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
2017-05-20李丽明
李丽明
送二姑上山落葬后,我拭去满脸的泪水,沿着漂浮着塑料袋、污浊的小河慢慢走着。二姑的离去,我与这条小河,河边的叫坝上黄家的小山村之间的缘分怕是打上句号了。
相识这条蜿蜒在山里的小河五十年了,五十年前的小河清澈澄明。清亮的水流中,缕缕丝草飘荡,小鱼小虾在丝草中嬉戏,一群群麻鸭在溪水中撒欢。那时四十多岁的二姑比一般的农村中年妇女精致得多,如当年的小河一样清爽。清癯的脸庞,微凹的眼睛清亮有神,秀挺鼻翼下的嘴唇棱角鲜明。发箍把一头乌黑的浓发拢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身上的蓝仕林布对襟衣浆洗得平平整整。在我的眼里,二姑是个有格调的乡下美人。
大约从我十岁时起,父母把一岁多的小弟寄养在二姑家,一直到他七岁时上小学,才接到身边。那时父母一代人带着黑色出身的阶级烙印,唯有努力工作、再工作,方能显示自己对党的赤心。对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的父母不敢尽人子之孝,自己年幼的子女也无力带在身边抚养,我们姐弟四人的幼年不是由二姑、大姨带养,就是在县幼儿园里寄托。我不知道弟弟们是否留下孤独无依的感觉,我有。这种对关爱的渴望,以至冰层上的一点光芒,都会让我备感温暖。这种心态伴随我直至暮年。
每年寒暑假我都要随母亲到二姑家住几天。那时没有通车,从父母教书的隆回荷香桥到坝上黄家,要走五十里的山路。这么远的路并没有让童年时的我畏难,跟在母亲身后,逢山爬山,逢水涉水,想着就要见到二姑,一路雀跃。二姑温馨的笑脸,是我在严厉的母亲那儿难以看到的。二姑用最普通的原料做出的美味的菜肴,是我那小小心眼里企盼多时的享受。二姑与我投缘,她把我这个唯一的侄女当作朋友一样拉家常。打小,我就从二姑那儿听到了她一路风霜的人生故事。
我爷爷当年在家鄉田氹是出了名的勤劳能干。听二姑说当年老爷爷给爷爷三兄弟分家时,每人半亩田,两分地,一间房,一个铁锅,四只碗,几升米,就把家分了。当时爷爷的儿女最多,几升米能吃上几天?“有好些日子,家里吃的都是红薯藤叶子掺米糠,娘老子一到天黑就让我们睡下,说是睡着了,就不晓得饿了。”二姑对少年时的艰难记得很清楚。为了改变家境,盘大子女,爷爷到邵阳县一带的造纸作坊帮工,奶奶带着大姑、二姑、大伯父在家种田开荒,起早贪黑,忙里忙外,总算在养家糊口之余,省吃俭用又买了几亩田土。瞅着日子要松泛点了,奶奶却病了,乳房上长了个毒瘤。她舍不得去看郎中,自己在山上找点草药捣烂涂抹。毒瘤慢慢流脓,疼如刀割,人骨瘦如柴。在我父亲七岁,小姑三岁时,奶奶撒手西去。二姑说奶奶在最后的时刻看着年幼的小儿女已说不出话,泪珠一颗接一颗从眼角滚下来。当时十八岁的大姑已出嫁,随在邮政所当差的大姑父定居洪江。十六岁的二姑也已订婚。她握着奶奶冰凉的手,向母亲承诺,把弟弟妹妹拉扯大,她才出嫁。看着我奶奶终于放心闭上眼睛,二姑不知道她这一声承诺,竟然改变了她命运的走向。
