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南牙舟陶的手工性探析
2017-05-30李金来
李金来
摘 要: 牙舟陶是明代景德镇的陶瓷艺术与黔南平塘县的制陶材料以及人文景观相融合之后诞生的陶器种类。在直观牙舟陶的器物实存和梳理牙舟陶艺术历程的基础上发现,手工性不仅是历史上牙舟陶艺术性的技艺特征,而且当前仍是当地制陶作坊中的主导性技艺。在艺术的本真性日益迷失于科技强势和工具理性的后现代时期,黔南牙舟陶由于其所具有的手工性特征得以在现代性困惑之中步履蹒跚地实现艺术突围。
关键词: 黔南;牙舟陶;手工性
中图分类号:J5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7)06-0117-04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7.06.017
牙舟陶是明朝洪武年间,景德镇的陶瓷艺术传入黔南平塘县后才诞生的陶器种类,至今已有六百余年的烧制历史,曾为贵州区域经济和民族艺术的发展做出重要的贡献,并于2008年被国务院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直观牙舟陶的器物实存和梳理牙舟陶艺术历程的基础上,手工性作为牙舟陶艺术性的技艺特征这个客观真实渐次清晰。手工性是建构牙舟陶艺术性的核心要素,而且也是其设计意图得以实现的有效保障。在田野考察的过程中发现,当前黔南牙舟陶许多窑口的陶器烧制,仍然依赖以手工性为主导的作坊式烧制技艺。在艺术的本真性日益迷失于科技强势和工具理性的后现代时期,黔南牙舟陶由于其所具有的手工性特征得以在现代性困惑之中步履蹒跚地实现艺术突围。
一、 手工烧制:工匠精神与陶艺本真
《考工记》有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1]牙舟陶的烧制过程基本上完全依靠手工劳动,不仅制坯、修坯、施釉、装饰等核心工序如此,而且选料、配釉、练泥、满窑等辅助工序也都主要依靠手工劳动来完成。马克思认为劳动是活的塑造形象的火,而制作陶器的手工劳动正是牙舟陶艺术性的物质实践保障。手工制作对于牙舟陶的艺术性具有重要价值,也使得手工性成为牙舟陶艺术性的技艺特征。
首先,牙舟陶的手工制作和烧制保证牙舟陶器的唯一性和本真性,从而为其艺术性的生发奠定物质基础。手工自有其天然的无法克服的局限性,主要表现为难以对其进行标准化的量化管理,从而难以精确地制作出两件完全相同的器物。正如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一样,在手工制作的情况下,世界上也绝无可能出现两件完全相同的牙舟陶。如此一来,每件牙舟陶器由于手工制作便都具有唯一性,而这种唯一性的身份也是牙舟陶艺术性的本真价值之所在。在机械复制时代,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充斥着太多繁杂的类同化艺术,从服饰到发型,从建筑到装饰,从广告到商品等等,几乎都可以达到惟妙惟肖的相同模样。这种大量的机械化复制有力地推动审美日常生活的进程,不过若从艺术本真性的角度来看,其也正在消耗和扼杀着艺术的生命。幸运的是,从市场上现行的牙舟陶实物来看,很难找到艺术性特征完全相同的两件牙舟陶器,即便是当时烧制数量较大的民窑日用牙舟陶器也是这种状况,而这种状况即使是从现代艺术机制的层面来审视,也会为牙舟陶的艺术性增光添彩。
其次,牙舟陶的手工劳动方式,保证牙舟陶器烧制过程的集中统一管理,从而使得牙舟陶器艺术性具有较为突出的完整性和统一性。牙舟陶烧制过程中的分工还没有达到特别精细的程度,这便为窑工在牙舟陶器烧制过程中的全程参与甚至是不经他人之手的牙舟陶器单品的一手完成提供充分的可能。明朝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描述当时瓷器烧制的过程:“辨认真足,然后绝薪止火,共计一杯工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2],这表明在明代的瓷器烧制过程中,分工已经较为精细并严格按照工序流程进行,类似于今天的流水生产线。