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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画课

2017-05-25俞妍

文学港 2017年5期
关键词:二舅雪莲表姐

俞妍

我小时候,住在姚镇的九十九间里。九十九间是我们姚镇最大的木结构老房子,大概建于乾隆年间。最早听说是一个朱姓家族的祖屋,后来四分五裂。到我出生时,里面已住了四五十户人家。三教九流的,都擠在一处。

我家住的是东厢房,老辈人不屑地说,这是当年朱家丫鬟小厮住的房子。我们没感觉仄逼。东厢房里除了我家,还住了几户人家,分别是小和尚,呛蟹,沙奶奶……我家和沙奶奶家隔得最远,关系却最好。听我母亲说,她和沙奶奶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一起读书长大,后来都嫁到九十九间。沙奶奶本名丁浓利,长了一张老太婆脸,当年公社俱乐部演样板戏,才二十岁的丁浓利演沙奶奶,活脱像。此后,大家都叫她沙奶奶。我母亲直接喊她老沙。她称我母亲老香,我听成“老乡”。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母亲的乳名叫香香。那时,我们已经搬出九十九间了,再也没有人喊我母亲老香了。老香成了我母亲的绝版代号。

我母亲和沙奶奶要好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清。她们在进社办厂之前,一起在祠堂后半间纺石棉。她们做了新衣,经常换着穿,外人以为她们做了一样的衣服。家里有好吃的零食,必定互分一半。要是男人不在家,她们还会把小菜搬在一起吃饭。同样是榨菜、腌冬瓜、苋菜根之类的咸齑,聚在一起吃,饭能嚼出甜味来。

可能是我母亲跟沙奶奶太要好了。我们家跟小和尚、呛蟹家的关系就有些糟糕。小和尚家与我家隔了一层薄墙,几次为下水沟的事与我们争吵。呛蟹家做海鲜生意,腥臭的气味常常让人情绪失控。小和尚和他们吵,沙奶奶也跟他们吵,那混乱的场面,如同打三国。我家没有跟呛蟹家吵过,但我母亲从不跟呛蟹老婆搭话。我怀疑沙奶奶晚饭后找我母亲缠毛线,多半来讲呛蟹老婆的坏话。

有一阵子,一个叫阿强的名字,从她们嘴里蹦出来。我猜测这个阿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后生,她们在寻寻觅觅给他介绍对象。几日后的黄昏,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我家门口。我父亲不在家,母亲招呼沙奶奶一起招待他。这个男人秃着头,长了一张哭丧的脸。他抬头看人时,两只小眼睛偷偷一瞥,又快速跳开。沙奶奶有些沉默,说是来帮忙,做事很心不在焉,泡一杯糖水茶,白糖撒了一桌面。我母亲心疼得直咋舌。这个无聊的夜晚,实在引不起我的兴趣,不等母亲催促,我就去睡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沙奶奶的女儿竟然睡在我脚后头。母亲说,沙奶奶的老娘昨晚忽然发病,家里男人又不在,她半夜赶到娘家去了。那个叔叔呢……办完事早回家了。母亲没等我问完,烦躁躁地答道。我便闭了嘴。

之后的第三天,沙奶奶又出现在我家门口,脸红扑扑的,像刚下蛋的母鸡。我母亲又和她嘁嘁喳喳起来。我从她们谈话中,没听到一丝老太婆的病情。

2

说实话,我讨厌这两个女人嘁嘁喳喳讲小话。这一点,做赤脚医生的父亲跟我一样受不了。父亲多次说过,他最讨厌女人的碎嘴,鸡啄米似的。我猜想他在说沙奶奶,因为沙奶奶长了一张尖嘴巴。只要沙奶奶一进门,我父亲就找借口跑到楼上。

有一晚,沙奶奶跟母亲嘁嘁喳喳一小会就回家了。她没绕完的毛线扔在一只藤篮里。我家的猫咪盯着藤篮里的线团,眼泛绿光。母亲也没心思去驱赶。她兴奋地跑上楼,拉起翻读内科学的父亲。老沙家买电视机,我们借他们多少?母亲的眼睛闪着光芒,她拉开大衣柜门的动作那么轻捷,像芝麻开门,仿佛里面有很多宝藏。她翻出父亲那件泛白的球衣。我知道那件球衣里包着钱,但我从不敢偷看里面到底有几块。我们有钱,不会自己买呀。父亲有点不高兴。母亲伸出右手食指抹了一下嘴唇,一张一张数着十元大钞,那叠钱在她的指间哗啦哗啦响。母亲眯着眼道,你傻呀,他们家买电视机,不是跟我们自己买一样嘛,我们可以天天去看。父亲没有抬头,他捏着红笔在那本砖头书上划波浪线,看起来是那么不耐烦。我紧张地望着父亲佝偻的后背,等着他的下文。我知道要我母亲自己掏钱买电视机,那等于割她的肉。随你吧……过了好久,父亲才回过头轻叹道。在母亲的欢叫声中,我长吁了一口气。

