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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

2017-05-20格尼

湖南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白衣麦克微信

格尼

外面很刺眼,他不想出门。找茶座和订餐这种事,电话可以解决,她非要他到现场。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她已经火了。

“你知道你成什么样了吗?昼伏夜出,没有白天,你就是蝙蝠,蝙蝠,蝙蝠!再不晒晒,就发霉发臭了。”

声音太大,他把手机往耳旁挪挪。楼下发廊的歌声窜到五楼,更加高亢:“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电钻似的强行往耳朵里钻。他翻身坐起,双腿垂在床沿。

“哎,我给你说过。”她声音降下来。“原本我们最合适,你单身,我单身,志趣相投,彼此欣赏,对于二路夫妻,算是天造地设。现在我好像真该重新考虑。你说你笨吗?一肚子书,什么智慧翻不出来……”

接下来她声音又会越来越高,痛诉这些年他把她异化的过程。比如她原来多么知性优雅温柔贤淑,从不大声说话,自从跟了他脾气才变得暴躁无常。是他这只蝙蝠,把她一直往黑暗里拉,让她成了母夜叉。她不想发脾气,不喜欢发脾气的自己,更不愿意把脾气发给他。因为他是她将要依附的人。他一天只知道喝酒,喝喝喝,跟一些老头子瞎混,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难不成五十岁就要过老年生活?最后会总结他所有的书都白读了。

他感觉已经不能再让她失望,她一次次愤怒都缘于此。不过,愤怒都是好的,起码她在乎他。

“我给你买了手链和脚链。”他打断她。

“天哪,你不会真的喝酒喝傻了吧,我要五十岁的人了,还戴脚链?”

“你的手腕和脚腕很细,还没受到侵犯。我没买项链,现在你的肉已经长到脖子了,戴项链不好看。” 说完这话他很后悔,没想挑战她,甚至害怕挑战,挑战会增强失去的可能性。却又那么过瘾,好像搓掉了身上一股油泥。一种混乱的情绪翻来覆去地搅扰。

“啊?什么?你在说梦话?”

“赘肉不是好东西,你原本可以不长的,四十三岁时你都没长。”他穿上拖鞋,摇晃着瘦长的身体,来到卫生间,把自己弄得毫无遮拦。

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消失了一样。

“你的手腕和脚腕真好看,我一看见它们就……”他眯起眼睛,尿液迟缓地流淌着。

电话那端,他听见一种爆炸前火捻燃烧的滋滋声,就立即挂断了。好像他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四公里远的一串鞭炮,怎样炸响,没他什么事了。在她面前,他第一次这样勇敢。

楼下发廊还在播放那首歌。他不喜欢这首歌,第一次听就不喜欢,弄不清楚具体原因。也许是旋律,是歌词,是男歌手酿着鼻子的声音。是,也不完全是。不喜欢可以不听,很简单。但这声音入侵了这座城市,无处不在。商场店铺自不必说,还有人设置了手机铃声,有人边走边哼。哪怕晚上散步,跳广场舞的人们也时常播放这首歌。他想不听,只有做聋子。长久以来,他对这首歌的厌恶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听到旋律,身体里不知哪个部位就会发生痉挛。有时是胃,有时是心,有时是胳膊腿,让他恶心、眩晕、烦躁、像是浑身长满毛茸茸的苔藓。

他努力克制着心中汹涌的洪流,缓缓挪移着僵硬的身体。

客厅有台老式电脑,女儿曾经用的。女儿没去外地工作时,白天黑夜守在那,连吃饭也在。女儿不仅没时间跟他说话,脾气还大得很,动不动就说他什么也不懂,怪不得妈妈要离婚。他在电脑前站了一会儿,有点不知要干什么。包括刚刚对她说那番话,他觉得不是自己说的,也根本没买什么手链和脚链。

