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事情
2017-05-26陶丽群
陶丽群
巴利老头在盛夏一个傍晚的最后一缕夕阳落下去之前,仔细锁好牛棚。其实也就是一间来场大风就能摆平的棚屋,不过这地方一年四季难得有大风大雨,活像这个村子半死不活的日子。锁也不牢靠,一根木栓子而已。这仅仅是一个习惯,防不了贼。他已经给那头还算壮年的公牛点了一大截足可以燃到后半夜、拧成结实麻花样的艾草,用以驱赶夏夜的猖狂蚊子。村里人都嘲笑他这头废物——公牛在几年前的一个雨天中,从湿滑的高田埂上失足摔下去,导致右边的后腿瘸了。倒不是瘸得很厉害,但拉车犁地是无论如何也干不了了,甚至驮着巴利老头都不安生,颠得背上的老头随时都可能摔下来,叫人不忍心看。巴利老头却当心头肉伺候它,草料一向是最鲜嫩的。前几年他从牛背上摔下来时安然无恙,他觉得是这头牛使了神力保护他,不然很难说瘸了腿的该是牛还是人。巴利老头站在棚屋前,拧着眉毛看天边绚丽的晚霞,这种爽朗干燥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到头,他愁着呢。他家里种了八分地花生,葵宝忙了大半个夏天。去年镇子上开了一家花生榨油坊,收购花生仁,价格不低,他指望这八分花生能赚上一笔。当然,赚多赚少最终都不会有一个子儿落在他的口袋里,但能保证他每天晚上半斤纯玉米酒,这就够了,老头要求不高。可是从四月初八到现在,老天没下过一滴雨,花生地不远处的水渠也早就干涸了。他瞧着那红彤彤的晚霞,愁是愁,倒也没像别人那样诅咒老天的娘。花生是耐旱的庄稼,抗几个月没问题,横竖每年鬼节都会有几场颇为好看的雨水造访这个人鬼厌弃的地方的。
他转了一下头,看见挨着牛棚屋的厨房并不高的屋顶上冒出浓烟,他家里正烧晚饭呢。他不用想,就知道今晚的饭桌上有什么饭菜。他微微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他朝屋前屋后看了一眼,三间栏杆木屋周围静悄悄的,那条整日跟着脚跟的大黄狗不见了。那是条公狗,老了,说它穷凶极恶并不为过。它会记仇,无缘无故你朝它吐口水或扔土块骂它狗眼看人低,你等着,当你有机会从巴利老头家门口路过时,它会夹着尾巴从黑洞洞的门里凶猛窜出来,浑身狗毛飞扬朝你扑过去,眼看着它的牙齿即将咬上你的小肚腿时,它来个紧急刹车,躬着身子“嗷”地叫着掉头跑了。路人往往已经腿软得跌坐在地上,将巴利老头骂个狗血喷头。不过它从来没咬别人的鸡鸭,更没咬过人。一年前,在这个家里,瘸腿的公牛,凶恶的老公狗,老鳏夫巴利老头,一行走在村路上,人见人笑,他们是这村里活脱脱的现眼三宝。如今,他的女儿正在屋里烧晚饭呢。可是恶狗哪里去了?巴利老头并不担心这畜生,村子里目前没什么神物能伤害到它,准是又到小树林勾搭母狗去了。巴利老头找了一截绳子,捏着朝不远处的小树林走去。晚饭还没好,小树林也许能捡拾到些什么东西,烧的用的都成。万物皆是宝哇!这个热衷捡拾废弃物的老头想着。
