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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2017-05-20王哲珠

湖南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桃源老街英雄

王哲珠

英雄谈恋爱了。

老街上的人挤满英雄父母的小卖店,英雄的父母被紧紧包围,热闹程度堪比当年英雄从部队归家,那时,英雄的父母五官闪烁着光芒,从货架往下拿烟拿糖,挤进挤出地分发,现在,他们眉眼挂着笑,笑意下有层浓重的无奈。几乎所有人都在开口,各种问题抛向英雄的父母,不同的问题有同样的核心,英雄恋爱。英雄的父母眼皮半垂,肩膀缩着,感觉那些问题有硬绷绷的质感,打在身上令人烦躁而疼痛。

最初的凌乱后,英雄的父母似乎整理好了思绪,一律以不知道回复。这回复众人是相信的,英雄不会跟父母谈这些。但理解不代表满意,缠问仍然不停,以不同的方式,从不同角度,换不同内容,说不定能获得其他信息,从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他们相信自己的敏锐与分析能力。

其间,有人提议问问英雄本人。这个提议以极低的声音说出,但立即被多人捕捉到,周围静了一圈,他们在静寂里对视,是个好主意,问题是谁去问英雄,怎么问——不,可以问英雄这样的问题?

英雄在二楼,和楼下那群人隔着二十几级木楼梯,众人表面上压着声音,讨论却很热烈,假装二楼的英雄听不见,英雄则假装对楼下的情形无知无觉。

事实上,英雄蹲在楼梯口半人高的木制挡板后,眼睛凑在一个两指洞口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楼下的一切。洞是英雄挖的,一年多来,他经常或坐或蹲在挡板后,默默盯着楼下的小卖店。

小卖店什么时候开的,英雄忘了,只知道从小就有这店。小卖店开在镇子上最老的街边,附近是镇上最老的市场,父母靠着这小店,养活了英雄和他三个姐姐。英雄长大,小店似乎和父母一起老去,镇上有了新的街区新的市场,老街和老市场越来越萧条,小卖店也冷清了。英雄离家多年,两年前返家时,立在门口几乎不敢相认,拥挤的空间,暗淡的光线,毫无特色的商品,一家毫无吸引力的店面。

那一刻,英雄起了改变的主意,甚至已有较成形的想法,想将父母和小店从时光里带出来,带进时代。但英雄没有这样的机会,他被推上二楼,从此失去回到小卖店,准确地说是失去回到生活的机会。

缓过神时已经迟了,英雄似乎适应了待在二楼的状态,再没有勇气下楼,走进烟火里,每每有迈步的念头,面前便出现一片眼睛和手指,眼睛盯得他心里发虚,手指做着奇怪的动作,弄得他头晕脑涨。

时间过去很久,英雄仍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就被推着走到这一步,缩至二楼,立在生活之外无法伸手。他在暗夜里无数次起床,坐在窗边,望着暗蒙蒙的老街,分析自己,分析别扭变形的人生,从未有答案。

英雄在楼上已待了两年,几乎没有真正意义的下楼,在白天别人用心用力过着生活的时候。他常在极早或极晚时下楼,避开人群也避开日子,着深色衣服,大多是戴帽的,踩了自行车飞快离开。极早时去郊外,自行车停于田埂边,在田间小路拼命奔跑,有时摔进田边沟坎里,就那么躺着。极晚时骑了自行车在镇上老街绕圈,车速极缓。其他时段待在楼上,三餐在小卖店后半截厨房吃,吃得又潦草又紧张。

待在楼上的时间,英雄除了出神,最多的是打游戏。喜欢的游戏不多,游戏要不是极枯燥幼稚就是打打杀杀,古装的用刀用剑用宝贝,现代的用枪用光用炸弹,杀的人越多得到的能量越大,越有机会当英雄。那个种菜的小游戏出来的时候,英雄极兴奋,很长一段时间整夜整夜熬着,就为守那些菜。他佩服这游戏的设计者,将日子的乐趣移植在游戏里,种着菜,感觉自己真成了劳作者,勤恳而实在,每一次收获都让他激动,眼看着慢慢经营起一片菜园,生机勃勃,有了更多的菜种,有了守园的狗,感觉像经营日子。

种菜游戏已经过时,英雄仍坚持着,但不像之前那样兴奋了,他出神的时间越来越长。某一天,试了无数个游戏失望后,他突然灵光闪现,决定自己设计游戏,这念头令他欣喜而自豪,他找到一件事,可以做很長时间的。

英雄用纸和笔设计游戏,写下游戏的程序、玩法,画下游戏的人物和场景,在想象中将之动态化,他发现这比玩游戏有趣得多,更自由,完全可以按自己意思来,不用考虑电脑的什么技术问题。游戏里,可随意设置角色,他将自己设置成一个流浪者,某天流浪到一座极俊秀的山,停下来,开始建造房子,一连好几个月,建了自己的桃花源,虚构了一种烟火味浓重又远离尘世的日子。

英雄几乎将一个游戏写成一部小说。

构建桃花源后,英雄总觉得缺点什么,近来他清楚了,缺个一起过日子的人,所以桃花源老有那么一点冷清感。

中午,一群人拥进小卖店时,英雄正想象那个一起过日子的人,长着怎样的五官,有什么样的脾性。楼下的声音打断了想象,他变得烦躁,蹲在楼梯口挡板边,透过洞口怒视楼下的人,又不愿走开。小卖店很久没来过这么多人了,英雄细看着,是否有人顺带买点东西。

没有,他们只关心那个问题,英雄失望极了。小卖店生意本来就差,自他回家后更差了。他成了障碍,如果他下楼,几乎没人进店买东西——除非不熟悉的人,但他家在镇上住了几十年,陌生人那么少——他只有躲在楼上,才有人进店,假装他不在,好像在他面前买东西是种“羞耻”,弄得他也生出莫名的羞耻感。