他今天是个奇怪的人。他有不祥的预感。

多年前所在单位改制,下岗后,他应聘到市内一家刊物当文字编辑,之后网络兴起,刊物从收纸质稿件变成电子稿件,而他面对电脑屏幕就眼晕,白花花的,太刺眼。杂志社将就几年,到后来不会使用电脑的问题日益凸显,只好无比惋惜地跟他解除了聘用合同。除此之外,这十几年,他什么都没变。习惯穿衬衣西裤,把衬衣夹在西裤里,衣裤必须整洁。那副金边近视镜磨损严重,也没换。他记得最初对她说,没有车,不会开车,不习惯学,前妻也为此给他定下笨拙、固执、没出息之类的罪。她还莞尔一笑,说你们不在一个世界。正是这句话,让他有了重新组建家庭的念头。也就是说,她和他在一个世界。但是,相处第二年,她就买了车,并要求跟她一起学。她说,其实你老婆是对的,开车是一项基本技能,这时代如果不会开车,就像失去了双腿,我们不能当有腿的残疾人。碍着情面,他跟她去学,考试时她一次通过,他却考了一次又一次,無论如何也过不了关。他说他看见车就眼晕,白晃晃的,刺眼。她说,哎,你只能看稿子。哪知,没多久,稿子也看不成了。

洗脸刷牙刮胡子,换上干净的短袖衬衫,笔挺的灰色西裤。惯性地做了这些,他发现头发白得更多了。她让他染过两次,头发长得快,染一次要折腾两小时,还有刺鼻的气味。这两小时要做各种各样的忍受。首先,发廊的歌声。小苹果,小苹果,小苹果。不知道他们怎么百听不厌,他听得咬牙切齿。其次,店老板麦克。好好的中国人叫什么麦克,里面还有好几个理发师,杰克,杰斯,安迪,欧文等等。有些女人来做头发,大声喊着自己理发师的洋名字,并因此一脸的优越感。她的理发师是麦克。她每次去做头发都会给他打电话,让他下来陪。在他没下来之前,通着电话,她一口一个麦克,麦克要把我头发修修,麦克说我发质比以前好了,麦克建议我有空再烫一下,发卷重新定位。就这样,麦克可以伴他从五楼走到一楼。他的耳朵塞满了麦克。再次,理发师的头发。杰克是金黄色,杰斯是蓝绿色,安迪是挑染的五彩色。欧文则在好好的板寸头中间裁出一道弧线,露出白头皮,像是要从那做手术把脑袋打开。尤其是麦克,火红的头发,鸡冠状,高高耸起,蓬松炫目,活脱一只变种火鸡。他走进发廊,五花八门的这些东西直往脸上扑,视觉听觉嗅觉都要受到强烈冲击,却不得不听,不得不嗅,不得不看。后来他干脆白天不出门,出门干什么,哪都是白晃晃的。他给她说天黑头发都是黑的,不染。

这段时间,头发长出一截,头顶的花白和下边染过的黑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忽然想起有什么东西和这类似,黑白配。他四处逡巡,看见了墙上那顶鸭舌帽。女儿的,黑色,前面有个惨白的骷颅头。他曾视这帽子为天敌,女孩子家弄得不男不女不说,竟把鬼压在头上。这会儿他翻来覆去看着这顶帽子,却鬼使神差戴在头上了。这样的帽子搭配金边近视镜,和那张浮肿的猪肝脸,以及周正的衬衣西裤,使他看起来不伦不类。但他却恶作剧似的梗起脖子往门外走。同时,那不祥的预感又加深了一层。

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事,他从窗边到门前来回走着,耳边的歌声也随之由大到小,由小到大。走了几趟,他到沙发跟前坐下,望见了茶几上那杯柠檬菊花茶。那是十天前他给她泡的,她喝了一口,说起她要给朋友送礼,网上买款式多,还便宜,但就是没时间选。然后她看了看他,说他那么闲,能在网上帮她选就好了。但是,哎。她叹着气火就上来了,越说越气,胡乱一通骂,之后摔门而去。