二姑许配的彭家是方圆有名的耕读之家,比她小一岁的未婚夫在邵阳求学。有这样知书达理的小康之家做夫家,是多少农村姑娘梦寐以求的好归宿。通情达理的彭家答应了二姑的孝悌之举。爷爷常年在外为生计奔忙,十六岁的二姑要照料这一对小弟妹,还要山上土里的忙活,里里外外一把手。听小姑妈说,二姑在农忙时常常是天不亮起来,把一天的饭做好,到天黒才进屋。父亲小时候多愁善感,常常带着妹妹在村头等候姐姐,等着等着就哭得眼泪婆娑,妹妹也跟着哭。村里人看到了就叹息:维屏(爷爷的名字)这一对没娘崽造孽呢。二姑老远看到哭做一堆的弟妹,边走边喊:“莫哭了,二姐回来了!”然后用衣袖揩去两人的眼泪、鼻涕,一手牵一个回到黑咕隆咚的家。
二姑要做田里山上的活,要煮茶弄饭、浆洗衣服,夜深了,还要就着黄豆大的桐油灯,纺纱织布做鞋补衣。有时爸爸一觉醒来,还看到二姑一针针纳鞋底,就想,有个这样贴心的姐姐,没娘的孩子才没有贱如草。二姑的勤劳能干让爷爷放心在东路(现在的邵阳县)打拼,一年中只有清明、过年才回来。他先是给人帮工造纸,后来自己开造纸坊。爷爷在一九二七年的农民运动中曾当过农协副主席,称得上农村有见识的人,他苦吃苦作置办产业,还不顾村人嘲笑他“燕雀也要伴着雁鹅飞,没几个钱还送两个崽读书!”霸蛮送我的父亲与伯父读书。家里少了劳力,更苦了二姑,她一再推迟婚期,直到彭家发出最后通牒:二姑若再不出嫁,就退婚!二姑才在一九四三年冬天嫁到彭家。其时已经二十四岁,是当时乡下罕见的老姑娘,那一年,我爸十五岁,小姑十一岁,都能照顾自己了,二姑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自己对母亲的承诺。
二姑嫁后,孝顺公婆,与小姑的关系也亲如姐妹,她的聪明能干通达弥补了不识字的缺陷,有师范学历的二姑父与她也很相得,二姑过了一年多惬意的日子,家里人都庆幸她的苦尽甜来。但能平稳地在命运之流中行驶一辈子的人,总是少数。大部分人注定要承受猝不及防的沉重打击。何况二姑的一生几乎与二十世纪苦难奇特的中国历史相伴相随。
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者做垂死地挣扎,组织了最后一批精锐部队想偷袭美军在芷江的空军基地,他们翻越天堑雪峰山,从新邵进入我的家乡隆回,我的二姑父在外地教书,回来看望怀孕临盆的二姑,被日本鬼子当作国军的侦察人员,用刺刀活活捅死在一座庙里,唤来几只狼狗把我那可怜的二姑父的尸体血肉淋淋撕裂吞吃,还强迫抓来的伕子看那惨不忍睹的场面。二姑父的一个同乡当场吓得晕倒在地。正在阁楼上收纳杂物的二姑听到噩耗,从楼梯上滚下来,一对双胞胎儿子夭折在腹中。祸不单行,我的二爷爷从洪江回来的路上,被日本鬼子抓住做挑夫,在逃跑时被乱枪打死在稻田里。爷爷一边要料理弟弟的丧事,一边要劝慰痛不欲生的二女儿。我的父亲与小姑姑守着姐姐,陪着她哭得昏天黑地。二姑看到失去爱子的婆婆终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家里乱做一团,听从了亲人的劝慰,支撑着病体,强打起精神,照料婆婆,管理家事。村人发现这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是把操家理事的好手,家里家外,山上田里,安排得熨熨帖。儿子死后一蹶不起的婆婆索性让二姑当了家。二姑成天忙里忙外,还要想法子接济读书的两个兄弟。劳碌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翻天覆地的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进驻邵阳,上高中的父亲早就参加了共产党在邵阳的外围组织“读书会“,响应参军参干的号召,不但自己参了军,还动员听从爷爷安排前来劝他回家的伯伯小姑都参了军,把爷爷气得在家大发脾气。