英雄感觉受够了,受够什么说不清,情绪却是清晰的,烦闷、愤怒、焦急,压缩成坚硬的一块,堵在胸口,他想象冲下楼去,对那群人痛痛快快骂一顿,然而,他的手紧紧抓着挡板的边沿,极力稳住自己,压着声音喃喃着,我是英雄。

英雄的父母处问不出什么,英雄不能随便谈论,众人将注意力转向那个女孩。谈论女孩时,他们做了假设,如果不是和英雄有关,是个好女孩,眉目清朗,身段均匀苗条,脸上带淡淡的笑容,老辈人看出来了,脾性是不错的,能安心过日子的。可英雄是过平常日子的吗?假设女孩真有攀英雄的意思,便值得细想了,斯文里藏着心思,这样的女孩可畏了,英雄的父母该细想的。

英雄是通过后窗看见女孩的,那段日子,“桃花源”建得差不多了,有种说不清的茫然,闲来坐在二楼窗边,长时间望着窗外。往常他看天,很多时候天空不够蓝,但够阔够远,会让他想起某些日子,那时在飞机上,没法看外面的天,也没心思这样静静想着天,但知道人在天上,身体内鼓胀着有热度的气体,人被撑得很大,自我感觉极适合天空。那些日子遥远了,遥远得英雄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每每这时,他就低下头,额角触在窗框边,半天不动,这时若母亲送什么东西,会在他身后默立一会,无声退出。

那天,英雄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清脆里含着柔和,甚至听出了笑意,他往下望,女孩在刘良成家门外,和刘良成的妹妹说话。刘良成家在英雄家后面,英雄清晰地看见女孩油黑的长马尾,他极力靠近窗口,想看清女孩的脸。终于,她们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人笑起来,女孩微微仰起脸,英雄看见她带笑的眉眼,胸口突地一下,有点熟悉,他想了一下午,什么也没想起来。

接下去两天,除了三餐,英雄就守在二楼窗边,看女孩在刘良成家进进出出,女孩半仰面走出门,女孩在刘良成家二楼阳台散步,必要时,英雄闪身半躲在窗帘后,但仍看清了女孩,有好看的脸形,微笑时很甜的嘴巴,弯眯起来眼睛,熟悉感越来越强。那天,女孩在楼下,刘良成的妹妹在二楼阳台喊了她:米米。困扰了英雄两天的似曾相识感有了原因,原来是她。这名字太特别了,英雄甚至清晰地记得这名字的来历,她出生时当年的新米刚出,亲朋好友看着她秀气又白净的脸,笑称像一颗米粒,惹人喜欢,便有了米米这名字。

怎么可能是她,英雄几乎没法说服自己。米米是刘良成的表妹,住在乡下,小时候偶尔会来,半长不短的头发又黄又乱,脸上脏脏的,眼睛老睁得极大,像被什么吓坏了。她不怎么说话,喜欢缩在角落里,刘良成的妹妹拿点糖果给她,便紧紧攥在手里,一会儿揣进衣袋,据刘良成的妹妹说,米米想把糖带回家给弟弟。英雄耸耸肩,他看不上那颗糖,家里小卖店太多了。

刘良成第一次说她的名字时,英雄和其他小伙伴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地嘲讽,又认定她应该叫黑米。刘良成的妹妹替她辩解,说她是被晒黑的,小时候可白了。英雄和伙伴们笑得更厉害,说再晒下去要叫煤煤了,刘良成也笑了。刘良成的妹妹跳脚大骂,米米却立在一角不出声,似乎无动于衷。

后来,英雄上学、当兵,再没见过米米。英雄想,十多年没见了,这么想,竟起了莫名的感慨,好像他和她原本是对老朋友。老朋友这词浮现时,英雄有些不安,想起自己小时的种种恶作剧。

该去打个招呼的。英雄努力说服自己,只是一种礼貌。英雄终没有下楼,如果他不是英雄……英雄用力拍打脑门,拍得脑袋发麻,相信赶走那个幼稚的想法了,但仍下不了楼。

但她来了。米米走进英雄家的小卖店,来买东西,英雄的母亲毫不掩饰惊讶,说米米变得这么漂亮。英雄凑在楼梯口挡板洞口前,看她在货架前挑东西。他应该下去,这时是最自然的。英雄一次次说服自己,但直到她走出店门,他都没有起身。

她肯定听到他的事了。英雄突然想,也许正是这想法,给了他信心,让他在她回乡下时,骑自行车去追她。

米米和刘良成一家告别时,英雄正好守在二楼窗边,他眼看着米米挥挥手,骑上自行车走了。来不及多想了,英雄穿好那件带帽子的深色薄外套,冲下楼去。父亲母亲张大了嘴看他,他点点头,从后间把自行车拖出来。

英雄扣着帽子,假装没意识到整条街的人目送他穿过街道,这样热闹的时段出来,英雄引起极大的好奇。

英雄很快看见米米的背影,有意落下一段,以不跟丢为原则,随米米穿过街道,拐上镇子的大路,上了出镇的桥。来到镇郊,人一下子少了,四下安静了,英雄在一片田地边跟上米米。米米转过脸打量他,他回了微笑,和米米打了招呼,很好,比想象的自然很多。

看得出米米对他有相识之感,但一时喊不出来,英雄突然不知怎么介绍自己,想了想,提到父母的小卖店。米米噢了一声,脸瞬间发亮,停下自行车。

她是听过自己的,包括无数人的口传来传去的那些故事。英雄想,突然有些兴奋,又有些心虚。

米米看着他,等他说话的意思,他本想提提小時候的,这样两人自然而然有了话题,然而,她的目光让他无法开口,他懊恼起来,不喜欢米米这样看他,这是听了故事后女孩特有的目光。

