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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の谋竟剐陀胄鹗侣呒

2017-05-30熊一炎冰

阅江学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手稿笔记本笔记

熊一 炎冰

摘要:有关《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评价一直存在争议,除了意识形态立场的分殊和评判标准的不同外,对文本构型和叙事逻辑的误识不能不说是重要缘由。基于MEGA1和MEGA2中《巴黎笔记》所呈现的文本样态,再比照“逻辑编排版”和“原文写作顺序版”的差异,以祛除人们依据中文版构型所造成的误判。继而说明作为马克思独创的分析工具之“异化劳动”何以可能,以及异化劳动何以成为私有财产的根源,而学理上的共产主义运动正是要扬弃那种有悖于人的“类本质”之异化劳动和由私有财产羽化出的诸多社会怪状。

关键词:1844年手稿;文本构型;叙事逻辑

中图分类号:B08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7)05008510

基金项目:江苏省教育厅重点课题“马克思政治哲学与西方政治哲学两大基本范式的比较分析及其意识形态功效研究”(2017ZDIXM158)

在马克思的全部遗著中,大概没有比《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44手稿》)所掀起的学术风波与思想冲力更为浩然硕大了。该著自1932年公开问世以来,无论在前苏东所谓“正统”马克思主义阵营,或是带有“弑父”意味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还是在力图结合民族特色予以理论创新的中国学界,对它的解读与评判争论之激烈,结论之殊异,实为罕见。即便在今天,中外学界的研究热情依然有增无减。如此蔚然景观,既说明了《44手稿》本身的意义非凡,也凸显了隐渗其中的诸多理论内核性问题并未得到根本解决。本文無意在早已汗牛充栋的论著外再添置无关紧要的一家之言,而是从文本构型与叙事逻辑这一基础性方位做些清淤性作业。理由很简单:文本构型的确认是把握叙事逻辑的客体性依据,而对叙事逻辑的梳理又是文本价值评判的主体性基石。

一、马克思的“巴黎时期”与《巴黎笔记》

任何文本的写作语境总是与作者的社会境遇及其关注的理论焦点交融互渗的。因而为了清晰把握《44手稿》的文本构型,亦即文本的结构框架与布展顺序,有必要先回溯一下马克思的巴黎时期及其理论作业,尤其是与之同体发生的《巴黎笔记》。

1843年3月,被迫离开《莱茵报》而失业的马克思面临两大难题:一是解决自身的生存危机;二是建构新的理论,以便贯通性地消解此前遭遇到的种种理论困惑。而对于擅长理论作业的哲学博士来说,那极具斗士品格和强烈的理论创作冲动注定了他不可能再去谋取某个大学的教职了,而利用现行法律赋予的言论与出版自由之权利,到自由开放的法兰西创办新的理论刊物,实可谓一举两得的最佳方案。所以,当马克思从科伦移居到克罗茨纳赫后不久,一方面为《莱茵报》时期所遭遇的经济问题之困惑而重新回到书斋积聚能量,寻求答案,这便有了以法国大革命为主线的历史与政治学著作的研读(《克罗茨纳赫笔记》),以及对黑格尔法哲学的逆向性认知(《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另一方面,为了继续搭建与德国旧制度进行理论抗争和新思想革命的舆论阵地,他与卢格商定在巴黎这一“新世界的入口”与“新欧洲的摇篮”创办《德法年鉴》杂志,以便把法国的“心脏”与德国的“头脑”结合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对当代的斗争和愿望作出当代的自我阐明(批判哲学)。这是既为了世界,也为了我们的工作。……人类要洗清自己的罪过,就只有说出这些罪过的真相。”《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18页。于是,就在同年10月底马克思偕新婚妻子移居巴黎市郊的瓦诺街38号。学界通常所指认的“巴黎时期”即由此开始直至1845年2月初被当局驱逐而迁居布鲁塞尔的15个月时光。这是一个思想激荡起伏且波澜壮阔的时期,也是马克思思想革命前夜最具挑战性的思维创作的第一高峰期。

