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坛师
2017-05-20尹文武
尹文武
一
王三角被从王家河抬回家的时候,儿子王圆柱还在上课。那天老师布置的是课堂作文,写一篇《我的理想》。科学家、飞行员、老师……甚至革命家和思想家,王圆柱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理想,这时候老师就叫了他的名字。老师姓杨,是班主任,以抓学生思想开小差和在课堂上做小动作闻名遐迩。王圆柱着实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求上进的心思被杨老师看穿了。
早一些时候,王圆柱是有理想的,他和同班的“王葫芦” “打屁虫”都想着进城读打工学校,他们寨上的王小虎读打工学校回来后吹嘘,说好得无法形容,美得无与伦比。
王骟匠就站在教室外,他是来通报王三角去世的消息的。王圆柱跟在王骟匠后面,一步一步走向王家坝,也一步一步走向他从未想过的职业。
王家坝的风俗,人死在外面是不能进家的。王三角拉回家后停在他家的院坝里,王圆柱妈用手在王三角的眼睛上抹了好多次,王三角的眼睛就是不闭。王圆柱妈哭得忧心忡忡:“当家的,你有什么话就说嘛,眼睛为什么就闭不下来呢?”以前王圆柱妈叫王三角“死鬼”,真死了,她改叫“当家的”。
有妇女说,王老师长得标标致致的,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王圆柱妈的眼泪就决堤了:“当家的啊,你就把眼睛闭上吧,就是在外面有人我也不怪你了。”王圆柱妈以为男人这次会闭眼了,手一放,眼皮又张开了,眼睛还是鼓鼓的。
王圆柱妈给寨上的人讲,当家的也是鬼迷心窍,本来是去工地的,也没有哪个叫他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王三角一大早就回了县城,来家修围墙的时候给包工头请的假是两天,包工头说,如果两天不赶回来,你就去其他工地好了。王三角到了工地外面,犹豫了一下,一扭油门,再扭油门,摩托车使尽了老蛮力,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前冲去,好半天才到了超市。王三角买了滑滑梯和塑料拼板,他已经不准备去工地了。
王三角从代课老师的岗位上退下来后,在县城的建筑工地上干小工,就是拌灰浆和挑灰浆。他不愿像寨上的青壮年男人那样出远门打工,他总想着为王家坝的教育事业贡献绵薄之力,他相信是金子就会闪光的,教育局迟早还会来请他这颗金子,走远了可能就错过机会了。
从县城到王家坝要过一条河沟,所以要先下一个坡,再上一个坡。上坡的时候,摩托车更费力了,加上一大堆塑料制品在后座上,提高了重心,就在摇摇晃晃地拐“之”字型弯的时候,王三角想超一个比人走得还慢的大货车,没有超过去,人和摩托车,连同买的东西一起滚下了二十多米高的河沟。
二
四天前,王圆柱妈说要修一堵围墙。王圆柱心想修围墙就是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连土地都丢了荒,哪里还有小偷?
王圆柱妈一大早就给王三角去了电话,接到电话后,王三角骑着摩托车就去了法那街上的砖瓦厂。王三角骑的摩托车是他刚失去代课老师的岗位时买的,二手车,八百块钱。他说这种车有很多好处,便宜自不用说,最大的好处是放在工地上不用上锁。用王三角的话说,这辆摩托车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地方都叮当响。但这辆摩托车作用极大,王三角每个月拌灰浆和挑灰浆的钱都是靠这辆摩托车准时运达王家坝。
对于王圆柱妈的话,王三角自从不当代课老师后就不敢怠慢,说起来还得感谢计划生育。王圆柱妈生下小妹后,王三角就去办了结扎手续,就像王骟匠说的,王三角真的温吞了,沉稳了,顾家了。王三角后来无比遗憾地说,早知道代课老师当不成,就不去挨那一刀了。当初,乡计生办的到了王圆柱家,王三角说得很豪气:“结扎手续我去办,超生说起来都对不起政府。”王三角想用挨的那一刀挣表现,他想着转正,成为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
王三角先跟着拖拉机拉了一车砖回来,然后和王圆柱妈拿起皮尺左量量右量量,说,三车就够了。王圆柱妈是不会计算这些东西的,看王三角时眼光就亮了,就像当初刚嫁他时那样,想文化人的作用还是很大的。
开始砌围墙的那天是星期六。按王圆柱、王葫芦和打屁虫三人的口头约定,今天该去王葫芦家做作业了,但王圆柱提议改到他家,王葫芦和打屁虫都说是个好主意,他们都喜欢往热闹的地方跑。到了王圆柱家后,才发觉这是唯一的选择,因为王葫芦妈也来王圆柱家帮忙了,要是在王葫芦家玩上一天,肚儿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来王圆柱家帮忙的还有王骟匠和打屁虫妈李寡妇。在王家壩,无论哪家有大事小事,寨上的人都会凑个热闹,搭个帮手。王圆柱、王葫芦和打屁虫更关心晚上的伙食,王圆柱妈前一天收回家的黄豆派上了用场,早早地被她放在饭盆里,用水泡着,三人都知道,晚上有豆腐吃了。
王三角提上了砖刀,这实属不易。在工地上,提砖刀的本来就站在高处,说话也趾高气扬。提砖刀是技术活,拌灰浆和挑灰浆是蛮力活,所以开的工资也不一样,提砖刀的是一百五十元一天,拌灰浆和挑灰浆是一百二十元一天。今天提砖刀的还有王骟匠,王圆柱妈是不愿意请他帮忙的,又不知道怎么对王三角说。王三角和王骟匠关系不错,两人都算是王家坝的匠人,一个教书匠,一个骟匠。现在骟匠还是骟匠,教书匠却成了县城建筑工地上的小工。但两人还是惺惺相惜,在寨上能够经常聚在一起的青壮年男人就只有王三角和王骟匠了。王三角每月回来,都会请王骟匠到家里来吃一顿从县城带来的猪肉,或者,到王骟匠家吃上一顿爆炒猪蛋。猪蛋其实就是猪睾丸,王骟匠走街串巷骟猪弄回来的。酒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每月,他俩都会醉上一回。他们喝的是当地产的便当酒,这种酒有点像街上卖的那种散酒,只是度数低一些,但后劲大,醉起来扎实。
王圆柱妈、王葫芦妈和李寡妇三个妇女负责拌灰浆和挑灰浆。王圆柱妈干了一会后,就去做饭。下午的时候,王圆柱妈泡的黄豆磨成浆了,放在大锅里。王圆柱、王葫芦和打屁虫从二楼跑下来,帮王三角和王骟匠递砖头,这样他们晚上吃豆腐的时候就会心安理得一些。递了一小会儿,他们就跑到厨房,豆浆烧到快滚了,王圆柱妈将酸汤一小勺一小勺地放入豆浆中,锅里迅速结起一团一团的豆花,先前的豆浆在锅里是浑的,现在慢慢地变清了,王圆柱妈用筲箕将豆花压紧,豆腐就成型了,这是王家坝人都喜欢吃的酸汤豆腐。王圆柱的清口水快流出来了,他看到王葫芦和打屁虫也在吞口水。
修的过程中,王圆柱的爹妈发生了一些分歧。他爹认为在后院的围墙上应该开一扇门,虽然王圆柱家离王家坝有一公里路程,但还是王家坝人,一寨的就是一寨的,是不一样的。王圆柱家对面,也就是毛马路过去一点是刘家寨,离王圆柱家仅有半里路,但王圆柱家修围墙,刘家寨的再近也不会来帮忙的。后院开门后,去王家坝就近一些。他妈就对他爹说,多走几步路会累死你不是?再就是他爹认为围墙就是起个遮挡作用,一匹砖的厚度就可以了。他妈却坚持要砌“二四墙”,也就是一匹半砖的厚度。他妈还骂他爹,做什么都敷衍了事,一匹砖能抵什么事,一推就倒。还有就是墙的高度,他爹说一米六可以了,王骟匠在先砌的那堵墙顶上抹灰浆,那堵墙正好到王骟匠鼻梁的位置。
王圆柱妈问:“这就是一米六?”
王三角知道王圆柱妈说的是墙的高度,答得干净利落:“是。”
王圆柱妈说:“砌一米八。”
王三角说现在农村已经没有小偷了,砌高了也没有用。
王圆柱妈说我讲一米八就一米八。
最后都是以王圆柱妈说的为准。
因为增加了墙的厚度和高度,王三角拉的三车砖自然不够用了,王三角又找拖拉机拉来了两车,当初预计一天半的活,五个人整整干了两天。封顶的时候,是王圆柱、王葫芦和打屁虫最高兴的时候,墙顶上的灰浆里要插上碎玻璃,三人把王圆柱家里的啤酒瓶和其他没有用的玻璃瓶都敲碎了,敲得很卖力。王圆柱妈大声制止他们,说太碎了有什么用,小偷垫张报纸在上面,都不会划破手。王圆柱妈是站在王骟匠旁边说这话的,王圆柱悄悄对王葫芦和打屁虫说:“王骟匠的脸红得像不像猴屁股,我看他应该是猴人?”打屁虫最赞成王圆柱的说法,自从王骟匠炒猪蛋给他妈吃后,打屁虫恨死王骟匠了。
一项重要工程完工了,照例是要庆功的。大家又吃了一顿酸汤豆腐,王圆柱妈还准备了份炒黄豆,这是为李寡妇准备的。王三角、王骟匠边吃菜边喝酒,李寡妇双手都不够用,边吃饭边端酒杯,还要磕炒黄豆。满屋都是炒黄豆的香味,王圆柱不明白,这么香的东西为什么过一趟肚子后就变得奇臭无比了呢?
