。晔进曰:“明公以步卒五千,将诛董卓,北破袁绍,南征刘表,九州百郡,十并其八,威震天下,势慴海外。今举汉中,蜀人望风,破胆失守,推此而前,蜀可传檄而定。刘备,人杰也,有度而迟,得蜀日浅,蜀人未恃也。今破汉中,蜀人震恐,其势自倾。以公之神明,因其倾而压之,无不克也。若小缓之,诸葛亮明於治而为相,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蜀民既定,据险守要,则不可犯矣。今不取,必为后忧。”太祖不从。
傅子曰:居七日,蜀降者说:“蜀中一日数十惊,备虽斩之而不能安也。”太祖延问晔曰:“今尚可击不?”晔曰:“今已小定,未可击也。”大军遂还。[4]1310-1311
曹操之引归,刘晔之威压,前提都是不愿在川内用力过猛。张鲁投降后,张既即劝说曹操迁移汉中百姓数万户,以充实长安及三辅。可见,即使曹魏集团其时得到汉中与巴蜀,也将因自身力量限制,不能不作出守卫关中与放弃巴蜀的抉择。法正认为:“曹操一举而降张鲁,定汉中,不因此势以图巴、蜀,而留夏侯渊、张郃屯守,身遽北还,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将内有忧逼故耳。”[4]2559曹操对夺取巴蜀与经营天下的战略抉择,其眼界格局远远超出于刘备。
唐庚认为,刘备夺取益州,必将失去荆州,可谓得不偿失:“荆州在山前,距蜀五千余里,而蜀从山后有之,其势实难。非独不能有荆州也,虽得秦川亦不能守。何者?梁益险绝,盖自守之国,而不可以兼并。凡物之在山外者,尺寸不能有。此高祖所以弃汉中而取三秦也。”[5]8此说之核心要素,乃是夷陵出入川中,相隔千里仅一线相连,无论是溯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都因山河险峻,存在行军困难、后勤补给不足等问题。
刘备入川后,孙权立即抓住机会,前后两次抢夺荆州。建安二十年(215),“孙权以先主已得益州,使使报欲得荆州。”刘备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孙权“乃遣吕蒙袭夺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刘备领蜀兵五万反扑。“曹公定汉中,张鲁遁走巴西。先主闻之,与权连和,分荆州、江夏、长沙、桂阳东属,南郡、零陵、武陵西属,引军还江州。”[4]2364
对此次行动,唐庚以为,刘备丧失战机:“曹公征汉中,先主闻之,与吴连和,分荆州是矣,引军还蜀非也。是时蜀有南郡之地,而先主以蜀兵五万居公安,若进据襄阳,而羽师五万之众以袭许,卷甲疾趋,五日而可至,事成则天下未可量,不成则汉中之师不攻而自退。此兵法所谓攻其所必救者。初曹公征柳城,备劝表以袭许,及备据荆州,亦不能辨此,信天命有在焉。”[5]11
刘备劝袭许昌,事在建安十二年(207),“曹公北征乌丸,先主说表袭许,表不能用。”等曹操战胜归来,刘表后悔,刘备劝他:“今天下分裂,日寻干戈,事会之来,岂有终极乎?若能应之於后者,则此未足为恨也。”[4]759笔者以为,刘备之劝刘表弄险,实属自身寄居,远离利害,推拉自如。一旦得了四川,又生吞并汉中之心,曹操来攻,刘备自然瞻前顾后。若袭取许昌稍有失利,后有孙权虎视眈眈,关羽麦城惨败可能提前上演,而川内振动亦使巢穴易失,是以利浅祸深,不能不立即还蜀。
当此前后,魏与吴有濡须之战,魏与蜀有汉中之争,蜀与吴有荆州之争,三家都有两线作战的窘境,无论哪一方都不能用力过猛,以免第三方坐收渔利。比如,即便荆州归吴,关羽危殆,曹魏集团也不愿追击,而留之为孙权祸害。因此刘备的退缩姿势,也是正常反应。
