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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海在那一边

2017-05-20郝炜华

湖南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龙骨男子

郝炜华

为了这次出行,龙骨特意买下软卧包厢的四个卧铺。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是他说:“你难得跟我出来,奢侈一下不算犯罪。”

方苏美坐在窗户右侧的铺位上,托腮望着窗外长长的站台。夕辉冥蒙,暮色黄昏,站台上的旅客扛着大包、拖着皮箱、抱着孩子,走来走去,寻找自己所在的车厢。

龙骨将方苏美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手机、充电器、喝水杯、擦脸的毛巾、小食品、一本書——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每次出门,即使是坐公交车,方苏美也要带一本书,这是十六岁时养成的习惯。十六岁的时候,方苏美身边有很多看书的人,有一次坐火车,她读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特意跑到她身边,跟她谈老子的《道德经》、孔子的《论语》。可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看书的人越来越少,男女老少都抱着手机看来看去,有时候,整个广场、整个公园或者整节火车车厢只有方苏美一个人在看书。

二十岁时,方苏美到凤凰古城玩,走累了,坐在吊脚楼下读纪德的《田园交响曲》。一位背着相机的男子走过来,看样子没有注意到她,可是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后,男子坐到她的身边。是个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的英俊男子,栗子色的长发垂到肩头,手里拿着银白色的手机。他说:“古城、吊脚楼、沱江、读书的女人……你知道吗?你很美。”

龙骨拿起《罗生门》,翻过来,读封底上的字,“他在薄暮中挣扎,数着他们的名字,可是书籍自然而然地淹没在阴郁的暮色中……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方苏美将头抵到窗玻璃上。随着龙骨的阅读,忧郁如同盛开的花朵充盈她的内心,她感觉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瞪大眼睛看着窗外,站台上只剩下三名旅客,穿着黄衫、身体胖大的男子,背着旅行包的年轻女子和捂着肚子、弯着腰的年轻男子。年轻女子扶着那名年轻男子,他们面对面说着什么,一只黑色拉杆箱搁在男子的脚边。年轻女子松开手,去拖拉杆箱。旅行包从她背上掉下来,包里的东西掉了出来,衣服、苹果还有书,一本书、两本书……扛大包的男子走了过来,他如同一块黄色的布将车窗挡得严严实实。方苏美的眼前只有被布包裹着的颤动的肉体,她甚至闻出了那具肉体散发出的烟草与汗臭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的气味。男子走开了,如同拿下了遮眼罩,站台重新出现在方苏美的眼前,灰色的水泥台消失在视野尽头,年轻女子、年轻男子,如同心事一般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苹果、书,一本书、两本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台遮雨棚的灯亮了起来,不是炽白、明亮的灯光,而是昏黄的,如同被雾霾遮挡了的夕阳散发出的暗淡光线。车窗外的一切朦胧起来,站台、立柱、广告牌、树木,被雨水打湿了的,如同泼了墨一般的地面。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车厢顶部传来“啪啦啪啦”的雨声,车窗上也洒满了雨滴,一滴雨滴在上头,一滴雨滴在下头,慢慢地,两滴雨滴融合到一起,快速地滑了下去。

列车启动了,龙骨按开车厢内的灯,他与方苏美的身影一齐映到窗玻璃上。龙骨收拾行李,像个爱妻子爱到骨子里的丈夫。方苏美托着腮看望窗外,像个被宠坏了的妻子。

天还没有黑透,依然看得到窗外的景色,高楼、桥梁、行人,田野、一排一排的树木,小叶女贞、紫叶李,远处的矮山上亮着两盏灯,一闪一闪的,像两颗夜明珠。

方苏美伸手去摸窗玻璃上的影子,她与龙骨的影子,它们嵌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变化的是窗外的景致。不动的影像与变化的景致交叠在一起,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虚幻的?真实的当然是窗外的景致,但它们一眨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虚幻的是玻璃上的景象,可是它们一直存留在身边。

龙骨已经收拾好行李,像在办公室里一样,将必须的用品按照使用频率放在手边。有两样东西不常用的——他与方苏美的身份证,他也将它们叠放在茶几上,方苏美身份证上的照片紧紧挨着他的照片。这样的事情,龙骨不止做了一次,他说:“这个样子,像不像结婚照上的合影?”