此后的夜晚,我天天窝在沙奶奶家里。沙奶奶家的卧房,跟我家一个套型。自从五斗橱上摆了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卧房好像高档很多。而矗立在屋顶上的那根天线,更像一面旗帜骄傲地招展着。清晰了吗……还差一点点……这样呢……好好……母亲总是自告奋勇去转天线。一伙人屏住气盯着跳跃的屏幕,直到出现清晰的镜头。那时,上海台正热播《上海滩》,周润发演的许文强老少通吃。他耍酷的样子,不用说我们小孩子,就是我母亲和沙奶奶都激动得眼圈泛红。只有在广告来临时,大家才回到现实。透风的木板壁,吱嘎作响的竹榻眠床,搪瓷斑驳的水杯。谁的脚臭味在仄逼的房间里旋转,熏得人晕头转向。而我和沙奶奶的女儿却在这时乐起来。我们喜欢看一则广告:几个上海女人打开水獭牌阳伞,用上海白脆生生地讲一句:“死脱吧阳伞。”

3

母亲说,你多跟雪莲玩玩。雪莲是沙奶奶的女儿,长着跟她母亲一样的老太婆脸,喜欢在后脑勺扎一根独角辫。许是橡皮筋扎得太紧的缘故,前鬓的头发都像倒伏的韭菜一缕一缕的,可以清晰看到粉色的头皮。母亲不止一次提醒沙奶奶,不要给雪莲梳这种头发,免得头上生吊发疮,沙奶奶总是不听。谁叫她那么傻,考试从来没及格过……我母亲一听这话就不说了。这时候,我很不适时地从书包里掏出批了一百分的试卷给母亲看,母亲白了我一眼,却又抑制不住开心,故意摆摆手驱赶我去写作业。

雪莲到底有多傻,我也说不上来,感觉她喜欢认死理。每次玩游戏,最倒霉的肯定是她。捉迷藏吧,别人蒙上眼睛后,总要偷眼看,然后一找一个准,只有她老老实实从不偷看。有一回,我们在生产队的仓库里玩。她躲到废弃的打稻机里,大家玩了一会儿就散了。直到天黑,沙奶奶找到我,我才想起她来。原来,她蜷缩在稻桶里睡着了。稻桶的外沿上,涂满了各种动物图案。那是她用黄泥块教我们画的,美其名曰“图画课”。

母亲说,雪莲也不是啥都不好,画画就很出彩。而我呢,画只狗都像坨屎。我很不屑,画画好顶个屁用。我跟她玩得最多的是“升级留级”的游戏。她伸出细长的手臂,我捏着她的手腕开始往上挪移,升级,留级,升级,留级……我狡黠地念叨着,她紧张地望着自己的手臂。啊,又是留级……我笑着拍打她的肩膀。为什么每次都是留级呀。她红润的圆脸像失了水,黯淡下来。要不要再来一次?我抓住她手臂,她挣扎着逃脱了。可是,她还是逃离不了留级的命运。读完四年级后,她竟然一口气留了两级,像一只漏气的气球,落到我们班里。

还要不要脸呀,你这个猪脑子,人家跳级,你留级,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沙奶奶拉扯着雪莲的独角辫,好像所有的愚笨都是从这根辫子里长出来的。母亲闻声赶去救驾。她领着雪莲到我家里,给她擦凈脸,梳理乱蓬蓬的头发。被母亲清理后的雪莲,变成了一个清爽的姑娘。我的嫉妒心在瞬息间膨胀——自小到大,我一直梳童花头,母亲从来没耐心给我扎辫子!我开始捉弄雪莲。我让她弹我家的玩具钢琴。她跷着尖尖的拇指笨拙地寻找琴键,我趁机在她头顶上弹奏。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她弹得很开心,我玩得更得意。那一刻,我竟然忘记了雪莲比我大两岁,她已经是十二岁的姑娘了。