他今天像是要跟谁作对似的,火气不断往上窜,就抓起那杯搁置几天长白毛的茶,打开临街的窗户向外泼去。他想,那首歌可能会被浇灭。

已是正午,阳光滚烫,他走进一家食店要了碗豆花和小碟泡菜,干饭很硬。

半小时左右,她电话来了,应该是忙完了一件事。否则,他没等她说完就挂电话,这绝对不容许。况且,他还那样说了她。

“听着。”她说。声音不像发火。“现在你必须学会微信,这是迫在眉睫的事。要知道给你找这份工作,我拖了多少关系,遍地大学生抢着干,人家不愁找不到人,你得珍惜。我给人家说你文字资历深,有时候文字功底是用年龄和阅历积累的。人又稳重踏实,刻苦认真。当然,这也是说得好听,实际呀说不好听就叫愚钝蠢笨。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一说就气。微信,一定得学,特别简单。就算你浑身优势,你不会微信,人家也没法用你。还有,今天下午要见面的就是你的头,姓车,叫他车总。车总喜欢在空气好的地方喝坝坝茶,你一定要在凤凰山山顶那家茶坊——记得吧,我们经常去那家,在树荫下占个位置,我们大概下午三点钟到。记住,树荫下,你必须坐着占位置,那从不预留。还有,微信,微信。”

怎么会忘记山顶那家茶坊,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坐在树荫下,风吹着她曾经黝黑直顺的头发,吹着她善解人意的面庞,窈窕的身姿,纤细的手腕脚腕,丝质的白色裙摆,整个她柔得像团雾。这几年她变化太大,从里到外在变,人人说她比以前时尚洋气,也更干练现代。他却觉得整个她浑身披挂着各式武器,越来越坚硬锋利。他不喜欢。而当她一次次出现,她那强大的气场总能攻占上风,讓他这个手无寸铁的人失去一些抵抗力量。

“我把你喝的那杯茶倒了。”他说。

“什么?”她急着赶路,鞋底发出哒哒声。“你出发了吧?说话呀,出发了没有?”

“嗯。”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干饭。他是一定会去的,就像不喜欢去发廊还是会一次次走进去一样。他就像一头被人牵着的不情愿的牛。

她挂了电话。他能想象她挂断时,左手大拇指在触摸屏上轻轻一点,中指把屏幕熄灭,再用食指顺着上部向下一按,手机就放进包里了,整个过程只需要一只手,干脆利落。往往这种时候他会多看她几眼,既欣赏又懊恼。

她老早给他买了智能机,他只当老年机使用,只拨打和接听电话。她要求他安装微信,他嘴里答应,却总是不付诸行动。在杂志社时,有次叫小李的年轻女同事手机没电了,借他手机打电话,打完以后仰着粉嫩的脸审视着他,很久才说:“老师,我就不明白,这么好的智能机,你怎么不用微信呢?”说着,她就要给他下载安装,告诉他很快,几分钟的事,也超级简单,小孩子都会,她八十岁的爷爷也在玩,还玩得很好。他却急了,一把抢过来,说不。

年轻的女同事并不甘心,把她朋友圈里的链接翻给他看:“喏,老师你看,你的文章我发朋友圈了,很多人关注。”

他说:“我的文章?”

年轻的女同事得意地说:“那当然!”

“朋友圈?”他又问。

“对,朋友圈,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朋友,只要……”

“你把它给我删了!”他大吼,身体缩进椅子,又把椅子往墙角抵。

年轻的女同事怔愣片刻,笑着说:“你不要怕。”年轻的女同事没有称呼老师。他承认,面对这些他有些恐惧,又难以说清究竟恐惧什么。

他也有个朋友圈,工作单位有文联的,文化局的,文化馆的,还有报社的,大家以兄弟姐妹相称,之前经常聚会,话题多,算是百聊不厌。现在,大家坐一起没什么话说,不是他们没话,是跟他没话。他们说微信上的各种段子,看热点新闻和一些搞笑视频,他插不上话。有时微信群里发聚会消息,他没法接收,往往落座了大家才想起,久而久之也懒得打电话叫他。之后,他们还是时不时叫他,边叫边抱怨。他们就一次次对他说:“你把微信弄起嘛!” “你凭什么不上微信?” “弄起,再不弄起,跟你绝交!”