方苏美将自己的身份证拿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龙骨看着她,看着留在茶几上的他的身份证,嘴角一撇,露出一丝委屈。

方苏美第一次见龙骨是在单位的走廊上。她抱着一堆书从门口进来,身上落着一片法国梧桐树叶。他们单位在一个铁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内,一幢具有百年历史的德式建筑,最初的作用是原津浦铁道公司外国高级职员府邸,石砌的墙体、高而陡的屋顶,西面的屋顶开了一扇老虎窗,窗前有棵高大的法国梧桐。

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方苏美无意间走到这里,站到法国梧桐下,抬头向上仰望。红坡屋顶、绿色老虎窗、焦黄的法国梧桐树叶,微风吹来,树叶摇晃,哗啦啦作响,一片叶子落下来,正好落到方苏美的肩头。周围环境异常嘈杂,汽车、三轮车、行人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声响,天空飘着灰色的云彩,空气中弥漫着烧麦秸的味道,一个眉眼粗糙的女人坐在一间平房前面,平房的门框上方写着:水饺拉面排骨米饭。可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看着那扇老虎窗,方苏美的心变得非常安静、非常柔软、非常温暖。她看到一个女人站在窗前,金色的头发,白色的面孔。女人的手伸出来,仿佛在够眼前的树枝,又仿佛在抓摇摆不定的法国梧桐树叶。

方苏美转到房子前面,要进去找那个女人。一个男人拦住她,这是单位的办公楼,楼里全是中国人,没有金发女人。

大学毕业,方苏美应聘来到这里。报到的时候,她只看到单位的同事,没见到部门主任,部门主任去海南出差,已经走了两个星期。同事们在办公室无所事事,议论着部门主任的种种,他们说部门主任和一位女下属一同出差,那位女下属曾经与某个男同事在沙滩上做爱。这样极其隐秘的事情之所以人尽皆知,是因为男同事回来后到处宣扬:女下属虽然很白,但是小腹肥大、皮肤松弛,不仅摸起来手感不好,做爱也不尽人意,不是那个女人主动,他不会牺牲了自己。

海边、沙滩、夜色、月光、相爱的男女、身与心的交融,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在他们的嘴里却成了龌龊的苟合。方苏美一边看着手里的书,一边皱着眉头想。同事们暧昧地笑着,说:“那个女人的老公还写诗。不是因为老公写诗,她也不会这么疯癫。”

方苏美掰着指头一天一天计算,盼着部门主任回来,结束办公室的流言蜚语,结束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她手里的书读完了,部门主任还没有回来。方苏美出了办公室。

离办公楼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家书店,她去买了一堆书回来。

方苏美抱着书走到楼梯口。枣红色的木质楼梯,似乎还保留着百年前的样子,楼梯的上面是二楼,四个房间,最早的用途是卧室和书房,现在,全成了办公室。一楼的房间同样如此,客厅、起居室、主卧室、餐厅、厨房、佣人房,也都全成了办公室,不,厨房改成了厕所。方苏美的办公室在原来的餐厅,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沙拉和牛排的味道。

一个男人从楼梯上下来,见到方苏美,停下脚步,翻看方苏美怀抱里的书,《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心是孤独的猎手》《伤心咖啡馆之歌》……男人有一个向外凸起的肚子,他将书一本一本从方苏美的怀里倒到自己手里,眼睛却看向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嵌着一扇窗户,德式建筑,窗户上镶着红色、黄色、蓝色的棱形玻璃。阳光透过玻璃洒到地上,地上是一个又一个红色、黄色、蓝色的棱形。一名男子,戴着紫色帽子,穿着紫色衬衣,踩着那些棱形,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来。

男子走近了,方苏美吸了一口凉气。她看到一个笔挺的鼻梁和一头垂到肩头的长发。世上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认识他吗?” 翻书的男人将手里的书全部放到方苏美怀里,“咱们单位唯一一个还在写诗的人。”

下午,同事叫方苏美给部门主任送文件。部門主任的办公室在二楼,走廊尽头嵌着两扇窗户。方苏美走过去,看到挤挤挨挨的爬山虎叶子,绿油油的,探头探脑向楼内张望。

主任办公室内,一个女人趴在办公桌上看东西,腿、身子、头将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挡得严严实实。他们应该听到了方苏美的脚步声,可是都没有说话,也没改变动作。

