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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胖时光

2017-05-20王忻

湖南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练琴钢琴

王忻

致微胖的日子

似乎很多女孩都是从高中开始,变得一胖不可收拾,于是,我也不能免俗。或许是因为喜欢的男孩喜欢上了别人,或许是因为灵光一现食欲便豁然开朗起来,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学业压力太大。我无意抨击应试教育带来的这个副作用,只记得每晚自习回家,我必先坐在茶几前将果冻、茯苓饼、蚕豆等待客用的各式零食尝个遍,等到饱胀感确切无误地袭来时,才嘟哝着回房继续学习。

在此之前,我家零食一直被放在茶几上等着过期。所以,我妈忍不住说道:“你不要吃那么多。”可惜,被我当时暴躁地一口回绝,而作为一名高冷的摩羯座女性,她便再也不出口提醒了。

只是瞬间的事,好像我还没挨到高一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试,便至少长了十斤。于是,学校里那些和我来自同一所初中的小伙伴们也就突然惊叹“你怎么成这样了。”我初中时的外号是“豆芽菜”,一直心安理得地想吃就吃,而这种“瘦子”心理和那身松松垮垮的校服,让我对变胖根本没有丝毫警觉。糟糕的是,校服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松垮了,上衣还好,裤子绝对已开始显露出我饱满的腿型。虽然中国校服一直备受诟病,但也必须天天穿日日穿,而大家默认的真理是,不管男生女生,只有穿得松松垮垮才清纯、好看。于是,我看着自己越来越紧绷的裤子,自觉羞愧而焦虑,下意识地埋怨我妈“你怎么不提醒我”,而一句“我早就说过”便足以让我哑口无言。

具体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不知道是不是把校服往上订大了一个尺码,总之校服也还算松垮,所以我也就很开心地释然了。高中不会想到要控制体重,到了高三,我一米六四的个子,体重应该超过一百二十斤了,并已然接受自己胖了的事实。去商店给我买裤子,我妈早就不怎么关心款式问题,直接要店员拿最大号,只要我穿得上,她就高兴得谢天谢地立马付款。是的,大多数的时候,常去的品牌店居然没有我能穿得上的裤子,但我一直到现在都怀疑只是十年前的尺码做得偏小。

仔细回想,我的体重增长至此,我妈也脱不了干系。记得高三在校晚自习,我不喜欢吃学校周围的小饭馆,我妈便给我送肯德基外卖。她一贯慷慨,我和闺蜜两人每每吃得要撑破肚皮,还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望着剩下的一盒蛋挞发呆。

高考分数出来,我考得不错。我妈异常冷静地觉得上一阶段的重点已过,便把我牵到一家店,帮我订了个减肥疗程。那个暑假,我瘦了十斤,大概一百一十斤左右的时候,买裤子就没有那么难了,我便开始管不住嘴。所以真正去大学报到的时候,我应该又胖了些。

我大学的校园占地辽阔,偏偏新生报到需在不同的地点办理不同的手续。我系一个接新生的师兄自告奋勇地说,他可以骑单车带我去一个较远的手续地点。那是我第一次坐上男生的后座,满心欢喜,可惜好景不长,不一会我们就遇到一个巨大的斜坡。我看着他哼哧哼哧地费力蹬着单车,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有点重啊?”“是,但是没关系。”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是”上,非常不好意思拘谨地坐着,却再也记不起那个学长的长相。

不久便是军训。我第一次离家,开始照顾自己的生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真实的食量。我看着五花八门的菜式犹豫不决,想想蔬菜需要一点,肉食需要一点,主食也要,当然汤和餐后水果也必不可少,不然也可以再喝点小粥吃点小凉菜……常跟我一起的是个可爱的湖北妹子,她望着我满满当当的托盘,惊叹“天啊,你是不是还有个隐形的妹妹和你一起?”大家说话都如此委婉,我也一直讨厌浪费粮食。吃完不久,她拉我回队站军姿,食物都快堆到我嗓子眼了,一般是等我感到没那么撑了,军姿也就站完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迅速又胖了回去,但也终于知道应该要控制自己的食量,有时也嚷嚷要减肥。但只是嚷嚷,偶尔还是会在去晚自习的路上买上一袋爆米花,偶尔跟室友去吃自助而撑得骑不了单车。