巴黎期间,马克思除了首当其冲地筹备《德法年鉴》的出版事宜(如联系赞助商筹集资金,物色撰稿人,确定论文主旨等)和广泛接触工人运动领导人与自由民主主义者外,便是主动为新刊物撰写论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论犹太人问题》,余暇则延续克罗茨纳赫时期所做的国民工会史即1792年9月以后的法国革命史研究,以及修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以便公开出版。与此同时,他还为《前进报》撰写了一篇题为《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与社会改革〉一文》的政论文,又与恩格斯共同创作了洋洋20余万言的《神圣家族》。当然,巴黎时期最重要的一项学术作业便是经济学研究,也是马克思思想布展中的一次格式塔转向,先后写下9本笔记本(《巴黎经济学笔记》)和数则带有一定原创性的评注札记(《44手稿》)。对此,有学者建议把《巴黎笔记》和《44手稿》统称为《巴黎手稿》(韩立新:《〈巴黎手稿〉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也有人认为应当把主要摘录他人著作之观点且很少有自己独立评述的那9本笔记本命名为《巴黎笔记》,而将夹含着马克思本人大段大段的正面评述内容的《44手稿》更名为《巴黎手稿》(刘秀萍:《马克思“巴黎手稿”再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本文仍沿用学界早已流行的《44手稿》之名,而为了区别与之同体发生的9本经济学笔记,则将其命名为《巴黎经济学笔记》,二者合二而一是为《巴黎笔记》。但十分遗憾的是,作为研习、理解、比较、评判众多经济学家思想之真实记录的《巴黎笔记》,在马克思生前以及逝世后的近50年间世人却不知晓它的存在,直到1932年MEGA(《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的出版,其庐山真面目才逐渐为人所识。

阅江学刊:2017年 第 5 期

熊一、炎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文本构型与叙事逻辑

我们知道,马克思从大学时代起就养成了对所读重要著作先做“摘录的习惯,并顺便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感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页。这一习惯也成为他日后从事科学研究时特有的思想实验方法。就是说,当他遇到相关理论或现实问题时,并非简单直观性地即兴发言,抑或义气冲动地予以评判臆断,而是先研读他人著作,领会、揣摩和把握其所论所指,笔者将其定名为“跟读逻辑”,亦即话语的沉默。在这种逻辑支配下,马克思往往表现为大量乃至大段地摘录他人观点要旨,少有自己的感想与评述。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再结合已有的知识架构与价值立场,对他人的观点进行甄别、比较与反思,这是一种“批判逻辑”,亦即话语的碰撞。此间的摘录中往往夹带大段的个人评注,这是新思想迸发的真实心路与源起性状貌。最后,从历史与现实的学思对接和剖析中构建自己的学说,亦即“建构逻辑”,也是一种话语的凸显,标示着马克思异质于他者思想的出场。正因为此,相对于成熟文本特别是公开出版的论著(建构逻辑)而言,《巴黎笔记》不仅具有史料性的真实文本的在场性功效,而且作为理论建构的思想实验场,更有本体论和方法论上的始源性意义,它真实再现了马克思何以告别青年黑格尔派、文学浪漫主义和古典自由主义而实现经济学转向与理论创制的具体过程与基本状貌,也让后世学者厘清马克思何以从一位经济学门外汉逐步深化其认知水平直至进行经济学革命而终成一代大师的渊源性线索。所以,当MEGA1第一部分第3卷公开出版了该文本后,旋即引起学界的高度重视。