第二年搞土改,有二十来亩地出租的彭家,被划成地主。二姑当了几年家,理所当然成了地主婆。我爷爷家也因为家里有田有土有竹山,还开了造纸作坊请了帮工,也成了地主。改革开放多年后,二姑妈才敢跟我说:“我们那时的地主是苦地主,我连细布衣都没穿过,都是把自家种的棉花纺成纱织布做衣,煮饭时打两筒米到锅里,又要抓一把米放回米桶里,一点点抠,只想多买田,发家置业。”土改时,工作队长是南下干部,他把关在谷仓里的地主都放出来,命令他们赶牛耕田,犁田是最繁重最难驾驭的农活,他等着看这些不劳而获的剥削分子出洋相,好开现场斗争会。包括爷爷在内的“地主们”一个个如鱼得水在田里穿梭似的把一丘丘田犁得平平整整。“他妈的,怎么南方的地主是劳动地主?”工作队长来了句大实话。在后来的分田地中,因为队长的恻隐之心,更因我爷爷的厚道,没有受皮肉之苦。二姑守寡几年,落得一顶地主帽子,在乡政府集中斗地主时,一串男人中她一个年轻女人格外显眼。那些乡人的侮辱谩骂,如锋利的小刀把要强的二姑的自尊心割得体无完肤。这种被人踩入泥泞,泼上污水的践踏,我在少年时,在父亲的批斗会上有切肤之痛!
房子与田土没收了,住在杂屋里的二姑不怕过苦日子,她打小就习惯贫穷,她怕的是被归入贱民的低三下四,昔日因她的宽厚能干,亲热尊重她的乡亲,如今如躲避大麻疯般不敢接近她,泰山压顶的政治力量,岂是她一个乡下女子能抗衡的?公公婆婆被早就是地下党员的女儿接走了,她独自守着这个空家没有了意义。
二姑在彭家守了七年寡,她想改嫁的口风一传出来,乡村媒婆闻讯而来,二姑聪明能干漂亮,又没有孩子拖累,这样的寡妇在穷乡僻壤俏得很。虽说她顶着地主帽子,想娶她的单身汉多得是。二姑的条件只有一个,嫁给贫农。就这样,二姑从一马平川的富庶之地嫁到了山沟里的坝上黄家,我的第二个二姑父目不识丁,人长得周正高大,是个目光炯炯的红脸汉子,只因家里兄弟多,穷得叮当响,歪瓜裂枣的,他还不肯将就,三十多岁还没娶亲。他在媒婆的陪伴下在赶集时与二姑见了面,一眼便相中了。他的大哥是村干部,说他是个黄花崽,又是贫农,找个二婚的地主婆,昏了头。后来的二姑父说:“我是讨老婆,又不是讨干部,管她是什么成分。”就这样,二姑走进了黄家。后来的二姑父大字不识一个,做农活是一把好手,脾气却火暴,开口闭口“娘卖X的”。奇怪的是他与二姑成家后,居然很少吵架,大事小事都由二姑做主,对二姑的亲人也很友善。我们姐弟去二姑家做客,二姑父虽不多说话,总是端着铜水烟筒呼啦呼啦抽水烟,眼里溢出慈祥的笑意。每天早晨,我与大弟跟在二姑父后面,去起二姑父晚上放在水田与小河接壤的竹篓,这种竹篓状如大鱼,肚大口子小,口子周围编有一圈细竹片,晚上水田的小鱼小虾泥鳅等喜欢游到小河里嬉戏,从流水的隘口一下子便钻到篓子中,再无法出来,我们从一个个竹篓中,把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泥鳅倒出来时, 那可是我们最开心的一刻。