英雄编了谎话,说要去看一个老战友,认出她来,打个招呼。

米米微笑着,眼里闪烁着亮色的光芒,不停点头,英雄看得出她没听他话里的内容,只是在看他——不,看一个英雄。

英雄的情绪瞬间低落,但又极快地挺直腰背,声音有了力度,用自己痛恨的语调向她提议,既然碰上就一块走吧,有一段顺路。

米米小心翼翼,英雄感觉她不单骑车的动作,连呼吸也用心敛着,脸上挂着紧张的笑意。英雄想了无数话题,没有一个出口。

英雄终于忍不住,说得先走,米米微笑着点点头,仍是紧张的样子。英雄加了下劲,一下子提高车速,把米米甩下一大段,深深呼了口气,心情变得很焦躁。

米米这样的女孩不该走近英雄的,这是一种共识,她和英雄应该是平行的,各有各的方向和道路——不,英雄在上面一层,米米该好好过日子,偶尔往上望一望,看看英雄的影子,听听英雄的故事就好。英雄的故事已经很完整,包括一段相配的爱情故事。

那段爱情故事,英雄从来不说,英雄一些老同学曾斗胆问过,没问出什么,但大家都很清楚那个故事,包括那么多细节。

没有悬念,英雄的恋人是军中之花。某次大型演习任务,部队几个单位联合,英雄参与,军中之花也参与,她是属于信息部队的,智慧与美貌集于一身。某天,英雄作为代表被派到信息部队营房,了解演习中的信息战计划,以便更好地配合。踏进营房那一刻,军中之花从一排计算机前立起,走到他面前,那瞬间,他们同时猜出了对方。

军中之花是信息部队里的佼佼者,加上醒目的外表,英雄很早就听过她。而英雄在部队里是优秀者,他的名气军中之花当然也不陌生。至于他们怎么猜出对方,用潮流的话表达,是感觉,第六感,用俗话说,是缘分,注定的。总之,他们不相遇反而是奇怪的。

军中之花负责给英雄讲解,英雄极聪明,军中之花教得顺心。英雄脑子转着,手里握着本子记着,晚上在电脑上操练着,碰见障碍直接找军中之花请教。几天的学习后,英雄准备回营,虽然驻扎在同个基地,但分开后想再见没那么容易。回营那天早上,两人在基地绿化道上走了很长时间,走得极慢,看着远处山头缓缓起来的太阳,看着不远处的训练部队,偶尔相视,微微一笑。

英雄和军中之花相恋了——不,相互倾慕,部队有部队的纪律,更重要的,两人都有极要紧的任务,他们不得不压抑了个人,但仍争取一切机会见面。

相见时,两人主要是散步,找一角清静地方,慢慢走,肩并肩,长时间不说话,感觉周围花花草草的味道,有时是泥土和铁器的味道,部队驻扎地特有的;或问一问对方的情况,一个问,一个开始说了,另一个听,听得极仔细,偶尔插一两句。他们一直很克制,克制得让人震动,英雄的战友替他急了,军中之花的战友怪英雄太深沉,但英雄和军中之花不慌不躁,两人间似乎有一种隐形交流,外人无法察觉无法理解的。

直到有一年,英雄终于和军中之花约好了,探亲假期时一起回家,英雄随军中之花去拜访她的家人,然后带她回家见父母。但那件事发生在探亲假之前。

讲那件事的人,脑里都有当时的情景。一次对抗中,恐怖分子挟持了一群人质,圈在一幢废弃工厂里,英雄是救援队的队长,带领小队与恐怖分子僵持一天一夜后,慢慢靠近工厂,钉子般潜进去,救出人质,除了军中之花。军中之花掌握着军队重要信息,被重点看守。最后的关头,她牺牲了,但守住了部队的信息,也为英雄解救人质争取了机会和时间。

从此,英雄一个人散步,每次都走很远很远的路。

有过很多女军人想和英雄一起散步,站在军中之花原先站的那一边,英雄都拒绝了,极礼貌,让人无法生气。

所以,英雄怎么可能看上米米这样的女孩。講故事的人总结,什么样的女孩都没有可能,英雄身边只能是军中之花。若不是米米痴心妄想,便是外人胡编乱造。

很久以后,米米向英雄求证这个故事,因为听了太多次,她可以极详细地讲出来。英雄看看她,微微一笑,说这真是典型的英雄爱情故事,动人。米米盯着他,他还没告诉她是真是假。英雄耸耸肩,都成故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说真的还是假的,别人会听?

米米她善意地提醒英雄,不用顾虑她,英雄要没有故事倒不像样了。英雄又无奈又难过,让米米随便,喜欢就当真,不喜欢就当假。米米一本正经地问英雄,是不是因为有了和军中之花那段传奇,所以想要她这种普普通通、能过安稳日子的。

英雄直指米米胡扯,但又夸她说得有道理。米米再问什么,英雄一声不应了。

米米回去那几天,英雄坐在二楼窗边,望出去时目光不知放在哪了,对天空的兴趣骤减。他又拾起设计的游戏,已经设置到最后一关:桃花源。桃花源画在报纸大小的白纸上,秀丽的山、坐落于山腰的木屋、围了篱笆的院子、引至院中蓄水池的泉水、绑于两棵树间的秋千、卧于花荫下的狗、院中找食的鸡……游戏能走到这一步,就得了一个修行地点,但差一个过日子的人,英雄握着铅笔,走来走去,突然立定在那张纸前,那个人的面目清晰了。