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文本构型

20世纪初,梁赞诺夫在阅读《巴黎笔记》(当时尚未命名)照相版时发现了其中三个较为独特的笔记,主题是马克思相对独立地批判古典经济学且带有一定原创性的著述。于是便将其部分内容(第三笔记)翻译整理后发表在1927年的俄文版《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第3卷上,1929年又以《〈神圣家族〉准备材料》之篇名转载于《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第3卷中,这便是《44手稿》的最初形态。但出版者当时并未清醒认知其价值,直至1932年同时在西方以两种形式的著作(朗兹胡特和迈耶编的德文版《历史唯物主义。卡尔马克思早期著作集》第1卷和阿多拉茨基主编的MEGA1第1部分第3卷,且取名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国民经济学批判,附黑格尔哲学的一章》)发表时,方才引起广泛重视。1956年,《44手稿》第一次在俄文版《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选》全文发表,翌年我国便出了单行本,但也未引起学人的关注。1979年,刘丕坤先生的重译版问世,后收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42卷。1982年,《44手稿》由德国学者陶伯特编辑出版的MEGA2第1部分第2卷第一次以两种形式即“逻辑结构编排版”和“原文写作顺序版”同时发表,2000年版的中文单行本也正是以该卷的“逻辑结构编排版”为底本重新翻譯修订的。还需说明的是,作为《巴黎笔记》不可分割的两部分,《44手稿》和《巴黎经济学笔记》同时被收入MEGA1的第1部分第3卷中,而MEGA2编辑者却人为地将二者拆分开来,《44手稿》被编入第1部分(著作类)的第2卷,《巴黎经济学笔记》则被置放到第4部分(摘录、笔记和藏书类)的第2卷。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错误的做法。

为了给读者一个较为清晰且直观的认知判断,我们根据MEGA1的编者及相关的文献学研究者提供的资料,将《巴黎经济学笔记》的写作时间、摘录的著作者与《44手稿》的“原文写作顺序版”及“逻辑结构编排版”对照起来,以下表示之。

表1《巴黎经济学笔记》与《44手稿》之“原文写作顺序版”及“逻辑结构编排版”对照表

《巴黎经济学笔记》中的笔记本编号、写作时间和摘录的著作者《44手稿》“原文写作顺序版”的内容(写于1844年6~8月底)《44手稿》“逻辑结构编排版”的内容(写于1844年6~8月底)

笔记Ⅰ:1844年春。萨伊;斯卡尔倍克;萨伊无序言(笔记本Ⅲ第39、40页)

笔记Ⅰ

笔记Ⅱ:1844年春。斯密工资:第1~7页,第8~15页[工资]

笔记本Ⅲ:1843年末~1844年初。勒瓦瑟尔;斯密资本的利润:第1~6、8~16页地租:第1~6、8~12、16~21页[资本的利润][地租]

笔记本Ⅳ:1844年夏和秋。色诺芬;李嘉图;穆勒第22~27页[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

笔记本Ⅴ:1844年夏。麦克库洛赫;特拉西;穆勒第40~43页笔记本Ⅱ[私有财产的关系]

笔记本Ⅵ:1844年12月~1845年1月。罗德戴尔第1~3页(部分)第3(部分)~11页笔记本Ⅲ[私有财产和劳动][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

笔记本Ⅶ:1843年末~1844年初。舒尔茨;李斯特;欧西安德尔;李嘉图第11~13、17、18、22、24、26~34页

第14~17页[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私有财产和需要]

笔记本Ⅷ:1844年12月~1845年1月。布阿吉尔贝尔;约翰·罗;罗马史编年概要(公元前752~350年)第18、19~21、34页

第34~38页

序言第39、40页[增补]

[分工]

笔记本Ⅸ:1844年夏和1845年1月。比雷第41~43页[货币]

