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味
2017-05-20吴钧尧
吴钧尧
(台湾)
病
叩叩叩,选西瓜时,必须以手指弹扣,透过声音的暗或亮,来判一颗瓜,甜、还是不甜?这技巧我小时候就知道。那是物质的坏年头,堂哥于滨海的沙地,辟几块田,种瓜,从此,我家也有西瓜田。
没有西瓜田的坏年头,我只能到外婆家载瓜。经常是父亲渔获丰收,船老大把卖剩的鱼,按鱼种、数量等,粗分成好几堆。母亲拣选其一,用篮子装回,再拣选几尾让我骑单车载去。外婆给的瓜,未必都在对的时节,于是我们都知道,要催熟一颗瓜,可以放在米缸里。外婆瓜当然甜,遗憾是外婆给什么瓜,我就载回什么样的瓜,完全没有机会叩叩叩。
瓜甜了没有,可以听,人病了吗,也可以听。医生挂听诊器,拍我胸腔、肚皮或下腹,梆梆、砰砰、轰轰,每种声音,对应一种可能的病。我曾做过一种无聊游戏,敲弟弟脑袋瓜,隆隆,熟了没?弟弟没写好国文考卷,还吆喝就读小一的同学,喝保力达B,一次醉倒五六个。我敲哥哥头壳,当当。大哥上当了,我把吃剩的糖果包装纸,包裹一粒石头,大哥竟然打开就吃。舔舔尽是土味,吐出来时,号啕大哭。我刚刚都说了,这是一个坏年头。
自从有了西瓜田,好事坏事,都可以叩叩叩。这个瓜太生了,电视机太老,爷爷的膝盖太脆了,奶奶非常垂的奶巴子,非常地趴趴。我写给同学的情书是太险了,拍拍拍地,闷自己变成一大颗心脏,趁没有人注意,赶紧取回来。通往阁楼的木梯非常稳健,发出的声响如同墙壁,轰隆隆,非常地海。海的声音不需要叩叩叩,它只给时间敲响,它只说给清醒的人听。
我曾有一个非常海派的买瓜之举,时在一九九三年北京,牛车、马车、驴车满街跑的年头,我们吃不了数十颗西瓜,却发疯似的买了一整车,自个儿留两颗,其余分送导游、司机与饭店服务员。整车买,省了捡瓜选瓜的乐趣,放回房间的两颗,我依然技痒,叩、叩,分判两个瓜,哪一个熟些。
现在,叩手机的机会,远比叩西瓜,多得多了。叩叩,我在LINE或者脸书实时通,询问我的医生朋友,肩膀痛、喉咙疼,以及心头的闷,该取什么药方?我敲击自个儿,听身体发音,再以文字转述。朋友远距听诊,叩叩回应。偶尔碰面,朋友并未穿上白袍、戴听诊器,但坐我对面,我们很容易有了交换,一是文字工作者,我资深、她资浅;其后,我是病,她是医。
我敲头壳,听哪,我的叙述细碎如柳,仿佛杭州四月,春风初绿。我敲心头,听见吗?以为北京三月,冰融雪解,正逢好时节,哪知霾害南下,犹如闯贼兵围,我不是吴三桂,却也开城门迎清匪。
身体有病,像异族入侵。叩叩,医生敲我身体,像极了啄木鸟,但不啄食我的虫,只说这一颗瓜,很可能不熟。我跟她提过,到北京买瓜的事,很可惜,我顾着买瓜,没有拍下怎么买瓜。那带回房的瓜甜或不甜,少了叩叩、叩叩,竟然都忘了。
愁
有一种地方,会越走越近。那个地方,叫做愁。海在窗后。我推开的窗,早不属于我了,我失去学籍与门牌,我从416或405的窗推出去。任何人都能够入住学校活动中心,跟我一样,抡钥匙、转动一扇门,从房内推窗,看见海上礁岩三两点,像鸟忘了翅膀,只露出头,呼吸。