所有的声音都向他索要一种东西:一个虚拟的他。

他们振振有词:怎么是虚拟的呢,这就是你,你的号就代表你。怎么是虚拟的呢,这是一个工具,可以转账,可以打车,可以住宿,可以吃饭,可以……可以的太多了,太方便了。它相当于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腿,甚至你的大脑。咳,它就是你的饭碗,你吃饭总得用碗吧,这个时代,你的饭碗就是它,没有它你都不算残疾,而是残废!残废了什么也干不成,没有饭碗,只能饿死。这么给你说吧,这就相当于旧石器时代的石头,把你弄到旧石器时代,给你块石头,你不会用,那死定了。

“我眼晕,我会晕的,我看见屏幕就眼晕。”他总是这样说。

大家相信了他,但时间久了见他拨打和接听电话都做得利索。有次聚会,文化局的朋友迟迟没来,大家不约而同拨打对方电话,反倒是他动作最快,显然他把智能机琢磨得相当透彻。他再说眼晕时,就有人投去狐疑的目光,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样审视着他:“你怎么就不用微信呢?”

一旦遇到这种目光,他总是抛出一张冷峻的面孔,迅速冰冻了这个话题。

凤凰山不算远,也不近,走夜路去过,大约两小时。太热,不可能走路,时间也来不及。正是出行高峰,空的士难找。而他身边不断聚集的打车人纷纷上车走了。他知道,他们用的“滴滴”,快捷,便宜。和朋友们聚会,他们不开车,回家时都这样干,有时送的优惠券足够免费乘坐,他经常坐顺风车。他想打电话给她或者朋友,帮忙叫辆车来,手机拿出来又放包里,他不想听他们唠叨。这时一辆空的士停在跟前,他急慌慌钻上去说到凤凰山,司机说不打表五十块。他估算,打表最多二十,而“滴滴”加上送的优惠券说不定十多块就解决了。十块和五十差距太大,他瞪着眼睛说了自己的想法。司机说上山都这个价,不打表,这是规矩。司机也瞪着他,意思是你要坐就坐,不坐赶快下车。他就被司机急切的眼神瞪下了车。

“你太贵了,离谱!”他指着车屁股大声说。

“那你怎么不找便宜的,有病!”司机开出几米远,探出头来骂。

他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担忧占不到树荫下的位置,惹她不高兴。他已经做过无数件令她不满意的事。他仿佛看见她失望的脸,眉头皱在一起,撇着嘴。又一辆空的士停在跟前,同时来了辆写着凤凰山的公交车,正往不远处的站台停靠。他挥手招了的士,又恶作剧地撇开,一路小跑上了公交车。

车有点挤,空调不大起作用,他在靠近中门的窗边找了个容身之处,汗水顺着脸颊流淌。面前有对站着的情侣,两人都用一只手玩手机,另一只手男孩抓吊环,女孩则环着男孩胳膊。车子摇来晃去,男孩和女孩也跟着晃,男孩弯曲的胳膊肘时不时撞向他的包。但是,男孩没有一点改变的意思,垂着头,执着地摆弄手机。

他侧过身体,面向窗户,跟前是一横排乘客,他面对的是位偏胖的妇女。妇女正在自己的微信群里聊天,用的是语音对讲,扬声器模式。一个男高音说昨天输了五百大洋,手气真叫霉,六头叫都摸不到。接着一个粗重的女声说要戒赌了,戒赌戒赌戒赌,一连高声强调了好几次。然后又有几个男女短促地笑骂调侃。播放完别人说的话,妇女这才对着手机哈哈笑几声,却发现忘记按语音开关,就按着开关重新大笑,讲她昨天打麻将遇到的一些奇葩牌,讲着就讲到她老公她儿子她家厨房漏水以及她家的狗。

他实在不想了解关于妇女的一切。但这一切硬往他耳朵里钻。他再次换了个方向,背靠妇女。没想到,以车上的钢柱为中心,密密麻麻坠吊了一团人,人人低头看手机,不时传出叮叮咚咚、滴滴答答或婉转或怪异的消息声。

他松开吊环,耸耸肩膀,端正了身姿,开始往外挤。先是一点点,挤不动,周围没人感觉到他在移动。于是,他就几近蛮横地冲出了包围圈,惹来几声怪叫。这些叫声还没完全释放,就熄灭了。他们太专注了。如果不是他感到脚下绵软,都不敢判断刚刚是否真的踩了谁的脚,是否真有叫声。这让他恍惚,好像患了失忆症,记不住刚刚发生的事。不管怎样,总算出来了,可以好好喘口气。不过,他磕磕绊绊踏上两个台阶,好不容易找到立脚之地,刚刚站稳,发现进入了另一个同样的包围圈。