是米米的脸,桃花源另一个主人的样子就是米米那样的。英雄扔下铅笔,双手抱住脑袋,这游戏难度太大,是否找到真正的陪伴者决定游戏的成败,而这样的陪伴者能否找到,靠努力,还得靠对自己的了解,更得靠运气。

米米走了,英雄失掉了运气,他的桃花源一片空白。

米米几天后又来了,英雄靠在窗口边,看着她和刘良成的妹妹谈笑,看着她提着袋子进了刘良成的家,他扑到“桃花源”面前,呵呵发笑。

米米再次到小卖店买东西时,英雄下了楼。米米点头微笑,有些羞怯,但还算自然大方。英雄烦的是父亲母亲的样子,像见了什么奇迹,不停地对望使眼色,惊讶明明白白挂在脸上,想高兴又压抑着,弄得英雄也不自在起来。

接下去那些日子,米米几乎每天到小卖店买东西,总是在早上刚开店,街上还安静的时候来。米米进门时大声招呼英雄的父亲母亲,听到声音,英雄走下楼,米米立即安静了,眼睛在暗色的老店里发亮。

几次后,英雄的父母请米米进内间喝茶,那儿有张小木桌,放了茶具,每天中午饭后,两个老人喝一泡茶代替午休。将米米引到小木桌边,让英雄沏茶待客,他们守在外间货架边。英雄感激父母的用心,这样既不会让外人看见米米,还在外面准备拦住陌生人,但父母过于用心又让他不舒服。

坐在小木桌边,米米很拘束的样子,好像除了望着英雄,不知该做什么了。英雄心里骂,该死,她和别人一样看我,但又忍不住隐隐的得意。英雄让自己清醒,他开始找话题,从米米的事问起。

几天后,英雄大概了解了米米的情况。米米之前进城打工,后工厂破产,一时找不到工作,只好回家,前段时间刘良成给她在镇上介绍了份工作,她适应了几天,确定下来,回家去带行李。工作在一家奶茶店,调配各种奶茶和果饮,兼做些小点心,米米很喜欢,只是暂时没找到地方住,先寄住在大姨家。奶茶店每天早上十点开到晚上十点,所以,米米每次都是早上过来。英雄很想说,他也喜欢她的工作,甚至冲动地想,如果那家店需要一个男员工,他会去试试。他把话收在唇齿边,免得吓坏了米米。

米米邀英雄去喝奶茶,说她调的奶茶挺受好评的,做的小点心客人也喜欢。说完后,她望着英雄,满脸是说错了话的羞愧,她对英雄提出这么幼稚的邀请。但英雄笑着点头,说会去试试。他极想去的,但压着激动,答应米米的语调像大人答应孩子的要求。他又想拍打脑袋了,到底怎么变成这样的。

米米想不到英雄会真去奶茶店,她远远看着他走来,匆匆迎出去,将他引入店,边向其他员工做着眼色,员工们的目光围过来,又不敢走近,英雄对这种“欢迎仪式”又烦恼又难以拒绝,不知不觉端起来。他原先的想法是,像普通人一样,静悄悄走进奶茶店,好好品一杯奶茶——他不就是普通人么。

英雄喝了米米调制的奶茶,吃了几块点心,开始遗憾没有早点来。吃东西时,他随口问着周围的情形,这是镇子新建的片区,他从未来过,感觉陌生,米米谈起不远处的新街,忘掉拘束,眉眼飞扬起来,极力描述新街店面之多、商品之新、逛街人之热闹,说得英雄动了心。喝过奶茶后,英雄到新街去逛。

英雄忐忑着,自行车骑在街边,帽子低低扣着,但很快发现没人注意他,新街确实繁华热闹,有一种老街没有的朝气蓬勃。英雄自在了,扒下帽子,让自行车慢慢滑行,呼吸密集的陌生人气味,竭力不去在意某种若有若无的失落感。回去时,英雄带了一套新衣和一双新鞋,似乎连身体也变新了。

那天以后,英雄经常去新街转,在那里,他有种怪异感,身上好像某些部分消失了,可某些部分活了。米米倒班时,英雄把她约到新街,两人在那消磨时间。随着约会次数的增加,米米在英雄面前不再那么拘束了,特别是在新街,她变得很活泼,她比英雄熟悉很多,总能带他找到更新奇的地方,发现更新奇的变化,她在大城市打过工,对新鲜事物敏感,能准确地评价各种潮流,英雄听得很专注,有时听着听着,突然想起闷在楼上的时光,蒙满尘灰。惊喜的是,身上厚实的灰尘在米米面前一层层剥落,包括那圈莫名的光芒,米米似乎不惊喜也不失望,接纳得如此自然,英雄暗自庆幸,每天晚上对着“桃花源”时,感觉找对了人。

英雄和米米有了固定的约会时间,除米米换班或午休时去新街逛,主要是早上上班前那段时间,两人一起骑自行车出镇。穿过老街时,英雄越来越自然,开始,或他先走,或米米先走,两人错开距离,到出镇的桥上再会合,慢慢地,两人一起走,两辆自行车并行而过,英雄没想到自己可以这样坦然。

到了郊外,两人或将车速放得极慢,自行车靠得极近,边说话,或将车停在某个地方,散步说话。到了郊外,米米的拘束感又回来了,看英雄的目光又有些不一样,英雄有点烦恼,却又挺享受这感觉。

安静时,米米就喜欢问英雄的故事,问他怎么成为英雄的,英雄总是含混地跳过这个话题,米米实在问得急了,他就说忘了。米米不相信,自己怎么能忘掉,别人都记得那么清楚。英雄立即把话题抛回去,说看来你早听过了。讓米米讲给他听。