4

有一日,父亲很早从医疗站回来,翻箱倒柜寻找着什么。晚饭时,他黑着脸,声音很响地嚼着兰花豆。母亲沉默着。我扭动着脚趾头(紧张的时候,我老觉得鞋子很小,压得我的脚趾头不能动弹)。我偷偷脱掉一只鞋子,母亲开口说话了。她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话,什么土地证呀,房产呀。父亲起先没应声,他一口抿干酒盅里的白酒后,嘴里呵出沙奶奶的名字。没有这回事……不可能的……听得出来,母亲一直在替沙奶奶辩护,好像把矛头指向了一个上海女人。上海婊子!母亲狠吸着螺蛳,呼地吐出一大块黑衣片。不要说了!父亲忽地重拍桌子,吓得我脚上的另一只鞋也落在地板上。母亲扔了筷子,捂住脸哭起来。她哭骂的声音像扯一块破布。自从嫁给父亲后,家里只有三把椅子四捆柴,跟着父亲天天过穷日子。现在倒好,连一间破楼屋都是别人的,你还有脸朝我发火……母亲哭起来没完没了。我的头埋在饭碗里,直到父亲离开饭桌,才抬起来。

第二天晚上,我二舅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竟然是呛蟹夫妇。在我惊愕中,父亲却很自然地与他们打招呼,好像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打招呼的。母亲有点慌乱,她去厨房里给他们倒茶,老半天才出来。她给二舅和呛蟹泡了茶叶,给呛蟹老婆泡了糖茶。想起母亲平时与沙奶奶嘁嘁喳喳的小话,玻璃杯底里那层厚厚的白砂糖让我很不满。

一阵寒暄后,呛蟹夫妇围着我家的饭桌坐下。母亲几次撵我去睡觉,我都赖着不动。让她再玩一会儿吧,小燕挺乖的。呛蟹老婆轻笑道。我惊了一下,她居然也叫我小燕,口气那么自然。我趴在八仙桌上,玩着五子棋,眼睛偷偷瞟向她。我第一次发现呛蟹老婆原来长得不丑,特别是那双杏仁眼,眼白很干净,好像并没有被她家的咸腥污染。她坐在母亲旁边,母亲像哑掉了一样。我只听到三个男人浑浊的说话声。

他们谈得正在兴头上,白炽灯泡的钨丝暗了。又停电了。母亲摸着黑,去厨房的壁柜里找来两根白蜡烛。烛光如豆,他们的脑袋投射在四周的白墙上,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屋外,深秋的风像一辆辆警车呼啸而过。我的小心脏剧跳起来。我想起前几天在沙奶奶家看的电视剧《夜幕下的哈尔滨》。眼前这几人,好像秘密开会的地下共产党员……

5

之后的夜晚,呛蟹和他老婆时常到我家来。我母亲见他们过来,赶紧放下手中的活,正儿八经跟他们说话。以前沙奶奶来时,母亲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几回,母亲坐在马桶上,还是麻烦沙奶奶拿手纸。呛蟹夫妇来我家后,沙奶奶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我们的晚饭时光也变得无比乏味,以前吃晚饭,我和母亲总是热切地谈论当晚的电视剧情。现在,母亲收拾碗筷后,靠织毛衣来打发那些无聊时光。那件毛衣本来是沙奶奶给雪莲织的,因为里面的花样有点繁,母亲当初就自告奋勇接任下来。我盯着鹅黄色的线团在藤篮里打转,不由痴想,要是母亲织好毛衣,沙奶奶不来拿,母亲会不会顺手给我穿。

你太傻了!我把这点小心机告诉表姐,表姐往黑乎乎的礼堂墙壁吐了一口痰。你还不知道吗?她挽了挽袖子,像要与人干架似的。上海婊子回来,要抢你家房子,正跟你爸打官司呢。她没头没脑的话,吓了我一大跳。好一会儿,我才知道最近我家发生的大事。原来我家的房子,是解放前我祖父向地主租的。解放后,地主打倒了,这事不了了之。现在新政策出来了,地主的女儿从上海回来,要收回我家和呛蟹家的房子……原来这样子呀。我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我根本弄不明白。但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呛蟹夫妇跟我父母搞“地下党”了,原来他们要一起对付上海人。可是,这跟沙奶奶家有什么关系呀。你傻呀,上海女人是沙奶奶的表姐。上海女人能回来收你家房子,当然是沙奶奶一家子在背后搞鬼了。收了房子,他们自然也有好处呢。

愤怒,像一股气流在胸腔里盘旋。我气愤的,不是我家的房子要被人夺走,而是沙奶奶家居然帮地主的女儿来对付我们。我望着表姐得意的脸,慢慢平静下来。表姐是二舅的小女儿,比我大一岁,与我同班。她就是个爱耍花招的女孩。粗粗的辫子从来没有梳正,总是照电视明星的样子梳出各种花样。上课从来不安分,捏着一根黄丝带,在手上绕来绕去。即便老师将它没收,她还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来。

