潴龙河风物(二题)
2017-05-25刘亚荣
刘亚荣
我写下花饽饽,是对自己的童年和家乡有个交代。
腊月二十八,娘在炕头发上两盆面。面盆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等面有了酸味,起得欢实了,就要蒸花饽饽啦。土炕上的案板放着揉好的面团,一边是大红枣,黑花椒籽,大料籽儿,胭脂,一边是菜刀,剪子,锥子,秫秸席篾儿和篦子。娘揉,捏,抻,拽,剪,搓,粘,一团面变戏法似的成为一堆小动物,等一个盖帘摆满了花花鸟鸟,娘就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小生灵搬运到大锅里的篦子上,然后轻轻地盖上锅盖,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着什么,仿佛神仙已经来到我家,等着吃贡品。一只只小鸟、刺猬冒着热气从锅里跑出来,娘用鸡毛沾着胭脂给鸟上色,小刺猬眼睛亮闪闪的,是用花椒籽儿按的,小小的尖鼻子点着胭脂,奓着刺,像活的一样。大花糕一层面,一层花,衬着大红枣,取步步高的意思。在我们孟尝村烙饼、卷子、馒头、饼子都被称为饽饽,其中纯麦面做的尤其稀罕,作出花型的更是年节待客敬神的珍品。
那时候,我们村的人走亲戚也是郑重地提着一篮子香喷喷的花饽饽。孟尝村坐落在潴龙河南岸,是一个有历史的村子,县志上说,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孟尝君曾在此地招兵买马、开店招待门客宾朋。孟尝君散尽财帛,食客及千的美名流传了两千年,我们孟尝村名即得于此,“孟尝君子店千里客来投”,是孟尝村的历史,也是孟尝村人的骄傲。解放前,孟尝村还有田文庙呢,孟尝村村风淳朴,邻里间的仁义是不是来自于孟尝君的遗风呢?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的供品是什么?大概是以猪羊祭祀为主吧。
我总感觉这些花饽饽不仅娱人也娱神,不然,为什么人们会用它们上贡呢。
我家,不独我家,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外面砖,里面坯的房子,墙山很厚实,屋子间量都不大,无一例外的是每家的堂屋北墙正中央都有一个佛龛,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娘叫他老天爷。灶台的上方,紧挨着烟熏火燎的灶台也有一个佛龛,供奉的是灶王爷,这花饽饽就是给老天爷和灶王爷老俩吃的。可是,每次老天爷、灶王爷都不忍心吃一口,都留给我们姐弟几个吃,娘和爹吃棒子面掺白面的用硫磺熏过的表面白白的掰开里面黄绿色的馒头。我问娘,怎么神仙没动咱们的花饽饽。娘说,心诚就灵,老天爷吃过了。我想,神仙吃东西和凡人不一样。
年过完了,孩子们又开始想念花饽饽了,这要扳着手指头等三百多天呢。
日子不按规矩来,就在孩子们盼年盼得眼发绿时,村子里总是会有老人过世。老人的女儿们除了呼天抢地哭逝去的老人,还要请人蒸花饽饽、炸花,这是给老人最后的孝礼。丧事的摆供也是有规格的,我记得是在悲怆的唢呐声中,逝去老人的女婿会带着两个人抬着泛着亮光的至少三层的深红色食盒前来吊孝,给老人送葬。悲伤的场面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但我们喜欢食盒里的供品,老辈人都说,吃供品好,胆子大,恶鬼不近身。
我是潴龙河边的水土养大的,血脉中有孟尝村的文化特质,我的一切幸运或许就来自花饽饽敬神的福佑吧。
小姑姑结婚的时候,还时兴给婆家的长辈蒸食盒。这里少不了花饽饽的身影。记得是村子里的三大娘做师傅,其余的婶子大娘打下手。只见一块面在三大娘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两块面先搓成条状,然后是长着犄角的龙头,捏起龙脊,弯起的秫秸席篾儿印出了龍的麟,三大娘几下子抻拽就出来了龙尾,两条龙交叉,中间有一个圆圆的面团,即为龙珠。三大娘做出来的花饽饽花样多,也更传神,二龙戏珠,凤凰展翅,是人们争相收藏的上品。可惜,随着三大娘等老一辈人的逝去,花饽饽这项民间的手艺,在我们村绝迹了。我常常想,也许三大娘本身也是供品,是旧时代的祭品。
依稀中,还记得小时候祈雨的场景,十二个寡妇拿着笤帚围着官坑(传说官坑周围要出一朝的官员,后来风水给南方人破了)清扫,男人们作揖磕头不停地祈祷着,燃烧的香烛旁边是一个大笸箩,里面的供品就是香喷喷的花饽饽,孩子们扮演的青蛙唱着祈雨的歌谣,“老天爷快下雨,收了麦子供享你,您吃瓤我吃皮,剩下麸子喂小驴儿……”说来也怪,久旱无雨,祭祀过后,或者当天,或者三五天后一场瓢泼大雨会如约而至,难道是花饽饽感动了龙王爷?这花饽饽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能担当天与人间的信使?