空间是大的。海是暗的。每个经过我旁边的人,都放大他的五官。但我不再认识。那是很久以前了,我拥有中山大学学籍号码,一切都理直气壮地成为这组号码的风景。那个时候还没有云端,我率先拥有一个,拼命装、用力填,直到这组号码失去磁性,我还是面对工作困顿的每一个时局,回返它,把自己装在它里头。
我从台北来。我走近西子湾。我像个无助的孩子,渴望母亲说我、训我,最好给我一点愁。所谓人事全非、景色依旧,必须真正迎向它们,睁大眼睛,看野风、海浪,争着说,它们得去追明天的太阳,这时候才能痛醒,发觉“光阴”里的这个阴字,还真是够阴。
更早的时候,我有完整的四年,去发掘光的背面。但没有人在意它,不知道它善于用忍,一旦发现了,就会知道真是有够阴。
有一种姿势,会越走越远。那个鬼东西,叫做拥抱。我跟高中同学唯一一次的拥抱,是在他阔别五年,首次从巴西归返。餐后话别,也不敢抱得紧,不是因为暧昧,而是我们习惯把心里的话,都藏得深深的,仿佛时兴的加密档案。终于,密已不加了,但拥抱还是很轻。隔一天,他回巴西去,轻轻抱,犹如重重推。
我常当爷爷拐杖,陪他走崎岖山路,陡越山沟,进电影院看电影。唯一抱他那次,是将从金门迁往台湾三重,于老家门前的道别。这一抱,更阴了,尽管我多次返家,立中庭,暗中祈求爷爷鬼魂复现,却只见繁星闪啊、眨啊,并且有那么一点点螫人。
我经常回到早不属于我的窗、以及已不喧哗的中庭,往前、往后踏一步,都是愁。原来人生的任一步,都越走越接近。接近暗与分离、接近溃散并且真的溃散。
人,好抱啊,无论是高中同学还是爷爷,在轻触的剎那,我都还来不及感受温度,就很快地,已经被它的反作用力甩开。所以我,越走越靠近那个地方。
海,要怎么抱哩?我在窗后,看眼前的海。心想,不能困在一只旧窗的后头,拼命吼着自己。带钥匙、带烟、带手机,我走出房间,迎向站在海滨的海科院,后来索性跳上海堤。
学生与游客、柴山与飞鸟,都朝海边移动着。那个证据,写在越来越沉的太阳上。太阳跑远了没关系,我们眺望明天,跟着回温昨天。
暗了。蚊虫一丛丛,绕飞着二十年前我乌黑的发,斑白了,它们也不放过。难不成它们知道,我其实还不够阴。因为我越走越近的地方,还没有真正灭熄。 转身,我从海堤跳下。别担心,我跳在路的这边,而不是那头的海。正见一个女孩,映着满脸的晚霞,守着天暗。她怀中抱着一只大象布偶,似乎有意地扳正它的大头与长鼻,看着越来越沉的太阳。
她是一个人也像是两个人,看海;也抱著海。
惊
曾有许多次,摊开宣纸,在书房。我正襟持笔,蘸墨、习字。
写,许多个字了。我写的许多个字,仍成就不了一个笔画。我是一个笔画,眺望一个字。我是一个字,瓦解成许多的笔画。笔划拼凑成一个字,但我不要这个字。它没有神韵,只是被绑架,似单脚站立,从字格上倾斜。
我想写一个字。它的笔画很多。它是“惊”。我小时候颇欢喜这个字。它的笔划多,忽抡抡挤在一个小方格里,关于勾啊、撇呀、捺啊,完全可以混着来。仿佛我的童年,都压实在金门的靠海小村,无法仔细拆解、难以辨明细节,真的就像一匹快马;白色马,当它奔驰流光中,时间都瓦解了。当我回到生命最初的现场,春夏秋冬没有一定的向量,暮色与春蝶齐飞,夏蝉跟落叶胡诌。我羡慕可以井然有序拼凑现场的人。他们仿佛与童年共存,争一颗糖、夺一块橡皮擦,都记得清楚。