你怎么知道的?我为自己的怀疑表示得意。当然是听我爸说的了。她乜斜着眼努努嘴,在地上捡了一截断粉笔,在墙壁上胡涂起来。

雪莲很不适时地跑过来,后脑扎着很紧的独角辫兴奋地甩摆着。你在画什么?她从灯芯绒罩衫袋里摸出一把大白兔奶糖直往我们手里塞。我上海姨妈给我吃的,可甜了。上海姨妈——谁要地主婆的奶糖!表姐哼了一声,将奶糖砸在雪莲身上。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雪莲一脸无辜地望着我们。你们怎么了?她撇撇嘴叫嚷着。你自己知道!我别过头,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往操场冲去。

操场上,充满着欢笑声。女孩子的皮筋和男孩子的篮球,在夕阳的余辉中,像一段乐音在五线谱上跳跃。我却瞥见梧桐树的枯叶,在碎光中慢镜头般飘落。我下意识地捏捏手。我的手心刚才碰过奶糖,黏糊糊的,很难受。那种难受让我很想哭。

6

一切都变了。拒绝了雪莲的大白兔奶糖,我就知道去沙奶奶家看电视已成了传说。那些天,晚上热播《射雕英雄传》,梅超风到底有没有练成九阴白骨爪,成了我的心病。早上到校后,我只能在同学们的话语间拾捡一些零碎的剧情。

深秋黄昏,西北风吹着檐头的枯草,呜呜作响。我独自在老屋的天井里跳房子。沙奶奶穿过胡同走来,我装作没看见她,自顾踢小石子。小燕,这几天怎么没来我家看电视呀。沙奶奶问道。明知故问!我心里骂着,一开口却说,我不知道啦。沙奶奶好像并不在乎,又问我妈那件毛衣织得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啦。我重复道。这回是真不知道。既然沙奶奶成为我家的敌人,那么老妈肯定不会再给她织毛衣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件毛衣竟然织好了。

那日晚饭后,沙奶奶出现在我家门口,跟我母亲说话。知道你们也要买电视,我不好意思再借下去了。她手里捏着格子手帕,里面估计包着钱。母亲接过手帕,捏了捏鼻子不说话。沙奶奶靠着门框,似乎在等待母亲接话。但母亲却抓了一块抹布,擦拭着靠近门口的木椅和茶几。

你倒说说,我们这房子……母亲终于开口了。她平时爆豆子般的声音,此刻只说了一句,就哑掉了。沙奶奶下意识地后仰了一下,手指掐着门框上脱落的漆皮,微微动了动嘴唇。这个叫我怎么说呢,上辈人的东西,总归要物归原主吧……她说不下去了。

沉默在屋子里弥散开来。沙奶奶的影子投射在青石板上,若有若无地晃动着。我怀疑这场景像似在梦里。

那我先回去了。沙奶奶说。等等……母亲扔下抹布,蹬蹬蹬地跑上楼梯,又蹬蹬蹬地下来。她拎着一件鹅黄色的毛衣,我认出就是给雪莲织的那件。母亲把衣服递给沙奶奶,喃喃道,我不知道,阿莲穿着会不会合身。沙奶奶没有说谢谢,嗫嚅着,阿莲一定很喜欢……

夜风像一个孤独的孩子小声哭泣,远处的胡同里传来雌猫悲怆怪异的叫声。沙奶奶抱着那件毛衣,走在石板路上,搭襻皮鞋发出嘀咯嘀咯的声音。母亲扶着门框,脸白得骇人。我家到沙奶奶家不过二十米路,但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听到沙奶奶家木门的吱嘎声。

等母亲关上门,我就迫不及待地问母亲,我家什么时候买电视机。话音未落,母亲的巴掌就甩过来,重重拍在我的后脑勺上。

7

雪莲还是像往常一样,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猜猜我在吃什么?她暗红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这是她一贯的伎俩。嘴里不是嚼着咸肉,就是面筋。我看她舌苔上的碎末就能知道。可此时,我自顾甩着跳绳,不睬她。你闻闻,她凑近来。一股咸菜味从她嘴里恶俗地散发出来。你走开……我有点生气。日光西斜,再不抓紧时间玩,母亲又要催命似的差我去喂鸡赶鸭了。你知道吗,黄蓉带着郭靖去桃花岛了……黄老邪的老婆记性可真好,把老顽童的秘籍都默出来了。我不由收了跳绳,听她讲《射雕英雄传》。这些天没看电视,我都熬得快拉不出屎了。雪莲拿起黄色的断砖块,在白墙上画黄蓉。不得不说,她画的黄蓉像得要骂人,特别是那两颗大板牙很俏皮地爬在嘴唇外。

你为啥不来我家看电视呀?她讲完剧情突然问道。一听这话,我就来气了。你问我,你怎么不去问你妈呀?我踢了一脚石头。一群蚂蚁浩浩荡荡从墙角的枯草边涌过来,围聚着石板上,那里有雪莲吐掉的几片残屑。我一脚踩上去,使劲摩擦着。蚂蚁们四处逃散,雪莲跑上来,吐了一口痰,想堵住它们的去路。