小树林就在他家后不远,上一个缓坡就到了。好大一片林子,可不小,杂树和荆棘丛生。如今这个季节,里面有山鸡果、野杨桃,到了秋后还有野板栗。若在十多年前,这些好货是不会那么耀眼地垂挂在树上等着的,如今村庄没多少人了,年轻人全都跑到外头去了,孩子也接了出去,留下的老人逐年死一两个……哼,外头?他妈的外头!叫巴利老头绝后了。早年他的儿子巴利也到外头捞银子,喝酒闹事,把人弄死了,国家代表正义赏了一颗枪子儿,把那个壮实的小伙子从这个世界干净抹掉。
“他从没喝过酒,从没喝过酒呀……”老婆被悲伤整得够呛,活不成了,到死还念叨这句话。
巴利老头早年时活得很带劲的,他有力气,老婆很有几分姿色,弄田地弄老婆,老天爷待他实在太好了。不过早早的,老天爷就收回了他的眷顾,只留下恶狗瘸牛与他相伴,他们三宝整整相伴了差不多八个年头,巴利老头如今六十五岁了,有一张似乎被一只湿漉漉的脏鞋底踩过的窄脸,每条皱纹里都藏着有目共睹的心酸。
不过,这老头子被不幸的生活整得性子都软了,谁都没见过他埋怨什么。
一路往小树林去,巴利老头捡拾到两段胳膊粗的枯枝,烧火极好的家伙。他想着,背着手走进小树林。这片杂林子到处都是路,从哪个方向进去都可以,村里那些骨头已经松垮的老头常常没事进去溜,出来时臂弯里拢着一大把绿油油的草——草药,治疗老年皮肤瘙痒、风湿、头疼脑热、吃下去拉不出的毛病等等,一片活宝般的树林。
他很快进入林子深处,林子里有风,枝叶摇曳,人的脚步被淹没掉了。很快便到了往常他和恶狗常来的那棵大枫树下,这巨树在根部有一个豁开的大洞,恶狗每次寻宝一样往里钻,有时会叼出来一只还在剧烈挣扎的老鼠。它很喜欢管闲事。
巴利老头听见狗的呜咽声,是他的老狗。他从枝枝叶叶的缝隙中朝狗的呜咽声看过去,见两只狗屁股對着屁股连着,团团转的分不开。他的狗浑身颤抖,嘴里发出惊心的呜咽声,长长的狗腰躬着,拼命想挣脱,另一条狗也给扯得脚步哆嗦的。巴利老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教训风流老狗,瞥见一根手腕粗的棍子从半空凌厉劈下,朝他的狗脑袋来一下,狗颤颤着倒下了,肚子底下那根东西还连在另一条母狗身上。大块头劳改释放犯西土赤膊从枫树另一侧闪身出来,手里的棍子戳着巴利老头的狗,另一条狗吓得瘫在地上缩成一团。巴利老头吞咽着口水,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的几截枯枝落到地上:狗算什么,狗又算得了什么!他不住安慰自己,接着左边的小肚腿剧烈疼痛起来,老头一下子跌坐在杂草上,蓬勃的枝蔓淹没了他瘦小的身子。只要碰上哀伤或愤怒至极的事情,巴利老头就习惯小肚腿抽筋。
第二天早上,在黎明前下了场莫名其妙的大雨,天亮后雨就停住了。巴利老头失魂落魄地出到门口,看见屋前的地面没有任何积水,那场大雨早就被干涸已久的土地吸收得滴水不剩了。他的身边空荡荡的。女儿葵宝正勾着腰洗头,脚边是一桶冒着热气的金亮如茶油般的稻草灰水,她刚刚烧的。
“饭在桌上!”葵宝看着老爹酱色黯淡的脸,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巴利老头一声不吭。葵宝继续洗头,她拿一个淡蓝色的塑料瓢,往头上淋稻草灰水。
“我看那狗还没饿够的,畜生都是这样,不饿不着家。”葵花说。