如果我能写大幅的书法,不在纸张上、不在格子里上,而能就一幅山水、一卷记忆,我会把这个字写在日本。距离东京四小时车程,可远眺富士山。那是本栖寺,佛光山于此湖光水色,映一座佛寺。初抵在秋,富士山白头霭霭,我与参访者骑自行车,绕过湖、穿过林,湖止以及湖进,林深以及林近,都是细路,蜿蜒在我的胳臂跟手腕。
二次访,是在春天。大湖缘,春雪残,那是一个饥饿的季节,我的孩子吃糖过敏,嘴唇肿得大,除了他的嘴唇外,万物都细瘦,风这样,路这样,蛇也是。蛇群约好了,外出觅食,我们吓坏了,尖叫着抬高双脚,掌稳自行车把手,滑过一条蛇的前额、溜过两条蛇的后尾。
后来,我们提防所有的路,以及途经的绿意。我们提防着生命的苏醒,深知生命的最初,该也是巨大的饥饿。蛇群们捕蛙、猎鼠,或也捕食雨天出没的癞蛤蟆。我们在本栖寺与僧人吃素,然后在寝室中,偷拿出朴牌,教会小孩怎么玩“步步高升”。一种必须把心计推己及人,才能化坏牌为好牌的牌局。我们玩得愉快,忽略了小儿嗜糖,正逐渐把色素累积为唇膏,等到回国前,他几乎变成非洲人。
有关蛇啊、饥饿、以及厚唇,只能是慌、傻、恼,而不是惊。仔细想,本栖寺面大湖大山,而容我写下“惊”这个字的,其实只在短短的一瞬。时空之短,几乎塞不进书法本上的一个格子里。然而它塞进来,满满一座本栖寺,以及它所能眺望的山水,都是它。
是在初访时,日头霞染富士山,本栖湖点絮云几朵、掠乌鸦几只,车抵终点,访客依序下车。我不懂,走在前边的访客,怎能不扬声惊慌,如我?我破碎的,只是声音。虽然破碎,幸而兜凑成句,“星—云—大—师”。他迎在车门前,等候访客一一变成本栖寺。我应该碎得更加不成秩序,就像是一匹白马,从童年那头跑来。我驾驭不了的春夏秋冬,纷纷从马鞍上站起来。像魔法师手中的四色球,扔啊扔、扔啊扔,橘、绿、红、黄,乱成了彩虹。
我怎能解释,在没有雨沫与光影的地方,看见一道虹。
涩
每逢团体交流,遇拍照合影,天,不一定给人好脸色,若阴雨、如艳阳。太阳天拍照,最易掉以轻心,拍出来,景鲜亮、脸乌黑。拍照时,固然都选风光明媚点,但我们共有一个习惯,看自己、看自己;自己好看,就是好照。我若注意到,都会提醒逆光啊,没法拍。伙伴纷纷以言语、以表情,赞扬。我不过常常上当啊,上了天的当,尤其天气尚未数字化。
葡萄挂架上,一串一串。好绿、好鲜。它们晶莹如翡翠,当走进葡萄架下,抬头看,正好透过葡萄看到太阳,会发觉天上与人间,一样亮。天太远就算了,葡萄很近,可以摘取一串?一颗?国小同学说好。我摘了几颗。翠绿的果实、与葡萄拟色的毛毛虫,一起放置掌心。那虫,该叫一头,而非一只。就在我掌心完成变形。
不同的作物跟树种,长不一样的虫。花生虫属黄,爬动时触角高低耸,放大它一万倍,仿佛龙。松树虫属黑,虫体出白豪,如一层淡霉。地瓜虫属白,且是惨白,两眼黄,像彻夜没睡。葡萄虫属绿。胖唉,胖唉,这能怎么吞呢,一粒大葡萄?