我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促使我真正下定决心减肥。晚上只吃西瓜,或者喝一碗银耳汤、吃一份水果沙拉,中午也绝对不吃任何主食。控制饮食的过程是痛苦的,我记得夜晚时游走的饥饿感和隐隐的胃痛,它们拉扯着我的神经、分散着我的注意力,但我一摸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一想到体重秤上即将下降的数字,便感到无比欣慰。一日三餐,是最幸福的时刻,我在有限的食物中寻求暂时的饱腹感。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都是致命而诱人的。我如此渴求它们,即使是在最饱的时候,我也还是可以不停地咽下那些我根本就不喜欢吃的东西。我不断告诫自己要紧守已制定的进食计划,而对于任何合理的放纵场合,我决不辜负,当然,第二天醒来时,萦绕心头的就只是深深的负罪感。许多与我有着相似经历的女孩都跟我说,在那个时期,食欲就是一头在心中蠢蠢欲动的野兽,得花上好大力气,才能将它暂时压制。

不管过程怎样反复,某个初夏来临的时候,那条紧身牛仔裤俨然松了一大圈。女生的观察力是敏锐的,寝室附近的女孩毫不吝啬各种赞美,我不禁飘飘然。于是,我以一百一十斤为警戒线,就这样在微胖界徜徉了好多年。虽然再也找不回大学减肥时的那份坚毅,但也会时刻关注着自身的体重变化。我的大学以美食著称,而许多被津津乐道的菜式,我便是直到毕业也没尝过。

微胖的时候没有多少动力再去减重。穿上合体的衣服,也是会被人夸奖好看的。一个男生跟我说:“如果当我女朋友,我准你再胖二十斤,在这个范围内我都可以接受。”噢,那真是大學时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本科毕业,我在美国又待了几年,那儿简直就是微胖界的天堂。只要有腰身,穿上包臀裙和高跟鞋,依旧婀娜多姿,自信满满。

接下来,回国、工作、恋爱、结婚,我忙碌生活的一件件琐事,并在连续跑了两趟非洲的情况下迅速瘦了六斤。爱好健身的老公欣喜万分,更加督促我注意饮食、加强运动。我依旧散漫,当体重逐渐恢复到常态的水平,便又开始捶胸顿足。

前阵子带朋友去相亲,场面渐冷,我和大家说起自己一百二十斤时的总总,说起那个载我上坡的学长,他们三人笑得前俯后仰。于是,我也笑,边笑边有莫名的眼泪。后来,我跟她抱怨工作上的瓶颈,她说“你好好想想那个载你上坡的学长。”我哈哈大笑,瞬间也觉得能量满满。

掐指一算,我居然和自己的体重已较劲了十二年。我不甘于平庸,却也缺乏壮士断腕的决心,导致一直在身材的及格和良好线之间,慢慢挣扎,来回折腾。这种状态,如此真实地反映了我面对许多事情时的态度,我于是常常也无法达到那个最好的自己。真的,所以大多数人也只好像我一样,维持着微胖的水准。

但我还是怀着那个成为瘦子的理想。我想,终有一日,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穿着吊带背心和热裤,可以怎么照相怎么好看,可以在五十岁的时候还纤细窈窕。我如此大言不惭地写下心里私密的幻想,却也不怕落人嘲笑。