米米听到的版本有好几个,她印象最深的有两个。

英雄打入一个隐密的跨国贩毒集团,卧底两年,摸清贩毒集团的底细,用计骗集团露出破绽,最终和军队配合,将整个贩毒集团拔除,英雄立了功。交火中,英雄身受重伤,养了大半年才有所恢复,没法再进行高强度作战,只能退伍。

英雄枪法极准,身手极好,为追击一个黑帮老大,在密林里蹲守两天两夜,最终击毙了黑帮老大和老二,瓦解整个黑帮,拯救了一方百姓,那一片的女孩不会再被暗中抢走,男孩不会再被强迫加入帮派。激战中,英雄受了伤。

还有其他版本,米米说一时没法讲那么多,她问英雄这两个版本有没有哪个是真的。英雄耸耸肩,反问她,是不是所有版本都像电视剧情节。米米追问他真实版到底怎么样,英雄突然严肃起来,说了些奇怪的话,说电视里的血是假的,死亡是假的,但也是美的。米米听不懂,但英雄抹去严肃的表情,似乎什么都没说过。

不管怎样,英雄立了二等功是真的,有一份工资。刚退伍时,部队给他在镇政府安排了一个闲职,他无法忍受无所事事、发呆却有人看着的日子,推掉了,试过自己去找工作,找来找去没有适合的,他至今想不起怎么就退到二楼去,过起接近隐居的生活。

那天英雄终于下楼,对挤在小卖店里一群人开口了,声调从未有过的响亮,眼睛不再回避众人,告诉众人,他的对象要自己选,并且已经选好了。

小卖店瞬间安静,没人想得到英雄会这样直接,近两年来,他们几乎失掉与他对话的习惯。片刻的惊讶后,他们垂下目光。

英雄和米米一起骑车出门,老街的人确信他们是谈恋爱了,很多人闲时便挤到英雄家小卖店,不再是询问,主要评论,从米米的长相到家庭,脾性到工作,表情到行为,总之,种种缺憾,她与英雄不般配。如果英雄真要谈对象——早知道早就介绍了,应该是条件更好的。

他们开始给英雄介绍女孩,亲戚的孩子认识某个局长的千金的同学,可以问问看;某个朋友在银行工作,行长的女儿年龄相当,和英雄挺配;有个女孩父母都在电力公司,她自己也在电力公司,很有前途;有亲戚的女儿刚从城市的名牌大学毕业,有见识又有教养……英雄没想到父母也被说动了,让他考虑。

英雄说他有米米了,更重要的,那些被介绍的都是想嫁给英雄的,不是嫁给我。父母觉得英雄后半截话有点怪,但不敢多问,儿子从部队回来后,他们就很少问什么了。

英雄表态后,众人的目光垂下后再抬起时,看英雄的眼光不再一样,没人再为他介绍什么千金了,英雄弄不清是否喜欢这种转变。令人高兴的是,他和米米正正经经谈恋爱了,像所有年轻人一样。

一天,米米无意中说从未看过草原。英雄没想到自己会将这话放在心上,当晚不停地琢磨这事。一个星期后,他做好了攻略,准备了费用,让米米向奶茶店请假,两人去草原走一圈。米米眼里又是那种亮色的光,带了崇拜的神色,称英雄行动力强。英雄有些无奈,胡乱地挥挥手,让米米不要和别人一样。

事实上,英雄自己想出去走走了,近两年的二楼生活在胸口积了层暗色,希望可以在草原散去。关于草原的回忆突然涌起,蓝天与绿地,阳光与清风,他奇怪这两年竟会忘记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他过去的生活还有这样一角。他仔细算过,现在是旅游淡季,飞机票酒店费伙食费都可以订最便宜的,费用不会很高。做攻略时,他无数次想象和米米在草原上奔跑玩耍,像所有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又幼稚又快乐,他甚至想到怎样说服米米订一个房间。

把米米带出去,得征求米米父母的意见,英雄的父母说这是最基本的礼节,英雄安排了礼物,准备到米米家。米米的父母先来了,他们先到刘良成家,让米米给英雄传话。英雄过意不去,怪米米怎么能让他们来,米米只是笑。英雄提了东西进入刘良成家时,米米的父母立起身迎他,从他们站立的姿势和表情上,英雄知道,他们已经听过他的故事,或许是最夸张的版本,或许是所有版本都听了。

英雄想象中要应对的问题和考验一个也没有,米米的父母甚至为女儿的不够完美抱歉,似乎和英雄在一起,是女儿多大的荣幸。对英雄带女儿去草原,他们没意见,表示交给他是放心的。放心这两个字让英雄产生了无形的压力,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失望。

英雄和米米去了草原,十天了,故事开始传开,据说街上某个人远亲家的孩子曾是英雄的战友,故事就是从他那儿来的。

英雄去草原为的是寻找军中之花。军中之花其实没死,最后被抢救过来,她要求对英雄保密,她是需要人照顾很长时间的。长时间养伤后,她退伍回家,从此再没与英雄联系过。她的家乡在草原,当年,他们所在的部队曾在草原训练,那段时间,英雄和军中之花有不少相见的机会,一起看日出日落,顺草地一直一直走。近来,英雄偶然从战友处得知,军中之花还活着,决心去寻找她。

靠战友提供的线索,他在草原找到军中之花。没有了军装的束缚,英雄美人无声相拥,自由了,在草原上携手奔跑。英雄暂时不回家了,准备和军中之花浪迹天涯一段时间。

不管英雄的父母怎么否认,这故事被传得越来越真切,米米的父母也来了,怯怯地向英雄的父母打听,虽然,前两天刚刚接到米米报平安的电话,他们怕女儿瞒着,委屈自己。英雄的父母给英雄打电话,米米的父母又不敢听,慌慌张张走了。