喝得高兴了,李寡妇问:“王老师家修這么高的围墙是准备当地主吧。”王家坝人喜欢用地主说事,修房造屋,甚至建根堡坎,都说成是当地主。
围墙是王圆柱妈喊修的,王三角无从回答,就看着王圆柱妈。王圆柱妈也是玩笑了一把,说:“三角准备开个幼儿园,你们认为怎么样?”
说王家坝人都进城了,那是假象,好多静悄悄的房屋里面都会有两三个小娃,儿子家的,女婿家的,他们把小孩丢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后,了无牵挂地到城市大展宏图去了。
王葫芦妈很佩服地说:“王老师应该去当乡长,政府把学校撤了,你却要办了。”王葫芦妈是从对面的刘家寨嫁过来的,就问办起幼儿园后,收不收刘家寨的学生?
三
说起来,王圆柱家修围墙与王骟匠多多少少有一些关系。
那天王骟匠的马锣声响起的时候,王圆柱还在睡觉,他以为是做梦,待他醒来的时候,马锣声已经停了。王家坝只有一条出村的小路,大约一公里左右与毛马路交会,王圆柱家就住在交会处,挨着他家的是王家坝村小。王三角在村小当代课老师时,觉得应该把房子修在离学校最近的地方,就攒钱修了这幢新房,这样可以节约上下班的时间,对教学只会有好处。王老师对自己的教学水平相当自信,说先当代课老师,转正还不是迟早的事情。王家坝的正式老师都是从代课老师转正过来的。
王圆柱妈大清早就去自留地里掰包谷,她是王家坝最勤劳的女人,她的勤劳是王圆柱外公外婆调教出来的。王圆柱外公家住在一个坡上,那地方土层浅,地不成块,上一溜下一溜的,一季庄稼种下去,收成稀稀薄薄。把王圆柱妈嫁到王家坝,两个老人一方面是看重王三角代课教师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看上了王家坝的大田大土。
现在王家坝已经很少有人种地了,王圆柱妈不愿意将她家的几亩地丢荒,栽了包谷,包谷地中间又插栽了黄豆。王圆柱妈喂了一头母猪,每年要下一窝仔猪,种的包谷主要是用来喂猪的,当然,王圆柱家那群在荒地里散养的鸡也会享受一部分。
王圆柱家的自留地在房子的左边,挨着毛马路。王圆柱妈背起背篼走到毛马路上,从毛马路转到自留地,虽然走了弯路,但好走。因为王三角在房子和自留地之间,用碎石修了个隔断,目的是防止家中的鸡进自留地糟蹋粮食。
王骟匠早就在毛马路边坐下,见王圆柱妈过来,就问:“你家不是要骟猪吗?”
王家坝人都说王骟匠是狗人,王圆柱妈就是去请王骟匠骟猪时听到这种说法的。那天王骟匠不在家,住他家隔壁的李寡妇对着王圆柱妈就喋喋不休起来,说王骟匠是狗人,有可能还是猪人、牛人、马人,他不仅能说狗话,还能说猪话、牛话、马话。李寡妇举了很多证明她的结论的例子,说因为王骟匠是狗人,所以对他家的花狗比对他已经死去了的老婆还好,她还告诫王圆柱妈,因为王骟匠是狗人,寨上的妇女为了安全起见,最好离他远一点。
王圆柱妈就不想叫王骟匠骟猪了,但既然王骟匠已经上门服务,而且是王圆柱妈邀请在先,所以得找个理由。王圆柱妈说天要下雨了,得赶紧把庄稼收进来,意思是骟猪的事情往后推一推。王圆柱妈说的也是实情,天上黑云都布满了,山雨欲来的架势。王骟匠二话没说扯过背篼,跳进王圆柱家包谷地,帮着王圆柱妈掰包谷。王骟匠撕开包谷叶子,黄黄的密密麻麻的包谷粒就露出来了,双手反方向一折,裸露的玉米棒子就到右手里了,然后往后一甩,丢进背上的背篼里。王骟匠掰包谷时背篼总是背在背上,这肯定是很费力的,但减少了很多来来回回的跑动,掰起来就快得多。王圆柱妈就扯地上的黄豆,这些黄豆是王圆柱妈用来改善她家伙食的。
都说现在做庄稼不划算,其实几亩地的收成还是不少,王骟匠和王圆柱妈一直掰到了下午。王骟匠做活路不说话,王圆柱妈也不敢和他说话,狗人嘛,想起来还是有点害怕的。
雨最终没有下下来,天快黑的时候,太阳匆匆在西边露了头。王骟匠开始给王圆柱家骟猪,王圆柱家的仔猪一共八只。王圆柱从中心小回到家的时候,王圆柱家的猪已经被王骟匠骟完了,王圆柱妈正在捆狗。王圆柱家喂有一只黄狗,王家坝现在只有王骟匠家和王圆柱家喂狗了,王圆柱家搬到毛马路这边后,单家独户的,喂只狗还是有道理的。
在乡下,骟猪、羊、牛、马的很多,骟狗的极少。王圆柱家的黄狗在王家坝找不到狗伴,隔三岔五会跑到刘家寨,刘家寨也没有几家喂狗,黄狗就又跑到更远的阮家坝。王骟匠自言自语道,骟狗和骟人是一个道理,把那股臊气骟掉了,做什么事都踏实了。王骟匠以前在王圆柱家也说过这话,那是怂恿王三角去办结扎手续的时候。
因为狗要咬人,所以得先捆起来。骟的时候,黄狗狂吠,王圆柱妈以为王骟匠会和狗交流,王骟匠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也不晓得他究竟会说狗话不,王圆柱妈想。
晚上王圆柱有早睡的习惯。王圆柱妈又给仔猪添了猪食,想白天刚挨了刀子,让仔猪吃好点,伤口好得快一些。王圆柱妈提着猪潲桶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后门有敲门声。
王圆柱妈问:“是哪个?”
敲门的人没有答。
王圆柱妈又问,敲门的说:“王骟匠。”
骟匠是王家坝人根据职业取的外号,用外号报家门,还是少有的,王圆柱妈想,这王骟匠真是个怪人不假。王圆柱妈其实已经心虚,不敢开门,说我家后门的插销锈死了,打不开,有事的话到院坝这边来。说完王圆柱妈到二楼把王圆柱叫醒,王圆柱当时睡眼惺忪的,不晓得是哪样事,用手臂擦着眼睛,跟他妈下了楼。王圆柱妈拉亮坎子上的灯时,王骟匠已经站在她家院坝了。
见王圆柱和王圆柱妈一起出来,王骟匠说:“我来拿猪蛋。”
这也是王骟匠的规矩,给哪家骟猪,钱可以赊,猪蛋是必须要带走的。他的理由是猪蛋不带走,手艺就会落下,这和打屁虫妈把自己叫成寡妇一样牵强,她男人打工几年没有回来,就说男人已经死在外面了。
猪蛋和狗蛋都还放在王圆柱家的一个瓷盆里,王圆柱妈倒进一个塑料袋,王骟匠拿着就走了。王骟匠走后,王圆柱妈嘀咕,深更半夜的,拿去祭你家婆娘啊。王圆柱妈说的这是气话,王骟匠婆娘死了几年了。王圆柱想说拿去给李寡妇吃也说不定,但王圆柱还是没有说出来有一天王圆柱、王葫芦和打屁虫调查王骟匠是不是狗人,见到了王骟匠爆炒猪蛋给李寡妇吃的事。
四
两根条凳平行放著,上面搭了四块木板,王三角就睡在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王圆柱想起夏天的时候他爹盖着夏凉被,看着天花板发呆的样子。王圆柱想他爹一定心事重重。王三角从代课老师的岗位上下来后,有时一整天不说话,就像现在,他躺在木板上,任凭你们吵的吵、骂的骂、哭的哭,他置若罔闻,一言不发。
天渐渐暗了下来,秋天的风吹起来凉悠悠的。四块木板是从猪圈上拉下来的,上面爬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木板都是些边角料,有两块还有树皮,皱皱褶褶,像极了王五爷的脸。王五爷是现在王家坝年纪最大的人,此刻就德高望重地坐在王圆柱家火堂屋的假皮沙发上,那根斑竹拐棍形影不离,握在手里。
四块木板都不规整,并在一起就有缝隙,王圆柱想好在他家已经修了围墙,否则他爹会更冷。王圆柱扑在他爹的身子上,书包顺着手臂滑到了地上,王骟匠捡起来,说王老师以前是教书的,是不是去了那边也想看看书。说着顺手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放在王三角眼前晃来晃去,王三角眼睛还是没有闭起来。
王骟匠问王圆柱妈:“王老师以前是教什么的?”