现在的年,少了很多年味,年画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花饽饽也在很多乡村消失了。一些地方抢救性保护,使花饽饽成为非物质遗产的一种,在黄骅我吃到了用模子印制出来的花饽饽,这给我带来惊喜,也深为家乡消失的花饽饽感到遗憾。我们孟尝村和山东等地的花饽饽不一样,他们是在大馒头上点缀五颜六色的花型,我们孟尝村是一个个独立成型,有自己的特色。短短数十年,流传数千年的手艺或者说风俗就没了,成为有待抢救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哀。花饽饽是我们小时候年年见到的,如今我们在得到方便快捷的同时又失去了多少宝贵的东西。一些我小时候认为的所谓迷信,其实也是人与自然的沟通与契合,大自然养育了人类,人类用最珍贵的东西与冥冥中的“神灵”沟通、祈福,是情理之间的事情。有敬畏心没有什么不好。孟尝村的花饽饽和孟尝君有没有关系?孟尝村人们的憨厚朴实是不是二者养育熏陶的结果呢?是我常常思索的问题。
毋庸置疑花饽饽是麦子的精灵,它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大自然的馈赠。前几天,我去了省博物馆,金缕玉衣、长信宫灯,战国中山国的珍宝异彩纷呈,定窑和磁州窑的瓷器也穿越了时光闪耀着诱人的光泽。更多的文物带有老百姓的体温,比如铜鼎、砂罐、粗瓷碗、铜瓢,以及各种材质的盆。行走在历史与现实间,我想起了花饽饽,我思索着它的起源和传承。青铜器是古代的兵器和礼器,代表着身份和等级,也担当着保卫国土的使命。所以《左传》中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穷苦的老百姓也要祭祀,祈求上天消灾,降福。远古的祭祀是活人,后来是牛羊,花饽饽是不是就是这风俗的传承呢?我曾拜望过半坡的先祖,先祖的祭祀区还残留着贝壳、动物骨头和碳化的谷物。墙上有《吕氏春秋》注:“有谷祭土,报其功也;五谷祭土,禳其神也。”想来,祭祀是祖先对大自然虔诚的敬畏方式,花饽饽不正是对先祖祭祀的传承吗?