二姑父这么服二姑,自然是二姑的出色。二姑的能干勤快是出了名的,更难得是她明事理,说话得体,办事妥当。黄家兄弟谁家有个什么事,她总是第一个到场帮忙料理。左右隔壁有个难处,她也尽力帮,山村人纯朴,很快就“二娘”“二嫂”叫得亲甜。夫家大哥的儿子两口子打架,媳妇娘家来了一群人,眼看要引发两家人的械斗,二姑先是把气头上的侄子拉开,拉着为首的侄媳大哥坐下,端上茶水,先责骂侄子,消对方的气,笑着说做亲人的都是盼小两口做好的搞,把日子过下去,要是打烂场合了,两边都吃亏……。然后又张罗着杀鸡待客,把一场风波化做了亲戚的团聚。在乡里开会回来的大哥,从此对这个他原本排斥的二弟嫂高看一眼。二姑在这个小山村成了义务调解员,只要她到场,无论是婆媳吵架,邻里纠纷,她总是能和言细语化解。不识字的二姑有着不一般的智慧,我曾听她劝慰一个下决心跟二流子丈夫离婚的本家侄女,“红妹子,你跟他打也好,闹也好,一要保到自己不吃亏,二是你要做出气得不得了的样子,自己心里千万不要太着意的生气,为那样的烂崽把自己气出病来划不来的,你还要留着精力好好带大自己的女儿。”在二姑的谋划下,那侄女终于带着女儿离了婚,改嫁一个厚道的邻村农民,过上了踏实的小日子。
二姑妈做得一手好饭菜,我少年时独自下放在老家,为了解馋,更为了一份亲情慰藉,隔个十天半月就翻山越岭走十几里山路到二姑家去。在那个多养几只鸡都要作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掉的年代,二姑为款待我,真个是煞费苦心。记得有一次,她把二姑父从田里摸的泥鳅养在清水里,足足养了半个月,才等来我这个馋虫。二姑把攒下的几个鸡蛋蒸成嫩嫩的鸡蛋羹 ,把蛋羹轻轻地推到锅里的清水中,再将沥尽肚中泥沙的泥鳅放到锅中,小火慢熬,开锅后放一小勺菜油,洒点米酒,待到泥鳅煮得裂开了肚子,放点剁辣椒、姜丝、葱花,倒在碗里,金黄的蛋花、褐色的泥鳅、红的辣椒、绿的葱花,浓浓的稠汤鲜香扑鼻,趁热逮几口,那种鲜美与纯厚,套用一句广告词:一味入口,终生难忘。
二姑妈炒的小菜最是精致有味,她把芥菜、萝卜缨腌制成的腌菜从坛子里拿出来时,路过的邻居会说:二娘、二娘,你做的腌菜香了一条冲呢。二姑将腌菜用开水发透,细细地切好,下菜油热锅,放腌菜与干红椒不停地翻炒,炒得喷香后,放点拍碎的大蒜、姜末、葱花,呛点水,便是一道极好的下饭菜。有一次,她端上一碗青翠欲滴的蔬菜,吃到嘴里滑而不腻,细细品味,比青菜更鲜嫩清香。问是什么菜,二姑指指堆在堂屋一角的红薯藤。我不禁愕然:二姑真如村里人说的,在她手里,硬是能把猪食变成王母娘娘席上的山珍!
二姑嫁给现在的二姑父后多年没有生育,我父母让他们夫妻到县医院做检查,结果两人都有问题,二姑因为当年的小产落了病,二姑父在没成家时,曾与一位风流寡妇来往过,竟然也染过病。两人又治了几年病,终究没生下一男半女。 在二姑四十歲那年,收养了二姑父弟弟的儿子。二姑父那个弟弟排行老三,结婚六年生了四个孩子,这么能生养的弟媳却一点都不能干,家里乱得如狗窝,娃儿们都像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我见过这位三娘,头发蓬成鸡窝,脸上划着左一道、右一道的锅墨,脚上拖着双烂布鞋,十足的乡里邋遢婆娘。精明能干的二姑在收养孩子上犯了错误,她听从二姑父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建议,其实也是顺从了黄氏家族的利益。如果二姑收养个孤儿,她的晚年或许没有那么凄凉!