但刘备并非没有经营天下的野心,相反,刘备正因这野心过于膨胀招致重挫。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进攻汉中。曹操来攻,刘备“敛众拒险,终不交锋,积月不拔,亡者日多,”[4]2367迫使曹操撤退。但荆州后方,远离主力,长期暴露于敌,前因力量不足已遭割让,此时更易被劫。关羽却乘此锐气,出击襄阳,致荆州守卫更加空虚。关羽之出击,正循诸葛亮当年为刘备制定的战略意图:“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4]2443可惜这一意图发起过早,不适时宜。
刘备一系列战略扩充,也刺激孙权野心膨胀。孙权既无法越过刘备得到四川,于是夺取荆州之心日益迫切。吕蒙与孙权谋划,与其夺取徐州,不如夺取荆州:“今操远在河北,新破诸袁,抚集幽、冀,未暇东顾。徐土守兵,闻不足言,往自可克。然地势陆通,骁骑所骋,至尊今日得徐州,操后旬必来争,虽以七八万人守之,犹当怀忧。不如取羽,全据长江,形势益张。”[4]3301加上曹魏主动诱劝,于是蜀汉面对曹魏的钳形攻势被东吴瓦解。
这年十月,“权征羽,先遣吕蒙袭公安,获将军士仁。蒙到南郡,南郡太守麋芳以城降。蒙据江陵,抚其老弱,释于禁之囚。陆逊别取宜都,获秭归、枝江、夷陵,还屯夷陵,守峡口,以备蜀。”[4]2901夷陵道口被堵,蜀中救援不及,关羽父子遂插翅难逃。
刘备入川,意图横跨荆、益,卻因力量不足立即被迫割让荆州一半给东吴,于立足未稳之际又要钳形攻击曹魏,仓促之间千里用兵,终遭挫败。究其核心要素,夷陵一线千里,荆、益物资人员调配不能畅通,两地于夷陵折断是必然之事。天下未乱蜀已乱,天下未安蜀先安,蜀中军事、政治的滞后,皆因其地理阻隔:
夷陵东道,当由车御,至赤岸乃得渡沮,西道当出箭谿口,乃趣平土,皆山险狭,竹木丛蔚,卒有要害,弩马不陈。……昔子午之役,兵行数百里而值霖雨,桥阁破坏,后粮腐败,前军县乏。姜维深入,不待辎重,士众饥饿,覆军上邽。文钦、唐咨,举吴重兵,昧利寿春,身没不反。此皆近事之鉴戒也。嘉平以来,累有内难。当今之宜,当镇安社稷,抚宁上下,力农务本,怀柔百姓,未宜动众以求外利也。得之未足为多,失之伤损威重。[4]2008-2009
但川内资源有限,出川转运艰难,蜀汉政权从此鲜有光辉。诸葛亮六出祁山,就有三次因粮草不继而撤兵。从夷陵之战开始,蜀汉都是愈战愈亏。不仅如此,蜀汉集团一旦坐稳成都,也会逐渐丧失进取中原的锐气,膨胀出盆地文化坐井观天的怠惰。刘备入川,夺得一块旱涝保收的根据地,但也因此陷入巴蜀政权边缘化的宿命。
二、刘备出川之失
三国时,荆州地名含义不一。初平中刘表为荆州刺史,治所襄阳;魏初承袭,后徙新野。孙吴所立荆州,位居南郡(今湖北江陵)。[6]337魏、吴两家荆州,地名相同,位置接壤,又为中国南北腹心的交界,双方激战吞并之心,一望而知。而夷陵又是荆州与巴蜀的交接点,吴、蜀双方在此冲突也在所难免。
孙、刘争夺荆州之意,在赤壁之战后即已萌发。但以鲁肃联盟之意,东吴隐而未发。刘备甫一入川,孙权即争夺荆州,结果刘备迫于曹魏压力,加以鞭长莫及,不得不勉强分割荆州。建安二十二年(217),曹魏进攻濡须口,孙权不惜遣使请降,重结姻亲,其欲全力吞并荆州之心非常突出。刘备在川内攻克汉中,势力趋于稳固,却没有先规划夺回荆州,或者至少做足荆州防守,却要钳形攻击曹魏,结果彻底失去荆州。面临两次战略误判,刘备会不会吸取教训,谨慎从事?曹魏君臣议论纷纷,而刘晔判断其必攻孙权:
蜀虽狭弱,而备之谋,欲以威武自强,势必用众,以示其有馀。且关羽与备,义为君臣,恩犹父子。羽死不能为兴军报敌,于终始之分不足。[4]1313
刘备发动夷陵之战,既为夺回荆州,不甘被困在四川,也为报复东吴袭杀关羽。荆州为东吴门户,失去则北开于魏,西开于蜀,因此吴亦志在必得。双方激战,必致两败俱伤,令曹魏坐收渔人之利。刘备先因疏忽而失去荆州,又因愤怒而忘记大敌,在战略上可谓步步皆错:
(赵)云谏曰:“国贼是曹操,非孙权也。且先灭魏,则吴自服。操身虽毙,子丕篡盗,当因众心,早图关中,居河、渭上流,以讨凶逆,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必应置魏,先与吴战。兵势一交,不得卒解也。”先主不听,遂东征。[4]2531
由于三家鼎立,相互掣肘,吴、蜀弱小,更需抱团,刘备既要提防曹魏,就不能对东吴穷追猛打。东吴集团同样存在这一忌惮。为全力抗蜀,孙权乃于八月遣使至魏,送还于禁,奉献方物,卑辞请降:
孙权遣使求降,帝以问晔。晔对曰:“权无故求降,必内有急。权前袭杀关羽,取荆州四郡,备怒,必大兴师伐之。外有强寇,众心不安,又恐中国承其衅而伐之,故委地求降,一以卻中国之兵,二则假中国之援,以强其众而疑敌人。权善用兵,见策知变,其计必出於此。今天下三分,中国十有其八。吴、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相攻,天亡之也。宜大兴师,径渡江袭其内。蜀攻其外,我袭其内,吴之亡不出旬月矣。吴亡则蜀孤。若割吴半,蜀固不能久存,况蜀得其外,我得其内乎!”帝曰:“人称臣降而伐之,疑天下欲来者心,必以为惧,其殆不可!孤何不且受吴降,而袭蜀之后乎?”对曰:“蜀远吴近,又闻中国伐之,便还军,不能止也。今备已怒,故兴兵击吴,闻我伐吴,知吴必亡,必喜而进与我争割吴地,必不改计抑怒救吴,必然之势也。”帝不听,遂受吴降。[4]1314
可见,刘备夺取荆州,若进兵受阻,战事胶着,曹魏集团必定闻风而动。若曹魏进攻刘备,则刘备虽能迅速回撤,也要白白遭受用兵损失。若曹魏进攻孙权,则刘备为曹魏前驱,先灭吴后被灭。刘备若进攻顺利,势必乘势东下,则将遭遇曹魏尾随的局面,形成军事上的推拉门效果,在两线作战中溃败。后来陆逊退兵,也是畏惧曹魏蹑足尾随,并非如演义所说遭遇诸葛亮八阵图云云。
因此吴、蜀相争,只会曹魏得利。夷陵之战,无论蜀胜还是吴胜,都将削弱同盟,向曹魏敞开入侵大门。对刘备而言,莫若暂舍荆州,结好孙权,等待局势变化。但刘备一意孤行,诸葛亮、赵云等皆因谏劝而被留后方。为免于两线作战,孙吴在谋荆州之先,不惜卑辞降魏;夷陵战后,曹魏南攻,孙权立即与蜀修好。其战略灵活性,远胜争战夷陵的刘备。
从战术上来说,刘备也犯了严重错误。刘备出川,仍沿入川原路东下,夺取夷陵,指向荆州。从其行动特点上看,刘备此时并无经略江南的野心,只是为了夺回失去的荆州根据地。乍看来势汹汹,其实步步为营,所谓联营七百里,暴露了刘备狭窄的军事思维。
其时,刘备占据地理上游,水陆并进,几乎空国前来,但却失败。其原因即在于:刘备一生,军事行动都是步步为营式,用兵方式都是兵来将挡型,几乎没有过大兵团、远距离的运动作战经验,缺少打破纵深、长途奔袭的战略视野;且背靠四川,防守心态牢固,既想防守地盘,也想守住补给線,处处设营,反而力量分散。
正是在此心态下,刘备一方面舍弃水军,变水陆并进为陆军独进,不仅失去上游优势,还使大军被江流一分为二,形如自损;另一方面,刘备改进攻为防守,结营对峙,不仅丢掉为关、张报仇的进攻锐气,而且陷自身于后勤不继的困境。曹丕听闻联营七百里,立断刘备将败:
初,帝闻备兵东下,与权交战,树栅连营七百馀里。谓群臣曰:“备不晓兵,岂有七百里营,可以拒敌者乎!苞原隰险阻而为军者,为敌所禽,此兵忌也。孙权上事今至矣。”后七日,破备书到。[4]307
刘备七百里联营被劫,很多人以为是因为陆逊狡猾,施行火攻,导致刘备挫败。事实上,即使没有火攻,这种步步为营的做法也是要不得的。毛泽东曾批评改栅栏营寨为土石营寨就可避免火攻的想法:“土石为之,亦不能久,粮不足也。宜出澧水流域,直出湘水以西,因粮于敌,打运动战,使敌分散,应接不暇,可以各个击破。”[7]141领袖评点,正是刘备在战术上的致命短处。只有从心理上丢掉保守心思,才能全力进攻,打败强敌。如白起攻楚,烧绝桥梁、毁坏船只,示士卒必死之意,一战而胜;项羽攻秦,士卒过河,即破釜沉舟,遂一以当十,大破秦军。而因粮于敌,不争城池土地而重杀戮,既能在运动中消灭敌人,也能高效消耗敌方资源。