先看《巴黎经济学笔记》与《44手稿》的对照。其一,从写作时间上看,经MEGA2编辑考证后将《巴黎经济学笔记》的写作分为两个时段,第一到第五笔记本写于1843年10月~1844年8月,第六到第九笔记本写于1844年12月到1845年1月底,因而写于1844年6~8月底的《44手稿》与《巴黎经济学笔记》的第一时段重合。这就意味着《44手稿》是在马克思部分地完成了对英法古典经济学家著作的跟读、理解、领会、体悟之后,再结合自己大脑武库中既存的法哲学、历史学和政治学智识等予以碰撞、迻译和嫁接后逐步完成的。同时,由于《44手稿》中的“第二手稿”MEGA1将《44手稿》中的三个相对较大且完整的部分分别命名为第一笔记、第二笔记和第三笔记,而MEGA2则改称为笔记本Ⅰ、笔记本Ⅱ和笔记本Ⅲ,国际惯例是采用MEGA1的命名,而中文版单行本采用的是MEGA2编辑的命名,本文则遵从国际惯例。大部分内容已经遗失,因此,这五个笔记本也成了后世学者推测其主旨思想的重要依据。其二,从写作内容上看,《巴黎经济学笔记》中除了第三笔记本(MEGA2版将其编排为第一笔记本)和第七笔记本中部分记录有政治学与历史学内容外,其余均为经济学著作的观念摘抄和简要评点。而《44手稿》中除了作为插页性的“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札记外,其余清一色系国民经济学的评述。这也意味着马克思此时的思想重心和认知视野在逐渐聚焦,并就经济学的几个理论内核,如工资、利润、地租、货币、资本、社会分工和私有财产的本质意蕴进行试探性认知与独思。第三,从思绪逻辑上看,相对于《巴黎经济学笔记》,《44手稿》的“跟读逻辑”已鲜有呈现,而“批判逻辑”渐据主导,“建构逻辑”开始映现,尽管后两种逻辑的建构层次、先后理绪以及观点本身的明晰性、论述主旨的自洽性依旧模糊难辨。这将意味着此在的马克思已从一个经济学门外汉逐渐跻身于同经济学家的对话行列,或拷问,或质疑,或对辩,或探赜,从一个对现实政治制度予以激情抗争乃至对理想社会予以浪漫主义式憧憬,开始冷静而理性地窥探种种社会现象的真实图景与本来面目,并尝试性地找寻一种科学的社会分析方法即历史辩证法了。

再看《44手稿》“原文写作顺序版”与“逻辑结构编排版”的对照。我们今天看到的中文版《44手稿》(2000年)的文本构型是由一篇“序言”和标注为“笔记本Ⅰ”“笔记本Ⅱ”和“笔记本Ⅲ”及其相关的“补充”、“片断”和一个附录(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等板块组成。其实这并非马克思当年写作的原样,而是后来的编辑人为加工之结果。比较两种版本后不难发现,从写作时序上看,“逻辑结构编排版”似乎有一个相对完整的体系架构,即由“序言”到“第一手稿”,再到“第二手稿”“第三手稿”,但“原文写作顺序版”并不存在这样的结构形式。例如,“序言”并非马克思事先既定的写作总纲或总计划的内容,它与整个《44手稿》内容并无实质性关联,以至于有人认为“序言”不适宜置放其中。而且《44手稿》亦非主旨相对独立的著作,而是同《巴黎经济学笔记》紧密关联着的交织性文本。拉宾就曾指认过,《穆勒笔记》是介于“第一手稿”与“第二手稿”之间的文本,罗扬甚至认为《穆勒笔记》就是“第二手稿”。此外,“逻辑结构编排版”未能真实反映《44手稿》认知水平的渐次深化过程,似乎马克思在叙述相关概念(如资本、异化劳动)时处于同质水平上的等价性展开。事实上,由于同《巴黎经济学笔记》交织进行,《44手稿》中有关概念的认知又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即《巴黎经济学笔记》中的第一、二、三笔记本和《44手稿》中的“第一手稿”为前阶段,第四、五笔记本和“第二手稿”“第三手稿”为后阶段,且后阶段在表述的精准性和思想的深刻性上要远远高于前阶段。再从写作内容上看,《44手稿》作为马克思研读古典经济学著作过程中特别针对几个重要范畴所做的独特诠释,并非像古典经济学家那样仅仅停留在社会经济的现象学再现上,而是以其独特的批判视角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剖析性认知,或者说是基于无产阶级立场,对资本主义社会常见的经济现象之本质的追溯与拷问,这也是26岁的马克思较之其他经济学家的深刻之处。当然,这种剖析性认知在其脑海中并非先在地存有某种一以贯之的逻辑架构,而是由诸多点状概念为中心所展开的发散性审察。因而“逻辑结构编排版”虽然依据手稿片段中的主题及其相关认知结论试图做出一种理论重构,以便后来者在解读中能较为清晰地把握其主旨要领。但解蔽的同时也是遮蔽,由此极易重犯“六经注我”式的错误,误解、曲解乃至费解了马克思的原本意指与思绪,这便为后来者判断马克思此在的叙事逻辑带来了诸多困惑,当然也留下了更多可供思维遐想的空场。