宋应星是明朝崇祯年间人,他所记载的瓷器制作方法是社会分工细化后的技艺情况,并不能用来描述历史上牙舟陶器的制作过程。实际上,这种略显极端化的分工始于元末明初,由于景德镇瓷器烧制业从农业中的分离,窑厂逐渐从乡村转向城镇,职业制瓷匠人和临时雇工开始出现,与之相适应的就是瓷器制作的分工变得日益明确和精细。与之相使用,这种精细的分工也要求瓷器烧制集中在城镇周边区域内进行烧制,以便于各工种工序之间的有效协作。但问题在于,即便是在娴熟协作和无缝对接的前提下,对于一件讲究整体性的器物来讲,分工仍然会对其艺术性有所牵制影响,更何况由于贵州地处内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经济社会都处于闭塞的欠发达状态,牙舟陶的烧制工人大多是半工半农的农户出身,烧制模式基本上是以作坊式烧制为主,并且窑址作坊多数散布于田野乡村之中,主要的匠人也还要季节性地承担相关农业劳动,还没有成为职业的烧陶窑工,景德镇的烧制分工模式根本不具備落地生根的可能性。因此,牙舟陶的烧制分工尚不精细,基本上可以保证核心工序都由同一个窑工匠人来独立完成,从而能够为牙舟陶器艺术性的浑然一体提供技艺保障。同时,由于历史上牙舟陶器烧制过程中的技艺保密情形的客观存在,通常不会把手艺传授给家族或作坊之外的其他人员,这种初级形态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少数匠人在牙舟陶器烧制过程中的亲力亲为,这使得牙舟陶器的艺术性由于完整的手工性而具有独特的表现力。
再次,牙舟陶的手工烧制保证牙舟陶器的质量品质,从而为牙舟陶器艺术性的呈现提供刚性保障。牙舟陶烧制的整个过程基本上都是由手工完成,虽然这在当时的生产工具条件下具有必然性甚或是无奈之举,但必须承认的是,手工对于牙舟陶器的质量品质更有保证,更能促进牙舟陶器艺术性的物感特征的呈现。比如:手工的拣选原料能够保证质料的纯净而不至于掺杂其他杂质而影响陶坯质量;手工配釉同样也更能保证釉料的质性和纯度,因此即使在科技发达的今天,许多牙舟陶器窑厂的配釉依然是由匠人通过手工来完成;施釉也同样依赖手工,练泥也是如此,手工练泥能够保证陶泥的充分融汇而不至于夹生,否则陶坯制作必然会鼓包皴裂;制坯、修坯更是手工的核心环节,通常称之为手拉坯,匠人的高超手工技艺直接传递寄寓到陶坯上面,不仅是基本器型的确定,而且更在于手工劳动留下的痕迹如弦纹或手掐纹,对于牙舟陶器的艺术性有直接的积极影响,甚至成为辨别牙舟陶真伪以及艺术价值优劣的重要物感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当前也有牙舟陶窑厂在制坯时采用注浆成形的方法,然而由于注浆法的手工性减弱,对于牙舟陶器的质量和以质量为基础的艺术性会带来致命的伤害,比如器型的内外面过于精致平滑,反而显得过于死板呆滞而使得牙舟陶器艺术性缺少生机活力。艺术的源头与生命活动密不可分,而生命活动的痕迹就蕴含在艺术实践之中,故就牙舟陶器手工制作烧制而言,只有用心用情才能做出自然成趣而且富于生命活力的器物,才能使得牙舟陶器的艺术性较多地保有人类生命活动的痕迹。
二、手艺传承:言传身教与作坊烧制
言传身教和手把手教,是手工技艺教授与传承的重要方式,牙舟陶手艺传承的手工化特点使得牙舟陶艺术性的手工性特征得以延续和传播。作为牙舟陶艺术性的技艺特征的手工性,同样也在手艺传承的过程中得以保持生机和活力以及手艺本身的纯粹和稳定,从而对牙舟陶的艺术性产生坚实和鲜活的持续影响。
首先,牙舟陶烧制以作坊式经营为主,而烧制技艺的传承则以学徒式传递为主,这有利于牙舟陶器的艺术性通过手工的方式实现血缘代际关系之间的传承。作坊式烧制与经营的重要特点就是烧陶行业与农业生产并没有完全脱离关系,还没有以烧制牙舟陶器为唯一工作的职业窑户的出现,即这些窑工匠人通常都是身兼两职:陶工与农民。这样一来,由于中国农村传统的血缘宗法制关系,在同一牙舟陶器作坊里面务工的烧陶工人基本上都生活在相近的农村区域之内,而且往往是以血缘关系结构为纽带进行维持和管理,这种天然的血缘关系便于以作坊为单位的烧陶活动形成合力而顺利展开,并保障牙舟陶器艺术性的稳定持续发展。