巴利老头仍旧一声不吭。他扭着脖子朝小树林望去,脸上一片凄然。他不敢对葵宝说老狗的事情。葵宝在尚未出嫁前(那时候巴利老婆已经去世了,家里只剩下父女俩),有一次去莫纳镇赶集,从此一去不回。巴利老头以为她遭人贩子骗,被卖掉了。他去镇子上的派出所报了警,警察认真登记后,安慰他,也许他的女儿跟相好私奔了,过不了几个月就会带着一个尚未出世的外孙回来。警察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巴利老头有些信服,儿子和老婆离世后,巴利老头简直把小女儿葵宝当成命根子。他想留这个女儿在家,招女婿上门,自己的终老也就不成问题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女儿正好在待嫁年龄,但没什么正经小伙子肯上门,倒是有两三个死了老婆带着娃的男人打过这个主意,都被巴利老头回绝了。葵宝的婚事一拖再拖,成了老姑娘。她心里有些埋怨巴利老头。但愿她是真私奔了,有一天能拖家带口的回来。巴利老头带着期待伤心度日。一年前,葵宝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生性温和的女儿变成了一个强悍的中年女人,没人知道她离开家的这十五年去了哪里,经历些什么。巴利老头看见她的胳膊和下田时裸露的肚腿子上有很多疤痕,老头默默瞅着那些疤痕,没问葵宝。葵宝也没问老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父女俩心照不宣捂着自己的风霜。
葵宝不怎么待见巴利老头视若亲人般的恶狗和瘸牛,称它们是这个家的累赘。她又怎么会懂呢?她不在的这些年,家里就两个畜生陪着他,她不懂它们对巴利老头的意义的。不过她也就说说,还是大方地给恶狗喂饭,在地里忙活也晓得割一捆青草回来扔进牛栏里。
葵宝早上起来,看见老爹昨晚的饭还在饭桌上,有些担忧。
“你先去吃饭吧,吃饱了再找,你饿着肚子狗也不晓得的。”葵宝又说。
巴利老头这会生气了,他踢翻了脚边一个矮凳子,“你懂什么!”他粗暴地说。这是葵宝回来后老爹第一次对她动怒,还摔了凳子,为了一条吃闲饭的老公狗,真是疯了。
葵宝利落地把湿淋淋的头发包进毛巾里,直起已经变粗的腰身。
“看来这个家我是待不住了!”葵宝瞧着巴利老头大声说。这是她的杀手锏,她知道老爹怕再次失去她,一点都不体恤老头的心境,常常吓唬他。其实她是哪里都不肯去的,连镇子上都不愿意去。她嘱咐赶集的老爹从莫纳镇给她买回洗发水,但老爹总是弄错,葵宝只好用老办法洗头。她对外面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仿佛只要离开这个破败的村子,处处都是能要命的险境。全村子只有她家的田地种得齐全,她还养了鸡鸭,本来还打算捉一对猪苗来养,但苦于没有本钱。她飞快地扭着已经变粗的腰身把洗头水泼掉,却看见西土像木桩一样敦实的身影朝他们家走来。
西土也是在外头捞钱时犯事,关了十一年,刚放回来半年,不,该有八个月了。他的身上有一股拧巴巴的狠劲,没怎么你,却让人感到惧怕。
“西土!”葵宝充满威严地朝他大叫,西土果然原地立住,脸上带着疑惑,有些惊慌地瞧着葵宝。这事真怪,这个人人惧怕的劳改释放犯在葵宝面前有些犯傻,换句话说是葵宝能拿捏得住他,也不知道这混账怕她什么。