逆光恼人,不单是拍照,而是必然的路径。不能跟天说,给我平顺、给我无忧,天只能给予祝福,而拼死拼活拼祈祷,祝福未必来。我到彰化乡间,见楼房几栋,伴农田几埂,楼房远高过于黄菊,一大片黄菊也远远高过楼房,因为车行渐远,我们遗失了房,却记得黄。房屋属灰。房屋虫是锈,它们爬过窗棂、爬过我们身上。
有一群人,带头者大姊模样,领孩童几人,沿房屋外头,重温他们的童年。他们的玩耍与摘果,逆时光而来,我看不清楚,不知道他们的果、他们的花,有没有虫、有没有蝶或蜂?
我曾经追寻一只蝶。女孩出现在我国中的最后一天。天雨,学校假走廊间举办毕业典礼,她过我面前,我只记得必须站稳,才不会摔出围墙。我认出她的班级,回头找毕业纪念册。很像超商集点数换礼品,我写了七封信换来她的短笺。我写了更多的爱慕,骑脚踏车,梭寻她住家附近巷口,不曾遇她,但看到跟我招手的老乞丐。我沒停,惊讶看着她,怀疑那是女孩乔装。爱慕虫有没有可能,没长虫眼?
过去几年,丽江与香格里拉纷传大火,烧了古城。我曾参与交流,曾经说逆光哪,不宜拍照。而今纷纷毁灭,逆或不逆,有照为证。
于是,不拍脸、不瞧表情如何?我们给一个背影,拍出后,不再有脸可以辨识,没有好或坏的表情,可以说那是好照、坏照。我们连辨识那是谁的背影都很困难。背影虫属黑,但我能认出那是去秋刚买的短靴,已经穿了两冬的外套。背影虫长眼,它看向外头。它把外头看成一个大甬道。甬道内,有时光跟游客,在墙上或写或画;外头是相思、是竹林,并长着跶杂的花草。那里,能长什么虫?长什么样的虫,就能开不一样的花、结不同的果?
我所知的是,天太远,能不能看见我都成问题,何苦骗我上当?
我看到葡萄虫属绿。胖唉,胖唉。但若没那么胖,怎能模仿一大粒葡萄,容我看到太阳中,寄有一道影子。它,以整个太阳为甬道。它穿短靴、戴帽,她说,我就是好。
松
我以为,那是一地的贝,绿的、黄的,以及染点胭脂。它们已经睡熟了许多个梦。走近看,才知道它们是杨桃。
所有离开母树的果子,都是一枚贝。它们失去了枝丫以及蒂的连结,它们红了、熟了,所以必须找土地,茁壮它自己。它们许是青的以及轻的,有时候,风太怪异,猫、狗绕树追,或者小孩太皮,就一个松,叮咚落地。它们成了许多枚贝,枕在泥地或草衣,回想吹拂的风,还有来不及淋的雨。
我在靠海的村子长大,曾在沙滩上,找长大的跟来不及长大的贝,大小通抓,黏捏成帆船、战车或者娃娃,当作国小的美劳作业。当时没有充分的知识告诉我们,每一个贝,都是寄居蟹临时的家。着迷它们修长的、螺旋跟锅炉的形状,我常会留下大的,因为必须够大,才能像一只耳机,罩住耳蜗。
不知道小小年纪如我,罩着一枚贝,能唆使自己,听到多远?多蓝?经常是海在左、沙滩在右,我拎起贝,仿佛拎起一个预言;那些关于两个岸、男生和女生、爱与不爱,人间所执着的一切,不就“是”与“非”?
我很想听得更远,但是多数的贝,都被黏捏了,一旦离开了海,远离蓝色的呼唤,海洋之于贝,就像那些离枝的杨桃。
我下车,趁左右无人,壮一股鬼祟,摸进杨桃林。不知道为什么,一地杨桃排列,却没有农户捡拾它们,套上保丽龙护套,放在竹编的篮子,兜售到远方的市集。我该捡拾一粒或两粒,靠近耳,听一听这果园,是哪些人,陪它们度过丰收与荒年?
