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组诗)
2017-05-26杨红旗
杨红旗
后视镜
反向的奔驰,给我们更多的幻觉
仿佛一生错过的人,都变了形
然后从身边消失。跟上来的,似怀叵测
他们一贯匆匆,赶着向前冲,或向后退。
从固定的角度看,他们一律不成样子
丧失人形。在路上,我们无法界定
自己的轨迹,闷头向前,身后形成的空白
无以反顾。在他人的镜像里
我们同样变形走样。任何时候
你只能选择一种可能,指定一个方向
执行一个任务。拼尽力气,终于驶进大道
但顺行或逆向,都挤满了惶惶的同行者
一波又一波地涌起,仿佛是自己推动了别人
又仿佛是别人在推动自己
往往无法找到准确的判断。最后,好不容易
拐上了小道,却要么途穷,要么失向。
皮影戏
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舞台下
观看一场排练好的生死搏杀
操刀的老师傅坐在白纱布后,手忙脚乱
白纱布已用鱼油打磨过,透亮挺括
这一场还是重复上一场
同样的刀枪剑戟,同样的爱恨情仇
故事就这么多,手段就这几种
说念打唱,手脚并重
方寸之间,生旦净丑,一一上场
恍惚间,天昏地暗
千军万马杀将过来,直逼观众
观众们色变振恐,纷纷起立
冲上舞台,要求参与到冲突中
即使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于是乎男的饰以龙虎水云
女的饰以花草凤雀
脸上胡乱涂抹些红黄青绿黑各种颜色
忠良邪佞,高官小吏,粉墨登场
然后敲锣打鼓,拨弦唱调
复又厮杀起来,刹时间,呼声四起
烛火明灭,光影晃乱
纵是武侠神怪,将帅兵卒,俊男靓女
都被老家伙指挥得四处奔突
上蹿下跳,疲敝不堪
等鸣金收兵,灯光大亮
舞台上伏尸成堆,一片狼藉
工作人员叫来环卫车,全当垃圾收走了。
渔 娘
澜沧江桥头,年轻的姑娘正在售卖新鲜的江
鱼。
绝对正宗,她说。语气非常坚定。
宽大的帽檐在她的脸上留下薄薄的阴影
天气炎热,鼻翼渗出的点点汗粒
越发增加了美丽。可是,谁能相信
一条濒死的鱼,是来自汹涌的江流
而不是来自城市的后院。它平生所获的天地精
华
全变成了血肉。骨头,纤细锋利,如针如戟
但都不是用来刺杀自己。
而冒犯者,必须小心翼翼,一点点地剥开
挑走肉,留下刺,才能取得真味。为着一念之欲
我们学会挑三拣四,并不畏山高路远。
下个春天来时,我身上的骨头
全进化成匕首样的刺,用血肉包藏,滋养
既暗杀仇敌,也备以自我牺牲。
城 堡
那些树像从身体里长出来,成为脚手
和发肤,带着浅浅的体温
替我含蕾开花,替我结出暗红的果子
这果子味道酸涩,但并不单一。
此地背景昏暗,我们确可以盼来一场好梦
与周围的树木一起休眠
要坚信,暗影里不会总是高潮迭起。
树木长出苔藓,花草带风
我独爱沁凉的雨水和细微如尘的滴落声。
告诉你我很多年未亲近这样的雨声
是多么矫情啊。遥远之地
静寂之地,红灯笼一排排挂过去
但它们内心虚空,点不燃炽热的火焰
我只借浑浊的大米酒、清冽的
小麦酒,向成堆地往城堡压来的暮色致意。
下一步,等我微醺,先敬天地一杯
再敬列位高朋一杯,然后纵情。
出于对这景象的热爱,必须在夜里
扯開喉咙。城堡的周围
有葱绿的杨梅、梨树、柑橘、枇杷、油桃
有鲜活自在的草木气息。
人总是怀揣虚无,四下流窜
又不比石头,死活难分,见地安家。
蝉 饮
坐在澜沧江边喝酒,只能与石头
对酌。石头孤傲不化
但它也是在场者。黄昏之后
月亮上来,一条江闪着寒光。
我想问的是,雪山交给你一江清流
到这里,居然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既无明澈的光,也无傲岸的风骨
难道行走的磨损是一场
不可挽回的判变?它见证过的苍鹰
和乌鸦,再不会低身飞临
惊鸿照影,化作一段彻骨深情。
能临江独酌,足见人世的孤独
只是一场行为艺术。知了是不忍
让我独占为王的,都纷纷下来
坐在沙滩上对饮。它们太过热闹
将尖喙插进沙土,不饮而醉
在高处鼓腹而歌的英雄