几只麻雀哗啦啦地从祠堂的柴堆里飞出来,随之飘来一股咸腥味。呛蟹挑着担子,从胡同里走来。我正想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他的大嗓门先骂起来了。墙壁上的图画,谁画的?他的粗指头戳着我们的脑袋,我和雪莲都吓了一跳。好好的墙壁被搞成这样,他奶奶的。我靠着墙缩了缩身子,真担心他放下担子,抽出扁担赶过来。

呛蟹女人从后门走出来。她暼了一眼墙壁,好看的杏仁眼瞪得滚圆。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堵墙是她家的。哎呦,谁画上去的呀。她双手一拍嚷起来。小燕……这是你画的吗?她问道,眼睛却盯着雪莲。我没画……我瞥见呛蟹女人的眼睛,好像梅超风!原来她在我家的温柔样都是装出来的呀。哪个偷汉子搞下的种,生了双贱手乱涂乱画……房子还没收回,就派小的来作乱,还有王法吗……呛蟹女人的薄嘴唇快速抖动着,尖利的声音似乎能穿透墙壁。我盯着她解下围裙,一记一记抽打着墙壁上的“黄蓉”。

沙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她揪住雪莲的独角辫,扇了她一巴掌。招祸的胚子,总有一天被我斩断手指……雪莲捂着后脑哭起来。沙奶奶叫骂着把雪莲拖进她家后门。我彻底僵掉了,挨着墙壁不敢挪动一步。呛蟹女人走过来,捏住我的右臂道,小燕,这种人,咱少跟她们玩。她像摘下了梅超风的面具,脸上的器官又柔和起来。我一声不吭,趁她低头用围裙扑打衣襟,赶紧溜走。

祠堂里,天已昏暗。我跨过门槛,一脚踩在散架的棉花杆子上。棉花杆子刺穿布鞋底的破洞,扎进脚趾头,狠狠疼了一下。我脱了鞋,捂着脚趾头小声哭起来。黑暗在我身边升起。一只猫喵叫着走过来,它闪动的绿眼睛让人恐惧。我艰难地穿上鞋,一瘸一瘸走出祠堂,抬眼看到母親捏着畚斗在柴棚边倒垃圾。你疯得还知道回来呀……她乜斜着眼道。听口气,她好像早已听到两个女人的骂声,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8

我发现相比沙奶奶,我实在不喜欢呛蟹老婆。那个星期六,父亲和母亲去省城,打算把我放在呛蟹家里,我死活不肯,母亲只好带上我。

我们坐“猪猡车”到了县城,在县城车站等去省城的车。初冬时节,空气里已有了肃杀的味道。县城车站门口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击打着玻璃窗,让人心烦。喇叭里一个卷舌音很重的女人播报着开车消息。她每次播报后,都有十来个旅客拖拉着行李,慢吞吞地朝检票处走去。

等会儿检票,你装得矮一点。母亲紧攥着她的青花布包,不止一次提醒我。

听见没有,装得矮一点。喇叭里再一次播报消息时,母亲又强调了一遍。最近,她的脾气有点暴躁,不像以前,嘻嘻哈哈像个孩子。我突然紧张起来。母亲拉起我的手,跟着人流走向检票处。父亲背着一个蛇皮袋,捏着两张票走在前面。我像只猴子半蹲着身子向前走。这个小孩,怎么不好好走路,有没有买半票。快到检票口,一个穿制服的女人突然叫道。我吓了一跳,站直了身子。小孩肚子疼……母亲攥着我向前跑。那个制服女人一转身就逮住了我。还是量一下身高,看有没有超过一米二。母亲脸色煞白,拼命解释道,我们带她去看病的。我弓着背,感觉自己缩成了一个球。还走不走呀!排在后面的几个男人催促叫骂着,穿制服的女人才放开我。

坐上车,我开始啜泣。母亲拿出手帕重重擦拭我的脸,我开裂的嘴唇弄得很痛。她亮开嗓子训斥我不应该跟他们一起去,又埋怨父亲不应该自己检了票先走,后来非常憋屈地说我已经够矮了,像我这个年纪的小孩大多超过一米三了,就我还在一米二徘徊。孩子长不高,破房子还保不住……母亲絮叨个没完,前后排座位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母亲。我紧张地望着父亲,怕他吼出声来。但是,父亲像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病人,没有还口,他脸上的疲惫和愁绪凝固着,犹如一尊蜡像。