前方路很长,而我将终生乐此不疲。

愿你只是怀念

瞥了眼时间,呀,快要吃晚饭了,我匆匆结过账,从逼仄的小门里钻出来。还没从室内惨白的日光灯中晃过神,不断加深的夜色已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不远的四周竟开始闪现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心里不禁一颤,几乎快要忍不住一哆嗦,埋藏在清凉皮肤下的神经,一下子就被室外的热浪所唤醒。空虚感从脚底迅速滋生上来,瞬间侵入每根血管,我的身体重了很多,却又不得不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急促走去。

进去时天还亮着,出来时天就黑了。迈出网吧的那一刹那,恍如隔世。对,就是恍如隔世,当我第一次在网吧里玩了四个小时然后逃一般地出来时,这个词就突然在我的脑海里自己蹦出来。我曾无数次向人描述那种感觉——不久前,我还是快意恩仇的侠客,在跌宕的江湖里挥舞刀剑,历经各种机缘巧合,白手起家闯荡出一片天地,然后,只不过想暂时抽身一下,就猛然被现实惊醒——怎么时间过得那么快,怎么一切都没有了,站在风中,我还是那个普通的我,没有武功,只有没解决的烦心事还在那里候着,而在我迷失的那会儿,世界已向前行进好远好远了。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无比懊恼。光阴又被蹉跎了吧,视力又会下降了吧。可来不及自责多久,焦虑又占了上风,我开始为这个下午构思一个饱满的故事以应对大人可能的询问。庆幸的是,我平日的听话模样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丝毫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我便又在忐忑不安中,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暑假的一天。

第二天早上,初中的我一睁眼,手边又是大把大把的时间等着我去挥霍。心痒痒地挨到下午,残留的自责完全抵挡不住当下的雀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吃过午饭,找个借口,我又偷偷摸摸地向网吧奔去。若不去,我其实也能在家看看书打发时光,虽也别有一番趣味,但相比之下,游戏却能让我轻易获取身临其境的感官体验、俯瞰众生的虚荣满足,这种刺激如此直接而猛烈,轻而易举就能让我的自律溃不成军。

我总是忍不住要一连去上好几天。可我毕竟是乖巧惯了,心底的自责越积越多,最后翻滚发酵成深深的恐惧,我狠狠地告诫自己不能再去,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着迷暂时地按捺下来。好在假期总是要结束的,这时候,学校和老师的威严高高在上,我对拿个好分数的热情依旧高涨,游戏自觉让步,一切回到正轨。

于是,这种假期内的“间歇性”放纵似乎倒也无伤大雅。只不过有一次,我好像真的“上瘾”了。

初三上學期,在周围朋友的带领下,我第一次玩上了一款网络游戏。虽然主业仍是好好读书,但我只要一逮着机会便认真打怪升级,小圈子聚在一起也总少不了一起谈论新出的宠物、技能和副本。在一切父母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休闲娱乐时间里,我徜徉在那个魔幻大陆里,或独自默默练级,或与人组队做任务。看着那个束发剑士在我的指挥下稳扎稳打慢慢成长,获得忠心耿耿的宠物,舞出流绚丽的剑法,我由衷地感到快乐。

接着,寒假到了。我比以往更加欢喜它的到来。我的剑士有三十多级了,能去的地域更广,能做的任务更复杂,我迫不及待地想与她一起探索更多未知的精彩。没有学业的束缚,我一头扎了进去,每晚一闭眼,必定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正当我开心得忘乎所以之际,过年了。不论平日多么挖空心思地想挣钱,一到这时候,所有的商家都着急忙慌地关了门,只剩我在网吧门外万分沮丧。我只好回家,一面却掰着手指头数着这年什么时候能过完。好不容易盼到了初五,总算有几家零星网吧开了门。我兴冲冲跑去,一开机,傻眼了。原来那个游戏趁着过年从4.0升到了5.0,电脑没安装软件升级包,就玩不了。我不死心,一家网吧接一家地找,在那个没有网购的年代,所有网吧店主的回答都是一致的,要等市内那个最大的软件市场开门才能买来升级包升级。

