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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伯记》的“非正典化”倾向

2017-05-24王雯婷

文教资料 2016年36期
关键词:复调反讽他者

王雯婷

摘 要: 《约伯记》蕴含着对神道不公的控诉和对耶和华绝对话语权的解构,这种叛逆精神使其在《希伯来圣经》中尤为独特,成为“非正典”的代表。约伯的“他者”地位解构了上帝全知全能的形象,作品的复调艺术批判了耶和华的唯一话语权,大团圆结局的反讽意味加深阐释的力度。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创作条件使得犹太教在发展过程只能中对《旧约》选择性接纳,这正是《约伯记》偏离“正典化”轨迹的原因。

关键词: 《约伯记》 “非正典化” “他者” 复调 反讽

《约伯记》作为《圣经》中的重要篇目,很早就得到了研究者的重视,作为充满张力的文学文本,《约伯记》的思想意蕴历来饱受争议。自十九世纪以来,关于《约伯记》文本的合一性在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近年来因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响,经文内容的反差研究成为新的学术热点,大量有突破性的研究成果不断涌现,但这一课题仍无法在学术界达成共识。

“巴比伦之囚”后,以色列民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机,犹太教祭司们开始整理和改编旧约《圣经》,对其重新阐释,这一过程被称为《希伯来圣经》的“正典化”。通过强化神学体系、塑造全能神耶和华的形象来消除因长期战争失利弥漫在整个民族中的忧虑、犹疑情绪,激发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为伟大复兴准备条件。

《约伯记》在《圣经》中被归为“智慧书”,讲述苦难智慧的《约伯记》原本意在塑造虔诚的信徒约伯的形象,给逆境中的信徒以勇气,引导人们在困境中忍耐与坚持。然而作为经过了“正典化”的文本,《约伯记》显然和《希伯来圣经》的主调极不和谐。

一、上帝的“游戲”

《约伯记》讲述的是约伯的故事。但是在故事里,他始终只是被上帝随意窥视、任意“玩弄”的“他者”,对一切一无所知、对命运无从选择。

耶和华得知撒旦掌管地上,便在闲谈中提起约伯,“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①。(伯1:8)撒旦提出质疑,认为约伯的虔诚是因为信仰可以得到好处。于是,耶和华为试探约伯的忠心和撒旦定下赌局,夺去所赐之福,静观约伯的反应。如果说约伯只是作为耶和华茶余饭后谈资倒并无不妥。可怕的是撒旦的挑衅轻轻松松就激起了耶和华的求胜心理,他不假思索便降下考验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可见作为全知全能的神,耶和华对自己的信徒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他要求不可伸手加害于约伯,约伯顺利过关。第二次见到撒旦,他仍没有忘记炫耀:“你虽激动我攻击他,无故地毁灭他;他仍然持守他的纯正。”(伯2:3),撒旦依旧不服气,耶和华不再清醒,给他施加了更加严酷的考验。约伯对神绝对敬畏,谨小慎微、三思而行,不曾做过恶事,却丧失儿女财产并且遍体鳞伤。

同样是考验,我们很容易联想到耶和华为了考验亚伯拉罕的忠心让他用唯一还在身边的儿子以撒献祭的故事。亚伯拉罕的故事因为耶和华在最后关头的显现得以善终。而在约伯的故事里,耶和华的试探却近乎折磨。残酷的赌局进行了下去,唯一被他忽略的却是在这一场“游戏”中几乎失掉一切的约伯。耶和华却丝毫没有为约伯的不幸感到怜悯或者抱歉。更为关键的是,作为苦难的唯一承受者,约伯对天上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无从知晓。

直到最后,神在赌局中胜利了,欢愉中赐予了约伯加倍的福分,却还吹毛求疵地指出困顿中约伯并不应该抱怨自己的不幸。他两次诘责和质问约伯,夸耀造物的权能和智慧,树立神高于人的权威。约伯先是沉默不言,而后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和过错,在主面前自卑,表示顺服耶和华。试想,如果约伯知道自己的信仰被如此的怀疑和玩弄,还会像之前一样敬畏神明吗?这很难说。如果把这样的信息传递给信徒呢?拥有全知视角的我们恐怕不会因为约伯承受苦难却挣扎着坚持信仰而受到鼓舞,倒是很有可能去怀疑我们所坚信的一切是否还具有意义。