突然,汽车一个急刹车,站立的父亲像一棵大树扑倒在地。还好吗,很多人上前问。母亲拉住父亲,帮父亲揉膝盖。父亲推开母亲的手,咧了咧嘴,艰难地站起身。我发现他罩裤的膝盖处有一个窟窿。

终于到了省城。走出车站,抬头望见阴翳的天被乌云团住。西北风越过空旷的停车场袭来,抽打在脸上。父亲一瘸一瘸走在前面,母亲拉着我躲过车流跟上去。我感到母亲的手冰冷冰冷的。

这条街道并不宽,两边的梧桐树落尽叶子,它们的枝干互相交集着,像两个巨人在握手。沿街的商店一律青褐色,斑驳的石灰里隐现出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要是活着,一定会给我们做主的……这是祖母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此时,那些标语被树枝遮蔽着,看上去有种奇怪的感觉。

走了一段路,父亲的腿似乎不瘸了,越走越快,我们都有点跟不住他了。果然,他拐进一条胡同后,不见了。爸爸呢?我问母亲。母亲失了魂似的,望了我一眼。等她明白过来,细长的手指掐进墙壁上的苔藓。她开始咒骂父亲,咒骂已故的祖父母,咒骂我们那套该死的老房子……天很恶毒地下起了雨,她一只手举着帆布包遮盖我的脑袋,另一只手抹着脸。雨水顺着青黑肮脏的墙壁不断流下来。

不知是紧张还是寒冷,我的小腹不合时机地痛起来。我肚子疼。我拖着步子对母亲说。母亲像没听见,继续拉着我朝前走。妈……我走不动了,我肚子疼死了。我哭起來,蹲下身子。母亲松开我的手,一脚跺在水潭里,大声喊父亲的名字——张志文……几只麻雀冒雨从檐头飞过。父亲像被胡同吃掉了,再也没有出现。

9

从省城回来后,母亲病倒了。父亲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自顾上班忙碌。呛蟹夫妇好几天没来了,二舅倒是来了一趟,嘀哩咕噜地跟父亲说着事,并不时发出叹息声。我略带困意的脑子弄明白了一件事。前几天,父亲带我们去省城原来是去找他老同学的,听说那家伙当了律师。可惜,那个律师同学说,这样的官司基本上没戏。

那晚的月亮亮得出奇,屋子里又停电了。二舅回家前,上楼看了母亲。二舅叹息道,你呀你呀,当年她娘跟我们老娘闹,你却非要跟她好,现在你看看,她还不是跟她娘一个货色。母亲没有吭声,呆呆地盯着蜡烛。她的脸在烛光中白得像一张纸。二舅说,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着。母亲从被窝里坐起来,凑近二舅的耳朵嘁嘁喳喳了一会儿。我在蜡烛边玩五子棋,抬头瞥见二舅的眼睛瞪得像月亮一样大。父亲走过来,捏了一个棋子。他似乎听到了母亲的话音,喝了一声,无中生有的事,不许乱说。母亲咬着嘴唇,她微微扭曲的五官,像不是她自己的。

二舅说,这种事,我跟你嫂子一说,明天保证有好戏看。他对我眨眨眼披上旧棉袄出门去了。月光下,二舅走路的样子像一只笨熊。可是,为什么以前我总觉得他像个很有能耐的人呢。我对着地上白霜一样的月光,心里涌起迷雾样的谜团。

上楼钻进被窝后,我听到母亲搭理父亲的声音。朦胧中,他们的被筒起伏又塌下,隐约听到母亲的呜咽声。压在我胸口的气流,终于随着混沌而来的睡意,一点点退去了。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虽说是星期天,父亲还是早早去上班了,母亲坐在被窝里织毛衣。看过去,她的脸色好多了。我打了个哈欠,又钻进被窝,掏出一本小人书翻看起来。那本书是雪莲借我的,叫《舞台姐妹》,里面讲两个唱戏的姑娘一会儿好一会儿闹的故事。

还不起床吗?母亲叫道,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书藏起来。那就再躺一会儿吧。母亲拿钢针划划自己的头皮,她的手上带着露指手套。近些日子来,难得她这样温柔悠闲。

一阵公鸡打鸣后,隐隐传来叫骂声。我侧着耳朵,听出是呛蟹老婆的尖嗓子。起先,听不出她在骂谁,只听到她满嘴的污言秽语。妈,外面在吵架……我叫道。母亲低着头,像沉浸在梦里。外边的声音越来越吵,我趴在窗档上,推开一点点窗缝。呛蟹老婆锥子般的声音里混杂着沙奶奶同样锋利的声音,随着冷风灌进来。她们在吵架!我又叫了一声。母亲自顾织毛衣,她手中的两枚钢针不时碰撞着,像两个战士短兵相接。我侧着头看她的脸,她脸上的器官僵硬着,似乎在为手上的活使力。我套上棉袄棉裤准备下楼去。她没有拦我,只说了一句,粥在锅里炖着。