于是,之后的每一天里我都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的煎熬。每天起床后,其他什么都顾不上,我直奔到软件市场,看到紧闭的卷帘大门,燃起的那点亢奋顿时坍塌。我拖着脚步,浑身上下每一处都不舒服,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撕咬着我的心,欲望在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宣泄的口子。我不愿回家,明知没有希望,但仍如行尸走肉般在软件市场附近一圈圈游荡。

初七,初十,再到十五。我在煎熬中变得有些麻木,这时候软件市场开门了。我一问,那款新的升级包却还没有到货。那一刻,我发誓,长大后要离开这座独立于潮流之外的小城。然而,再怎么发誓也没用,游戏依旧玩不了。

可与此同时,最难挨的时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我好像慢慢习惯了没有游戏的假期,重新又有了精神。再过了一阵子,当我再次打开游戏界面时,却发现居然被盗号,所有宠物、装备和钱财都被洗劫一空,我万念俱灰,彻底断了再玩的念头。于是,在新学期开始之际,我最严重的一段游戏瘾就以这种方式被生硬地成功戒除。

即使是现在,回想起这些,我仍有些后怕——如果没有那些阴差阳错,我会在其中沉迷多久?那般夜思梦想、百爪挠心的感觉让我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一直对网游敬而远之。

前阵子朋友聚会,我聊起自己那段沉迷史,感叹在现今世界电子设备如此横行,理所应当加强相关监管尽量使学生免受其害。其他人不以为然,理由是年少时谁没为某件事着迷过?大家还不都是在成长的疼痛中,慢慢学会了抵挡诱惑的本领。只差那么一丁点,这个观点就可以把我说服,而那点永远达不到的距离就来自我曾对自己莫名失控的深深恐惧。

更准确的说,恐惧来自于长时间的失控。我对小说也曾偶尔废寝忘食——那是金庸的武侠江湖,是米切尔的乱世佳人,可再长的小说几天总可读完,让人流连忘返的作品也总是有限,相比之下,电子游戏的快速带入感无可比拟,玩的时间可无限延长,而新款热门游戏也总是层出不穷。当然,如果这种失控只是个例,倒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但偏偏很多青春期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都有过与我类似的经历。大部分孩子,如我朋友所说,终究顺利长大,那段游戏的经历就成了回忆、成了情怀、成了迈过磕绊后的一笑而过。而对于那些沉迷过久的小部分孩子,那段经历也许就成了追悔、成了沉重、成了人们口中的谈资甚至过目即忘的社会新闻。

大学时,每到毕业季,我总是要听到好些个因玩游戏而毕不了业的案例。每年对着几乎同样的桥段,大家总是有些不理解,不明白为何这般不懂克制而自毁前途。唏噓之余我常常会想,会不会有一天,随着科技进步,游戏被制作得太过精巧而变得跟毒品一样会让人欲罢不能?这个设想有些可笑,听上去跟“有一天会不会由机器来统治人类”的想法一样有些杞人忧天。可无论怎样,正是因为游戏拥有让孩子轻易沉沦的魔力,所以,即使游戏是许多网络公司最挣钱的板块,一些企业家仍坚持决不涉足。

我与先生常常谈起这个话题,我说我曾熟谙藏在街道犄角旮旯里的每一家网吧,他说他曾在高中寄宿时与同学一道翻墙而出并最终在网吧玩到天明。我说,你别看我现在不玩游戏,但退休后我一定要玩,他哈哈大笑。笑过后,我认真地想,等到未来我有了孩子,他向我要求想玩电脑游戏,我会怎样应对?我会不会因理解他的心境而成为一个“开明”的母亲?决不!我肯定会想法设想地对他围追堵截,也许在无奈之下我会有些许妥协和让步,但也一定会如临大敌般,尽一切之能事将他的注意力从游戏中转移出来。