到达青莲公园,一多半乘客下去,又上来一些人填补,车里还剩几个空位。他坐在最后排中间,两边有一男一女,女的浑身散发浓重的脂粉味,上车后一直在打电话。男的戴副耳机,他能听见里面传出唧唧唧的声音,听得他耳根发痒。男的旁边那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自拍,胳膊远远伸展,一会儿仰头,一会儿低头,侧脸,正脸,不停变换。他想起她也经常这样,用美颜功能抹去岁月的痕迹,拍个虚假的自己欺骗别人欺骗自己,光洁的皮肤,水灵灵的眼睛,粉嘟嘟的嘴。并为拍摄浪费许多时间,拍自己,早上拍,晚上拍,吃饭拍,睡觉拍,穿了新衣服要拍,换了发型要拍,剪了脚趾甲也要拍;拍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拍猫拍狗拍床铺拍马桶……她的忙碌往往也基于此,他越来越不喜欢这样的她,但又有哪个她不这样?面对跟前这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他厌恶地别过脸,多待一秒钟也不愿意。当他发现中间横排座椅后方有个独立空位,那是個相对宽敞的地方,就直接走过去坐下了。

窗外,炎热裹挟着一切,一切都那么刺眼。他收回快要熔化的目光,眼前一片漆黑。在这白天的漆黑里,他听到包里手机响了一声,如果不是广告就是她发来的短信。他想看看是不是她发的短信,他没动,享受那短暂的漆黑带来的宁静。

车到下一站台,上来个人。他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划破了他自我封闭的世界。他看到座椅下方的一双小白鞋。恍惚中,他觉得她从进门刷卡到站在他背后,不过用了两秒钟。就像有人用气枪把她射进来,钉在那根立柱上。他慢慢扭头,瞟了一眼。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穿灰白的破洞牛仔,纯白T恤,手里抓着白色手机,戴白框眼镜,白晃晃的杵在那。他又瞟了一眼。女孩长得有点像他女儿,圆脸,绷着的嘴角。他好久没见到女儿了,在一起时吵吵闹闹,长时间见不着又想得慌。他甚至想跟白衣女孩搭几句话,就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时间有点长,三四秒钟。他看见了白衣女孩的头发,不长不短的碎发,经过挑染,头顶和发梢有红黄绿蓝几种颜色。他好像闻到了发廊里刺鼻的气味,就把头别向窗外,下意识地掩住口鼻。

白衣女孩有着超常的定力,车子起步,她也没晃一下,只低头看着手机。

过了两分钟,司机来个不大不小的刹车,他又回头,见女孩还是那般稳当,两腿微微叉开。他忍不住想笑,现在的年轻人真厉害,玩手机玩得功夫都练出来了。刚刚坐正,就有声音在耳边炸响。他不仅吓一跳,还被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厌恶透顶的旋律狠狠砸中,有股混乱的气流从他的末梢神经沿着脉络四处流窜,身体不由得发生了痉挛,包掉在地上。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手机就在手里,白衣女孩并不急于接听来电,仿佛很享受歌曲给她带来的快感,直到高潮部分要唱过,才接了电话。

“快了,在车上。好的,好。不,不,要苏打水。嗯,拜……”

他弯腰拾起包,脸变得煞白,呼吸也乱了。

“嘿。”他回头大吼,指着门边的空旷地带。“你到那边站着去。”

“我?”白衣女孩吓一跳。

“不是你还有谁,只有你挨着我。”他的声音坚硬,粗粝,浑浊。

“为什么呀?”白衣女孩定定神,嗲嗲地说。

“你手机声音太大。”

“手机?”

周围的人都看他们,白衣女孩无辜地摊开双手:“这个,简直疯了!”车上有人摇摇头,有人笑笑。

白衣女孩不再理他,索性快活地抖着一只脚,手指灵巧地在屏幕上跳跃。

“你是不是没听见?”他又吼。

“干嘛呀你,还有完没完?”白衣女孩向旁边闪一步,朝他举起了手机。

“我干嘛,让你离我远点,没听见吗?”他想找个恰当的理由让白衣女孩马上从他跟前消失,他看到她白色手机就烦躁,刚刚那致命的歌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以至于他无法看到她身上的一丁点白。他眯着眼睛,捂上耳朵,这举动忽然给了他灵感,他的耳朵正嗡嗡鸣叫。他站起来,叉着腰一字一顿吼:“你手机声音太大,震到了我的鼓膜!”他显然没有白衣女孩的本事,车子一晃,他就歪倒座位上,这使他更加恼怒。

“鼓膜?哈。”白衣女孩发出快乐的笑声。

“你还笑?”他怒吼。

“你这人。”白衣女孩拉下脸。“我的手机,爱怎么玩怎么玩,你怕震,把耳朵堵上呀!”