楼下更冷。大门关得紧紧的,两个女人的叫骂声还是无比清晰地从门缝里漏进来。沙奶奶只是用一些毫无意义的词语反复咒骂。呛蟹老婆的嘴却像一把锋利的菜刀乱切乱砍。她骂沙奶奶搞野男人,破鞋烂货。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呀,门后面拉屎,天总归要亮的……那个臭猪头叫阿强是吧……我一个激灵,偷偷拉开了一点门。只见沙奶奶蓬散了头发,屁呀,屁呀地骂。

这时,沙奶奶的男人从里屋奔出来,手里举着一把扫把。呛蟹女人一见,吓得跑进屋。那扫把却朝着沙奶奶劈头盖脸打下来。臭婊子,臭婊子……他们身后,一只母鸡咯咯叫着从柴棚里蹿出来。

我吓得赶紧关上门。头顶咚的一声巨响,好像木箱子翻倒了。我跑上去,见床边的木凳横在地上,母亲正趴在床沿上,对着痰盂呕吐。她的长发垂挂在前额,隐盖着苍白的脸。尿骚气混杂着酸菜的腌臜味,在空气里发酵。我不由捏了捏鼻子。

小燕,帮妈妈倒杯茶来。母亲仰起头。不知怎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10

表姐说,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快被他男人打死了。我刚想问由来,见雪莲捏着数学作业本跑过来。她头发蓬乱,眼圈发黑,好像一夜没睡。果然,作业本上的字比蚯蚓还难看。表姐乜斜着,嘴巴快碰到鼻尖了。昨晚你爸打你了?表姐翻着作业本问——帮我收作业本,是她无上的荣光。没有……雪莲慌乱地摆弄着旧罩衫的纽扣。那件粉灰色的线呢罩衫已脏得发黑,纽扣也掉了好几粒。没打你,难道是你爸打你妈了……表姐咄咄逼人。没有,没有……雪莲急得脸上的皴裂鼓起来。别装腔作势了,你妈的那些烂事,我们都知道了。表姐抬了抬下巴道。雪莲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嗫嚅着,你不要胡说,没那回事……她的眼皮眨了几下,眼泪沿着脸上的皲裂滑下来,一直滑到嘴角边。表姐哈哈笑起来,捏住我的双肩。这事,你妈最清楚了,是吧。我挣脱开了。说真的,我讨厌表姐的幸灾乐祸。

下午的课,我有点心不在焉。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抱着昨晚的作业怒气冲冲走进来。教鞭呼呼作响。丁阳,孙菁、刘强、吴雪莲……她一个个报着名字,接着便是“竹笋炒肉”的啪啪声。吴雪莲……班主任老师叫了一声。吴雪莲,她又叫了一声,声音响得几乎要碰到楼板了。我回过头去,见吴雪莲低着头,捏着一截橡皮头开花的短铅笔在本子上画着什么。班主任愤然揪起她后脑的辫子。你个不要脸的,留了两级还不知羞……雪莲被班主任拖上去,她握紧的手指被一根根扳开。你昨晚到底在干什么去了?竹棒一记记打下来,每一次在空中划过弧线,我都忍不住闭一下眼。明天叫你家长来一趟……班主任叫嚣的声音飚到最高处,收了一个尖利的尾音。

老师,不要,不要呀……雪莲像只乌龟,脑袋缩进肩膀里,干裂的下嘴唇咬出了血丝。我的头皮一阵发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站起来说道,雪莲的爸爸妈妈昨晚吵架了,她没法写作业。班主任愠怒的目光投向我。你怎么知道的?她家在我家隔壁。我哆嗦着,感觉身上的血都涌到了脑门。角落处传来同学的偷笑声,教室里的空气一下子轻松起来。班主任不耐烦地挥挥手,让雪莲回去。雪莲握着手掌,像个瘸子一步步走下来。

终于放学了。我在一楼走廊等表姐。小燕,小燕……雪莲在背后喊,她的旧棉鞋咚咚地击打着楼梯,听起来特别揪心。在我回头的那一刻,她摔倒了,摔倒在楼梯口。她蜷缩着身子,双手捂住额头。我愣了一下,跑过去。我知道,你跟我是最好的……她红肿的手捏着我的手指。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我慢慢腾出手,掏出脏兮兮的手帕按住她的额头,血丝很快染红了手帕。

我知道你们都恨我的上海姨妈,你放心,我不会做她的干女儿的,我只想跟你好,像以前一样好……她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第一次觉得雪莲的手骨很硬,柴棒似的。