是的,我对游戏的感情如此矛盾而纠结。亲戚们常要求我去开导家里游戏上瘾的孩子,却不知我其实心虚不已。面对那些孩子,我常常说着说着就有些词穷,也不知道那些义正辞严的话语是否真正说服了他们、说服了自己。我只愿,当十年后他们回想起自己曾经游戏的年少时光,只会嘴角带笑,想起的只是璀璨,只是怀念。

回首不堪琴事

半年前,爸爸打来电话,“去买架钢琴平日练练吧。”我下意识敷衍,“房间太小,放不下。”满以为就此告一段落,却未想到他如此执拗,三番五次打电话,询问买琴进展。本来,我满可以用弹弹小曲来调剂贫乏时光,然而,一听到“钢琴”二字,我整个人就如同打蔫的茄子,提不起半点精神。

对于钢琴,我有着切肤之痛,从五岁到十五岁,我练习了整整十年。

回想起来,自己最初懵懵懂懂成为小琴童,却完全是被半哄半骗。五岁那年,我常去大院小伙伴家玩,彼时,她家刚给她买了架钢琴,我少不了在那上面胡乱按按,无忧无虑地听着高低声响,自然是无比惬意有趣。另一头,我妈早就酝酿着让我学钢琴,却也听闻许多小孩受不了练琴的枯燥而半途而废。回到家,我跟我妈提出要求:“我也想要一架钢琴”,哪知正中了她的下怀,她趁机提出:“钢琴很贵,如果我给你买了,你就要一直练下去,你能做到吗?”眼看“新玩具”即将到手,我忙不迭点着头,全然不知这个轻率承诺的分量。我妈似乎生怕我下一秒反悔,以最快的速度取光了存折上的钱,给我换回了一架黑黝黝的庞然大物。自此,我几乎搭进去了我大半个童年。

我妈带我去市歌舞团拜见钢琴老师。她牵着我的手,右边的石墙里是神龙公园郁郁葱葱的小山,马路另一边围栏下则是滔滔流淌的湘江。我一路蹦蹦跳跳,抬头就瞥见迎春花的枝条从石墙上倾泻下来,鹅黄色的小花点缀在盎然的绿色丛中,煞是好看。微风吹起,先是荡漾起柔嫩的枝条和脆黄的花瓣,再轻拂过我的脸颊,最后融化于妈妈和煦的笑容里,我的心简直是舒畅极了。走过这一路,等我在琴房里见到他时,全然没有紧张的情绪,但这并不妨碍他后来成为我整个学生时代,包括研究生在内,最为敬畏的老师。我已然记不清见他第一面时他的确切模样,似乎只是瞬然之间,他在我脑海的形象就已定格——从未年轻也从未衰老过,不苟言笑,以不标准的普通话将我的小名“叶子”叫成“椰子”。

事实上,我没练多久就萌生了不想学的念头。练琴的过程枯燥无味,大部分的时候我都在反复练习乏味的指法、难听的音阶组合或单调的练习曲,偶尔才会碰到一两首稍稍悦耳的小调。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我居然每天要牺牲约半个小时的玩耍时间,来独自面对这个满是黑漆的“大箱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妈就时不时地“帮我”拒绝邀我玩耍的小伙伴:“噢,不行,叶子今天还没有练琴,她不能和你一起玩了”。虽然在我妈眼里,我进展神速,不一会儿就识得了满是蝌蚪文的五线谱,但在我的世界里,摸摸索索地弹着那几个黑键白键,丝毫不能给我带来任何成就与乐趣。被束缚在琴凳上的那半小时无比漫长,我使出浑身解数推着时间走得快一点——“妈,我要喝水”,“妈,我要上厕所”,“妈,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很快就识破了我的伎俩,正色道:“喝水、上厕所之类的时间都得补回来!”她也会偶尔懈怠,让我在某些时间段逃脱掉练琴的折磨,我如获大赦般感到由衷幸福。