王圆柱妈止了泪,答:“数学。”答完又说,“娃儿的书恐怕当家的看不懂的。”
王三角以前在村小教的是一至五年级的数学。学校有规定,代课老师是不允许教毕业班的。代课老师和正式老师不仅在身份上有差别,学校坚持认为,水平也会有差别。王三角一直希望转成正式老师,每月从工地上回来,都会检查一下王圆柱的作业。他的上衣兜里长年累月别着一支钢笔,翘尖的那种,笔管里装的还是村小解散时分到的红墨水。检查作业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在王圆柱的本子上勾勾画画,弄得王圆柱的老师以为自己近视了,批改王圆柱的作业的时候,看到许多勾勾叉叉的重影。王三角说,六年级有什么难的?
果然,王骟匠把语文书换成数学书再在王三角眼前晃的时候,王三角的眼睛“啪”的一声就合上了,合上时的力度还很大,眼角挤出两颗眼泪。
王三角死后的这几天,王骟匠是不能出门了。往常,王骟匠都会风雨无阻地走村串寨,他敲出来的一长两短的马锣声时不时地会招来一些生意。王三角一死,王骟匠就成了王家坝唯一在家的青壮年男人,理所当然地当上了王圆柱家这场丧事的招客师。招客师是件耗体力的活路,安排人做事要事无巨细,难点问题还要身先士卒。
突然一阵骚动。帮忙的人透过王圆柱家坎子上刚换上去的一百瓦电灯泡的光芒,看到王骟匠气喘吁吁进了王圆柱家院坝,阮掌坛从王骟匠背上溜下来,比王骟匠更气喘吁吁。王葫芦妈过去接过阮掌坛背上的背篼,掂了掂,确实不轻。
王骟匠坐下来,喝了碗茶,顺了顺气,指桑骂槐地对王葫芦妈说:“你们要理起事做,不要什么事情都要我亲自出马。”看得出来王骟匠有些得意。之前王骟匠安排李寡妇去请掌坛师,李寡妇虽说讲话夸张点,但言谈举止还算得体的。可李寡妇没有请来掌坛师,王骟匠得亲自去一趟,想都是匠人,多少还是会给点面子的。
王骟匠请得也不顺利,阮掌坛说:“做道场又不是骟猪骟鸡,一个人就能做。”
王骟匠说:“王老师好歹也算匠人,我们这些当匠人的都不管还有谁管?”
阮掌坛说:“做大一点的道场需要七个人,小一点的道场是五个人,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最不济嘛,”阮掌坛顿了顿又说,“四个人总该要吧,大锣,小锣,点子,铙,钹,铃,鼓……哪样不需要人手?”
王骟匠知道,一个人是可以打多个乐器的,比如,大锣和小锣放在一个架子上,点子放在桌上,可以右手握锣棒打大锣和小锣,左手持小棒打点子。钹是对称的两扇,一扇放在桌子上,这样,一只手执上扇,一只手持打鼓的棒,一个人就可以同时打鼓和钹。
王骟匠说:“去了办法总会有的,实在不行,能省的都省掉,对活着的人有个交代就可以了。”
阮掌坛有风湿,走动不便,王骟匠把做道场的家什硬生生地往阮掌坛肩上一挂,然后背起阮掌坛就走。从阮家坝到王家坝有四里路,王骟匠这一趟艰苦卓绝。
方桌已经摆好,香烛已经点上了,公鸡也已经捉来了。阮掌坛坐在靠椅上,问王骟匠:“你把你的办法讲出来听哈,我可讲清楚,我不是千手观音,没有三头六臂,一个人可做不了几个人的事情。”
王骟匠说:“铙就我来打吧,你知道,我们骟匠是敲马锣的,也是乐器,乐器嘛总会相通的。”
阮掌坛把铙递给王骟匠,说:“试一试哈。”
王骟匠打起来还是骟猪的味道。阮掌坛对王骟匠说:“你还是打锣吧,和打马锣的姿势差不多。”然后把铙收回来,双手斜斜地对打过去:
咣咕嗏
咣咕嗏
咣咕嗏咕嗏咕嗏
咣咣咕嗏咣咕嗏
咕嗏咕
嗏咕嗏
咕嗏嗏
……
在场的人都以为道场开始了,眼光朝阮掌坛这边聚过来,王五爷说:“老子活了八十多岁,还没有见过做道场还要先练习的。”
王五爷站起来,拐棍支撑着他弯曲的身子。出了门槛,他还不忘牢骚几句:“待我们死的时候,怕乐器都不用打喽,经也不用念喽。”
王五爷一边说还一边用拐棍“笃笃笃”地敲打王圆柱家的坎子,王圆柱家的坎子又没有逗他惹他,人们倒不怕他把坎子敲坏,怕的是拐棍提起来的时候,失去支撑的身体会倒下去。王圆柱家的坎子边沿和房沿在一条垂线上,窄,五爷一旦倒下去,必定就会滚到院坝里,坎子和院坝都是水泥打成的,硬实,五爷要爬起来恐怕就只有依靠那么一点奇迹了。
阮掌坛又问:“念经的人呢?”
做道场的时候,掌坛师领念,但还得有人跟着附和。当初王骟匠说有办法也只是说说,走一步看一步呗。王骟匠左右看看,都是些不识字的妇女和嫩娃细崽。王骟匠的眼光扫到王圆柱的身上时,停住了。
王圆柱知道,如果他爹的道场做不成,他爹就去不了那边,就会成为孤魂野鬼,就只能生活在阳间和阴间存在争议的两不管地带。据说那个地方特别小,稍不注意,就会越界,阳间这边要捉,阴间那边要打,很不好受。
王圆柱自告奋勇地对阮掌坛说:“我试试。”
阮掌坛问王圆柱:“读几年级了?”
王圆柱答:“六年级。”
阮掌坛又问:“认得多少字?”
这个王圆柱没有统计过,就说:“学过的都认识。”
阮掌坛把一本经书递给王圆柱,头转向王骟匠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道场正式开始,打大锣的还要打小锣和点子,由王骟匠负责。阮掌坛打铙,王圆柱打鼓和钹,还跟着阮掌坛念经。其他的乐器都省了。打鼓没有技术含量,差不多每秒敲一下就行,轻重也没有太大讲究。打钹要难一些。但最难的还是念经,虽说是照本宣科,可经书上的字是繁体字,好多王圆柱都不认识,王圆柱把《新华字典》放在方桌上,掌坛师摇摇头。其实繁体字也是有很多规律性的东西的,阮掌坛肯定不知道。
第一场道场叫“开路”。那只大公鸡就是去带路的。阮掌坛把道士服套在王圆柱身上,李寡妇就笑了,王圆柱很生气,这种场合她还笑得出来。李寡妇收住笑意,说,人靠衣装,穿起来还是像从庙上来的。法那街背后的山上就有座庙,那些小和尚经常下山来化缘。李寡妇笑的意思是王圆柱看起来就像一个要饭的。
以前也看过掌坛师开路,但不知道开路的意义。阮掌坛双手比划着说,王三角在生是人,去世后就是神了,要赶已故祖公祖婆的后去,在去的路上,要过许多关,每一关都要碰上把关的神明,或者害人的虫兽、邪神野鬼。阮掌坛告诉王三角,要对神明说清楚,神明才放你过关去。还告诉王三角怎么对付害人的虫兽,尤其不要听信邪神野鬼的欺骗,要睁大眼睛,把复杂的阴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后开始念经,阮掌坛领念,王圆柱和王骟匠跟着念。王骟匠的舌头在嘴里打转,只有“嗡嗡嗡”的声音,王圆柱知道王骟匠在糊弄,王圆柱把声音加大了一点,想把王骟匠念的那一部分替代了。
坟井是王葫芦妈和李寡妇打的。王三角死得突然,家里没有棺木,买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就算来得及,王家坝这群人也是没有能力抬上山去的,所以一切都只能将就。
王圆柱妈说:“就给当家的做个水泥盒子吧。”
王圆柱妈说的是,就在王葫芦妈和李寡妇打的井里,给王三角修一个长方形的家。王圆柱家修围墙还剩一小堆砖,正好派上用场。修围墙的时候,王葫芦妈和李寡妇是负责拌灰浆,这下终于可以提砖刀了。这些天,王家坝人的潜力都在不断地被挖掘出来。
晚上,王葫芦和打屁虫相约来王圆柱家,王圆柱在念经,就用眼神告诉他俩去火堂屋坐,他俩却来到王圆柱的身边。打屁虫说,你穿这件衣服太像孔乙己了。当然他们也不知道孔乙己是什么样,只是课外读物里说孔乙己是一个穿长衫的人。念完一本经后,会有一段时间休息,王圆柱跑过去找王葫芦和打屁虫,两天没有在一起了,王圆柱感到和他俩特别亲近,他想王葫芦和打屁虫应该也有这样的想法。那晚,王葫芦和打屁虫一直陪着王圆柱到深夜,因为他俩第二天还要读书,王圆柱叫他们快去睡觉。