“你……”他气得胸口起伏,想站又没法站起来,只好在座位上欠起屁股,斜伸出一条腿。“你应该让它闭嘴,闭嘴,闭嘴!”他那条斜伸的腿随之用力一蹬一蹬的。

“有病。”

“你把手机对着我,还听不懂我说话,你说谁有病?我再说一遍,你震到了我的鼓膜,到那边站着去!”他紧紧抓着这个恰当的理由。

“你鼓膜怕震,去打车呀!”

“你震到了我的鼓膜,你应该下车,还让我去打车。”这时,他看到不仅是白衣女孩,周围许多手机远远近近都对着他,他们在拍他。

他满腔怒火,夹杂着些许慌乱。

“拍,你拍,你们拍。”他一一指点着。“她手机声音太大,震到了我的鼓膜,我让她离我远点,她还让我把耳朵堵上,让我下車,你们说她有道理吗?”他忽然想起许许多多理由,又指着白衣女孩。“你这一身,白花花的,刺坏了我的眼角膜,我眼晕,这么大太阳,穿衣服也要想想影没影响别人。还有你那头发有股染发剂味儿,我的头都熏大了,很容易诱发我的鼻炎!你瞧瞧你,纯粹就是一个……”他没找到恰当的词。“一个怪物!”他朝人们挥了一下手臂。“这么个怪物,你们不拍她,反而拍我,我告诉你们,我有心脏病,你们拍吧,要是我今天犯病,你……”

他一下子找到这么多恰当的理由,心里越来越有底,正嚷得过瘾,公交车摇摇晃晃到站了,门一打开,白衣女孩像上车时那样,白光一闪,弹了出去。这种关键时刻,怎么能跑呢。他想都没想,也跟着跳下车。

外面很刺眼,受到明晃晃的白光袭击,他一时变成了瞎子,眼前一片模糊。看不见白衣女孩,他朝白光里喊:“你气了我,就想跑吗?你害怕了吧?”

这些话掉进白光里熔化了。他像抓贼那般朝前小跑几步,顾不得撞了谁踩了谁。眼前仍然白花花一片,只听那白光里隐隐传来一声叫:“哈,天啦,我遇到个神经病!”

“你骂我神经病,你……”他气得咬牙切齿。“你震坏了我的鼓膜,你震坏了我的鼓膜,你震坏了我的鼓膜!”他朝太阳地里晃动的人群喊着。

许多怪异的声音围绕着他,他什么也看不见,白光刺得眼泪直流,他摘下眼镜,不停揉着眼角。他感觉他正在受到强烈的辐射。直到四周渐渐安静,他戴上眼镜,一点点适应了强光,这才醒悟,还没到凤凰山。

到凤凰山的车十五分钟一趟,有时遇到拥堵会等上半小时。他坐在蒸笼般的站台,一团团热浪在眼前滚动。十五分钟过去了,车没来。二十分钟过去了,车还没来。他就那样一直坐着,固执地任凭的士一辆辆从眼前飞过。这些年他还没跟谁这样大动干戈,他觉得不该这样,有失身份,有失涵养。但是,他长吁一口气,真他娘的过瘾啊!他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两条未读信息,果真不是广告,她发来的。

第一条:到了吗?