在三国混乱局势中,曹魏对蜀、对吴都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吴、蜀要想生存,必须抱团取暖。诸葛亮隆中对策,鲁肃建议联刘抗曹,都是远见卓识。蜀汉政权经营荆州地盘,应以和好东吴为第一要务。岂料关羽先以倨傲、后以托大,致荆州两次为人劫夺。而刘备既空国来争,却不能放手一搏,结果一蹶不振。吴、蜀两国,既国力弱小,又鹬蚌相争,终于不免残破。所以,夷陵之战,无论战略与战术,刘备都犯有严重错误。
三、曹魏争天下之得失
大国争战,首重综合实力。曹魏集团(包括司马氏)欲得天下,发展生产为第一要务。汉末黄巾暴动与董卓叛乱,对生产影响极大:“中国萧条,或百里无烟,城邑空虚,道馑相望。”[4]3356比如,董卓之乱,“时三辅民尚数十万户,……二年间,相啖食略尽”。[4]656“天子入洛阳,宫室烧尽,街陌荒芜,百官披荆棘,依丘墙间。……饥穷稍甚,尚书郎以下自出樵采,或饥死墙壁间。”[4]666“长安中盗贼不禁,白日虏掠,……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臭秽满路”。[8]2336“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8]2341三国时,“魏奄有十州之地,而承丧乱之弊,计其户口,不如往昔一州之民。”[4]1425其时北方,“魏武定霸,三方鼎立,生灵板荡,关洛荒芜。”[9]407而百姓交易,多以谷帛作货币。[10]19学者统计,晋武帝太康元年,与东汉顺帝永和五年相比较,“这一百四十年中,全国损失了四分之三的户数和三分之二的口数”。[11]31由于人口南迁,“这时期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各地和黄河流域及其附近各地,人口的比例……上升到三分之二了。” [11]34但当时全中国的总人口,从公元156年的5007万,至公元208年赤壁之战后降至140万,至公元221年降至90万。[12]因此粮食与人口的生产是三国争霸天下的核心要素。
曹魏占据黄河流域,相比长江流域的吴、蜀两国,不仅耕地广袤,而且人口众多,若能粮足人多,自然根本牢固。此即得中原者得天下的含义。鉴于此,建安元年,曹操以枣祗为屯田都尉,任峻为屯田中郎将,发布屯田令:“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天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当年屯田许昌,“得谷百万斛。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4]61魏武之初,即“岁有数千万斛,以充兵戎之用。”[9]782曹魏集团此后统一北方,兼并西凉,乃至吞并吴、蜀,都得益于这一以农养战的国策。“凭借三大优越条件——军事上拥有30万青州兵,政治上'挟天子以令诸侯',财政经济方面实行屯田,曹操在军阀混战中取得一连串的胜利。”[13]137
但曹魏集团与吴、蜀混战,长期未能得手,既因实力不足,也因战略失误。曹魏身处北方,侵入夷陵、荆州一带,形如插入楔子。荆州形势,东联吴、会,西通巴蜀,攻守兼宜。荆州一旦被曹魏据守,南方割据势力势必迫于压力,无所作为。赤壁之战前,贾诩与荀彧劝曹操“先声后实”,一手威压,一手用兵,用巧劲逼迫南方投降:
明公昔破袁氏,今收汉南,威名远著,军势既大;若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使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江东稽服矣。[4]486
但曹操因势力膨胀心生骄傲,企图以重兵收战场之效,结果遭遇火攻,一败涂地。裴松之对此建议则不以为然:
诩之此谋,未合当时之宜。于时韩、马之徒尚狼顾关右,魏武不得安坐郢都以威怀吴会,亦已明矣。彼荆州者,孙、刘之所必争也。荆人服刘主之雄姿,惮孙权之武略,为日既久,诚非曹氏诸将所能抗御。故曹仁守江陵,败不旋踵,何抚安之得行,稽服之可期?将此既新平江、汉,威慑扬、越,资刘表水战之具,藉荆楚楫棹之手,实震荡之良会,廓定之大机。不乘此取吴,将安俟哉?至於赤壁之败,盖有运数。实由疾疫大兴,以损凌厉之锋,凯风自南,用成焚如之势。天实为之,岂人事哉?然则魏武之东下,非失算也。诩之此规,为无当矣。魏武后克平张鲁,蜀中一日数十惊,刘备虽斩之而不能止,由不用刘晔之计,以失席卷之会,斤石既差,悔无所及,即亦此事之类也。世咸谓刘计为是,即愈见贾言之非也。[4]1057-1058
裴松之敏锐地看出,曹魏集团有一重大缺陷,曹操手下缺乏独当一面的将领,导致曹操不能不四处亲征,疲于奔命。可能出于这一考虑,曹操用兵过急,导致偶发因素下的大败。但裴松之的看法也有缺陷:曹军马乏草料,军士多病,舍步骑而为水战,身后尚有马超、韩遂,连续长途奔袭,主帅难免颠蹶。
曹操于赤壁大败,大将曹洪与东吴甘宁在夷陵争夺,终因缺乏依托,曹洪败走。而荆州土地最后尽入刘备之手,夷陵当然不能独存。夷陵得失皆易,看似敏感,实为鸡肋。
曹操死后,曹丕智能不足,曹魏集团进攻吴、蜀,形如试探。曹丕先从长江下游的濡须(无为)进攻孙吴,未能成功。随后,曹魏改变路线,走阳平关从上游进攻巴中,陷入胶着状态,最终退走。建安二十四年(219),曹魏于长江中游与关羽缠斗,关羽败走麦城,孙吴火中取栗,劫走荆州,曹魏未获寸土。直至吴、蜀夷陵大战,曹魏集团竟放弃此绝好时机,作壁上观。此后,司马氏集团采用先攻蜀、后灭吴的战略大回环,才成功实现这一战略企图。因此,曹魏集团经营天下过程中,尽管发生数次争夺,夷陵的战略价值基本阙如。
四、历代争夺夷陵之得失
历来争夺夷陵,多发生在两种情况下:
一是扫荡天下,乘势入川。东汉政权谋求西部地区时,分兵两部,一走夷陵,一走陇右。建武三年(27),刘秀命岑彭南击秦丰,大破之;又大破田戎,“遂拔夷陵,追至秭归。”岑彭以“将伐蜀汉,而夹川谷少,水险难漕运”,不得不停军休整。建武八年,刘秀亲征陇右隗嚣。刘秀回洛阳前,给岑彭留言:“两城(西城、上邽)若下,便可将兵南击蜀虏。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结果军粮不继,岑彭撤军。建武九年,蜀中公孙述派兵攻克夷道(今湖北宜都)、夷陵,水军在江面立浮桥,水下立攒柱,而陆军则据山防守。岑彭进攻不利。建武十一年(35),刘秀合岑彭、吴汉两军,集荆州钱粮,谋平巴蜀。岑彭召死士烧毁浮桥、攒柱,时“天风狂急”,于是战船顺势溯流,侥幸攻入蜀地。入川之后,因粮于敌,遂势如破竹。[8]656-662
在此期间,夷陵得失,既不足为巴蜀之患,也不足为荆州之患。而平蜀路径,夷陵并非首选。建武三年(27),来歙劝刘秀招降陇右,再谋平巴蜀:“臣愿得奉威命,开以丹青之信,嚣必束手自归,则述自亡之执,不足图也。”但这次劝降未能成功。建武八年(32),来歙又劝刘秀乘陇右新胜之威,挥师入蜀:“公孙述以陇右西、天水为藩蔽,故得延命假息。今二郡平荡,则述智计穷矣。宜益选兵马,储积资粮。”“帝然之。……诏歙率征西大将军冯异、建威大将军耿弇、虎牙大将军盖延、扬武将军马成、武威将军刘尚入天水”。建武十一年(35),来歙扫平陇右后,挥师攻蜀,“蜀人大惧”,于是派出刺客。[8]585-589来歙被杀,这支陆路进攻力量事实上被停滯。所以,刘秀由夷陵入蜀成功,部分应属侥幸。