“正典化”的原则在于塑造一个凌然于众人之上的神的形象,耶和华一定要绝对公平、恪守正义、值得信任。通过神迹显现的方式来证明信仰的正确性固然肤浅,但当神的正义性被取消,信仰本身就会动摇。如果耶和华自身劣迹斑斑,那么被引导和裁决的人的德行就更无从谈起。耶和华容许撒旦折磨完全正直的约伯实质上也就是说苦难可以与犯罪与否无关。这样的结论不仅会让憧憬着幸福生活的信徒们失望,还可能使得坏人作恶事时产生侥幸的心理。这样的弦外之音无疑体现了《约伯记》的“非正典化”倾向。

二、众声喧哗的复调

《约伯记》的“非正典化”倾向还体现在它的探讨精神。纽泽姆(C.Newsom)以巴赫金的“独白和对话真理的区别”及“多音文本”的理论解读了《约伯记》,认为《约伯记》收纳了各样的文学类型、各种的声音,并加以组合,使不同声音的文本彼此对话。②讲述故事在全文中只占了很少的篇幅,作者不吝笔墨去记述的是不同的人关于这一事件的自我抒发。可以看出,耶和华并不是唯一具有话语权的存在,文本中还充斥着其他的声音。依据行文中出现的顺序,撒旦、约伯的妻子、约伯的三位好友(以利法、比勒达、琐法)、以利户先后陈述了自己对宗教信仰的观点。

从《创世纪》中欺骗诱惑夏娃亚当偷食禁果起,撒旦一直扮演着叛逆者的角色。如果没有他这样的恶意揣度,约伯大概可以在神的荫蔽之下安乐一生。但往来于地上的他或许对世俗人情理解得更为透彻,对人性的软弱和信仰的庸俗化把握得更到位。古今中外基于物质上的利益而信教或是敬拜神明的“信徒”比比皆是。不少信徒正是在神迹显现的契机之下皈依宗教。《出埃及记》中,先知摩西带领犹太人在前往“应许之地”的途中,犹太人几次三番出现信仰的危机。尤其是在摩西登上西奈山与上帝立约的时候,以色列人胡作非为甚至筑起了金牛的像来参拜。撒旦的质疑正是基于这种普遍存在的浮躁心态。

约伯的妻子在撒旦第一次试探约伯,夺去他的财产、儿女时并没有说话。但在看到约伯肉体和心灵承受巨大痛苦的时候,她再也不能压抑住自己的不平,说出了“你弃掉神,死了吧!”(伯2:9)她在第一次考验中一言不发,不能说不虔诚。可是残酷命运和她对丈夫的爱护发生冲撞。作者在妻子形象上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约伯的三位好朋友是关心约伯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为他的苦难而悲伤。看到约伯因为灾难的降临而痛苦,“他们就同他七天七夜坐在地上,一个人也不向他说句话,因为他极其痛苦”(伯2:12)。但是,听到约伯诅咒自己的生日,他们就认为苦难是神对罪的惩罚。神是公义的,必赏善罚恶,所以约伯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约伯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态度,激怒了自以为是的友人们。他们本应是最理解约伯的人,却妄下断言给了绝望中约伯沉重的打击。他们不可谓不虔信,却自以为高尚、难用善意揣测挚友。后面以利户和耶和华都对他们进行了批判。

此外,约伯用最后的申诉表明了和友人们的争论中自己的坚定立场。以利户作为一个旁观者,认为神是唯一公义的存在,并且勉励约伯黑暗之后必有光明,要坚定信心渡过难关。最后,具有无限性的耶和华对约伯的疑问做出答复。

耶和华的旨意依然是唯一完全正确、无容置疑的话语,但主人公发出的多种声音没有被作者完全打压,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近乎平等的尊重。约伯的声音虽小却聊胜于无。不同角色的相互评价形成了对话关系。这正是解构全能上帝的勇敢尝试,既可以说是“正典化”不彻底的表现,也体现了在宗教发展的进程中人们对信仰与命运关系的追问和探讨。

三、团圆结局的反讽意味

结尾处,耶和华指正了以利法等三人的错误,赞扬了约伯困顿之中仍坚守信仰的良好品行,并且加倍赐福给约伯。判决惩恶扬善、完全公正。约伯在神的荫蔽之下安享晚年满足而死。好像什么不和谐的事都没有发生,完美的大团圆结局似乎符合所有人的期待。

上帝确实嘉奖了约伯并给了他成倍的福,但在撒旦试探的过程中死去的人呢?他们一样无辜,却被遗忘了。

同时,笔者不禁还要发问,约伯的坚守是为了证明人可以不因希求神的賜福而全心全意信靠神,但一切之后,神所能给他的正是他并不认为很重要的福,而且是加倍的,这对照是不是充斥着满满的讽刺?如果神是全知全能的,为什么还要用降苦难的方法来验证信徒的诚心?一切之后,约伯希望得到的,真的是平安和富足吗?