第二条:他们说你阴气重,看来真是这样。

他拿不准她第二条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回复。

过一会儿,他叫了电动三轮,到达山脚,掏出五十元钱递过去,告诉师傅不用找了。

上山大概半小时,途中他歇了口气,抽上一支烟。快到山顶时,恍惚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从身边越过,几乎同时,他想起是那辆巧克力色的车子,跟她的一样。抬眼望去,已看不清车牌。他想应该不是她的,否则她不可能看不见他,在这白晃晃的马路上行走的只他一人。哪怕她来不及刹车,也可以开过去后慢慢停下来,而那辆车子丝毫没有这种意图,一去不回头。

刚到山顶,他就望向那棵高大荫郁的黄葛树,树下已经有人占了位置。他站在那里,心怦怦跳,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手心脚心渗出冷汗,耳边回荡着她连珠炮似的责问:“你怎么那么笨,干什么都干不好,到底要不要一起过,一天说爱爱爱,用什么爱的。”老板问他是不是要订位置,他没有回答,眼睛只盯着树下那位波浪卷发的女人。这个女人占了位置,会毁了他。女人背对着他,端起面前的茶轻轻喝了一口,然后高高伸出了一只胳膊。他看到树荫下摇动的纤细手腕。竟然是她。

“上山时你没看见我吗?”他急急坐下来。

“老板,我刚刚要的竹叶青怎么还没来?”她回头说。

老板正端了茶过来,她把茶推到他跟前,慢慢抬头看着远方,远方蒙上了一层阴影。

“其实,你上山之后看到这坐了人,就应该看另一棵树。你看,那棵树下空着,我们完全可以去那坐。”她淡淡地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连火都不朝他发了。

“哦。”

之前他使用这个字,会立即把她点燃,遭受一场劈头盖脸的怒骂。她认为这个字本身没错误,但他一用,就成为气死人的字眼,不痛不痒,不上不下,不明不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并没想说这个字,也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个字,但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好像一粒花椒壳,早就用舌头抵在嘴边准备好了随时吐出去。他听着“哦”字那长长的尾音在空中盘旋,收不回来了。他等着迎接她连珠炮似的怒骂声。是的,只要她骂他,这个字产生的后果就越变越小,到她骂完平静下来,也随即为零。

她仍望着远方,一片叶子的阴影落在她的嘴角,那里挂着一抹淡淡的笑。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袭击了他。

良久,她慢慢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水杯。

“还真是改不了了。”她低下头,苦笑着,像在自言自语。

“来吧,看看这个。”她笑了一下,拿出手机。

他在她手机上看到了自己公交车上的一幕,视频里的他怒目圆睁,满脸通红,恶狠狠的一副凶相。或者已经不能用凶相来形容,那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没见过的奇怪的面孔。尤其是那顶滑稽的帽子和那副下垂的金边近视镜,好像从来都不是自己的。看过视频,她又给他看了下边的一句话:“天气炎热,小心变态。”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怪异的表情。

“这是车总发给我的,所以,我没叫车总过来了。我想,车总不会愿意招聘视频里的这个人。”

他的头嗡一声。

“还有。麦克打电话来,说你从楼上往他店门前泼脏水,让我小心着你。我说不可能。麦克说你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鬼头鬼脑地从他那经过。麦克说你受了刺激。”她抬起眼,看了看他的帽子,接着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像曾经那年轻的女同事那样,像他朋友圈的兄弟姊妹那样,像许许多多的麦克那样审视着他。他的心沉了下去。

“你是那么简单又那么复杂,其实你早就不想跟我在一起了。而我……”她轻轻说。“呵呵,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吧。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你要走啊!”他惋惜地说。

她迈着有力的步伐,踏上那辆巧克力色的轿车,驶出了他的视线。

他喝下一大口热茶,艰难地咽下,汗水即刻涌出来。他一连喝了好几口,汗珠在他脸上滚滚而下。他呼噜噜把那杯热茶喝完了。

出过一身透汗,他站起身,到围栏处。

凤凰山真是好地方,再炎热的天气,站在山顶,就会有凉悠悠的空气从周围的树丛中漫出来,一层层往身上爬。他高高站着,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连胸腔肚腹也充盈着凉悠悠的空气,仿佛要飞起来了。他愉快地大声咳嗽,吐出一口浓重的痰。今晚回去一定要好好喝一顿,这样的时刻,他要干点什么才能按捺自己。于是,他不由自主哼起了歌。他愉快地哼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正哼得过瘾,他愣住了,随即抬起巴掌拍到自己脸上,好像那里歇了一只蚊子。然后,他朝远方吐了口唾沫,自言自语:“怎么会唱这首破歌。”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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