哼,吃软怕硬的!巴利老头瞪着他。这些年的变故,早让老头变成了凡事隐忍的胆小鬼了。
“你不怕我家的狗呀!”瑰宝喝道。
西土才又回过魂般,谨慎朝他们的院子走来。他仍然赤膊,泛黄的白挂线挂在他强健的体格上。他比葵宝还小两岁呢。
“我没瞧见嘛!”西土嬉皮笑脸地说。
“怪了,这狗居然一夜不归!”葵宝一脸迷惑,使劲盯住走来的西土,仿佛他的身上藏着她家的恶狗。
巴利老头觉得左边小肚腿的肌肉一抽一抽,胸口一阵发闷。他吃力地弯下腰,把踢倒的矮凳子扶好,稳稳坐上去。
“巴利老爹,吃早饭了吧?”西土殷勤地问候他。
老头子嘴里哼哼的,瘦筋筋的手隔着裤子揉捏小肚腿。
“离他远点,他正为不归家的狗发愁呢。你瞧见我家的狗没?”葵宝说,把包头的毛巾扯下来,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瞬间披落而下,够长。她拿着毛巾揉擦头发上的水分,西土的目光直愣愣盯住那头湿发。
“我哪能瞧得见它,我怕死你家那狗了!”西土说,继续盯住葵宝的头发。
“哼,我知道你恨那狗!”葵宝说。
“哪能呢!你家里什么东西我都见好!”西土讨好地说,他在院子里一截粗大干燥的木桩上坐下来。那是巴利老头早春时从小树林挖来的,一棵高大的枫树被冬雷击中了,他整整忙活了一天半,才挖出来拖回家。
“说好了,下个月的工钱你要借我!”葵宝继续擦头发,她晃着胳膊,连带胸口的肉也跟着在薄蓝衫下不安晃动。西土眼巴巴瞅着。
“当然,我连烟都不抽了,能省一点是一点!”西土说,朝巴利老头望了一眼,老头愁眉不展地垂着脑袋揉小肚腿。劳改释放犯西土在离村子三公里远一个私人砖厂做工,是个烧坯工。开工厂的是他妈年轻时候的相好。西土的上头还有两个哥,老娘跟着其中一个哥过。西土释放回来,两个哥合伙给他盖了间栏杆屋子,丢给他两亩嶙峋地,让他自力更生。西土哪里肯伺候田地,缠磨他老娘去求老相好给他赏了一碗饭。不上工时,他喜欢在村里乱转,很快他就发现巴利老头的院子风景这边独好,没事就在周围转转,只能在周围转转,还提心吊胆的,恶狗可不是好惹的……如今,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来了。
“巴利老爹,狗就是喜欢乱串,也许它跑到邻村去了……嗨,你那狗,也够老了!”西土坐在木桩上,若无其事地说,嘎啦嘎啦掰着手指关节,仿佛扬起棍子棒杀狗的是魔鬼而不是他。
巴利老頭的小腿肚子猛的一阵抽搐,剧烈地抽扯疼得老头大声哼哼起来,一下子从矮脚椅子上跌坐到地上。
葵宝往洗头盆里扔掉毛巾,惊叫着朝老头奔过去,顺带还把西土踢了一脚。
“我叫你别惹着他的!爸,爸,那畜生很快就回来了,别急,那畜生回来我保准拿根链子锁住它!。”葵宝两只胳膊掐进巴利老头的腋窝,却怎么也拽不起老头。西土拦腰一抱,老头就妥妥离开地面了。
“放下,放下,葵宝哇!”巴利老头在西土怀里抽抽搭搭哭起来,他伸手捉住葵宝的衣袖,被女儿粗鲁地甩掉了。
“行了,别哭了,狗很快就回来了!西土,到屋里去!”葵宝命令道。
西土终于得以进入这个窥探已久的地方。