走的时候,打屁虫把一封信郑重地交给王圆柱。王圆柱休息的时候打开来看,是用语文本写的《合约》,内容有四条,基本都是以前他们口头商定的:
一、星期一到星期五:三人必须一起去上课,放学后一起回家。
二、周末:轮流到每一家做作业,也包括玩。
三、都不能去读打工学校。
四、遇着父母去世这种大事导致合约未执行的,其他人要理解、支持。
第一二点是他们三人合约得以实施的基础,现在王家坝在乡中心小读书的只剩下他们三个男孩子了。第三点之前有一些分歧,王葫芦爹在县城修房子摔死后,王葫芦已经没有了读打工学校的可能;王三角从代课老师退下来后也不愿出远门打工,王圆柱读打工学校的可能性也不大;倒是打屁虫,时时都想着和他爹进城,但他爹四年未回家,他也灰了心。最后一条是王葫芦和打屁蟲加上去的,他俩是怕王圆柱这几天因毁约而有心理负担。
爹明天上山,王圆柱想,后天又可以和王葫芦、打屁虫一起去读书了。
给王三角只念了《金刚经》《地母经》和《观音经》。能够把王三角顺利安葬,王圆柱妈已经很满足。王三角是用楼梯抬上山的,楼梯是一根小松木做的,就是用锯子把松木锯开后,平行钉上小圆木。王圆柱家还在老房子那边的时候,牛圈有两层楼,二楼就像一个“伞”的上半部分,王三角用来堆放稻草和包谷秸秆,那是冬季他家牛的粮食,牛圈的二楼就是通过这个松木楼梯爬上去的。搬新家的时候,王三角准备丢了,王家坝已经没有人养牛了,土地都没有人种,养牛还有什么用呢?王圆柱妈舍不得丢,说放着又不拿饭给它吃,碍什么事?现在真用上了。楼梯上的小圆木之间有一尺左右的距离,王圆柱想他爹睡在上面肯定不舒服,王圆柱妈找来一张席子,就是用竹篾编的夏天睡的那种,垫在王三角的身下。
抬王三角的一共四个人,和以前的抬法不一样。以前的抬法是八个人,把棺材捆在一根抬杠上后,在抬杠的两端垂直各捆一根短的抬杠,两根短抬杠的四个端点位置再垂直捆上四根抬杠,这四根和棺木平行,两人抬一根,共要八个人。抬王三角只要四个人,因为少了棺材,轻了许多,就在楼梯上捆一根抬杠,前后各两人。抬的人高矮不一,王葫芦妈和李寡妇这边矮一些,王三角在抬杠上还知道恶作剧,滑过去蹬在李寡妇头上,李寡妇周身立即起了鸡皮疙瘩,她颤巍巍地要和王葫芦妈换位置。这样必须把王三角放下来重新捆好,捆他的是他家以前牵牛用的牛绳,棕叶扭成的,这也是王圆柱妈从老房子带过来的,棕绳很粗。如果把楼梯立起来,一定让不知实情的人以为王家坝抓了个做坏事的,王家坝人在电视里看得很多,抓到干坏事的,用绳子捆起来,一阵严刑拷打。
当然没有人拷打王三角,只是在抬丧途中有停顿,就得念经,王圆柱念得攒劲,这次,王骟匠的锣也敲得攒劲。
和王家坝所有故去的人一样,王三角埋在王家山。王葫芦妈和李寡妇打的井方方正正,井的内侧用红砖砌好,用水泥抹平,王家坝人都说,比睡棺材还好些。以前王家坝人住的是木房,修新房的时候都改成砖混,王三角现在睡的就算是砖混。王三角的砖混房子还没有干透,王圆柱妈叫人在下面撒了许多木炭和石灰。把王三角放进他的砖混小房子的时候,上面要盖一块厚实的木板,王圆柱还没有等木板盖上去,就把他的数学书丢进去了,他爹一直梦想教六年级的数学,王圆柱想满足他的心愿。后来王圆柱一不做二不休,把语文书也丢进去了,去了那边,没准让他爹教语文呢。
阮掌坛高一脚低一脚地在井边转来转去,就在王圆柱把那本语文书丢进王三角的小房间的时候,阮掌坛站在罗盘后面,说,行了。从王三角的正前方看过去,正好经过王家坝村小,再前面是王家河。王家坝人都说王三角的“向山”好。“向山”是王家坝的说法,就是朝向,和大家经常说的坐南朝北之类一个道理。
王葫芦和打屁虫一大早来叫王圆柱的时候,王圆柱还在昏睡。这天,代表王骟匠职业的马锣声也没有按时敲响,大家都太累了。王圆柱家住的地方是王圆柱、王葫芦和打屁虫每天去学校上课的集合地。王圆柱脸都来不及洗,背起书包急匆匆地和王葫芦、打屁虫朝学校去了。王圆柱的书包里现在只有《音乐》《美术》和《思想品德》几本副科书,显得分量不足,中心小对这三门课不太重视,一个星期才各有一节,有时候还被占用,上成语文和数学。
走到半路,王圆柱折了回来,说:“我的主科书都给我爹了,学我就不上了。”
王葫芦和打屁虫对王圆柱很失望,两人问他:“不读书了你能做什么?”
“掌坛师。”王圆柱说,“像我这种情况,再读也无非读到初中毕业,读高中的话我妈肯定是供不起的。”
王葫芦和打屁虫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质问:“这是你的理想?”
王圆柱说:“也许我天生就是掌坛师的命。”
五
阮掌坛正坐在他家的火堂屋抄经书。阮掌坛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和孙子外孙进城后,他除了吃饭时间,基本上都在抄经书。
阮掌坛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结婚了。阮掌坛一心要将老大作为阮家坛门的继承人来培养的,老大是这一带最先出去打工的那一批人,找到钱后回县城开了水晶厂。阮掌坛和老大谈过几次,老大说,学你那门手艺养不活一家人呢。阮掌坛生气了,老大几次接父亲进城享福,阮掌坛都不去,想孙子的时候,都是老大带着孙子到阮家坝来。阮掌坛把目标锁定在老二身上,老二虽然书读得比老大少一些,毕竟也是初中生,学几本经书也是没有问题的,但老二的短期目标是要成为大哥一样的小老板,再找机会成为更大的老板,也就是说掌坛师这门手艺根本不在他的目标范围内。小儿子从小被阮掌坛惯着,书读不进去,初中没有毕业就跟他二哥去广东了,一直没有回来过,媳妇都是打工时找的,说找不到钱就不回家。阮掌坛打过小儿子的电话,小儿子的电话号码三天两头地换,打不通,又把电话打到老二那里,老二说,老三哪有心思学你们那些老传统。掌坛师这门手艺是传子不传婿的,掌坛师退而求其次,旁敲侧击地问女儿,女儿一口就回绝了,说你把你女婿叫去学掌坛师,让我一个人带两个娃娃,爹你也忍心啊!
阮掌坛在家闷了好多天,不开心,昨天从王圆柱家做完道场回来后,更不开心了——想道场做到比修马路还偷工减料的地步,掌坛师这门手艺还有什么做头?他后悔当初跟一位四川人学这门手艺花的血本,腊肉不知道送了多少块,鸡也不知送了多少只。
王圆柱跪在阮掌坛面前,他在电视上看到拜师都是跪着的。阮掌坛戴着老花镜继续抄他的经书,好半天后,阮掌坛才说:“跪着干什么?”
王圆柱说:“我来学掌坛师。”
阮掌坛说:“年纪轻轻的不读书,学什么掌坛师?”
王圆柱说:“我要找钱。”
阮掌坛说:“要找钱的话,就得好好读书,将来考上了大学,吃了国家饭,想要好多钱就能得到好多钱。”
王圆柱说:“如果现在不找钱,不仅我读不起书,将来我妹妹也读不起书。”
“就算去打工,找的钱也比干掌坛师多,你来我这里是找错地方了。”阮掌坛说。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道,“掌坛师有什么用?别人死了,掌壇师可以帮别人念经,自己死了,哪个帮掌坛师念经呢?”
“可以自己给自己念啊。”王圆柱说。
王圆柱的膝盖跪麻了,好像有针在骨头里搅动,肉也都在跳,回答得太随意了,说出来后王圆柱就知道自己错了。
阮掌坛把老花眼镜往上推了推,转过头来,望着王圆柱:“娃儿,你说哪样?”
王圆柱不敢回答了,他怕阮掌坛继续问下去。人死了,怎么给自己念呢,王圆柱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阮掌坛说:“你讲自己给自己念经?”