这种技艺传承方式即使在当前的牙舟陶器烧制行业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如平塘县牙舟镇的张氏家族,虽然烧制规模逐渐扩展,但其核心竞争力依然是家族式管理以及对牙舟陶器烧制技艺的血缘传承。作坊式烧制模式为牙舟陶器手艺的手工传承提供理想的工作环境,便于既定传承人能够在有限而集中的空间里面熟悉和掌握复杂丰富的烧制技艺。而学徒式的教授方法更是建立在手把手实践指导的基础之上,主要因为这些尚未能与农业完全脱离关系的窑工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没有科学观念和理论教学的意识和能力,他们虽然擅长牙舟陶器烧制的技艺细节,但缺乏言传教授的能力,所以只好以手把手的身教做为主要的手艺传承方式。同时,由于作为手工技艺的牙舟陶器烧制,本身也依赖于动手实践的经验积累而不是纸上谈兵的教条化推广,再加上由朴素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而带来的技艺不立文字的倾向,导致牙舟陶烧制手艺基本上完全依赖于手工教习方式进行传授,从而保证牙舟陶器艺术性的承继创新。
其次,手工传承烧陶技艺会带来一个结果,即在器型以及釉色上会表现出对于前辈的致敬,这种师徒之间的深厚情谊便通过牙舟陶器艺术性的持续绵延而得到彰显巩固。在田野考察中很容易发现这样的牙舟陶器艺术性现象,即一个器型或一种釉色往往会在某个窑口的不同历史阶段都保持延烧而几乎没有中断。在我看来,这种现象的存在,并不完全是由当时在器型设计创新上的局限以及有意识地形成自身特色的观念而导致,还可能存在重要的原因就是受到由手艺传承的手工性特征所带来的牙舟陶器艺术性的惯性的驱使。而那种不同地区的窑口却烧制出相同牙舟陶器造型的状况,在牙舟陶器作坊的分家立业或社会变迁而导致的窑户迁徙流亡的原因之外,也存在学徒式教授手艺由于劳动力和传承人匮乏二逐渐突破家族式血缘传递的固定模式的情形。
牙舟陶烧制技艺的手工传承方式对于牙舟陶器艺术性的影响,还体现在其对牙舟陶器技艺的纯粹性和本真性的保护方面,使得牙舟陶器技艺始终掌握和传承于那些与土地血脉相连和息息相关的人们手中。这种传承方式有利于牙舟陶器艺术性的接地气和创生性,并始终保持一种自然、质朴、内敛的特质,而没有走向卖弄奇技淫巧最终死于玩物丧志的途路。当前,市场和商业的发展带来休闲文化的发展,开明宽松的文化政策也使得社会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也逐渐成为时代精神风尚。但是,劳动对于包括烧制牙舟陶器的窑业工人在内的劳动者来讲,作为谋生的手段仍旧是其主要的方面,劳动还没有成为生命安息修养的高端方式,诗意的情境性劳动还不能作为普通的生活现象而为绝大数人们所享有。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手工直接意味着劳动力的付出,并且消耗着劳动者的精力和情感,还给其现实生活带来无法祛除的劳苦和困扰。对于牙舟陶器烧制来讲更是如此,尤其是满窑、烧陶和开窑,工作环境相当恶劣,需要超常的体力和坚强的意志才能坚持到最后。然而,正是牙舟陶器烧制技艺的手工性具有这样的特点,从手艺传承的角度来讲,手工劳动付出反而对传承人具有潜在的选择性,只有那些与土地有着天然的亲密联系和真正地生存在社会生活里面的人们,才会顺利进入传承人的行列,这对牙舟陶器的艺术性有着莫大的正能量,能够使其永远保持自然、素朴的气息禀性从而更具灵性和魂魄。
三、 手工之魅:陌生化与艺术赋魅
手工制作的器物有一种难言的魅力,手工性的技艺特征对于牙舟陶的艺术性而言具有重要的价值。当前人们对于牙舟陶艺术性的肯定和激赏,并非全部是因为人们对机械復制时代的艺术之无感和空洞日趋深恶痛绝之后的态度转变,而是因为手工对于包括牙舟陶在内的器物的艺术性,产生潜移默化却可以真切地体验与感知的施魅和复魅功能。
首先,手工制作的牙舟陶的艺术性具有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想象与模仿都是牙舟陶器艺术性生发的保障,其不同在于,模仿只是对生活中可见的事物或官方提供的器模样式的模仿,而想象则可以创造出制作者没有看到过的形态,从而使得牙舟陶器艺术性通过陌生化的形式得以呈现,并以其物感来唤醒人们的情感与精神。手工制作的器物具有唯一性的特点,即不仅是这个器物在被手工制作出来之前世界上并无同样的器物,因此其对接受者来讲才是陌生的,而且即使在制作出来之后对于制作者自己而言也会因为超越自身预期而具有陌生化的效果,对那些没有参与牙舟陶器烧制的纯粹接受者来讲,陌生化的感觉则更为强烈。