但在这场斗智斗勇的战役中,我从未彻底成功过——每周一次的钢琴课才是终极考验,老师总是能立马听出过去七天我的屁股与钢琴凳摩擦的时间长短。他让我站在边上看他给我做示范,我看着他比我宽得多的粗糙手指在高低琴键间来去自如,一点也不会乱碰乱蹭,按键精准、节奏平稳。而不知为什么轮到我时,我总是有那么多错音,常常急出一身汗也没法糊弄过去。他毫不吝啬他的批评之语,还拿着小铅笔敲打我正在弹琴的粉嫩小手。如此“体罚”着实算不上严厉,可那时,我总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边弹,一边眼泪哗哗地流。那时,我已上小学,只要上课认真听讲,考试似乎就不难,无需在书本上花费过多精力。由于成绩不错,学校里的老师一贯对我和颜悦色,忽然碰上个稍稍严厉些的钢琴老师,还对我频频批评,我的自尊心一下子就受到极大伤害,在羞愧之余只能以泪洗面了。

羞愧归羞愧,每每课程结束时,我都站在他家门口大吁一口气,似乎卸下千斤重担。我似乎陷入了某个恶性循环:上周被批评教育,这周就痛定思痛、勤奋认真,一旦得到些许肯定,我必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下周也就散漫懈怠,以致上课时再次磕磕绊绊、曲不成调。沿途的美景再也不能抚慰我焦躁的心情,去时,迎春花的明黄色亮得刺眼,起伏的江水让我敏感的心更觉得没有着落;回时,若侥幸得了表扬,便观赏花儿的娇羞俏丽,感慨大江的宽广辽阔,否则,天地一片灰蒙,只剩我苦苦寻思着一个向父母交代的借口。

这种心理上的折磨,让我着实是动了放弃的念头,我郑重提出“我不想练了”。我妈斩钉截铁:“不行,这是你自己当初选的”。我懊恼万分,却也无力反驳。她也时常向我提起:“谁谁谁家的小孩练琴半途而废,你真是个有毅力的好孩子”。这种轻飘飘的顺口表扬,竟然让我无数次鬼迷心窍地压制住心底摔琴而去的决绝,甚至还萌生过几次痛改前非、从此好好练琴的冲动。

最强烈的一次冲动产生于某个炎炎夏日。那时,我正顶着白晃晃的烈日,听着刺辣辣的蝉鸣,惶恐不安地爬着歌舞团家属楼的阶梯。急促的琴声愈加清晰,走近时,门居然敞着。进门,看见一个年轻人打着赤膊正在练琴,他说他爸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在平息了突来的惊喜后,我稍稍回过神,便立刻感觉到屋内暗自翻涌的沉闷热浪一阵阵袭来。噢,是停电了。在停转的陈旧电扇下,我盯着他流畅地起落换手,背上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一颗颗滚落下来,顿时被震撼得说不出话。出了门,我向我妈发出豪言壮语:“我以后也要像哥哥一样刻苦练琴”。多年后,当年苦练的年轻人如今已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堂堂教授,而我则常常因这句未兑现的誓言被鄙视取笑。

即便如此,我妈的决心仍不可撼动,我在练与不练之间反复挣扎、纠结,时光乘虚而入,我居然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从车尔尼练习曲的590、849到299、740,從巴赫的小前奏曲与赋格、创意曲集到法国组曲、平均律,从克列门蒂、海顿、到莫扎特、贝多芬,每一周或两周,大多数时候, 我心情沉重地提着那几本曲谱,沿着湘江岸边踽踽徘徊,见了无数次迎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似乎一晃就走过了十个春秋。