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叙事逻辑

在做了上述相关史料学上的文本构型梳理后,我们再来看看马克思的叙事逻辑。诚然,笔者判断《44手稿》叙事逻辑的认知依据是MEGA1编辑提供的《44手稿》“原文写作顺序版”和拉宾等人提出的“两个阶段说”,即《44手稿》中的“第一手稿”先行,再插入“穆勒笔记”,然后再接着写“第二手稿”和“第三手稿”。理由很简单:首先,“原文写作顺序版”本身的时间逻辑与文本的叙事逻辑本质上带有某种天然的一致性;其次,相比而言拉宾的“两个阶段说”更有说服力。自20世纪60年代起,中外学界结合《巴黎经济学笔记》对有关《44手稿》写作顺序的确认一直存在争论。前苏联学者阿多拉茨基、奥伊则尔曼和卢森贝依据马克思在文本中个人评述的多寡,判断出《巴黎经济学笔记》先行于《44手稿》。此说后来成了传统马克思主义阵营中的主流观点,第一版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的编排顺序遵循的正是这一判断。1969年,拉宾在仔细观察和分析了《巴黎笔记》照相版后,从马克思写作的字迹、纸张大小以及相关的经济学内容在《巴黎经济学笔记》和《44手稿》中出现的时间先后,提出了“两个阶段说”,此观点后来又得到了日本学者中山隆次、细见英的证实。到20世纪80年代,MEGA2负责《巴黎笔记》出版的编辑陶伯特依据马克思写作的墨迹颜色、纸张型号与材质、字体大小等文本的物理性特征,推论出《穆勒笔记》后行说;1983年,罗扬利用自己作为阿姆斯特丹“社会史国际研究所”研究员的有利条件,直接依据马克思的手稿原件进行史料学分析,其结论为《44手稿》并非一部成型的著作,只不过是马克思巴黎时期众多笔记的一部分,而且《穆勒笔记》就是“第二手稿”。我国学者张一兵在《回到马克思》中则坚持“《穆勒笔记》先行说”和“《44手稿》独立说”。通观包括《穆勒笔记》在内的《44手稿》,我们认为,尽管这是马克思第一次面对国民經济学这一全新的知识疆域,尽管该文本展示的是其研习、理解、领会国民经济学理论内涵和价值诉求进展中随时记录下的碎片化思想火花,且带有浓郁怀疑批判性色彩的学术感悟,其零散性与片段化特色不言而喻,但贯穿全文的叙事逻辑还是清晰可辨的。“第一手稿”的主旨是借助国民经济学有关工资、资本的利润和地租的反诘式审视,再通过“异化劳动”之概念分析工具,论证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实存的诸多人的异化现象,亦即人成为非人,进而由劳动异化延伸到社会关系的异化(《穆勒笔记》),以说明私有财产并非作为自在的、现成在手的合法性存在,而恰恰是异化劳动的产物。现存的“第二手稿”则是对上述逻辑的细节化补充,由此,吸纳辩证思维之理路(《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扬弃异化劳动,破解私有制,复归人的本质,达及理想社会的共产主义运动(“第三手稿”),是为逻辑之必然。