二姑很疼爱这个收养的侄儿,为他起名金生,当作金子般宝贵。我父亲与小姑也经常给金生买衣服与食品,还承诺只要金生将来学习好,资助他到县城上高中。金生来二姑家时,不到一岁,小时他身子弱,常生病,二姑费了不少心,辛辛苦苦把金生拉扯到七岁,送他上了学。看起来还机灵的金生上学却格外愚钝,成绩总在倒数几名徘徊,还格外顽皮,老师常常上门告状。小学才上了几年,又碰上十年动乱,勉强混到初中毕业,一封简单的信都写不来。我父亲去看二姑时,总要和他讲讲人生的道理,开导他要扎实学点文化知识,金生左顾右盼,这只耳朵听,那只耳朵出,从来没有听进去过。二姑见他左右不进油盐,要我爸别白费力气了,读不进书,就当农民吧。二姑一心一意帮金生成家立业,当时,二姑与姑父的一位婶娘共一间堂屋,那位守寡的婶娘带着独生子住一间住房,为给儿子娶亲,也想扩建房子。二姑省吃俭用,父亲与姑妈尽力资助,伯伯、大姑也寄了钱,二姑终于买下了婶娘的房子,有了自己独立的堂屋、灶屋与三间房子,这样的住房条件在当时的乡村算殷实人家了。七十年代末的农村,有了宽敞的房子,就有了招来凤凰的梧桐树。金生读书不行,做农活倒不偷懒,长得也不赖,个不矮,大眼睛,高鼻梁,只是往上翻的上嘴唇遮住了人中,看起来有点憨态。但他是独子,家里又有外面工作的亲戚帮衬,媒人们都争着上门提亲。最后二姑与金生选定的是二姑父妹妹的女儿华妹,说是亲上加亲更贴心,那时的婚姻法对近亲结婚没有明文规定,一向通达的二姑在这方面没有常识,我父亲也干涉不了这么多。金生结婚早,二姑很快就抱上了孙子,我们都为二姑终于儿孙满堂而高兴。
在二姑里里外外能为这个家操劳时,金生与华妹对二姑还过得去,在她面前称得上恭顺。因为二姑一手带大两个孙儿,还年年喂两条肥猪,一群鸭,十多只鸡,还有我父亲等亲人的帮衬,更有二姑父对二姑的呵护,二姑在家里当得家也做得主。金生的儿子像他,没有一个会读书,近亲结婚没有生出痴呆儿已是万幸。二姑很喜欢大孙子杰宝,说他伶俐会说话,好多次带他到我家来,想让他在县城读书,终究因他基础太差没能办成。就在二姑一家过着朴实的农家日子时,嗜烟如命,且只抽旱烟的二姑父突然咯血,赶紧到县医院检查,已是肺癌晚期。不到三个月,二姑父就撒手西去,那一年,二姑七十五岁,从此二姑身边没有了知冷知热的亲人。
父亲与小姑在二姑父逝世后,曾接二姑到各自家里住了一段时间。金生要到广州去打工,说家里需要二姑料理,把她接回坝上黄家。每年二姑过生日时,父亲、小姑都要去乡下去看她,清明时父亲到老家扫了墓,必定也要探望二姑,每次都是小弟开车,我只要有空,也一路同行。到二姑家走一次,比到省城要费事得多,别的乡村水泥路都通到村里了,坝上黄家还是条烂石子路,车子在晴天还能在坑坑洼洼上摇摇晃晃开到村口,清明时节阴雨连绵,车子行驶在泥巴里,险象丛生。有一年车子陷在泥坑里,小弟使尽全身解数,也无法开出,只得打电话请人开车来把车拖出来。尽管这样,每年两次,父亲与小姑雷打不动都要去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那里有他们心心念念的二姐。
每次小姑都要提前几天给二姑准备各种生活用品,得体的外衣,贴身的内衣,鞋子、帽子,香皂,毛巾,样样齐备。父亲则买奶粉、古汉养生精、红枣桂圆,水果冰糖、饼干糕点等,还总是要给二姑塞个几百元钱。我也给二姑买吃的用的,我们每次都给二姑的媳妇、孙子买礼物,指望他们对二姑好,毕竟我们去得一次只一次。与二姑天天生活在一起的是这一家人。二姑接过我们的物品时,总是说:“难为你们挂念,我生了双好手,只管接礼呵。”