然而,英雄和米米回来了,米米带回了另外的故事。

他们过了一段极灿烂的日子,英雄在草原上纵马飞奔,救下一位无法控制马匹的游客,他控制住马,扶下吓得发软的游客时,草原一群人响起掌声,本地人也承认英雄的技术和勇气。大风雨天气,有牧民的马走失了,英雄半夜帮忙把马找回来。

马和草原使故事带上迷人的神秘色彩,不停有人拿这故事向英雄求证——自英雄走下楼,他们慢慢习惯和他对话了。英雄总是含糊应付或转移话题,实在避不过干脆耸耸肩。有人转而去说服英雄的父母,请他们从儿子口里套出答案,英雄直截了当说是真的,父母疑惑不解,英雄改口说假的,父母疑惑更深。

英雄的故事越来越丰富。

之前,对别人传述的故事,英雄听之任之,感觉辩也无用。但和米米在一起后,他有了安排日子的强烈愿望,对那些故事越来越反感,特别是从草原回来,新的故事再次兜头罩来,那些人对他走进日子极不甘心,引起他极大的反感。有人问他,或托父母来问,他一律不给好脸色,语气也差了。越来越多的人对英雄不满,虽然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但他感觉得到周围坚硬的冷意。

英雄想不到自己连米米也无法忍受。那天,米米告诉他,她和几个初中同学小聚了,看着她的眼神,他突然敏感起来,追问她是不是和同学讲“英雄”的故事了,米米羞怯地低下头。英雄的声音猛地拨高,问米米做什么跟别人一样,背后嚼这些什么意思,又无聊又幼稚。米米在最初的呆愣之后,也扬高声调,和他吵起来。

争吵极快地结束,米米很快收了声,怯怯看着他,表示他不喜欢的话,以后不会再说。英雄却豁然开朗,心情瞬间好起来,他喜欢吵架时的米米。他轻轻揽住米米,向她道歉。

米米终于从浴室出来,睡衣有些保守,但洁净清新,英雄因等得太久而淡去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跳下床,朝米米扑过去,作势要抓她,那瞬间,他想象米米身子一弯,从他腋下滑开,像条灵活的泥鰍,转眼立在床边,妩媚地笑。没有,见他扑过去,米米立住了,“迁就”地让他抱住,很“听话”的样子,英雄最终半拥着米米走向床。他凑在米米耳边,低声问她开灯还是关灯,米米羞怯地看了他一眼,仍是那个回答,听你的。英雄叹了口气,把灯关了,所有的灯,新婚那天起就养成的习惯。

新婚那晚,拥住她时,他看到米米的眼神,他以英雄的形象倒映在她目光里,情绪一下子低落了,灭了所有的灯,不看米米的眼,用手和她的肉体交流。他无数次希望米米拿一次主意,要求开灯,两人对视着,纯粹男人和女人的对视。

关了灯摸索回来,米米仍立在床边,英雄不得不开口让她上床,至此,他的情绪已经难以收拾,米米总是在等,等他发声,对这种关系,他时不时有种怪异感。

结束了,米米默默穿着衣服,他的眼睛已适应夜的暗色,能看见她的眼睛了,可她眼皮垂着。英雄不知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她的沉默她的动作有某种献身感,一阵说不出的羞愧袭击了他。

英雄看着米米,这是他的妻子,但直到现在,她仍不知道怎样呼唤他,平日想说什么不是走到他面前开口,就是扬高声音直接说,每次都似乎意识到一丝异样而不好意思。

从部队回来后,英雄就失去了名字,外人喊他英雄,喊着喊着,他竟也慢慢淡忘自己的名字,只有父母的呼唤能让他回神,他们仍像小时候那样喊他:三。他上头有两个姐姐。

结婚后不久,英雄和米米都发现称呼是难点,和别人一样,她也唤他英雄?他受不了,她喊不出口。他曾对她说自己的名字——她是知道的,小时候就知道——说得含含糊糊,好像名字已不再属于他,她则直接忽略掉,似乎连听也是不可思议的。

英雄碰了碰米米,米米坐起身,脸朝向他,他稍侧开脸,话在喉头准备了很久,终于出口,让米米以后喊他名字,接着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有些生涩有些粘腻。米米呆着,似乎捉摸不到英雄话里的意义。英雄重复一遍,这次很清晰了,甚至过分的响亮。米米似乎被吓呆。

英雄想好了,说一次不接受说两次,一次次重复,直到米米习惯为止,就像他与她商量粿汁店的事。

结婚当天,英雄就把那叠画了“桃花源”游戏的图纸收起来,米米对那张“桃花源”很感兴趣,惊讶英雄能画这样的东西,英雄笑着把纸张卷好,递给米米,说是她的东西。

桃花源是与想象的日子相关的,有了米米后,英雄似乎不再需要桃花源了,这让他既安心又着急,对现实的日子,他的想法仍一片空白。结婚后最初那段时间,英雄一直坐在电脑前查来查去,心事重重的样子,米米也不敢多问。直到有一天,米米回家,英雄拉住她说他要开一家店。那天晚上,英雄都在向米米讲解他的计划,一会让米米看看电脑,一会拿出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以配合他的讲解。