有一款游戏,也是国小的作业:持两个纸杯,中间穿孔,系上一条长长的棉线。我在这边细声说,你在三公尺外,不须透过WiFi,便听得仔细。
“爸,送给你的手机,可用得习惯?”一句问话忽然传近。我听着脚步声一前一后,一重一轻,捡拾一地的杨桃。我吃一惊。他们该如何看待,闯进他家果园,且手拿着杨桃的我?满地的杨桃像在剎那醒来,像红极一时,张小燕、曾宝仪主持的“百万小学堂”节目,每一个杨桃都喊说,捡我捡我。
父亲病,轻的原来是他;女儿窈窕,穿着时尚的黑短靴。他们弯腰,仿佛向每一颗果实致敬,再捡起它们。父女拥有这片果园,但又知晓,极尽一生所能留存的,不过一句叮咛。就像他们走近,我才能听见的几句喑哑:世界坏,世界总在崩坏,人不能常青。他们渐渐越近,我该怎么办?手中的杨桃又该如何是好?
当了贼,胆子就灭,我心虚踱步,索性凛呼吸,掩耳朵。他们走近。我编想好理由,下车抽烟或者踏青……女儿看了看我,不说哈啰,捡起了我。
我是青的,必然也轻。她拎起我说,“爸,要不要打个电话试试?”她担心手机新,父亲不会用。父亲应允,打了电话。我响了起来。我从杨桃,变成一只手机;或者说一个贝。
沉默是声音。铃声响了一阵后,电话彼此接起了。他說是我,她也说是我,他们认出彼此。
仿佛一声叮咚,世界就松了。
惘
无关紧要的东西,经常一个东、一个西,乒乒乓,就像前头这个字,不知道是断右脚,还是折左腿。话说“打断手骨颠倒勇”,它们越断越折,越是要爬过我的脑门。法师说阿弥陀佛,它们都是念头,必须过一个、滑一个。就像章鱼抓。
抓章鱼,是我自个儿说的,因为想不到比牠更滑的东西。但一提到章鱼,我不禁想起二○○八年,预测世界杯无敌神准的章鱼哥。听说它在大赛后,也就死了。章鱼哥被好好安葬,坟头插上世界杯旗帜,还是变成章鱼烧或者烤章鱼?然后,一群人围着它分食,期待再一个四年、又一个四年,亦能推敲战绩如章鱼、如神……这一来,念头哪能断?
《想我眷村的兄弟们》是朱天心九○年代的名作。当时,作家与出版社南下高雄五福四路敦煌书店办发表会,我挤在书迷之间,捧一本书,作家铅笔签名的字迹,至今清晰烙着“朱天心”,没变成别的名字。只是乒乒乓一路走来,有很大的危险,变成《想我世运赛的日子》。
法师敲我的头。吓我一跳。难道这些念头,都在头顶三尺,围一个擂台,左是朱天心、右为章鱼哥?
不管是谁,他们都争着说,选我选我。然后我们回到“百万小学堂”,看张小燕主持机智问答。
也是跟法师一起上班的年代,顶多五十出头的张小燕,曾到灵鹫山办公室,响应心道法师义卖活动。
那是我的另一个童年。有文编任彣、美编琼美,我们在狭长的办公室孵蛋。他们说破壳后,我们会燃文字为天下火炬,无论多远、再怎么虚无,都有大悲,化为咒语,既能化水,何况是书?
抓麻雀是童年游戏。吓杀麻雀则是毛泽东主意。这理论不能说毫无道理。用鞭炮、斥喝和竹竿,赶麻雀,鸟族无枝可栖,必将在天空收翅,像一朵朵云,却很重、很迟,再不能危害谷物。那股疯狂,大陆朋友边说边笑,我问他,也看世界杯吗?