在二姑八十多岁前,金生两口子,对二姑说不上好,也说不出太多的不好。很长的岁月里,二姑像一个团团转的陀螺不停地为家里操劳,一日三餐,都是二姑操办,华妹说:吃她炒的菜,家里人都要多吃一碗饭。每天还要煮一大锅猪食,那一大桶猪食提到几百米外的猪栏,我都要歇几次,亏得二姑每天都要提两次。与华妹说莫让老人做太重的事了,“乡里都是咯样子,男人家都打工去了,我从早到黑在田里做,她在屋里晒不着,淋不到,算享福了!”听到华妹的振振有词,我们唯有苦笑。在广州打工的金生,一般过年才回来,住个十多天就走了,本来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谋生,用不着五十多岁的他在外面辛苦了,可他早不是那个在土地上刨食的金生了,已经过不惯山村的单调冷清日子,喜欢上都市的灯红酒绿,哪怕只是当一个寒酸的过客。
有一年二姑生日,我们碰上了难得在家的金生,认为自己见了世面的金生没有了过去的朴实,对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小姑有了几分不恭。言语中说二姑人老了,话多了,有道没道说重话,做事也不利落了,不是打烂碗就是砸碎盆。吃饭时,他把自己的生父請了来,一双筷子在盛鸡肉的碗里翻来翻去,把好一点的鸡肉一个劲往生父碗里夹,竟然没有夹一块给自己的养母与远道而来的二舅与小姑。俗话说“生得亲不如带得亲”,二姑一把屎一把尿把金生带大,又一手一摸带大两个孙子。雨里去,风里去,几十年如一日为他置家业,不惜把我们给她的体恤钱都添补给这个家,还把自己东藏西掖了几十年的银元分给了金生与两个儿子。为此,我母亲还有点想法,对我说:“你二姑讲起建明侄儿,丽莎侄女亲得很,也没给你们一个银元做纪念。”
二姑的门牙早已掉光,就靠几只锉牙慢慢磨碎食物,华妹从来没有为老人炖点菜,做点软和的食物,直到二姑离世,都是搭着吃点他们喜欢的硬米饭,炒菜。实在吃不下,二姑就吃开水泡饭。
金生的老婆华妹也不容易,一个人在家留守二十多年,田里地里的农活大都是她承担,日晒雨淋,辛苦得很。她属于那类没文化又不太明事理的农村妇女,这些年进入更年期后,性子里多了些戾气,对待逐渐丧失劳作能力的二姑越来越不耐烦。她难以忍受老人习惯性的唠叨,加之她陷于地下六合彩的泥沼,把金生汇回来的辛苦钱亏掉了好几万,心情恶劣。每日里在家摔东西,掉脸子,二姑告诉小姑,好几次,华妹发恶声:你莫出名堂,我要你横就横,要你竖就竖!二姑九十一岁那年,提着蚊帐到小河里洗,在仄仄不平的石板路上摔了一跤,跌破了前额,血流满面,幸亏没有摔断骨头。华妹不闻不问,还是住在二姑屋后的堂侄媳赛莲,闻讯把二姑扶到她家,让她的当乡村医生的丈夫为二姑上了药 ,并给金生打电话,让他回家看看。金生没回来,问了句没摔断骨头吗,就放了电话,连问候的话都不愿对二姑说一句。二姑真的伤心了,她一辈子能干,待人周到,付出全部心血对待的养子这样薄情,她唯有向自己的弟妹诉苦。
父亲、小姑,小弟与我赶紧赶到黄家,两位老人看到老姐姐头上的伤口,心疼得流泪。想把二姑接出来住一段时间。二姑执意不肯,说是“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自己这么大的年龄了,说不定哪口气上不来就去了”。 一世能干的二姑不愿自己死在外面,给弟妹增添难处,也恪守终老家园的乡俗。她还向小姑透露过,现在金生、华妹把她当包袱,只想把她甩给我爸与小姑。难怪自她八十多岁后,家里的日子再难熬,也不愿像过去一样到我们这里小住。好在二姑的两个孙子念奶奶的带养之恩,对二姑尚好,尤其是老二的妻子生孩子后没再去打工,对二姑有所照料。堂侄媳赛莲念二姑过去对她的好,也常来看看二姑,送点汤汤水水。