这一天,巴利老头只能一直哼哼躺在床上,抽筋的小肚腿时好时坏,只要下床走动两步,小腿肉就一抽一抽的,很快便拧着一块硬疙瘩,仿佛他褐色的、皱巴巴的皮肤下藏着一只想破皮而出的老鼠。西土得意非凡地跑回去和他老娘要了小半瓶气味能把整间屋子的蚊子都熏死的活络油给他擦小肚腿,巴利老头却拒绝任何人碰他比手腕大不了多少的小腿。他瞧着地上的空狗盆,不住地呜呜咽咽。最后葵宝也被惹烦了,答应今天好好替他放那头瘸腿的牛。
西土东瞧西瞧屋子,看见斧头悬挂在壁板的缝隙里,他抽了出来,到院子里咔擦咔擦劈那根粗大的木桩,小半天院子里就堆砌了一堆不小的干柴棒子。巴利老头早就想劈这个木桩了,但他觉得晒得还不够,劈起来会很吃力。院子里斧头劈向木桩时发出的硬生生的声音,令躺在屋里的巴利老头想起已经不存在的儿子。儿子巴利也会这样劈柴,他使斧头和犁耙真是一把好手,比年轻时候的老巴利还在行,老婆因此倍感骄傲。年轻时候的老巴利对村庄以外的世界并不感兴趣,他希望他这一代,儿子这一代,甚至孙子这一代都在这个村子了却一生。村子有什么不好呢?就是小了点,四十来户,每户人家都离得很开,房前屋后空旷得人都显得渺小了。这样也挺好,若不人哪里知道天高地厚?他们的房子是干栏式的木头房子,不管房子建得多大,都别指望能在房子身上找到一根钉子,楔子全是木头,这是多大的智慧!可是到了这一代,到了巴利这一代,他们全都认为这样的房子十恶不赦,只有莫纳镇上装有明晃晃玻璃窗和笼子般安了铁门的水泥楼房才配得上他们不安分的肉身,村子被他们像破鞋一样撇掉了。这下好了,连肉身都没了……。
“葵宝,葵宝,别劈了!”巴利老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叫喊,其实他知道是西土在劈柴的。劈柴声戛然而止。西土连挂线都脱掉了,赤着上身走进来,大脚板踩得地板咚咚闷响。
“巴利老爹,你想要什么?吃饭吗?”西土讨好地瞅着床上的老头。
“不吃了,西土,”老头在床上打了个激灵,他差点问西土最后把他的狗怎么样了,是吃了还是埋了?他觉得狗多半是给吃了,西土这样的货怎么肯挖个坑把他的狗埋掉呢。“我家巴利要是还在,他比你还高大呢,巴利比你还大不止三岁!”老头说道。
“巴利老爹,你就当我是巴利得了,你屋里有什么重活,尽管说!”西土热情地说。他并不明白巴利老头的意思:假如他健壮高大的儿子巴利还活着,西土肯定被揍得分不清撒尿的方向了,牙齿也得掉好几颗。如今老头只能在心里把西土千刀万剐了。
巴利老头又哼哼起来。
晚上,父女俩的晚饭是米饭,炒青瓜和白萝卜。巴利老头还多了一碗萝卜块炖腊肉片。当然,腊肉片很少,不过汤面上还是泛了油花子。葵宝满心打算要养的猪,是打算当年猪杀掉的。他们这个地方有杀年猪制腊肉的习惯。年底杀一头肥猪,腊肉能吃到来年七八月份。不过,这习俗早就渐渐遗忘了,村里没什么人养猪了。这畜生是个吃货,留在村里的老骨头们没什么力气种更多的粮食了。但她要养。葵宝打定主意,猪苗的钱得跟西土那个滑头借借。葵宝要了点肉汤倒到饭碗里,巴利老头把几片腊肉夹给她。
“行了,我吃得饱,你不生事就行了!”葵宝嚷起来。她疼她的老爹,却从来不肯好好说话,总是像对一个爱惹事的孩子一样不耐烦地对老头。
“你把牛栏锁好了吧?”老头吞咽着腊肉,问道。
“还能不锁么!”葵宝说。
“傍晚时它喝水了?它喜欢在傍晚饮水的。”老头很不放心。
“饮了!”葵宝麻利答道。
老头往嘴里夹了几片青瓜,筷子停在嘴边,又问道:“艾草点了吗?蚊子会让它整夜不安生的!”