王圆柱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阮掌坛把头转回方桌,放下笔,又自言自语起来,自己给自己念,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阮掌坛就这样成了王圆柱的师傅。师傅带着王圆柱,各扛一把锄头,朝阮家坝的坟山走去。师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估计是长年累月关在屋里造成的。坟山上茅草长了人把高,师傅先把草打倒,然后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印痕,说你就按这个印痕往下挖吧。说著把一根绳子递给王圆柱,说就挖这么深。王圆柱用手提起绳子比了一下,差不多要有他高了。王圆柱不知道挖这个坑和学掌坛师有什么关系?
晚上王圆柱回到家,被他妈狠狠地揍了一顿,说你就这么点出息,还不如你爹呢。
王骟匠的马锣又准时响起了,那时王圆柱已经起了床,觉得腰酸背痛的,可能是挖坑太累了的缘故。王圆柱妈把一只公鸡捉起来,用麻绳捆住,王圆柱还以为他妈要杀鸡。王圆柱妈对他说:“给阮师傅带去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王圆柱在毛马路口上等王葫芦和打屁虫,王圆柱是第一个毁掉他们三人合约的人,觉得很对不起王葫芦和打屁虫。见面后,王葫芦和打屁虫朝东面的中心小去了,王圆柱去的方向是西面的阮家坝,一路上只有背上的公鸡“咯咯咯”的,陪着他。
师傅从第二天开始,就不陪王圆柱去坟山了,王圆柱挖坑,师傅抄经书。刚开始,一个人在坟山上还是很怕的,坟在茅草深处,有风走过,沙沙作响,王圆柱怀疑是鬼弄出来的声音。王圆柱害怕的时候,就拼命地挖,这样就听不到其他声音了。挖到第三天的时候,已经快挖好了,王圆柱佝在坑的底部,按照师傅的要求,尽量把坑弄得平整一些,突然有人叫了王圆柱的名字,王圆柱以为是错觉,叫第二声的时候,王圆柱抬起头来,看到是王葫芦,王圆柱高兴得眼泪都快滚出来了,两三天不见,好像经历了很长时间。
王圆柱没有哭出来,王葫芦倒哭了。王葫芦说:“你来学掌坛师,我妈就骂我了,说你都能自食其力,我还在家里胀干饭。”
王葫芦家的情况和王圆柱家一样,师傅也是一视同仁,这样王葫芦也成了阮掌坛的徒弟。
师傅把他抄的那套经书先给了王圆柱。除了在王三角的道场上念的《金刚经》《地母经》和《观音经》,还有《灶王经》《玉皇心印妙经》《大乘经》《地藏经》《血河经》《往生咒》《因果忏》《大悲忏》《报恩忏》《血盆忏》等等。
王葫芦说:“看着头都大了,不知道能学得出来不。”
王圆柱很有经验地鼓励王葫芦:“只要有《新华字典》,都能学。”
晚上王圆柱和王葫芦已经不回王家坝了,他们住在师傅家的厢房里,用字典查不认识的字,标上拼音。一周后,他们都能认全经书上的字了,师傅说不仅要认识,还要熟悉,最好能背诵。王圆柱和王葫芦又开始背经书,先各自背,都以为完全能背了,把书一放,又记不起了。他们又互相考,王圆柱先拿着经书,让王葫芦背,背不了的,王圆柱就提示,然后换过来,王葫芦拿着经书,让王圆柱背,王圆柱背不了的,王葫芦就提示。比如,王圆柱背:世尊,习恶众生,从纤毫间,便至无量……记不起来了,王葫芦会照着经书念一句:是诸众生有如此习,临命终时,父母眷属宜为设福,以资前路……王圆柱就接着背:或悬幡盖,及燃油灯;或转读尊经;或供养佛像,及诸圣像;乃至念佛菩萨及辟支佛名字,一名一号,历临终人耳根,或闻在本识……
他们背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他俩还没有背诵完,打屁虫就进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班主任杨老师,还有一个不认识,后来杨老师说是乡教辅站的。他们是来了解王圆柱和王葫芦辍学的原因。
王圆柱和王葫芦把他们引进师傅家的火堂屋,师傅放下正在抄写的经书,摘下老花镜,示意王圆柱和王葫芦给客人倒茶,然后又把老花镜戴上,一脸严肃地对王圆柱和王葫芦说:“晚上继续念经。”
杨老师和乡教辅站的赶紧说明来意。
师傅问:“现在中心小一个年级有多少人?”
杨老师说了。
师傅又问:“你们知道我们乡有几个掌坛师吗?”
杨老师和乡教辅站的都没有回答,吃不准,怕说错。
师傅说:“我告诉你们,如果我现在死了,我们乡就一个掌坛师也没有了。”
乡教辅站的和杨老师互相看了看,起身要走。王圆柱和王葫芦送他们到院坝边,杨老师拍拍王圆柱的头,又拍拍王葫芦的头。教辅站的对杨老师说,一个乡可以少一两个学生,但却少不得掌坛师啊!杨老师像王圆柱第一次来师傅家那样,点点头,又摇摇头,模棱两可的样子。
打屁虫走在杨老师和教辅站的那个人后面,悄悄对王圆柱说:“一个人去上课没有意思,我也想学掌坛师。”
王葫芦说:“你爹又没有死,师傅肯定不收。”
打屁虫气愤地一扭头,说:“就你们两个说话不算数。”
师傅糊了一个纸棺材,放在堂屋里偏右一点的位置,它的后面是“香火”,“香火”上贴有“天地国亲师位”,那是每家祭祀老人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做道场都在堂屋里,死的人是男人,棺材放在正对香火偏右的位置,死的是女人,放在香火偏左的位置。王圆柱和王葫芦都认为师傅是以假想的男性死者来教他们做道场的。死男死女,念的有一些经也是不同的。王圆柱和王葫芦都在心里默记这些细节。
师傅设好祭坛,正式教他们做道场了。纸棺材前面靠左的位置放了一张方桌,就是前几天师傅抄经书的那张。桌上放香升,升内装粮食,用于插香烛,还放有一盏菜油灯。灯的前面放上一碗蛋皮盖饭和一只酒碗,酒碗面前放一副苦竹卦。师傅烧了几张纸钱,熏一下神鼓,再把王圆柱妈送给他的那只公鸡杀了,祭鼓,然后手执竹卦,煞有介事地说:“阮大学,我们来为你掌坛祭祀了。”
王葫芦说:“啧啧啧,连死者姓名都取得像真的一样。”
苦竹卦掷出去,先是都仰着,师傅又掷,又都卧着,掷了几次才一仰一卧,师傅用衣袖擦额头上的汗,长出一口气:“死者终于同意了。”
给一个子虚乌有的人做道场,他们都担心做着做着从纸棺材里爬出个人来。王圆柱想如果王葫芦不来,也许他在厢房里都不敢睡。
所有该念的经都念完了,师傅告诉王葫芦,叫他请他妈把前些天王圆柱在坟山上挖的坑用水泥糊好,王葫芦妈为王三角糊过,有经验。王葫芦妈来的时候,把王圆柱妈也叫来了,既然师傅为了教她们的儿子花了这么多心血,做父母的来帮帮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不用赶时间,王圆柱妈和王葫芦妈糊的这个坑比王三角现在住的那个要好得多,用的是高标号的水泥,坑的内壁泛着青灰色的光。
王圆柱和王葫芦来到坑边,师傅教他们最后一场道场——“招山”。
這些天因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学起来进步真是很大。
“招山”就是要在坟的东西南北中祭祀青帝、赤帝、白帝、黑帝和黄帝五位墓龙神君,要向各位神讲清楚来的人姓甚名谁,以前家住哪里,今天来到你们这个地方,是个新人,希望你们多多关照。通过道法,划好地界,哪些是死者的地盘,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不能越雷池一步。还要跟坟山上相邻的坟里的主人讲清楚,要互相尊重鬼格和地界完整,互不侵犯、平等互利、和平共处。当然讲这些要有点见面礼的,得烧点纸钱。王圆柱和王葫芦看到师傅在每个坟头上都烧了很多。
师傅告诉王圆柱和王葫芦,如果遇着死者是女性的时候,就不念《金刚经》,但必须得念《地藏经》《血河经》。
师傅问他们:“记住没有。”
王圆柱和王葫芦同时答:“记住了。”
师傅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出师了。”
说起来王圆柱和王葫芦来阮家坝求师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虽然他们记住了每一场道场要念的经的顺序,但每本经具体说明什么意思,他俩还是一知半解。
王圆柱和王葫芦回到王家坝没几天,就听说师傅死了,他们都觉得蹊跷。师傅虽说腿脚不好,但身体还是很硬朗的,跟着他学念经的那些天,精力甚至在王圆柱和王葫芦之上。后来才知道师傅是自己憋气死的,据说超强毅力的人才有这等本事。师傅就死在王圆柱挖的那个坑里,身下是堆得齐齐整整的经书。就是那天,王圆柱和王葫芦才知道,师傅的名字就叫阮大学。他俩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提前把师傅的道场做了。
王圆柱和王葫芦单独做的第一个道场是给王葫芦家“出灵”。出灵就是死者安埋满三年后,孝子按祭祀程序把死去的老人接回来。王圆柱和王葫芦早早地写了王葫芦爹的牌位,抬上坟山去。灵牌插好放置在簸箕里,由王葫芦抬起,王葫芦的妹妹王小花撑起一把红油纸伞遮住灵牌。到了坟山上,王圆柱用涂有蜂蜜的小竹棍去捅坟腰,一会儿抽出来,见竹棍上有好几只蚂蚁,王圆柱对王葫芦说,你爹出来了。
王葫芦问:“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爹呢?”