其一,以异化劳动作为统揽性分析工具,对资本主义社会真实发生的诸多经济现象之颠倒性本质做了另类诠释。《44手稿》的最大特色是马克思独特性地创制了“异化劳动”这一理性分析工具,全面布展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实存的诸多颠倒性现象的逻辑批判,这也是被此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奉为“人道主义圭臬”的根本缘由。何谓异化劳动(entfremdete Arbeit)?德文中的“异化”有两个相近词,即Entuβerung(外化)和Entfremdung(异化),二者均源自拉丁语alienatio,本义是主体自身成为他者的过程,且他者与自己疏远甚至对立。当然,这两个词的寓意还有细微差别。“外化”与“异化”虽然都含有人与对象、人与人的关系性质,但“外化”更多地表现为人与对象的关系,马克思在“第一手稿”中常将“异化”与“外化”并列使用,但有时也将“外化”拓展到人与人的关系层面,如用于表示交换活动,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转化、获得等不具敌对性和异己性的经济现象。如人根据自己的意愿,借助一定的工具将某种自然物转化成人工物的过程。因此,“外化”也常常被译为物化、对象化,这种意义上的外化是人类文明发展中带有普遍性且属于正能量意义的行为。“异化”则更多地表现在人与人的关系层面,是一种与真正的人的本质相异己、相敌对的过程与存在,因而只存在于私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中的特殊性在场且属于负能量意义的人类行为。我们知道,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正是凭借绝对精神的自我异化(精神本态异化为对立面,再回复到自身之正、反、合),描画出一幅人类精神有低级向高级渐次上升的全景图谱。因而“异化”在黑氏那里既有贬义性的“对立”意味,也有褒义性的“扬弃”所指。而赫斯在分析货币的本质时所提出的金钱异化,费尔巴哈在追问宗教的本质时所说的“宗教的本质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都是在贬义意义上使用的。到马克思这里,尽管他独创性地提出了异化劳动这一概念,但理路与赫、费二氏并无二致。对此,以往学界更多的是把兴奋点聚焦在异化劳动本义的挖掘上,抑或学术意义的探研上,却很少去辨识作为分析工具的异化劳动本身何以可能的问题。要知道剖析一种社会现象可以有多种路径,有法哲学的、伦理学的,也有经济学的、历史学的,如此等等。笔者这里要追问的是为什么马克思偏偏选择了哲学视域中的人本学理想主义式的“异化劳动”?