“点了!我的蚊帐也破得跟渔网似的,有哪夜睡得踏实?你尽操心些没用的!”。葵宝很不耐烦,放牧这头瘸腿的废物让她浪费了一天时间。小树林后面有她家一块嶙峋地,老蓄不住水,她本来打算重新修缮一下田埂的,似乎雨季来临了。
“西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头犹豫着说道。
“他咬你了?他不是帮你劈柴么?那根老木桩,给你劈只怕你胳膊都劈断了!”葵宝气鼓鼓地说,她拿筷子敲了一下碗边,这个举动着实吓了巴利老头一跳。巴利吃饭时也会这么拿筷子敲打碗边,尤其是吃了一顿节日的丰盛晚餐后,撂下碗筷前,他就敲那么一下子,仿佛给晚餐下一个结束语。巴利老头胆战心惊地瞧葵宝一眼,他可不愿意他的女儿出任何岔子。
老头不再吱声,蔫了吧唧垂着头,他又想念狗了。闭上眼睛,他像做梦一样看见一根棍子朝他劈头盖脑挥过来。他不愿给葵宝添什么麻烦了,假如她知道西土要了他的狗的命,这丫头定会拎斧头去找他要个说法。村里的老婆子瞧着葵宝变粗的腰身和臀部,扬言她肯定在外头生养过了。葵宝跳着脚冲着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指名道姓开骂,并且发恶毒誓言,要天天给这老婆子烧纸钱,给活人烧纸钱!这丫头真不是好惹的。巴利老头家够丢人现眼了,他不愿再生事,给葵宝添加恶名。和恶狗老牛相比,老头当然觉得女儿更重要了。葵宝怎么变得如此强悍泼辣呢?老婆可是一等一的温顺,两个娃娃大了,巴利老头瞧着老婆柔顺的眉眼,晚上不小心就把木床弄得吱嘎响。
什么都变了,一去不复返。
“你安安分分的,锅里总有给你吃喝的,别的不要操心,有我呢!”葵宝瞧老头可怜,叹着气安慰道。老头心里一片凄然,老巴利家是女人当家做主。
半夜,居然下了一场伴有雷声的大雨,巴利老头被雨声弄醒了,他感觉有雨滴砸在他的蚊帐顶上,响声很大。葵宝在五月份时给他们的蚊帐顶各铺了一层白色塑料,防漏雨。他家的屋顶早就不结实了,很多年没翻修瓦片,经年的风雨吹歪了它们原本的位置,有些地方出现缝隙,大雨来临,屋里常常要摆几个瓦盆接雨水。巴利老头很伤感,他是上不得房顶翻修瓦片了,会犯头晕。葵宝更不能上房顶,这简直就是笑话!不过,一想到八分花生地,巴利老头又高兴起来。然后他又想到了更远,想到另一片小树林。其实那片树林比葬送了他家狗命的那片更大。那是他们村和临近的一个村子的坟地。每年三月扫墓,那片树林便烟雾腾腾人仰马翻的,生的人兴高采烈去看望萋萋芳草下的亲人。那片林子,巴利老头每年会带着他的狗去几次,当然了,那里埋着他的老婆和儿子。儿子的坟里其实只有一把骨灰,放在一个褐色的罐子里。葵宝消失这些年,老头总是避开正经的扫墓日子,等林子安静了,才带上拜祭品去看望他的两个亲人。今年葵宝大张旗鼓地夹在扫墓的人群里,在墓地给巴利洒上酒,并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了……有时候巴利老头也为葵宝理直氣壮的活法感到高兴。
巴利老头听见葵宝的房间传来响声,光亮随即从木壁板缝透过来,然后葵宝叫起来:“爸,你屋里漏水吗?要不要盆子?这个破屋顶,天放晴我肯定要上去翻个遍的。”
“不要了,葵宝,也不知道牛栏漏不漏!”老头嘟哝着回答,他听见滴落在蚊帐顶塑料布上的雨滴越来越急。
灯火很快又灭了,雨声很大,巴利老头为死于非命的狗隐秘哀伤了一天,抽筋又折磨他,倦意带着他在雨声中渐渐睡去,老糊涂觉竟然睡到天亮。
葵宝在清晨包含水分的清新空气里拍着巴利老头的房门:“爸,快起来!”