陌生化效果的产生是因为手工制作具有相当的不可控性,即便有可供参考模仿的器模的存在,在制作过程中也会受到不可预知的主观因素的影响而发生细微的差异,比如手拉坯的牙舟陶器的弦纹走向必然存在细微的差别。而且,在制作过程中假如匠人窑工刚好很有手感,便很可能会发生兴之所至而别出心裁的创造性和实验性的手工行为。在克罗齐看来,“艺术不是物理性的结合体,它纯粹是心灵事件,是一种完全内在的事件,凡被称作‘外在的事物都不是艺术品。”[3]作为一种心灵的观照,由于手工烧制所产生的陌生化物感视觉体验正是牙舟陶艺术性的重要特质,并且基于这种器物差异而诱发的格物致知的心理定势,也会对牙舟陶器的艺术性施加心有灵犀的人格力量。
其次,手工制作会导致陶质器物与生俱来的不完美,但是牙舟陶的艺术性反而因其瑕不掩瑜的细小缺陷而获得灵动活泼的生命并更具艺术魅力。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艺术事件是20世纪90年代,美国的拍卖行曾以154万美金的价格拍卖过一个汝窑小盘,这在当时可谓是天价竞拍,但比价格更引人诧异的是这个汝窑盘子的器型并不规整,有点变形歪斜,而这个拍卖事件从某种程度上也说明手工的不完美对于牙舟陶器艺术性的价值同样具有难以估量的影响。这种现象在牙舟陶的田野考察中也能得到证实,就窑户作坊中的牙舟陶器来看,经常会发现釉面或者足底有一些瑕疵,甚至是器型以及盘口都会有些歪斜不够规正,经过仔细观察,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些瑕疵其实是来自于手工烧制过程,而时有发生的牙舟陶器交易行为显示它们并未减弱牙舟陶器艺术性的魅力。
手工制作具有技进于道和工在器外的特点,对牙舟陶器艺术性具有强大的赋义价值。《庄子·养生主》记载:“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4]庖丁解牛是对手工制作中技进于道现象的最好注解,也即是说能工巧手其实不是存在于制作器物的实践过程之中,而是来自于对天道物理的敬畏和体悟。牙舟陶烧制过程中的手工具有道存胸中和意在手先的特点,窑工匠人的双手总是与其心其情紧密联系并达到天人合一的技艺境界,故而才能不凝于心、不惑于情、不悖于理、不滞于手。道行畅无碍,工成意未尽,器物在牙舟陶器匠人全身心投入的手工制作中会发生意想不到的艺术奇迹,牙舟陶器的艺术性也仿佛是天赐神授而拥有难言的无穷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手工制作也会给牙舟陶器的制作者带来精神情感的抚慰升华,并通过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方式对牙舟陶器的艺术性产生积极的意义。牙舟陶器制作者在手工劳动过程中,由于长期的专注和谨慎,必然会对自身的情绪、情感和精神产生滋润、调谐和升华的影响,从而善于借助投射在器物上面的本质力量来直面自己内心世界,使自己成为一个虔诚忠实、诗意丰盈的人,于是牙舟陶器制作活动便不再只是枯燥、单调、乏味和辛累的体力勞动,而可能成为体道养气的精神情感性行为,这种得意忘形的手工劳动情景也将使牙舟陶器的艺术性产生莫可名状的魅影。
参考文献:
[1] 考工记[M]. 闻人军,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8:4.
[2] (明)宋应星.天工开物[M]. 潘吉星,译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05.
[3] 〔意〕克罗齐.美学原理[M]. 朱光潜,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19.
[4] (清)郭庆藩. 庄子集释:卷二[M].王孝鱼,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6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