父亲,小姑都老了,且多病。父亲双腿动脉严重硬化,小姑糖尿病多年,走路都困难,每逢探望二姑,在村外下车后,我与小弟都要分别搀扶着两人,在仄仄不平的石板路上跌跌撞撞走好久才能到二姑家。前几年,二姑精力尚好,头脑清楚时,二姑九十三岁生日时,我们去探望她,三个老人相聚时闲谈往事,有说有笑,场景温馨。我用相机拍下了几张照片,现在成了宝贵的纪念,照片中,父亲与小姑白发如霜,而二姑的头发居然是黑多白少!分别时,她还拄着拐杖非要送我们到村口。走了很远,回头时见她还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姿伶仃孒然,父亲挥手喊:二姐,回吧。一阵感伤突然梗在我的心头,我们走后,孤苦伶仃的二姑又要期盼多少个日子,才能见到她真正的親人,我理解了父亲为什么走得再艰难,也要一趟趟来到这个交通不便利的山村。
二姑生命中最后的两年,过得凄凉可怜,能干整洁一世的二姑逐渐糊涂,生活不能自理了。我们看望她时,她的生日是农历六月,大热天,她带着绒帽,拖着双烂棉鞋,脖子上搭块黝黑的烂成一缕缕的毛巾,头发一团团的打了结,耷拉在肩上。我们给她买的新毛巾,衣服等都不知到哪去了,看到我们,已叫不出名字,问她,“你是我的亲人”,二姑只知道这么回答。一听二姑这句话,我悲从中来,二姑呵,作为你的亲人,我们无力给你有尊严的晚年生活,你的弟妹都是病痛缠身,自顾不暇,作为他们的子女,单是照料他们已有重任压头之感了。我能做到的是,每次给二姑洗个头,帮她把头发剪短。往年为她洗头时,第一盆水还不太混浊,二○一三年六月,我替她洗头时,涂抹上大量的洗发水,不起一点泡沫,第一盆水洗下来,竟然有煤炭水那么黒,我为她抓头皮的手指甲里嵌满了油泥,一直洗到七盆水,水才现出透明底色。剪头发时,也是一把把抓着发根,用力才把打结的头发梳顺。金生三岁多的孙女跟我们学舌:“老奶奶那天把屎粑粑屙到身上了,我妈妈帮她擦擦擦好久哦。”
难怪老子言“寿则多辱”,没有孝顺的儿女照料,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活得遭罪。幸亏二姑在家的孙媳妇看不过眼时会打二姑一些招呼。为感谢她,我特意给她的孩子买衣服与零食,父亲与小姑则给孩子红包。本来照料二姑是金生一家的责任与义务,可是遇上不知感恩,不明事理的人,理再多也没用呵。
那一次,我是最后一次为二姑洗头剪发。再一次见到她时,已经是阴阳两隔了。这次,金生终于回来当孝子了,华妹见我们来了,抚棺哭号“我灵性的娘呵,灵性一世,何解背后两年果解(方言:这么)不清楚了”。这一刻,我想,她的感慨是发自内心的。二姑确实是灵性一世,如果她能选择的话,她会干干净净地带着尊严早走两年的,毕竟能活到九十多岁,对于历尽风霜的二姑来说,也算是不幸命运中的幸运了,至少她的灵性能干维持到了耄耋之年。
二姑的离去,父亲与小姑伤心得老泪滂沱,老兄妹再也没有老姐姐可以探望了,在通往天国的路上,二姑有灵,此刻她回望的、牵念的应该是她至爱至亲的弟妹,她心中的“我的亲人”。作为她一直喜爱的侄女,我宁愿相信真的有天国,在那里,二姑或许可以与她的彭姓书生相逢,还有那一对没见过天日的双胞胎儿子,一家子共享天伦之乐。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