抵临人间,便寂然无声。餐风饮露
成就的高名,在杯盏之间
轰然瓦解。清凉的月光不是河山的
本色,浑浊才是无处不在的真相。
毛边本
读毛边诗集,右手须配备一把锋利的小刀
只有锋利的小刀,才配得上锋利的诗句。
诗句藏得太深,诗人躲在背后
面目可憎,必须用刀尖挑开衣襟
让他露出胸,露出肉,露出背,露出脖颈
露出大腹便便的肚腩,露出抒情的肠胃
和永远一副思辨派头的心肺。
用一把锋利的小刀,缓缓地切开深处的诗句
挑挑拣拣,冲涮淘洗,阅读开始有了快意
仿佛每一个文字,都具有吹发即断的利刃。
列车行驶在夜色里
从十堰到武汉,列车行驶在夜色里
这是从甲地到乙地的行程。车厢里灯光通明
窗外漆黑一片,这阻止了我对所经之地的认知
偶尔会有几处灯光,在缓慢地移动
似乎意在说明,列车正行进。
但这里和那里的灯光,并没有明显差别
都微弱、细碎、一闪而过
它们身陷黑暗,好像就是同一盏。
虽然看不见窗外的景象,但可以想象
不远处肯定有山岭、河流、田野、村庄、
房屋和行走的人,他们无差别地活着
这一个,那一个;这一群,那一群。
因为灯光的遮蔽,关注点只在车内
人们昏昏欲睡,似乎忘记了这是一趟行程
是从甲地到乙地。等列车停稳,走出站台
此站彼站,此城彼城,并无所异
我反以为又回到了原点
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移动过的痕迹。
病 人
我们簇在一起,谈论着中原的雾霾
和横扫大地的禁令,谈论着微薄的收入
和捉襟见肘的支出,谈论着
夜色所不能掩盖的一切。酒瓶已经打开
卷烟已经上火,清冽的酒液缓缓地流入喉腔
温暖胃部,突然觉得一年四季
我们都生活在春天,即使现在
春风已绿江南,花开鸟语,万物初萌
人们开始卸下冬季的硬壳。
真是良辰,仿佛这是给我们醉倒提供了可能
顺便忘却烦忧、紊乱和不安;
仿佛五彩缤纷的时光,已使我眩目。
烟头满缸,这个春天灼灼生辉。
在每一个夜晚来临时,都渴望找到起飞的契机
像一张纸片那样飘升,不知所终。
同时说明,我热爱春天,即使贫病交加。
还魂散
生活在亚马逊森林里的土著们
走路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
就要回头喊自己的魂灵
防止魂灵跟不上形体,迷失在
茫茫草木中。在人世的丛林
我们常常将魂灵丢失,形体恓惶
找不着北。人间的森林里
密布岔道、陷阱、暗箭和毒牙
我们不是老虎豹子,有矫健的身段
和尖利的牙齿,畅行无阻
所向无敌。踽踽独行,有的迷失于
宝座,有的迷失于觥筹,有的
迷失于床笫裙裾,迷失于杯盏碗碟
蛾眉浅笑,金币繁响,剑戟生风
枪尖上的血,从未唤醒走失的魂灵
他们遍地游走,无家可归
做了朗朗青天下的游魂,活着
只是比死更慢一点。谁能在熙熙人世
广布还魂散,或造一个魂灵收集器
打捞失散的魂灵?庸众攘攘
百姓恓恓,我们走夜路的时候
记得随时喊喊自己的魂灵
特别在人多的地方,千万别被人带走
那些无处归依者,也给他指条路。
亡 命
推开沉重的木门,仿如古刹的幽深
大院里弥漫着浓重的霉腐味
人去樓空,给任性的蜘蛛提供了良机
瓦缝里的败草,真是目中无人
确实,很多年没人居住了
它就是自立为王,独霸一方
又有什么关系呢?烟火的气息
随着主人的逃亡而消逝殆尽
坚守大院的是六具养老院的棺木
它们静静地躺在楼上,等待
主人的归来。院主当年的风云
只有积年的地砖,还可略见些豹影
宽大厚重的石板,是沉默的言说者
它看见那一寸一寸的光阴
由新到旧,由生到死,却仍在前行。
房梁上的祥云飞鸟,虽雕得生硬粗笨
但这无损于它曾经的显赫
历经劫难,那种灰头土脸,也算是
意外的端庄和幸福了。亡命的人
历经滇南的崇山峻岭,恶水毒瘴
去了天涯。正前方阔大高昂的照壁
白得发亮,仿佛可以照见人影
照见驳杂繁芜的旧历
如同矮墙上被涂抹掉的标语
虽也是当年的风云
一样被时光的烂泥遮覆
纵是仔细辨认,也无法读出它的奥义
独有新写上去的福寿两字
在发白的日光下,射出凌厉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