巴利老头骤然而醒,他小心翼翼蹬腿,觉得没事了,下了床。葵宝的声音里透着让他不安的急迫。
巴利老头拉开虚掩的房门,葵宝披头散发站在他房门边上,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眼巴巴望着他。
“你在家里等着,哪儿也别去。牛不见了,我去找治保主任!牛栏的门栓是被人打开的,牛瘸腿,那贼肯定走不远!你等着,哪儿也别去!我去招呼人!”葵宝急匆匆地说,急切瞧着巴利老头。巴巴利老头稳稳站着,他的腿好好的。但他嘴角松弛的肌肉却抽风似的抽搐起来。
“牛,不见了?”他盯着葵宝,声音害冷般发抖。
“没事的!我肯定能把牛找回来,你在家里等着!”葵宝不再忍心再看老爹颤抖的下巴,拢着头发出门了。
巴利老头攀住门框,感觉小肚腿在微微打颤,他使劲踩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稳住了颤抖的双脚,跌跌撞撞向牛栏跑过去。牛栏空了,木板门打开,门栓垂挂在门扇上,门栓完好无损,和巴利老头每天清晨顺手拿下没什么两样。分明是贼像打开自家的牛栏一样打开了他家的牛栏,窃走巴利老头仅剩的心头肉。
“辛菊呀……”巴利老头望着空空的牛栏痛苦地叫喊亡妻的名字。他快速扫了牛栏前后一眼,牛栏前的湿地上连一个蹄子都没有,看来半夜下雨前他的瘸牛就被窃走了。他连家门都没合上,便跌跌撞撞朝屋后的小树林跑去。多半时候,老巴利喜欢在小树林周边放牧,他在林子的阴凉处打盹时,牛总是趁机钻进林子里,老家伙也酷热难耐。巴利老头希望能在小树林里得到一点关于牛的消息。他一头撞进了浮荡着湿润空气和草木清香的小树林,到了老狗丧命的地方,可是他生命中两个亲人般的伙伴都在拿性命跟他开玩笑。他学牛叫了几声,从树木的高处震颤下来很多悬挂的水滴。老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轻声的,泪水横流。他快速出了林子,胸口像燃烧烈火般火烧火燎痛起来。他的脚步很坚定,仿佛前边有他的老狗在引路。另一片埋着他死去的亲人的树林要经过他家的花生地。这片地其实不算是他们家最肥沃的地,家里只有老巴利这些年,这块地一直荒着。葵宝回来后把地翻了,种上花生。这地靠近路边,好上肥料。
连着两场雨水,他家的花生地郁郁葱葱的。但在老巴利看来,这是两场灾祸般的雨水。经过花生地,巴利老头连脚步都没放慢。他真希望瘸腿的伙计稳稳妥妥待在老婆子辛菊的坟墓边上。
埋着死人的林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年四季,活人是很少钻进去打扰这些地下的亡灵的。巴利老头顾不了那么多,从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扎进了林子,他先朝老婆子和儿子的墓地奔去,但在那里一无所获。密林深处两个亲人的坟墓覆盖着湿漉漉的杂草,他种下的蓖麻早就绿盖如阴,像一把巨大的雨伞擎在坟墓之上。巴利老头觉得有一股劲从头一下子倾泻到脚,他双腿一发软,跌坐在地上。
“牛呢?死人呐,我的牛呢?!”老头的嗓门有些嘶哑,劲头被抽尽后有气无力的语气。他捶打粗糙的没有一个字的石墓碑,“两个死人保佑不了一头瘸腿的牛!”他绝望地埋怨,再也呜咽不出来。老巴利静静坐着,一下子失去两个伙计,心里空荡荡的,很像连续失去两个亲人那阵子。他根本没指望葵宝能找到它的老伙计。村子缺少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就像門没了锁头,值钱的东西常常被手脚不干净的人理直气壮偷走。