王圆柱说:“可能你爹去了那边耐不住寂寞,找了个小的,生了几个更小的。”
王葫芦说:“那么最大的一个就是我爹了。”
他俩把最大的那只蚂蚁捉起放进事先备好的小塑料袋,放在灵牌后面。王圆柱严肃起来,握竹卦念道:王中海,你的儿子女儿牵挂你在心头,想你在梦中,你离别三十天是一月,离别十二个月是一年,现在你的儿子女儿接你回去和大家度一夜。
念完后他俩就抬灵牌往回走,回到家后放置在堂屋左边的桌上,捉住的蚂蚁放入灵牌套内,烧香化纸。
出灵需要七天的时间,王圆柱和王葫芦念了很多经。这七天,王骟匠也来帮忙,还是打他的大锣、小锣和点子。
给王葫芦爹出灵,也是想练练胆子和手艺。其实做这门手艺有个好处,就是怎么念别人也听不懂,只要不慌乱就成,包括王骟匠在内,他们三人都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从此以后,王圆柱、王葫芦和王骟匠成了远近闻名的掌坛师。
六
王圆柱在乡街上做了一套掌坛师服,衣服是金黄色的,布纽扣,外面有一件红色的外披,从左肩斜着围在右腰上,外披上有万字格的图案,还有一顶帽子,底色也是金黄色的,有红色的竖条花纹。裁缝没有做过这种样式的衣服,王圆柱穿起来显宽大了,不合身。王圆柱准备重新做一套。
王葫芦说:“大了的话能不能送给我。”
王葫芦比王圆柱胖那么一点。王圆柱批评他:“如果我们都穿掌坛师服,谁才是大师傅呢?”
王圆柱的意思很明显,他有师傅给他抄的经书,而王葫芦没有。
现在,王葫芦无怨无悔地跟着王圆柱,他要用王圆柱的经书作蓝本再抄一套,抄得累了的时候,王葫芦会有一些埋怨,说师傅既然存心去死,何必把经书也带走呢。他俩一番争论后,理解了师傅:到了那边,如果师傅再做掌坛师的话,没有了经书,那还得送多少鸡和腊肉。王圆柱和王葫芦都为轻易学到这门手艺而庆幸。
王圆柱和王葫芦天天抄经书,然后就天天盼着死人。
王圆柱和王葫芦曾经用读书用的数学本反反复复地计算过,如果周边村寨一个星期死一个人,按一场道场三千元计算,出掉分给打锣和点子的王骟匠一部分,王圆柱和王葫芦可以各自分到一千一百元左右,这样一个月他们都有四千多元的收入。
那天王圆柱骂王葫芦:“你画那些鸡脚叉连我都认不到,鬼会听得懂?”
王葫芦说:“总要找点事给我干噻。”
王葫芦在王圆柱的点拨下,去了刘家寨,听说刘家寨的刘福贵病得只剩一张皮了,估计没有几天阳寿了。刘福贵有两个儿子在县城工作,一个姑娘在外打工,王圆柱盘算着这场道场一定收入不菲。
刘福贵按辈分算王葫芦的外公,王葫芦那天到了刘家寨,得到堂舅妈们的极高肯定,说王葫芦越长越懂事了,都晓得看望长辈了。经书王圆柱抄得也是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想着王葫芦从对面的刘家寨带来好消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刘福贵硬是朝着冬季坚强地咳咳喘喘而去,王圆柱对王葫芦的这位堂外公坚忍不拔的精神懊恼不已,因为听说进入冬季以后,刘福贵身子骨反而比以前更好了。
春节很快就来了,打屁虫爹人模狗样地回到了阔别四年的王家坝。李寡妇下了最后通牒,说再不回家,她就要找其他人嫁了。打屁虫让王圆柱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快乐,说他爹找的钱都有这么多了。打屁虫的两只手掌比划着往左右伸到极限,王圆柱也不知道一双手长度的钱究竟有多少。打屁虫已经原谅了他爹四年来对他的不闻不问,他说他爹这些年为什么没有回家,王圆柱懒得回答他,但没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说他爹是有苦衷的,四年没有回家至少节省了一万块钱的路费,这让他爹把实现在城市站稳脚跟的时间至少提前了一年。
过完春节,打屁虫如愿以偿地进了城,过王圆柱家门口的时候,跑进来和王圆柱打了招呼。
王圆柱说:“你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打屁虫说:“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你们的。”
李寡妇也跟着进城了,她过王圆柱家的时候也跑进来和王圆柱妈打招呼,王圆柱妈向她道喜,李寡妇以成功人士的姿态告诉王圆柱妈:“如果找的男人甘心于乡下,那么你的一辈子就只能在乡下。”
那天,王骟匠不知怎么的也走到毛马路这边来了,他不是去骟猪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敲响他的马锣,见到李寡妇,想打个招呼,李寡妇白了他一眼。
王圆柱和王葫芦盼来的第一件大事不是死人,而是王骟匠搬到王圆柱家来住了。
因为没有死人,王圆柱和王葫芦就没有生意,王骟匠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他每天按时敲起马锣走村串寨去了。现在喂猪的人少了,喂狗的也少了,王骟匠鼓捣人们多喂鸡,孵出的小鸡仔中有很多公鸡,王骟匠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王骟匠说,公鸡如果不尽快骟掉,精力都会用在母鸡身上,就不长肉了。
王骟匠对王圆柱妈说他想搬过来一起住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他说搬过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会好好辅助大师傅,掌坛师这门手艺也一定会发扬光大。王圆柱当上大师傅后也一直担心,如果哪一天王骟匠撤脚走人,他和王葫芦两个人是做不了一场道场的。王骟匠的低调得到了王圆柱妈的首肯,也得到了王圆柱的认可。
王骟匠搬过来后,王圆柱也准备给他抄一份经书,但让王圆柱伤脑筋的是,王骟匠不仅不会写字,也不会认字,连查字典都不会。王圆柱恨铁不成钢地想,没有文化真是太可怕。
王骟匠倒不沮丧,心思好像也不在掌坛上。
有天王圆柱在楼上抄经书,王骟匠以为王圆柱去王葫芦家了。王圆柱有事没事都喜欢去王葫芦家探讨些经书上的问题。王圆柱抄累了,站到他家二楼的走廊上伸懒腰,他妈在喂猪,她现在对喂猪已经着迷,说一头母猪一年下一窝仔,就是下几千块钱,和做一季庄稼差不多。王圆柱妈现在已经喂了三头母猪,王骟匠过来后,劝王圆柱妈多喂几头,最好是办个养猪场。他说他骟的猪肯长膘,这样的猪卖出来的价钱当然会更多。其实这是王骟匠一贯的说辞,他老婆还没有病死的时候,走到哪一家,都宣传喂猪的好处,这样他才不至于失业。王圆柱妈把猪食倒进石槽里,石槽就相当于猪的碗,王圆柱家的石槽是方形的,口字形沿上腐蚀得坑坑洼洼。王圆柱妈把猪食倒进去后,又用手把猪食拌匀,因为粮食总会沉在桶底,倒出来后就在最上面。猪和人一样,都是喜欢吃好的,如果不拌匀,猪吃完粮食就不吃猪菜了,饿出了身材,该卖的卖不出价钱,该杀的也少了斤两。王骟匠走到王圆柱妈身后,嬉皮笑脸地扯王圆柱妈的裤子。
王圆柱妈说:“大白天的,没有个正经。”
王骟匠说:“猪一窝下这么多崽,你就没有想再生一个?”