我们知道,《44手稿》写作的目的是要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社会起着中轴性作用的私有财产之起源与本质,说明教人发财致富的国民经济学之非真性,进而达到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种种罪恶之目的。“私有财产是一个事实,国民经济学对此没有说明理由,但是,这个事实是国民经济学的基础。”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99页。那么,究竟如何来准确且客观地揭示私有制的非人性秘密,进而描画出资本主义社会繁荣背后的真实图景呢?殊不知,马克思原本学的是法律,还曾以康德、费希特为模板尝试性地玄构过一套法哲学体系,但用他后来的话说,这套“法的形而上学的东西,也就是脱离了任何实际的法和法的任何实际形式的原则、思维、定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0页。撰写博士论文期间,马克思头脑中充斥的是浓郁的古典自由主义情结,加之青年黑格尔派的熏染,以至于在分析伊壁鸠鲁原子论时贯穿始终的理论红线正是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自我意识”。到《莱茵报》时期,尽管起统摄性作用的理念依旧如是,但面对客观现实的政治和经济问题(如林木盗窃和地产析分,议会立法过程中对私有财产的绝对保护)时,已经让他敏感到诸多事实背后作祟的真正元凶是私有制,因此到《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借助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理论成果,主张通过废除王权专制以实现人的政治解放,进而通过废除私有制以达及人类的解放。然而私有财产毕竟是一种客观存在,也是资产阶级极力维护的个人权利之核心内容,还是每个公民维系其生存与发展必需的物质条件,不是谁想废除就可以轻易且愿意废除得了的。这样一来,深刻分析私有财产的秘密就成了摆在马克思面前无法回避的理论课题。可问题是运用何种分析工具才能剖开私有财产的秘密呢?此前的费希特法哲学的体系与方法早已被否定,青年黑格尔派自我意识哲学的那套路数也已被堵死,而政治伦理学批判尽管很解气,但却无济于事,毕竟资本主义的罪恶不会因为他的批判就自行消失,剩下的就只有历史学与经济学的理路了。可是马克思虽然对历史始终保持着浓烈的兴趣,但其实际的专业能力依旧不足,而对于经济学他才刚刚接触,更谈不上能够娴熟运用了。恰恰就在此前不久,他刚刚读到了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未来哲学原理》和赫斯的《货币的本质》,费氏的宗教异化论与赫斯的金钱异化观深深触动了他的大脑中枢,加之自己对黑格尔的异化逻辑早已耳熟能详,其思辨逻辑特有的否定性辩证法魅力与马克思强烈的理论创作冲动和桀骜不驯的斗士品格就这样天然地融合一体了。于是,借助“异化劳动”来分析工资、资本的利润和地租等现象,说明工人与劳动产品、劳动本身、类人以及人与人相异化等颠倒性本质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其二,将所有制(财产)的根源与本质归结于异化劳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已经体悟到,对国家和法的批判仅仅停留在政治领域是不得要领的,只有深入到赖以存在的基础和内在原动力的市民社会中才能抓住根本,通过市民社会的解剖方能获得理解国家和法的本质之钥匙,而市民社会的核心问题恰恰是私有财产和私人利益,所有社会成员的行为都是紧紧围绕此一中轴运转的。国民经济学也正是将此视为某种天然的、毋庸置疑的客观前提,探索奠基于此一制度之上的各种经济现象发生与发展规律,以便各经济主体在实际的经济运作中利用这些规律谋取利益的最大化。“没有私有财产的财富是不存在的,国民经济学按其本质来说是发财致富的科学。”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99页。可问题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价值的本质不是劳动(此时的马克思还未真正理解劳动价值论)而是异化劳动——一种异己性的、充满各种非人性因素的自拘自戕式的劳动。为什么呢?如前所述,费氏在揭示宗教的本质时先确立了一个理想化的、超乎于现实世界中经验的、具体的人的“类本质”作为价值悬设,然后再回过头来反观宗教现象,进而提出了上帝不过是人依据人的特质与需要而人为创造的产物,是人把人的类本质异化为对象而最终成为压迫人的统治工具。因此宗教不是别的,恰恰是人的类本质的丧失。马克思这里的逻辑亦然,只不过他使用的是异化劳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曾把费氏的宗教异化扩展到政治领域,将人的类本质设计为抽象的“公民人格”,即自由、平等、联合的“真正的人”,而《44手稿》中則把思维的触须延伸到了经济领域,从人的生产劳动中考察其行为特质。在他看来,只有人的生命活动和人格体现的自由、自觉的创造性劳动才是人之为人的实质所系,人正是在这种劳动中创造了各种各样的物质产品与精神产品,人也只有在劳动中才能真正彰显其光荣与伟大。再进一步,既然财产是劳动创造的,故此劳动便是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而只有从劳动出发,才能揭示工人同他的劳动产品和劳动活动的真实关系。可不幸的是,当马克思开始审视人的劳动时却惊异地发现,现实存在的劳动却不是那种原本意义上的劳动,而是人的类本质不断丧失的异化劳动,“工人在他的产品中的外化,不仅意味着他的劳动成为对象,成为外部的存在,而且意味着他的劳动作为一种与他相异的东西不依赖于他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为同他对立的独立力量;意味着他给予对象的生命是作为敌对的和相异的东西同他相对立。”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3页。可见,国民经济学揭示的亦非有关劳动的规律,而是这种颠倒着的异化劳动的规律,因而“工资是异化劳动的直接结果,而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直接原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62页。由此,扬弃这种颠倒着的、非人性的异化劳动也就伦理学地顺理成章了。