它们挤在一块儿了。像是一只熊,挨在猴子跟大象、狮子之间。猴子唤小宝、大象不叫林旺,狮子简称王,只有熊无名。叫得出名字的,都有它们的故事,生日或情人节礼物,情人节或者丧礼遗物,它们或生或死,多数的状态是,全都挤成一个墓志铭,刻刻写写,挤做一块。它们挤出来时,手脚已折,但都有完整名字。只有熊,与生、死无关,它是交换礼物,一个随机,因此也就随机地,遗失它的故事。它摆在一个叙述中,或者脸书的一张照片里。它,一只熊,也爬出来,要它的名字。
爬出来的经常不是熊。虽然它说,它头好壮壮。爬出来的经常是乒或乓、猴子、大象或者狮子。法师说,莫念啊尘埃。据说尘的碳结构,与钻石相仿,断手断足的尘,依然仿佛钻石,其实不是东西哪。
那么法师,可以别再敲我的头了吗?我的发很长,而且染金。我把惜旧,染成了发色。我只是坐着,它们朝我靠近、对我喧哗。尤其在深夜,我只有大悲,而没有咒的时候。
父母的担子
父亲刚届四十,带领全家搬迁台湾,是我每一回想起,都感到佩服的。父母为了确认第二个家,购屋前搭乘军舰,拜访移居三重埔的亲友,可能不知道三重以流氓闻名,天台戏院、淡水河堤岸,恶少逞凶,不舍日夜。
父母很可能被带往三和夜市,这一个“四线道”般的繁荣物流。一左一右的旣存店家,卖鞋、卖成衣、卖蚵仔煎与剉冰,不宽的街道中间硬是设置流动摊位,皮件、卡带、卤味、酿制的番石榴、冰淇淋跟盐酥鸡等,这岂止四线道,而达致国道的高标了,来自战地的父母从没见过如此拥挤的灯光与人潮,它们的富足不只是富足,而构造得具体,人声与锅瓢、香水与食物气味,只要走几步路,就能一一品味,三和夜市是客厅、也是厨房。
这样的诱惑跟想象,告诉他们三重埔是个好所在,而且,父亲只消骑单车十分钟,即可穿越台北桥,在延平南路的桥墩下,等工頭吆喝上工。三重加工厂多,精熟针黹的母亲也能快速找到容身的成衣厂。父母的想象丝毫无差,一进入夜市,我跟弟弟的眼神都钝了,因为欲望太多,难以抉选,我们越瞧眼神越花。父母亲果然顺利找着工作,他们开始用劳力撑起一个家。
长大后,我对夜市挂念难忘,必定有一个线索是跟在父母身后,怯生生打量尘世繁华,当时的畏惧、惊喜,大约就像日后所谓的小确幸。
家在仁爱街,下楼右转,接上秀江街,可抵光荣国中。母亲的一个不可思议是办妥了我跟弟弟的入学资格,一是国中、二是国小,她不识字,必是微笑复微笑,鞠躬又鞠躬,方让我赶上国中入学的智力测验考试。这是我唯一的一堂智力测验,一百零八分,不高且偏低,但与《水浒传》一百零八条好汉等量,天罡与地煞,正气和邪气,时清明时寤寐,的确像我的人生数值了。
光荣国中不以升学挂帅,很可能学校已经客观评估,居住三重的家庭,多数是北上打拼的南部人,学历低,薪资不高,缺乏家庭教养的孩子,他们的未来就如雨天的溜滑梯,必须逆着攀。劳作课时,我用大小不一的铁管,组接了一个钢铁花瓶,它们像一栋楼,也像蝴蝶,同学的父亲很有耐心地等待我,为每一个钢管定位。同学父亲是铁工厂工人,焊接好以后,收了我少少的工本费。他们的家就在工厂“二楼”。必须矮了身子,才不至于撞到工厂裸露的铁架。
同学说,他们交好运了,才能免费使用亲戚工厂二楼的夹间。多余的钱,可以省下采买物资,或者存下来,当作日后购屋的自备款。同学头发精短,目光跳着火花,他虽然得矮着身子起居,志气却不矮。我爬上二楼夹层用晚餐,他父亲掏了根烟给我,我讶异瞧着时,同学笑笑地说,“他不抽烟的。”顺手接过,父子俩一起吞云吐雾。