近代以来战争历史,也显示由夷陵入蜀绝非上策。抗战期间,日军企图由宜昌入川。时人回忆,(日寇)“无论是‘南进或‘北进,不会放弃‘西进的阴谋”,而“宜昌是入蜀的咽喉,荆楚的屏障。”[14]21然而,夺取宜昌暴露了日军的重大战略失误。
日本为海岛国家,缺乏大陆作战纵横捭阖的眼界,因而其侵华战争呈现临时起意的姿态,作战中时常出现不断添兵的致命伤。1937年,日军发起卢沟桥事变,事实上打通了日本——朝鲜——满洲——北京——山东的战略运输线,其战略态势占据极大优势。其时,如果蒋介石挥师北上,千里运兵,以当时中国的交通运输能力和战争动员能力,那将是一场民族灾难。不仅如此,一旦日军在北方完成大规模集结,然后分兵两路,一路挥师陕甘然后入川,一路由山东南下,构建钳形攻势,则元军灭掉南宋的一幕将不可避免。蒋介石于是发动淞沪会战,诱导日军改陆路为主的战略运输线为海路为主,改由北向南进攻为由东向西进攻,由此陷日军于补给困难、仰攻费力的致命失误中。此后,日军为打通津浦线,又发动徐州会战。后徐州失守,日军南北终于连成一线。蒋介石又冒着千古骂名,掘开花园口,阻滞并最终切断日军南进路线。由此,日军攻打中国的路线就由从北向南、钳形攻势改为由东向西、单兵独进的拙劣态势。
此时,宜昌不过是日军由东向西的一个必经攻击点。蒋介石背靠四川,战斗准备相对充足,将士退无可退,以高视下,凭险据守,往日种种军事劣势一变而为占据优势。日军攻占宜昌后,面临平原作战向山地作战的转型,加之运输不便,飞机、火炮助攻无能,必然困难重重,最终果然在石牌惨败。此后,日军拼命攻打滇缅,妄图切断美军输送,并由南向北,重开钳形攻势,可惜大势已去了。
1949年7月,毛泽东指示刘、邓入川,先在秦岭佯攻,钉死胡宗南主力,又以大迂回、大包围战略,由云南入川,构成南北推动,川东门限形如废置。到11月1日,包围势成,遂在北起鄂西巴东、南至黔东天桂宽约500公里的断面同时发起进攻,于是四川解放。而夷陵在此战中的位置,形如悬置。
刘邓大军挺进大西南,既没有走秦岭入川的老路,也没有选日军宜昌西进之路,而是由黔入川,进军方略与日军滇缅企图颇有类似。在此次战役中,无论蒋介石还是刘邓,都相对忽略宜昌西进之路。足见,宜昌得失,对经略四川的战略意义不大,对经略中国的战略意义更小。
二是底定四川,挥师东下。其发起者,需要凭借北方资源,再借助四川跳板,扫荡长江中下游。蜀国与巴国争锋,司马错劝秦王灭蜀,他意味深长地说:“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15]126秦王心领神会,派兵从陕西经金牛道入蜀。灭蜀后,顺手灭掉求救的巴国。从此,秦据巴蜀上游,对楚构成战略上以高视下的凌逼高压。
此后,秦攻打楚,烧楚国先王在夷陵的墓,夷陵之名始见于史册:“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 [16]2331秦楚夷陵之战更多像是心理战,亦所谓“得之未足为多,失之伤损威重”,对总体战略走向影响不大。
《晋书》载司马懿随曹操讨张鲁,曾进言说:“刘备以诈力虏刘璋,蜀人未附,而远征江陵,此机不可失也。今若曜威汉中,益州震动,进兵临之,势必瓦解。”结果曹操拒绝:“人苦无足。既得陇右,复欲得蜀?”[9]2吕思勉认为,“此皆附会之辞。”[17]378笔者以为,此说即使为后人推论,也是依据司马氏立国历史,不全为虚拟。若曹操听从司马懿的劝告,越过秦岭,尾追刘备,就会构成推拉门效果,陷刘备于腹背受敌的困境之中。而一旦曹魏集团平定蜀国,则孙吴势力将难逃覆灭。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川内势力,走夷陵一线进攻荆州,依然有着很多困难。