英雄准备开一个传统美食店,以粿汁为主打食物。他细述了粿汁受欢迎的程度、作为传统食物的潜力、做成长久生意的可能性,好像米米是个外地人,对这个不了解。当然,他想开的不是普通的店,要用最古老的工艺做,加上最地道的配料配菜,做出镇子最好的粿汁。另外一种食物是蠔烙,当然得创新,加上各种食材,使这种传统食物变得风味多样,有老辈人喜欢的,年轻人也能找到合适的口味。品尝过粿汁和蠔烙后,来一杯酸梅汁,解腻又助消化。酸梅汁英雄心里也是有底的,在部队时,有个战友从家乡带来一瓶酸梅汁,他觉得偏酸,口感不够醇厚,便自己研究,重新浸泡出新的酸梅汁,兑上冰水后酸甜解渴,战友后来还央求他给配方,这绝对可以成为店里的特色饮料。除了酸梅,他还可以继续研究,加上米米调制果汁的能力,肯定可以开发出更多口味的饮料。

英雄几乎把细节都想好了,越说越激动,袖子挽到肘上,似乎急不可待地想动手开始。米米没出声,看着英雄比手画脚,像看一个不相干的人说着不相干的事。英雄终于感觉到异样的沉默,停下来看着米米,米米不得不有所表示了。

憋了很久,米米反问他是不是真要开店。

英雄有些急,说我讲这么多你以为我闹着玩。

米米想了想又憋出一句,就算要开也别开这种店。话带了怯意,接近自言自语,但英雄听得很清楚,他猛地凑近米米,质问她什么意思。米米缩紧身子,满眼受惊和知错的样子,英雄退开几步,每每这时,他就再没有吵的兴致。

英雄把所有桌子擦了一遍,所有的食材配料再巡视一遍,一切又细致又充分,但所有的桌子食材都过于安静。英雄又看了下挂钟,近十二点,这是饭点,应该是最热闹的时段。十一点二十分时来了一个顾客,吃了一碗粿汁,喝了一杯酸梅汁,边吃边夸味道好,但吃得匆匆忙忙,不时四下张望,店里的安静似乎让他不安,英雄想让他试试蠔烙的,可客人实在坐不住。付账时,他直接提出疑惑,说东西味道好,价钱也公道,怎么顾客会这样少。

客人走了,英雄看着外面的街道,行人挺多,但都匆匆而过,他盯住那些脚,希望有一双稍稍放慢,扭个方向朝店里来。真有一双脚在店外面停下了,目光往店里探了一下,英雄忙迎出去,那个人极快地转身走了,像是被英雄吓跑的。英雄默默退到店最里角坐下,双手按住太阳穴,他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而他又能熬多久。自店开张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样的情形。

近两点了,饭点已过,英雄起身,莫名其妙地感觉轻松,他绕着店缓缓走,手轻轻抚过桌子、椅背,目光抚过墙上中国风的装饰、窗上的通花,鼻子吸闻着食材的香气,这是他的店:桃源滋味。店面的装修,英雄是费了一番苦心的,想与经营的美食相配,又不想过于土气,在网上参考了大量装修图片后,他亲自设计食店的装修,亲自带工人去买材料。古朴而高档的墙纸,简单的木制桌椅,用心而不花哨的装饰品,整家店是简洁的中国风,干净又温暖,英雄自己是极满意的。为了这家店,英雄花掉了所有积蓄,米米有些心痛,但不敢多话。

当初,米米建议把店开在新街,那里才有真正的人流量,老街人少,而且多是镇子的老居民,很多只认老店,不愿到新开的店面尝试。米米的分析是有理的,但英雄理由更充足:桃源滋味有古味,和老街更相配——镇子这条石板路面的老街是有历史底蕴的,听说县上把它列入什么保護单位的——英雄用了自认为挺有水平的概括,风格很搭。另一个是现实性的,老街租金比新街便宜得多,英雄不想开那种局促的小店面,他将两个店面打通连起来,这样的面积在新街,租金是吓人的,他做的是小本生意,把本钱花在租金上不值。

现在,英雄不禁重新考虑当初的决定,考虑的结果是,仍是选择在这老街,然而真的只是他告诉米米的那些理由吗?这念头是突然冒出来的,英雄有些慌,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他希望店开张的时候,老街的人围过来,鼓掌,那些老辈人走进店里,喊着他的小名,让他上一碗粿汁端一杯酸梅汁。他们看他的目光和小时候一样,不再隔着膜,冲他笑的时候不再客客气气,用手拍他的肩,指点他的粿汁和蠔烙怎样做得更好,总之,他是老街的人。

是的,他是老街的人。这念头让英雄坐立不安,他急速地绕起圈,好像这话丢失在某个角落了。米米回来了,疑惑地立在门边。

看见米米,英雄猛地收了脚,米米稍稍点点头,匆匆往里间走去,不知有什么要忙的,英雄希望她快点离开,他越来越不习惯和她单独待着,特别是在这空荡荡的店里。可不久之前,他还为米米在店里待不住而生气。

桃源滋味刚开张时,米米每天和英雄一起守着店,把地板和桌子擦得发亮,长时间盯着街上的行人,目光几乎想变成手把人拉进店里,夫妻俩相信,只要人家试一试,肯定会来第二次,他们对自家的东西极有信心,可这样的好东西连被尝试的机会都没有。

极度安静中,米米分析客人凋零的原因,开始在心里暗暗分析,慢慢地说出声了,总归不过是这地方不适合开店,英雄硬要选在这,省那点租金有什么用,她话里含了怨气,英雄胸口一阵闷响,想跳出来和米米大吵一顿,但起身后坐下了,全身显出一种无力感。

其实,有一句话米米含住了,她想说更主要是英雄在这,他如果不在,店不至于这样空落的,最少,老街上的人会来试试,单是老街的住户已经够多,老街上很多人爱吃粿汁和蠔烙的。可英雄就守紧店,很多次了,老街上的人在门外探探,看见他的影子就躲开了。