眼下又快过年,花饽饽却再也见不到了。那些花饽饽,那些蒸花饽饽的手艺人,那些风俗传统一同消失在家乡的风中,但却依然鲜活在我的记忆中,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潴龙河边的高粱
高粱原本不稀罕,小时候潴龙河边遍地都是。秋风一吹,沉甸甸的高粱穗垂着,干枯的叶子哗楞楞地乱响。沙滩地,贫瘠,加上旱涝,孟尝人常常种耐旱涝的高粱。有时候近河沿的地方,密密的也耩上几垄,叫禾子高粱,是喂牲口的好饲料。姥姥常念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场洪灾,飞机就在人们头顶上,转啊,转啊,往下扔大饼、馒头、糖块,人们坐在大笸箩里,划着水在高粱地捞飞机上投下来的白面饼。姥姥说,那白面饼一股子洋胰子味。我说,高粱穗要能变成麦穗该多好啊。
高粱饼在我们这里叫秫面饼,紅呼呼的,难吃。配上潴龙河的小鱼儿还凑合。过年时杀猪,秫面派上了大用场,可以加上盐和五香粉做血糕,蓬蓬松松的像现在的枣糕,咸香味。高粱稀饭却好吃,米汤光溜溜的,米粒像珍珠,有嚼头。但是太费柴火。要拉着风箱鼓哒半天。在我们蠡县这块儿,以前是没有大米吃的,只有小米、高粱米,有的人家奢侈些弄点大麦米吃。小米爱生虫子,所以我尤爱高粱米稀饭。上一年级的时候吧,端着一大碗高粱米饭往院子走,堂屋门口姥爷做了一个“关门”,我手捧着碗,用脚踢“关门”,没想到门反弹回来。一碗饭扣在胸口,疼得我抓了三个手指头印。伤疤好了,没记住疼,还是吃喝高粱米饭。现在还想喝碗高粱米饭,往哪里找呢?潴龙河都没了。
高粱浑身是宝,是传统农业社会的主要作物。庄户人睁开眼就能看到高粱的影子,从吃到用。秫面压饸饹、烙饼要掺点榆树皮面才行,不然不成型,那年月村子里榆树也多,大概也是因为常年吃高粱面的缘故吧。高粱秫秸可以编炕席,做箔盛棒子,秫秸秆的最上端连接高粱穗的地方叫葶秆,长长的光溜溜的,可以做锅盖、盖帘、燕窝,还可以做驴驹葫芦(蝈蝈笼子)。高粱穗也叫蜀黍瓤,可以做笤帚、炊帚,东孟尝村人大都以刨笤帚、穿盖帘为副业。孩子们常常把大人们穿盖帘剩下的葶秆做小狗,葶秆芯做狗头、身子,席篾做腿、尾巴。过年时,写对子(春联)剩下的红纸粘在葶秆上,就是风鼓楼(风车)。白白的雪地,整齐的高粱秸做的院墙,老榆树老柳树上落着几只麻雀,街上跑着三两个挑着一团火似的红红的风鼓楼的孩子,也是乡野一景。
高粱还担负着敬天地通鬼神的责任。娶媳妇的天地桌上有个斗,斗里盛着高粱粒插着三炷香,有什么寓意我不知道,总归是粮满仓、吉祥之意吧。村子里每每老了人,哀哀的哭声中,天地桌上供着供品,以及盛着草木灰的升,升里插着蜀黍瓤。爹说,蜀黍瓤是轮回路上的打狗棒。高粱虽然没在五谷之列,但看其作用也颇有历史了。高粱不仅能果腹,还能做酒。如今的高粱酒究竟是怎么来的呢?反正,潴龙河边是见不到那扑啦啦满地的红高粱了。
记得曾经有一种矮高粱,穗子紧实,人们叫它制种高粱,口感不好。有的按红高粱白高粱分类,我分不清了。乡人们骂人笨,倒常说某人满脑袋高粱花子。
王祥夫老师说“美丽的高粱”。在我眼里高粱高高的个子,到壮年时叶子就呈现一种红斑,别有一番韵致,像一个个久经沧桑的壮士,看到它们,我常常想起战国时的樊於期们。《蠡县志》说,南庄村南有大冢,呼为樊将军墓。南庄距我们孟尝村十里地。倒别说,高粱还真是我见过的最高的庄稼。潴龙河沿边角地头还有一种作物叫麻,也很高,叶子绿莹莹的,掌型,叶的边缘带锯齿,长得比高粱好看,种子叫小麻儿,虱子般大小,炒熟了,贼香(呵呵,这两个比喻好玩),现在也不见了。高粱叶是上好的牲口饲料,小学时学校常常组织学生劈高粱叶,我钻在高高的高粱林子里,心怦怦跳得欢,一边劈叶子一边要和旁边的同学说话。中学课本上有《谁是最可爱的人》,形容战士马玉祥“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红高粱那样淳朴可爱”,马玉祥来自长满大豆和高粱的东北。这大概是作家眼里不同的高粱吧。
在我眼里,高粱也是可爱的,还在我的身上做了印记呢,它也是家乡的印记。高粱是生活,也是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