11

春天说来就来。桃花盛开的季节,二舅帮我们在外婆家隔壁找了两间老平房。二舅说,先将就着住进去,好歹能先安身下来。母亲打量着卧房梁柱上漏下来的一缕光,没有多说。接下去的日子,父亲叫了几个后生帮忙搬家具,连老家隔断处的旧门窗都拆了过去。呛蟹夫妇依旧若无其事地做生意。他们仿佛要挨到最后一天。法院判下来的期限是六个月,多拖几天也没啥意思。父亲这样说道。

搬掉家具的老房子,像一棵蛀空的树,颓败得不成样子。撞落的墙皮混着结成球的灰尘,在地板上滑动。墙角的蛛网也像破碎的心情,在窗档的漏风口晃荡。一切都那么陌生。我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好像自己从来没在这里住过。

表姐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堆粉笔头,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胡乱涂写起来。我惊讶地望着她。她甩着故意梳歪的长辫子,踢着墙壁道,给上海婊子写点东西呀。写什么?我很好奇,心想她从来没有完整地写过一篇作文,这一点跟雪莲可以比拼。傻瓜,当然是骂人的话。她撇撇嘴,开始涂写。上海女人是个婊子,嫁给老公生下傻子……刷刷两笔,绿粉笔像肮脏的浮萍在河面上荡开来。烂眼睛,烂嘴巴,烂屁眼,烂XX……她继续写着。最后,几个XX,她改用了红粉笔,像死囚犯胸前的大红叉,很骇人。她扔了粉笔头,从凳子上跳下来。你不写吗?她问我。我摇摇头。她翘着鼻孔,一脸鄙夷。说实话,我很喜欢写粉笔字。每每班主任要我布置家庭作业,我总是很积极地踮着脚在黑板的右下角歪歪斜斜写下一堆粉笔字。可是,此时我真不知道写什么。地主家的烂婊子,臭婊子,抢我家的房子……难道就写这些?

雪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她黑乎乎的手扳着墙角,像是在外面站了很久。你在干什么?我问道。这话应该她问我们才对。但她不做声,继续站着看我们。表姐用往日的眼神刺了她一下。表姐的眼睛里要是有宝剑的话,雪莲早被刺死十几回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问道,你家搬到哪里去了?你管得着吗,特务,汉奸,小地主婆……表姐用最犀利的话语一次次砍杀她。可她仍靠着墙角抠墙皮。

四周很安静。大人们都去了二舅家隔壁的租房里。弄堂风长驱直入地扑进来,携带着春日特有的馨香和慵懒。谁家的自鸣钟当当当连敲三下,我的心莫名地跟着剧跳。

雪莲终于走进来。你进来做什么,小婊子?表姐站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用粉笔头戳着雪莲的眼。雪莲默默地从地上捡起几个粉笔头。你到底想干什么?表姐跳下来,一掌拍在她的肩头上。别打她,让她写。我对表姐说。表姐就停了手。我们就放下粉笔看雪莲拿红粉笔作画。在我们两家好得腻在一起时,雪莲教我们画过多少图画呀,可我一幅都学不像。现在,她的手指又在发青的石灰墙上上下划动:烫成“脱裤菜”的头发,青蛙样的肿眼泡,扁嘴巴,粗手臂,布袋似的乳房下垂着,快到肚脐眼了……你怎么不给她穿衣服。我叫道。这回轮到表姐阻止我了。雪莲没有回头,继续画下半身。粗短的大象腿,膝盖上像贴着两只大馒头。高跟鞋头破了,露出光溜溜的脚趾头。两条大腿中间,一朵丑陋的花快要干枯了。她竟然又添了几笔毛毛虫……

恶心,恶心死了!我捂住眼睛叫道。雪莲在这个裸体女人旁边写下几个字:上海表子(她到底还写了错别字)!

表姐爆笑起來。她扑上去搂住雪莲的肩膀,笑得浑身发颤。我也被她惹笑了,捡起粉笔头,在那个“表”字左边塞进瘦瘦的“女”字。雪莲没有笑。她慢慢转过头来。我发现她的眼里含满泪水。

小燕……她艰难地说着,喉咙像被人抠住了,喘不过气来。我知道,你跟我最好了,我们会一直好下去的……她轻声说着,扔了粉笔,转过身,慢慢走向门口。我和表姐都傻掉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弄堂里的风像一场预谋的风暴,席卷而来。地上的垃圾堆和柴叶被刮得满天飞。雪莲抚着墙上的石灰,走向自己的家。她干瘪的背影像一只纸风筝,要被暴风掀起。

那是雪莲给我们上的最后一堂图画课。那年我十一岁,雪莲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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