当初,英雄计划开桃源滋味时,米米很吃惊,感觉这事不成,说不清为什么。但英雄主意已定,米米转了心思,念头在嘴里含了几天后,终于提出,桃源滋味让她出面干,他当指挥就成,意思很清楚,不要以英雄的名义开店,英雄也不要露面。英雄一口回绝,语气和情绪都很差,一次次强调桃源滋味是属于他的。话虽这样,店面装修时,米米就辞了奶茶店的工作,准备全心全意帮忙。

米米在里间待了一阵,出来在桌边坐下,和英雄面对面,英雄想走,米米出声了,外面街上的人又在闲话了,她都不知道该去哪,一个待的地方都找不到,早知道奶茶店的工作不辞,还有个去的地……

英雄起身进了店的里间,久久没有出来。

是个外地人,英雄一眼就看出来,迎出去时热情轻松得有些夸张,他喜欢外地人,外地人只知道他是桃源滋味的老板,会一心一意品尝美食——他对米米谈过这个,米米问当初为什么不把店开在新街,新街不是年轻人就是四周乡村进镇来的,相当于外地人。每说到这,英雄便转移话题,胸口某个地方有些刺,米米的话挑到那根刺,隐隐作痛。英雄再次讲述,镇子是古镇,老街是镇子里最有历史感的,特别是石板路面和街口那个亭子,他经营的食物也带了古风,放在老街最有味道。听的次数多了,米米没有看他,后来甚至截断他的话,说这些她从小就知道,姨父不知讲过多少次了。英雄猛地住了口,莫名地羞愧不安。

外地人果然不一样,一进门就把惊喜放在脸上,看得出店的风格吸引了他,英雄任他慢慢看,直到他问起店里的食物。英雄细细介绍后,外地人极有兴致地表示每一种都要尝试。

英雄煮着粿汁时,外地人站在一边细看,英雄呈现从未有过的好状态,姿势都优美了,像展示某种艺术。

外地人吃东西时,英雄坐在對面,以粿汁蠔烙为引子,大讲本地的特产,又从老街引开去,细述本地悠久的历史,他看得出这个外地的小伙子是属于网上说的背包客,懂得这些也看重这些的。小伙子果然听得入神,边赞着食物,边不时停下来拍照,他认为桃源滋味极有潜力,完全可以经营成本地特色食物,店面也可以成为老街一景,总有一天,到镇子的人会慕名而来,甚至让人在店外排队。

英雄嘴上反问那个年轻人,这有可能吗?心里已选择相信,想象缤纷了:外地人借问着桃源滋味而来,他指挥着桃源滋味一帮员工招待——那时,桃源滋味需要很多人,他招一帮青年,对传统美食有志向、对桃源滋味有信心、愿意和桃源滋味一起成长的。老街的人围住桃源滋味,张望店里的外地人,他甚至想象老街上的人给他起了外号,或叫桃源主,或叫美食家,英雄很喜欢类似的外号,又实在又温暖,有了这样的外号,他便有安排下半辈子的底气。

外地人走了,英雄一时还没法从想象里回神,立在店门边,呆呆看着那个顾客朝他挥挥手,沿老街远去,米米从另一头走来,进了店他还没察觉。

米米喊他进门,她不喜欢他那样站在门边,她似乎看到老街上某些人又在咬耳朵了。英雄进店,情绪仍处于兴奋中,他告诉米米,刚刚来了个识货的,桃源滋味就要经营这样的顾客。米米无心听,无法抑制地烦躁,自桃源滋味开张那天,英雄系上围裙那一刻起,米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胸口常鼓动着无名的烦躁。

现在,她极力忍着这种烦躁,她有事跟英雄商量,拿到桌面上,正正经经商量。其实,米米想商量的事提过好几次了,但英雄不是干脆否定又就是直接忽略。今天,米米已经把地方定下来,不管怎样,得从英雄这边得一个答复。

米米劝英雄放弃桃源滋味,收回点资本让她开奶茶店,这是她熟悉也有信心的,开在新街,新街没有奶茶店,肯定会有顾客,单做附近镇中学的学生和逛街的女人就足够了,她做过大量调查,相信是可行的、实在的。

英雄没有对她的计划加以任何评论,只问米米,桃源滋味若关了他怎么办。米米也忽略英雄的问题,直接指出桃源滋味的惨淡。

这段时段,米米一直在新街那一片跑,昨天,她看中了一间店面,今天和店面主人谈过,租金是可以接受的,现在回来跟英雄谈,最理想的是英雄能和她一起到那间店面看看。

那天,英雄以沉默应对米米,两人枯坐了一下午。

一个月后,米米的奶茶店在新街开张了,叫米米奶茶店,英雄的父母、刘良成的妹妹和米米自己一起凑出那间店的本钱。

两个月后,桃源滋味关了,关掉后很长一段时间,老街都没人见过英雄。

英雄又回到二楼,不再打游戏,也不设计游戏,没人知道他整天在做什么。米米每天从奶茶店回来,走上二楼,就看见他坐在椅子上的沉默的背影,胸口的烦躁就被搅起来。

英雄离开后几个月,老街上的人才知道,他们关心英雄的去向,有人猜测他是不是又去了草原,他们再次追问英雄的父母,英雄的父母无法回答,他们确实不知道,英雄不肯透露,只说去找找路。米米是不用问的,在英雄离开前一个月,两人就离婚了,这消息老街上的人也是刚知道的。老街沸腾了,但米米不知道了,她一直待在新街奶茶店里。英雄也不知道了,他不知找到什么路没有。英雄的父母假装不在意。

第二年春节,英雄回来了,似乎找到了还算可以的工作,身上穿得体面,他父母脸上的笑意也很浓,但英雄仍很少出门,偶尔出来走一次也低着头,半闪着身,像对不起所有人。噢,对了,没人再喊他英雄,他恢复了原来的名字——李修平。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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