现在想来,王骟匠当初怂恿王三角去办结扎手续,真是志存高远。
王骟匠把他喂的那只花狗叫做“花花”,他采取武力方式把花花也牵到王圆柱家,拴在后院的一棵桃子树下。花花的表现要比王骟匠好得多,没有人的时候,它就谦卑地坐在桃子树下,有时候王圆柱家黄狗会跑到后院去挑衅,花花马上转头,尾巴夹起来示弱。不像王骟匠,到王圆柱家后,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王圆柱家的黄狗对王骟匠的表现极为不满,或许是对王骟匠的那一刀记恨在心,见了王骟匠就咬,每次都要靠王圆柱妈从中调停。把黄狗唤走后,王圆柱妈就说,你不是会讲狗话嘛,意思是说,黄狗怎么不认你这个同类呢。王骟匠说,你不要听李寡妇乱说。每次唤走意欲咬王骟匠的黄狗,王圆柱妈都很得意,还不忘对不懂事的黄狗教育几句,自己家人都认不到,眼水长哪里去了。黄狗朝村小的方向跑了几步,回过头,摇起了尾巴,像是对王圆柱妈的行为表示很不理解。
七
周边寨子的人大多进城了,人少了,死人的机会也少了。王圆柱和王葫芦盼啊盼啊,盼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还是没有盼来死人,却盼来了一群打帮客。
王家坝人把打帮客分两种,一种叫短帮工,就是农忙时根据主人家的要求帮种帮收,短帮工一般按点工支付报酬,这得事先讲好,一般情况是男人干一天一百元,女人干一天八十元,当然具体价格还得与时俱进,通常是只增不减的。
打帮客是从麻山来的,那边不适合人居住,政府就引导到王家壩来了。乡政府的说得在理,说王家坝的地闲着也是闲着,有了打帮客,才有个村庄的样子。带头的打帮客姓卓,王家坝人还在死心塌地干农活的时候来过,王家坝人都叫他老卓,因为那时候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兄弟,就叫小卓,便于区分。记得两兄弟正好帮别的村收完包谷和稻谷,经过王家坝的时候就留下来帮了几天,原因是秋风过后,秋雨来了,绵绵无期,如果不尽快将粮食收进家里,就会烂在田地里。
这会儿和打帮客一起来的,还有五六头水牛,水牛迈着方步走在王圆柱家后面的小路上,还在努力往天上长的杂草在牛蹄下东倒西歪,它们不会料到,几天后将被这些牵牛人斩草除根。
王骟匠说:“准备抢长工了。”
“算是吧。”老卓一伙说。
抢长工也是打帮客的一种,相当于承包,春播到秋收,打帮客全包了,最后按收成分成。
现在老卓一伙不是为分成来的,他们也不叫打帮客了,新的叫法叫“生态移民”。政府已经出台了移民政策,王家坝没有人住的房子,以及没有人种的田地,政府统一租下来,分给打帮客,租金统一由政府出,收成多少全部是打帮客得。打帮客不仅来王家坝,刘家寨、阮家坝也来了很多打帮客。王骟匠家房子和王圆柱家的老房子也住了打帮客,老卓家就住在打屁虫家的房子里。
打帮客的到来,最大的变化就是在周边的荒地上栽了水稻和包谷,田和地用黄荆条围着。
有了攀比,王圆柱妈干起农活更来劲了,打帮客的秧苗转青的时候,王圆柱家的秧苗也转青了,打帮客的庄稼挂果的时候,王圆柱家的庄稼也挂果了。王骟匠也是兴奋不已,说王家坝有人气了,紧跟着就该有猪气、狗气了。既然种了庄稼,就得养家畜,这是一个循环体,除了稻谷碾成米人来吃外,包谷、红薯以及谷壳碾成的糠都成了猪、牛、鸡、羊的好食品。这些家畜吃了得拉,拉出来的东西又成了稻谷、包谷、小麦等农作物的好肥料。
王骟匠兴奋的是生意又好了,他和以前一样,每天一大早就背起马锣出门,去刘家寨,去阮家坝,还有其他更远的村寨。这种千篇一律的日程安排被王圆柱妈及时纠正了,王圆柱妈说不要整天想着闲逛,家里的事、地里的事多得很。王圆柱妈规定,除了星期天,王骟匠都只能和她一起干家务,或者下地干农活。星期天是法那街的赶场天,王骟匠在周边寨子骟完猪,还要负责在街上买一周必需的家用品。但就是这一天,王骟匠的收入却颇丰,每次带回家的猪蛋就是证明,多得王圆柱家要吃上三四天。顺便说一句,王圆柱妈也吃猪蛋了。
王葫芦家以前也种了一部分地,他妈栽上葱姜蒜和蔬菜,赶场天挑到乡街上去卖。他家的田是荒着的,因为王葫芦的爹死后,没有人能犁田、耙田了。现在,王葫芦妈可以按照乡里的规定,把荒了的田出租给政府,多少会增加一些收入。但王葫芦妈心已经大了,嫌租出去收入太少,就请小卓把她家的田犁了,从王家河里抽来水,荒田又变成了稻田,王圆柱家的秧苗转青的时候,王葫芦家的秧苗也转青了。秋收的时候,王葫芦家收了二十多挑谷子。王家坝用挑来计算谷子的收成,一挑谷子基本上就是一百斤,晒干后能碾成六十来斤大米,这样,王葫芦家一年就能收到千余斤大米,可以够他家吃上两年多了。整个秋天,王葫芦妈都挂着一张笑脸,也不再威胁王葫芦要改嫁了。
刘福贵身体好转后,王葫芦也不去刘家寨了,天天来王圆柱家,还是和王圆柱马不停蹄地抄经书。他们已经抄了七八本了,按现在的进度,到了寒冬,王葫芦就该有自己的经书了。寒冬死人多,两人共用一本经书的话,做起道场来顾得了一个顾不了另一个。
这段时间,王葫芦经常睡在王圆柱家,他说他看到王家坝最丑的男人就想吐。王圆柱觉得那个被大人叫成小卓的人也不像王葫芦说的那么丑,只是太黑,干农活的哪有不黑的呢。王葫芦说了实情,叫小卓的这个人经常深更半夜的在他家不走,王葫芦说这个小卓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听王家坝的一些打帮客说,小卓在麻山的时候结了婚的,还生了个儿子,只是老婆和儿子跟着人跑到福建去了。县打拐办的还来找过小卓,拿起照片让他认,他真是差不多认不出来了,他老婆看起来比在麻山的时候还年轻一些。他和公安正准备去接老婆儿子的时候,福建那边来了消息,说他老婆死活不来,他老婆说福建到处都是平平朗朗的,土地成块成块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回来找罪受不是!
王圆柱和王葫芦没有等来死人,却等来了一场婚礼。
王葫芦骂他妈:“几十岁的人了,也不晓得害羞。”
王葫芦妈说:“我举行婚礼是为了光明正大,害羞的是有的人,偷偷摸摸的。”这话传到王圆柱妈耳朵里,让王圆柱妈很不自在。
那个叫小卓的人和王葫芦妈结婚的时候,不是吹唢呐、打响器,是敲锣、打鼓、唱花戏。男男女女的打帮客二十来人又唱又跳,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还有《夫妻双双把家回》,歌词都是民间流传的那种,又贴切又押韵。
打帮客办的酒席和王家坝也不一样,不是分碗数,而是把各种菜全装在一个洗干净的脸盆里,王圆柱吃起来还是很香。王葫芦却坚决抵制不去吃酒席,他在王圆柱家的二楼上抄经书,那两天他抄的经书到处都是错别字。
周边的空地种上庄稼后,王圆柱家的鸡不能散养了,王圆柱妈把几十只鸡赶进村小。村里有人嫉妒,认为王圆柱家占了国家的地方。说的人不好明说,拐弯抹角地换了一种说法,就是打帮客来了,有了人气,村小再次开张也说不定。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打帮客把子女也带来了的。新的一个学期开学的时候,王家坝村小还是没有办起来,到中心小去读书的学生倒是不少,王小花的名字改成了卓小花,王圆柱家小妹也在这时上了一年级,第一天上学回来后就问她妈,她能不能也改成姓卓,因为王家坝去中心小上课的学生中,只有她一人姓王了。小妹的问题把王骟匠的脸拉长了,王圆柱妈在王骟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过程中给了小妹一巴掌。
八
按王圆柱和王葫芦的设想,寒冬一来,死人就来了。如他们所料,王家坝第一个霜降到来的时候,老卓的爹在他俩眼巴巴的期盼中翘脚了。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王圆柱对王葫芦说,“我就不相信这里的人都吃了长生不老药,死了一个,就不怕不死第二个、第三个。”
王葫芦也是踌躇满志,心想施展拳脚的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
王圆柱对王葫芦讲:“做完这场道场,我们都要背诵经书了。”如果冬天死人太多,就得提高效率,對经书的熟悉肯定是提高效率的最有效途径。
老卓的爹死的那天是星期天,王骟匠敲起马锣正欲出门,王圆柱以大师傅的名义叫他不要去了。王圆柱矜持地坐在他家楼上,等着老卓来请他,除了王圆柱、王葫芦和王骟匠,周边已经没有其他掌坛师了,王圆柱得摆出点大师傅的资格。
王圆柱等得特别痴情,王骟匠的马锣声推迟一晚响起来的时候,王圆柱才知道,有些事情,缺了他,地球照样转着。王骟匠有后路,等不起了,一大早就赌气出门骟猪去了。按王圆柱妈的规定,星期一王骟匠是不能出门的,王骟匠说星期天没有出去,得补回来。
王圆柱的等待也是有限度的,沉不住气了,急忙把王葫芦叫来打探消息。
王葫芦说:“老卓家已经摆上坛子了。”
王圆柱忙问:“掌坛师是谁?”