终于有一天,老师站在我的身后突然说道:“其实现在你弹得还不错,可以试着上台表演了。”然后叹了口气:“可惜太晚了。”我挺着腰杆不为所动,我太明白他的感慨——在他眼里,我从来就是那个不肯好好练琴的孩子,在他的学生里,我考级进度偏慢,演奏技巧更是上不了台面。我有所转变只是因为我意识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随着练习难度的不断升级,每天半小时早就满足不了我的练琴需要,而高中生的身份迫使我投入更多的精力来备战高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最迟高一,我必须放弃钢琴。说来惭愧,按照教学进度,绝大部分能坚持的学生在初中、甚至小学就已完成业余十级的考试,只有我拖到了高一。虽然我早巴不得“弃暗投明”,但我仍希望用“十级”来为我的学琴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高一暑假是我剩下的唯一机会,我好像第一次在一个较长时间段里那么认真地练琴,十年来第一次听老师的话将一首曲子慢弹、快弹、慢弹、再快弹,第一次在假期一天练琴八小时,第一次在睡觉前闭眼默想琴谱,第一次在考级时不慌不忙、胸有成竹。拿到十级证书,心底那根绷了十年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老师对我说:“周六下午的时间段我给你留着,以后你想来就来吧。”我应允着,内心已是狂喜。

去上课的次数终究是越来越少,直至频率归零。而高考后的狂欢暑假,我更是丝毫不会让钢琴占据我一分一秒的时间,就这样,家里那架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光的钢琴就这么沉寂了下来。

十七岁的夏天,我来到清华园。万万没想到的是,身边同学练习乐器的比例如此之高。在我高中的班里,乐器过了业余十级的学生屈指可数,而在大学,这样的人随处可见,他们开口的自我介绍动不动就是:“当初我也通过了清华艺术生考试,本可以加六十分,当然我最后没要加分。”要知道清华艺术生的考试难度并不亚于一些专业音乐学院,听到这些,我顿时觉得自己低到尘埃里去了,便更加夹紧尾巴做人。本来,我应有些心理准备。那年省招生组的老师曾经拿着全省高考排名表给我看,告诉我排名前二十的学生中有哪些是学过乐器的,“练琴可开发孩子智力”,他似乎多多少少也认可这个颇为流行的观点。

可我实在没有什么其他拿得出手的特长,于是在学校社团大肆招新之际,我便厚着脸皮加入了键盘队。键盘队在蒙民伟楼有几间小琴房,成员一个学期交点钱办张琴证就可以去琴房练琴。爸妈总对我说:“我们要你练琴,并不是指望你成为专业钢琴师,而是让你有一个陶冶性情、抒发情感的渠道。”他们希望我能用钢琴来摆弄生活中的闲情逸致,却不曾料到,这才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蒙明伟楼离我的宿舍楼约半小时自行车程,学业和社团已将我的时间挤占得满满当当。我也曾强迫自己去过几次琴房,在逼仄的小屋里,对着走音的旧钢琴,刚刚酝酿出一丝浪漫主义小情怀,便被隔壁传来的缜密琴音打击得体无完肤,落荒而逃之余,琴证也就不知道落在宿舍哪个角落了。其实,即便本科毕业后我就奔向了大洋彼岸,练琴的机会也始终存在。研究生宿舍的公共区域常年摆着一架钢琴,甚至工作时的室友也买了一架电子钢琴放在客厅,而我依旧鲜少触碰。

回国后,我竟发现中国父母对钢琴的热情有增无减,身边同事的小孩十有八九正在练钢琴。同事甲兴致勃勃地跟我聊,说她也不指望小孩以后走专业这条路,只希望小孩能培养一门爱好,没事时就可练练琴。我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以亲身经历告诉她琴童之路的艰辛与未果,再“咬牙切齿”地表达了自己不会让小孩学琴的决心,直说得口沫飞溅,突然又觉有些不妥,便赶紧将话往回圆,匆匆说了些练琴的益处。好在她也不跟我计较,谈话结束不久后就给儿子买了钢琴。半年后再谈起时,她换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诉说着儿子不肯练琴的种种,念叨自己的耐心快被消磨殆尽。我一面不断安慰她,一面暗暗为“如我所料”而沾沾自喜。