清康熙十三年(1674),大将勒尔锦驻扎荆州。“吴三桂兵陷沅州、常德,分兵抵巴东,逼襄阳,……三月,三桂将刘之复率舟师犯彝陵,夹江立五营,遣护军统领额司泰等水陆并击,大败之。四月,三桂将陶继智复自宜都来犯,又败之。……疏言:‘敌逼彝陵,兵众舟多,请益战舰以断运道。上从之。”[18]8991吴三桂数次进攻,兵指夷陵,都未能成功。这固然因为满清设重兵堵截,但更主要的还是吴军不够机动,步步为营,并致后勤艰难,不免重蹈刘备覆辙。
五、结论
刘备发动夷陵之战,虽为著名戰例,但战略、战术严重失误,可为兵家鉴戒。战争史显示,夷陵易得亦易失,其战略意义视战场态势而别:经夷陵仰攻略川,若无他路兵力分散川内力量,则易陷入死局;巴蜀势力单独走夷陵扫荡长江流域,将因战线过长、补给艰难,陷入困境;若北方势力进入川内,整合两部资源,再经夷陵经略长江流域,往往能收势如破竹之效。今日高科技时代,地理阻遏效果早已大打折扣,甚至可以人为改写地理风貌。而因三峡大坝,宜昌战略地位凸显,战时若处理不当,恐影响深远。希引起各方关注。
注 释:
[1] 王前程、杨爱丽:《三国争霸,争在夷陵:简论三国时期宜昌地区的军事战略价值》,《三峡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
[2] 王伯心:《东湖县志》,台湾成文出版社,1975年。
[3] 邸延生:《历史的借鉴 毛泽东评述中国历代帝王》,新华出版社,2013年。
[4](晋)陈寿:《三国志集解》,(南朝宋)裴松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5](宋)唐庚:《三国杂事》,中华书局,1985年。
[6] 沈伯俊、谈良啸编著:《三国演义大辞典》,中华书局,2007年。
[7] 董志新:《毛泽东品<孙子兵法>》,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5年。
[8](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
[9](唐)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
[10] 全汉升:《中国经济史研究》,台北稻乡出版社,1991年。
[11] 史念海:《中国历史人口地理与历史经济地理》,台湾学生书局,1991年。
[12] 于希贤:《近四千来中国地理环境几次突发变异及其后果的初步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5年第2期。
[13] 《中国农民负担史》编辑委员会:《中国农民负担史(第一卷)》,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1年。
[14] 杜长寰:《宜昌保卫战参加记》,《黄埔》,1941年第14-15期。
[15] 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6](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63年。
[17] 吕思勉:《秦汉史(上)》,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
[18] 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
责任编辑:王作新
文字校对:向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