林子里的鸟叫声里似乎传来一两声是似而非的声响。老头吓了一跳,他擎住两个软绵绵的膝盖站起来侧耳聆听,没错,从林子更深处传来劈柴似的声响。也许那声响原本更锐利些,但被包含水分的枝叶一层层包裹,若隐若现传到巴利老头的耳朵了。老头寻声而去,几乎转到林子的边缘处——靠近另一个村子的那边,不远处还有一条尚存清浅流水的水渠。这时候阳光一片明亮,被雨水洗涤后的透明阳光。
巴利老头一眼就撞到了搁在杂草上的牛头——他的瘸腿伙计,整只牛头从脖子处斩断,刀口处血肉模糊。牛的两只眼睛半闭,鼻子里还栓着绳子。
“西土!”老头近乎咆哮般叫起来,然而声音里没有任何足以震慑人的威力。
在离牛头不远处,赤膊的西土和两个陌生人正在分割已经剥皮的庞大的牛身,牛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差不多只剩下一架骨头。三只渗透了血水的蛇皮袋子鼓囊囊立在一旁。
三个人被吓了一大跳,手中的刀子停在牛身上。西土回过头,老头已经瘫坐在杂草上,他的两个小肚腿又抽筋了。另外两个陌生人看见是个连站都不稳的老头,继续割剐余下不多的牛肉。西土在杂草上抹去尖刀上的血迹,朝巴利老头走来。他的裤子上血迹斑斑,双眼通红。连夜偷牛的贼!
“巴利老爹!”西土走到老巴利跟前,知道老头又抽筋了。他蹲下来,瞅着老头那张肌肉轻微抽搐的老脸。
“巴利老爹,你听我说!我们把牛卖了,把钱给葵宝买猪崽子!她一直想养两头猪的!”西土说。
“你把牛给宰了,不是卖,而且那是我的牛!”老头极为悲痛,他的两个小肚腿子抽筋得厉害,不然他说不定会扑过去一口咬了这个劳改释放犯。
“可如今猪苗,你知道的,巴巴贵,我那点工钱根本买不起!”西土没接老头的话,回头瞧了一眼正在割肉的两个人。
“巴利老爹,”西土继续说,并不在意被抽筋折磨的老头,“你不可能知道的,虽然你是葵宝的爸,但你不可能知道的。葵宝其实喜欢我呢,我们很快就会成为一家人了。只差我给她一笔买猪苗的钱聊表心意了!”
老头惊愕地瞪着西土,说:“葵宝要是知道你偷宰我的牛,只怕你老娘要被她活埋半截子的!”老头的话里终于有一股气若游丝的狠劲。
西土似乎有点忌讳,他扭头看正忙碌的屠夫。
“还有我的狗!在小树林里,我都看见了!”老头两只手抓着自己的两个小肚腿,加了一句。
西土猛地回过头来,盯住老头,他垂下脑袋,思索片刻后,猛地把手里的尖刀插进泥土里。
“那你去告诉她!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西土恶声恶气地说,“然后我跟她的事情黄了,你留着葵宝,将来给她扎个老姑娘坟!这么美好的事情被你搅黄了,你愿意要这头瘸腿的牛,不肯要个孙子!我是愿意上门的,不会给你当外公,给你当爷爷!好了,这事算卵黄了!你去告诉她了。”西土站起来,踢了一脚旁边的牛头。他回到那两个屠夫身边,拎起一把长柄斧头,咔擦地一声,砍掉最后一只还连在牛身上的牛蹄子。牛骨里蹦出来的骨髓四处飞溅,一块拇指大的白色骨髓飞溅到老头胸前。巴利老头脑袋里乱哄哄,他模模糊糊想着,当爷爷肯定比当个外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