王葫芦说他们不做道场,还是唱花戏,只是死人的时候唱词不一样,唱的是《还魂记》,还唱《人鬼情未了》,大意是说死去的人在阳世是好人,去了那边也要好自为之,要当好鬼。当然唱词也是按民间的流传编的。王葫芦说完急匆匆要走,老卓家的爹也是小卓家的爹,这样排起来,死者就是王葫芦的爷爷。当然王葫芦不这么叫,但磕头作揖还是少不了的。王圆柱太生气了,说死者孝子孝孙这么多,有你不多,无你也不会少。
王家坝年纪最大的王五爷走了是两个月后的事情。
五爷是王圆柱妈这辈的叫法,王圆柱和王葫芦应该叫五祖祖。五爷有两个儿子,也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孙子进城后,有了曾孙子,儿子、儿媳们都去城里带孙子了。也不能说子孙不孝顺,孙子也是要接王五爷去城里的,王五爷脾气犟,就是不去,说在城里哪天来不起气,一把火烧了,连根骨头棒棒都没有。
五爷家的田地当然也是荒了的,也都是被政府统一租用了的,乡政府的来做工作的时候还怕五爷这里说不通,哪知五爷通情达理。小卓最后分得了五爷家的大部分田地,五爷唯一的要求是,小卓必须搬到他家来住。这等好事,大家都求之不得。小卓和王葫芦妈结婚后,搬出了五爷家。就在小卓和王葫芦妈结婚后的第三天,五爷在那根斑竹拐棍的带领下,来王圆柱家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现在王家坝有人了,做道场应该可以五个人了吧?
王圆柱说:“只要有打乐器的人,七个人、八个人都不是问题。”
五爷说:“这些打帮客不是有打锣的,也有打鼓的吗!”
第二个问题是:王家坝人都喜欢出门打工,这些打帮客为什么就不想去打工呢?
这个问题王圆柱真是没有想过,就随便编个理由糊弄他。
王圆柱说:“什么事都得一步一步来,麻山是什么地方?寸草不生,从那个鬼地方一下子进城,就好比才读一年级,一下跳到三年级,城市人会接受?所以得到王家坝过渡一下。”
五爷说:“那么这些打帮客迟早也会去打工的喽。”
王圆柱说:“那还用讲。”
王葫芦妈做好吃的时候,小卓会给王五爷带些去,那天小卓给王五爷端去一碗新做出来的豆腐,见王五爷已经梆硬了。王圆柱想:老卓的爹毕竟是麻山来的,死了可以唱花戏,王五爷是王家坝人,死了不可能不找我这个掌坛师。
王五爷的两个儿子把王圆柱请了去,王圆柱安排王骟匠摆方桌,又安排王葫芦准备经书和乐器。经还没有开始念,打帮客的花戏已经唱开了。打帮客显示出了他们的人多力量大,王骟匠摆方桌的时候,王五爷家院坝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已经摆了六张桌子,左右两边各摆三张,每边坐十二个人,分别拿着锣、鼓、唢呐和响器。
王圆柱在院坝边找到王五爷的儿子,他正被王五爷的孙子一顿痛骂,说现在都时兴唱花戏了,还请什么掌坛师?孙子旁边还站着孙媳妇,孙媳妇对父辈说话更不客气了,说钱是我们出,你们有什么资格随便请人?
王五爷的孙子算起来也是王圆柱的堂哥,说话就随便了一些,他对王圆柱说:“钱我们出一半,经就不念了,行不?”
“不行。”王圆柱回答得很坚决。
王五爷的儿子赶紧赔小心。如果孙子到时候不管,做儿子的是没有钱付道场费的。
王五爷的孙子说完就去听花戏了,已经摆出了不管的姿态。王圆柱退了一步,对王五爷的儿子说:“我们念我们的经,他们唱他们的花戏,哪边支持的人少,哪边就自动放弃。”
这是明摆着的失败。
王圆柱叫王葫芦和王骟匠打起精神,三人念的是《金刚经》,王圆柱和王葫芦对这本经书最熟悉。他们已经打破常规,把经书里的字都咬得很清楚,但也无法盖过院坝里二十几个人唱的花戏。以前掌坛师念经的时候,死者的晚辈会有一些到堂屋来哭丧,现在王五爷已经去世半天了,除了偶尔有人来换香烛,堂屋里只剩下王圆柱、王葫芦和王骟匠。打帮客唱的还是《人鬼情未了》,唱词通俗易懂,院坝里人头攒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喜庆,连王圆柱妈和王葫芦妈都听得哈哈大笑起来。
王圆柱以失败者的身份收拾起念经的家什。王五爷的孙子给了王圆柱一千五百块钱,就是一半的道场钱,王圆柱不要,王骟匠一伸手就接过去,然后对王圆柱说:“生什么气都不能生钱的气。”
王骟匠说完也听花戏去了。
王圆柱骂王骟匠:“见过卑贱的,但没有见过这样卑贱的,灭自己威风,长别人志气。”
王圆柱准备回家,走到半路又转了回来,他想不通,对唱花戏的人说:“你们这种唱法不就是儿戏嘛!”
唱花戏的说:“两个嫩娃娃加一个骟匠做道场难道就不是儿戏?”
九
王五爷上山后,王圆柱和王葫芦准备去广东打工。去广东之前,两人决定像师傅那样把各自的道场提前做了。王圆柱妈坚决反对,说年纪轻轻的做什么道场?说这话都晦气,阮师傅就是提前做自己的道场晦死的。王骟匠站在王圆柱妈那边,说掌坛师给掌坛师做道场,谁付道场钱?没有钱他可不干。这样,更别说在堂屋糊纸棺材了。
王圆柱和王葫芦在村小的一间空教室里摆上做道场的乐器和经书,他俩还在法那街上租了三台录音机。做道场是边打乐器边念经的,因为没有王骟匠做帮手,忙不过来,王圆柱和王葫芦先打不念,把乐器的声音录下来,然后又只念不打,把念经的声音录下来,最后两台录音机同时放,再录下来。想到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做掌坛师了,两人做起来都精益求精,乐器打得该重的重,该轻的轻,念经时该抑的抑,该扬的扬,遇到不满意的地方,删了再录。静悄悄的教室也起到了极好的录音效果。他俩共录了三盘磁带,听起来悠扬婉转、抑扬顿挫。
虽然王骟匠没有参与磁带制作,但王圆柱和王葫芦还是给了一盘给他。王圆柱说:“我们走了,如果有人需要做道场,你就放磁带吧。”
因为年纪尚幼,王圆柱和王葫芦分别在一家鞋厂和一家玩具厂当学徒。他俩想,在广东也许会见着打屁虫。王圆柱住的是集体宿舍,晚上没有事的时候,他就听磁带,听了一个星期,叮叮当当、咿咿呀呀的声音把同宿舍的一个工友惹火了,工友把他的录音机砸了,还用脚狠劲地踩。工友说,老子忍你几天了,听你妈的鬼喊鬼叫,搞得老子歌都不会唱了。这位工友喜欢小虎队和伊能静,但一开口,音不是起高了就是起低了。
王圆柱不心疼录音机,但他心疼磁带,他抱着那盘磁带睡了几天后,确信它已经失去了该有的功效,丢了。王圆柱在广东很想找到王葫芦和打屁虫,他想,如果再在一起,也该重新订一个合约了。然而在广东三年,甚至连王葫芦的面也没有见过。
这年春节,王圆柱回到王家坝,不过王家坝已经不叫王家坝了,叫卓家坝子,卓家坝子的范围比王家坝大多了,还包括以前的刘家寨和阮家坝等周边几个村寨。王圆柱见到了打屁虫,他和他爹妈也是回来过春节,他说打工学校也不像王小虎说的那么好。
王圆柱最关心的是他和王葫芦走后,有没有人请掌坛师做道场。他的那间屋,由于长时间没有人住,已经有一股霉味,做道场的乐器锈迹斑斑,经书被耗子咬成了一堆碎片。王圆柱问王骟匠要那盘磁带,王骟匠差不多忘记了,王圆柱在他妈和王骟匠住的房间翻了半天,才在床脚找到尸骨——就是一个塑料框架,胶带同样被耗子啃得东一截西一截了。
这年王葫芦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元宵节刚过,王圆柱收拾行李准备再去广东,王骟匠对他说,打工有哪样好,不如和我学骟猪算了。王骟匠说得洋洋得意,说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教你呢。王家坝以前有“一劁二补三打铁”的说法,其中“劁”指的就是骟匠业,可见其龙头老大的地位。王騸匠扳起手指,一边数一边说,你看,补锅匠失业了,打铁匠失业了,弹花匠失业了……
王圆柱听着怎么都像是讽刺他和他爹,因为掌坛师和教书匠也失业了。王圆柱背起行李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心想,谁能保证,骟匠永远都是骟匠呢。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