约伯需要的不过是个答案,他一直苦苦追求反复发问,想要明白义人受苦的依据,但是耶和华并没有回答。他当然不能把茶余饭后与撒旦的无聊赌局搬上教化信徒光鲜华丽的台面。约伯得到的答复是上帝的显现,仅此而已。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近,上帝的眼睛看见了他,他又知道了上帝。未做任何解释,做任何调整;错误并未变成正确,残酷亦未变成慈爱。除了再次聆听了上帝的宣谕,什么也没有发生。这里暗含的意思是,神的正义在他本身。神的一切行为都与人无关,他可以考虑却并没有义务考虑人的处境,他拥有决定一切的权力却既不负责也没必要去解释。

如果神的公义只在其本身,那么人所渴望的世俗公义又如何得到满足?上帝只听凭自己的意愿去决断会不会有失公允?明知是义人却让他受苦受难是应该的吗?到底应该怎样去报偿?显然这些没有回答的问题是不便言说的。祭司们渴望塑造坚韧顽强的信徒形象却又不愿承认神有缺陷。大团圆结局就是为了调和并解决矛盾所做出的努力,可惜耶和华和约伯的义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着对立,无论从哪个视角看都很难自圆其说。约伯最后表示的对上帝的臣服到底是因为体悟到耶和华的伟大和神圣,还是认清了他们之间悬殊的差距,迫于他的威严而采取的明哲保身的策略我们不得而知。

作者还透露出对凡俗世界的人情冷暖的无限感慨。《约伯记》最后,“约伯的弟兄姐妹和以先所认识的人都来见他,在他家里一同吃饭;又论到耶和华所降与他的一切灾祸,都为他悲伤安慰他,每人也送他一块银子和一个金环。(伯42:11)”承蒙耶和华庇佑,约伯重新赢得大家的尊重和祝福,但是能与他患难与共的人太少了,患难中能理解约伯的太少了。恐怕是苦难中的冷遇使他从这之后都不再对人对命运有过高的估计,因而才能对这不幸的命运相当宽容,并感激地接受和解。作者嘲弄和讽刺的态度显而易见。

四、“非正典化”倾向及其合理性

《约伯记》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创作条件为这些倾向的存在提供了可能。首先,义人受难是客观存在的。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有和约伯相同的追问,他举了伯夷叔齐采薇饿死,盗跖滥杀无辜却得以善终的例子表达自己的不满。直至现在我们对造成悲剧的某些可能还称之为命运使然。宗教信徒认为我们难以解释的命运由高于我们的神控制,在一神论的犹太教中这神便是耶和华。于是命运的变化莫测都被认为是耶和华降下的福祸。这样,耶和华的公义性就很容易受到挑战。

“巴比伦之囚”对整个以色列民族的影响不亚于约伯所承受的苦痛。约伯的无故受难说明,“传统的基于个体行为的福报观念已然不适应新的历史境遇,他们必须要认识到自己与神和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复杂的”③。地上的人类只能去信,砥砺德行,追求至善,不可去思考和追问不利于神的事。即使是思考和追问了,也只能满怀着永远无法接近真理的苦痛。因为只由神决定的命运对人而言是不可知的,有限的人和无限的神之间的差别不可逾越。这样,饱受磨难的忠诚信徒约伯就成了与耶和华签订契约现在却被欺凌被压迫的以色列民族的象征。④约伯的行为代表着整个民族的抉择,坚守和最终的幸福也就充满了隐喻的意义。

《圣经》毕竟是长期口传的文学,不可避免地存在很多问题。由于作者并非一个人,流传过程中增补或者不断改编的新内容也很难和原文中的思想完全契合。它能流传至今,而不是在“正典化”过程中被淘汰,正是它艺术魅力的有力证明。

《约伯记》在流传过程中对以色列民族面对不济的时运团结一致、隐忍奋发提供了精神动力。其偏离“正典化”的探索也体现了信徒们对命运的追问和对幸福的不懈追求。在此意义上,这些看似不合理的现象更体现了《圣经》的博大精深,而《约伯记》无疑是《希伯来圣经》中可与日月争光的华美篇章。

注释:

①圣经[Z].上海: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9.

②C.Newsom,The Book of Job as Polyphonic Text[J].JSOT 97(2002):87-108.

③王立新,王丽.文本的结构和《圣经》的文学阐释[J].东方丛刊,2007(3).

④王立新.古代希伯来民族的历史文化语境与希伯来智慧文学[J].文学与文化,2010(1).

参考文献:

[1]C.Newsom,The Book of Job:A Context of Moral Imaginations[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

[2]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刘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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