当孩子长到国中这年纪,我问他还有电焊这项劳作吗?他摇头,连电焊是什么,也搞不明白。他们改作徽章、彩绘帽子等,一件劳作,是可以见证时代改变的。
我家在三楼,正对着的一楼是同学家开的杂货店,开在巷子里,鸡蛋、米、酱油等,比巷子外的店贵个几毛钱,除非刚好没货,不然母亲并不会省下这几毛钱。我知道母亲非常省,有一回自作主张,到外头杂货店买杂物,以为会获得母亲赞扬,没料到反被母亲修理,“你同学家里不好,他又得了小儿麻痹,多减帮忙人家。”他家的杂货店很狭小,货品成堆堆挤,厉害的是他们都知道放在何处,几秒钟即能抽取。同学的母亲是店老板,偶尔同学坐镇,只是他行动不便,高坐椅子发布号令,带领顾客顺利找到商品。
同学一副小老板架式,国中毕业后,他没能继续就读高中,接管家里的杂货生意。到他家购物时,我常纳闷,物与物如此杂密,物跟人又如何相处?同学一家四口住在杂货店,有回接受同学号令,我东翻西找,看到一个布幕虚掩的门,门内通往何处?会有舒软的床吗?能有二十寸电视机吗?我不知道布幕内的空间有多大,但走出店,退几步估量,布幕内的世界,只存薄薄的布幕。
我到访过不少同学居家,只一户人家装潢典雅,才坐下来,同学母亲端来冰镇过的水果,再是黑松汽水,水果与汽水都算平常,但同学母亲姿态优雅,笑容可掬。傍晚了,厨房传来烹饪声响,不久后,同学父亲提着黑色公文包进门。他不知道儿子有访客,愣了一下下,随即大方招呼,谈学校、阅读跟考试,还谈些国家大事。我都吓呆了。我父母不谈这些。他们对我的关心常是分数高低。考得差了,他们也找不到方法,索性就少问了。
后来,有人问我的独立时间,我常会说是大学毕业以后,我先服役再读大学,都快二十六了。但很可能,我得把独立的时间前移十年,在我十六岁,或者更早以前,我单独面临自己的未来。我从未埋怨父母亲做得不够多,特别是到了自己成家时,前往永和、新店、中和与新庄等地,拣选成屋、预售屋等,找一个理想的居宅。衡量市场的远近、国小与国中分布,病了是否方便就医等。一个理想居宅的大半考虑,都不是为了自身需求,而考虑孩子的需要。
芦洲线捷运开通以后,我路经三重国小站转车,常带蛋糕等礼品探望父母,他们数十年前购得的居家,无意中,正位于交通要衢,三重当然也变了,流氓不是一区一物,而是社会丛生,总明暗会簇。上三楼公寓访父母,多来去匆匆,相处是一种习惯,但我与父母经常找不着话芽,宴席间总是老套的多吃点、多吃点。
当我知道自己将成为一个父亲时,我常温习与父亲的关系。我不曾记得一个亲吻一个拥抱,不记得父亲曾讲与我任何做人做事的道理,更别说一个故事或寓言了。我得颠覆僵硬的父子关系,不让不自在的沉默,成为世袭制度。
我辞去工作,当了全职父亲。人的一生不经常为自己决断,而无论是当下,或者后来回溯,那的确是我人生的重要抉择,方向却与父亲逆反,他带领一家渡重海,推开了金门的门,打开三重的门;他捕鱼、耕田、挑水泥、凿墙壁,父亲发挥一身的硬功夫。
父亲不软吗?他当然也是柔软的,当他在台北桥头为了生计,得和颜悦色,与各工程负责人接洽;工款因为误算而短少,他必须先认赔,再寻解决之道;他挑的每一担水泥、砖头,不弯腰、不柔软,是担不起来的。当一个父亲,硬的、软的,都得加到担子上。
初当奶爸时,单是“抱”这一项就得学习,孩子骨骼尚未完整发育,得左手托孩子颈项,右手再抱起身躯。当软功夫慢慢做足,孩子渐次长好体魄,能翻、能爬、能滚,然后也能走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