其三,通过扬弃异化劳动,指明通往共产主义何以可能的理想路径。马克思此前一直是反对流行于欧洲大陆各种形式的共产主义学说的,《莱茵报》时期他曾撰文说,“《莱茵报》甚至不承认现有形式的共产主义思想具有理论上的现实性,因此,更不会期望在实际上去实现它,甚至根本不认为这种实现是可能的事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5页。后来他在赴巴黎前给卢格的信中谈及《德法年鉴》的办刊宗旨时也曾明确表示,“我不主张我们树起任何教条主义的旗帜,而是相反,我们应当帮助教条主义者认清他们自己的原理,例如共产主义尤其是一种教条的抽象概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4页。马克思之所以反对共产主义,是因为他觉得共产主义在理论上不合理,实践上行不通。可为什么几个月后其立场却发生了哥白尼式的翻转呢?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对此笔者将另文细究。我们这里只关注其叙事逻辑,即马克思是如何对共产主义理论上的合理性与现实上的可行性加以论证的。我们先引一段有关共产主义的经典表述,然后再释其主旨理绪。“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与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1页。在他看来,共产主义并非遥不可及的乌托邦,也不是神秘莫测的、无理据的抽象概念,而是对私有财产积极扬弃之运动。扬弃私有财产当然不是去抛弃私有财产,他要扬弃的是由私有财产羽化出的各种异己性的对人的诸种奴役性因素,如人因财产所滋生的贪财欲、享乐欲、奢侈欲、财产拜物教、货币拜物教,以及倚仗私有财产的个人占有而对他人的更多占有。同样,扬弃异化劳动不等于扬弃劳动本身,因为对象世界(财产)是人的本质(劳动)的对象化,是积累起来的人的劳动成果,重新占有对象世界不过是重新恢复一度丧失了的人的本质而已。扬弃异化劳动就是要扬弃工人在现实劳动中呈现的种种背离人的类本质、使工人在劳动中逐渐沦为非人的各种条件,重新回复到劳动的本态与价值上来。依据这一逻辑,扬弃私有财产就是改变私有财产的存在方式,让人们充分利用它为人性的充实、完善和提高积极创造条件,以祛除工人劳动中的各种非人性因素。“只有当对象对人来说成为人的对象或者说成为对象性的人的时候,人才不致在自己的对象中丧失自身。……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作准备的历史(发展的历史)。”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6-90页。但需说明的是,这里的“人”并非私有制条件下彼此分离、相互对立的利己主义的个人,而是联合起来的人,社会化了的“类存在物”或“完整的人”,他们围绕社会的整体目的并通过社会的方式去重新占有财产。此外,由于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矛盾存在,如何解决这两类矛盾一直是摆在人类面前的棘手问题。自然主义强调的是自然的优先性,认为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必须尊重与服膺自然,而人道主义则重视人的优先性,认为人是自然的主人,自然的一切只有服从于人的需要才有意义。但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并非完全与人相异在的客观存在,人可以通过科学和工业、通过劳动本身使自然界逐渐具有“属人性”,同时人又在这种劳动中使其体力与智力不断改善,最终使人具有“自然性”。但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却使人与自然相分离、相对立,人在占有自然的同时恰恰又是对自然的丧失。因此,只有扬弃了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才能使“自然的属人性”与“人的自然性”完美统一,达及人与自然的和谐,亦即“完成了的自然主义”。至于人与人的矛盾处理上,由于扬弃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过程恰恰是扬弃人对自然的单纯的贪欲性,扬弃各种形式的拜物教和那种倚仗私有财产而对他人劳动的占有过程,因而人与人的交往将不再受制于诸如货币拜物教的束缚,最终达及人与人的和谐共存和良性发展,这便是“完成了的人道主义”。因而共产主义不是别的,而是一种运动过程,亦即促成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高度统一,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矛盾最终消解的过程。

总之,以理想化的人的类本质为价值悬设,去反观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工人劳动的自我异化特征,伦理学地说明异化劳动的非人性颠倒,进而通过扬弃异化劳动及其产物——私有财产,回复到作为原本意义上的人的完美状态,正是《44手稿》的显性叙事逻辑。

〔责任编辑:李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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