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食店
2017-05-26荆方
荆方
姥姥家住在北京市西城区丰盛胡同。在胡同的深处有一个斜斜的小下坡,那就是西斜街。西斜街是几条胡同的交会处,所以这里集中了一家副食店、一家菜店、一家理发馆、一家粮站,还有一家卖熟食的。我要说的就是这家熟食店。
这家熟食店专卖自己卤制的各种酱肉,猪头肉、猪大肠、猪蹄、卤牛肉等。紧挨着熟食店就是粮站,粮站除了卖粮食之外,早晨卖早点,中午卖切面。我从小学起每年暑假回姥姥家,经常在中午去粮站买切面。考验意志的时候到了,中午熟食店刚卤好第一批卤肉,那些肉肉们颤巍巍、肥嘟嘟,裸露着诱人的胴体,不怀好意地散发着香气儿,排列在一个个长方形的大白瓷盘子里。最可恨的是那些下班路过的男人们,他们站在熟食店的摊子前,用筷子在肉肉们中间拨来拨去,香味随着拨弄四处飘散。他们挑好肉往秤盘子里一扔,还不忘洪亮地喊一声:“师傅,帮我切喽!”我每次都被这种场景弄得神魂颠倒,不是忘拿了找的钱,就是忘拿了切面。
一个暑假过下来,副食店、菜店、粮站我都经常光顾,只有熟食店,简直是咫尺天涯。越是不能亲近,我对她的思念就越发不能自拔。暑假结束,要走的那天中午,小舅舅带来一个被油渍浸湿的牛皮纸包,打开看,里面是油汪汪、棕红透亮的两只胖猪蹄。我眼前一亮,盯着猪蹄问:“是西斜街买的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才像對待一个思慕已久的美人一样,饱含深情地轻轻撕下一块弹性十足的肉皮,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起来。
20世纪90年代初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去北京。骑车路过西斜街,一股久违的香味冲进我的鼻腔,我四下打望,一眼看到了那家可爱的熟食店。我带着有钱人的好心情来到摊前,一问价钱又蔫了,敢情我兜里所有的钱加起来只够买一只猪蹄。但是我瞥见在猪蹄和猪头肉之间,有几根颤巍巍、肥嘟嘟的猪尾巴,便立刻指着猪尾巴说:“给我来一根!”平生第一次吃猪尾巴,喔,那味道相当不错!因为经常摇动的关系,猪尾巴的肉质分外劲道,而且很入味,比猪头肉好吃多了。从那以后,我经常在熟食店买猪尾巴解馋。姥姥不许我吃猪尾巴,说经常吃猪尾巴会得“摇头疯”,再说一个女孩子在街上买猪尾巴吃也太不雅了。
有一次和妈妈散步路过西斜街,妈妈指着熟食店说:“我小时候家里穷,天天吃菜团子,每天放学看到这家熟食店的酱肉就想:哪怕买一根猪尾巴吃也好啊!”妈妈边说边叹息,一脸神往。我听了妈妈的话大笑不止。一辈子按照淑女要求自己的姥姥,要是知道女儿和外孙女的馋相儿,该有多崩溃啊?
一晃十几年没回北京。这期间听说北京城市改造相当成功——它已经面目全非了。姥姥家也搬进楼房,老房子都被推平。别说十几年没回去,就是十几个月没回去,兴许你都找不到家门。前几年我去北京出差,一天晚上驱车来到西单北大街,按照大致方位,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居然发现了丰盛胡同破旧的蓝牌子。我兴奋地走进胡同,一看,丰盛胡同只是徒有虚名了,胡同里到处是尘土飞扬的大工地。走到西斜街的位置,那条小斜坡居然还在,小斜坡上赫然矗立着几栋房子,那不是我的熟食店吗?熟食店里传来阵阵笑语,我借着月光观瞧,发现熟食店里有一群外地民工,正守着电视聚精会神地看韩剧。没有酱肉摊子、也没有大卤锅,里面空荡荡地摆着几张床铺,我这才明白副食店之所以没拆,是为了让它做民工的宿舍。在床铺之间的水泥地上,我赫然发现一片片熟悉的黑色油渍,那一瞬间我几乎热泪盈眶,我很想冲进去告诉那些陌生的民工:“你们知道这些黑色油渍是怎么来的吗?这是浓郁芬芳的酱肉汤汁滴落下来形成的啊!这里曾经是个熟食店!他们家卖的酱猪尾巴是那么好吃,曾经深深打动过一个姑娘的芳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