等到爸爸再打电话过来催我买琴时,我有些扛不住了。他说,你不要将练了那么多年的特长丢掉。

时光似快箭,十年复十年。低头算算,差不多正好用了十年去熟悉它,再用了十年想抛却它。偶尔,我在电视里看到钢琴演奏的画面,总下意识地想要换台。小时候,是生怕父母看到后,唤我去练琴,长大了,除了是条件反射,还有着一份不可言状的逃避。

我常想,为什么自己就这么不喜欢钢琴呢?或许钢琴和数学没什么两样,注定是枯燥而乏味的,鲜有孩子对二者抱有极大的热忱。只不过数学在社会生活中应用甚广,而成了很多人无路可退的选择,即便像我对数学无感,也从未在学生时代想过半途而废,不知不觉地学了下来,竟也算学得不错。而钢琴在许多中国家庭更像一件生活的奢侈品,实则可有可无,无关生计。因为退路始终存在,我不曾逼迫过自己,所以也就没能迈过那道“开窍”的坎。又或许我的家庭缺乏音乐氛围,我的父母没学过一星半点乐器,平日也极少会哼几句流行歌曲,只是凭着爱女心切,便操劳着想让我添点音乐素养。早些年为配合我学琴,我妈也曾不辞辛苦地带我去听过几场交响乐和钢琴演奏会,我每场必睡,一场不落,她一气之下再也不愿带我去,而我家也基本和音樂会绝缘了。

我也常想,钢琴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像除了在简历中特长那一栏可填上寥寥数笔之外,我从未享受过什么显性的好处。我常向身边的年轻父母宣介,钢琴费钱费时,学者甚众,收益不高,是一门性价比极低的特长。我爸妈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认为练琴时左右手的协调配合大大开发了我的左右脑,为我在考场上的成功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将这个理论告诉同事乙,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她曾在山东高考中拿了理科数学满分,并和我一样,虽考了业余十级但仍不喜钢琴。当然,没学钢琴而成绩优异的学生大有人在,即使抛开这个,暂时承认练乐器与成绩好之间存在正相关联系,但这种联系是否就是因果关系仍值得质疑。首先,琴童都有着心比金坚的父母,比如我有我妈,同事乙的妈妈甚至在寒暑假期间给她在钢琴后架上了一台录像机。面对孩子的哭闹抗拒仍不屈不挠,十年如一日地与孩子斗智斗勇——有这样的父母,孩子成绩应该不会太差。又或者,那些一连几个小时能坐着不动的小孩,心更静,注意力更易集中,因此在应试教育中也更如鱼得水。不管怎样,我也承认练琴给我带来的正面影响。它让我认识坚持,无论严寒酷暑风雨交加;认识踏实,因为“小聪明”一戳即破;认识不浮不躁,即便面对挑战纵有千头万绪;认识刻苦勤奋,因为“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终于,耐不住软磨硬泡,我还是来到了琴行。几十架钢琴一起发出幽幽光芒,我听着导购小姐的介绍,却不时走神到年少时光的各种片段里。钢琴的外型让它们平添了几分肃穆的气质,每转过一道弯,我都在钢琴漆的反光中瞥见自己的影子,它们无声地打量着我,我默默地绞着手指。

最后,我挑了架钢琴回来,一样的珠江牌,一样的亮黑色。同事甲知道后揶揄我“言行不一”。同事乙则告诉我,她正带着女儿走她之前的练琴老路。

我讪讪地将手放在久违的琴键上,摸摸索索地弹下几个音符,感到手指僵硬无比。断断续续练了一个月,居然有不少长进,我窃喜不已,任凭我十几年来横眉冷对,它也没把我完全忘却,让我留下三四级的水平,也算大度。弹着曲子,熟悉的感觉一丝丝爬上来,心情却变得平和轻松,那些纠结着的不情不愿似乎早就冲淡在生活和过往之中了。

我偶尔问自己,会不会让自己的小孩再走上琴童的道路?

或许吧,谁知道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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