方苏美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主任叫她。她的面前是一扇打开的窗户,黄色的法国梧桐树叶在窗外摇来摆去,阳光在树叶间钻来钻来,两只麻雀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方苏美“呀”地一声。这扇窗户就是她在楼下看到的老虎窗。去年秋天,她站在楼下,看到一个金发女子站在窗前,手伸出窗外,够树枝或者抓那摇摆不定的法国梧桐叶子。

方苏美四下乱看,办公桌、文件柜、沙发、地球仪、富贵竹、热水壶,没有一点金发女子存在的痕迹。可是,可是,方苏美的嘴巴张大了,她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女人,一个一头金发女人,背对着她,站在金黄色的麦田里……

趴在办公桌上的女人回过头来,办公桌前的男人也抬起头来。那个男人,方苏美认出来了,是在楼梯口翻她书的男人。

火车在黑夜中快速前进。

龙骨的身子贴过来,下巴搁在方苏美的肩膀上,嘴巴紧紧贴着她的脸颊。

方苏美转了一下头,想摆脱龙骨的嘴唇。可是她转错了方向,嘴唇与龙骨的贴在一起。龙骨一下子吻上来,像以常一样,仿佛吻的是最后一次,仿佛要死一般,把舌头一直探到方苏美的心底。

方苏美身子向后缩,缩到靠垫上,胸脯凹进去,头向前耸,两只膝盖竖起来。这样的动作迫使龙骨的嘴唇与她分开。方苏美说:“不行的,会被人看到。”

龙骨依然贴了过来。方苏美的头摆来摆去,龙骨的头也跟着摆来摆去,他们仿佛在做一种游戏。龙骨终于失去耐心,将方苏美一下压到身子底下。方苏美挣扎着从他身下探出头来。车厢里的灯被龙骨按灭了,可是清冷冷的亮光却布满角角落落。这亮光使得车厢不像车厢,龙骨不像龙骨,她也不像她了。亮光来自何处?方苏美抬头,透过车窗玻璃,看到一弯碧月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上,碧月的上方缀着一颗明亮的星星。

昨天在北戴河的海边,天上也挂着一弯这样的碧月,碧月的上空也缀着这样明亮的星星。方苏美与龙骨从酒店出来,沿着海滩散步。龙骨提着她的鞋子。海水涌上来,从脚背上爬过来,从脚底下退下去,可是紧接着又爬了过来,仿佛小孩在玩一个令他异常兴奋的游戏。方苏美在海滩上坐下来,龙骨随即坐到她的身旁。他的手抓住方苏美的手,他捏着她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捏,说:“这是不是你想要的海?”

方苏美抽出手,身子往后躲,既要避开龙骨,又不能被他觉察。可是,方苏美看到龙骨的眼里闪过一丝幽怨。这个男人,绝顶聪明,她怎能骗得了他,她怎能隐瞒得了他一丝一毫?

方苏美不再躲避,但是说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趴在龙骨办公桌上看东西的女人,那个在沙滩上与男同事做爱的女人,那个老公是诗人的女人。方苏美一直不愿相信她们是同一个女人,可是她们就是同一个女人。如她所愿,一听到女人的名字,龙骨将身子挪开了。他把方苏美的鞋放进海水里。方苏美的鞋底沾了很多沙子,海水涌过来涌过去,将鞋底的沙子全都冲走了。

车厢里响起“嗡嗡”的声音,龙骨坐了起来,他的手摸到茶几上,抓住那个发出响声的东西——手机。手机屏幕闪烁的蓝光遮盖住了清冷冷的月光。方苏美以为龙骨会关掉手机,可是他拿着手机走出软卧包厢。包厢外响起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方苏美的手机“嘀”地一声响了,打开,是诗人发来的短信:海是你的镜子,你在波涛无尽、奔涌无限之中静观你的灵魂,你的精神是同样痛苦的深渊……

方苏美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包厢外面的说话声消失了,她快速按动手机:我在寻找你说的那片海。

龙骨拿着手机进来了,他坐在方苏美对面的卧铺上,定定地看着方苏美,似乎过了一秒钟,似乎过了一分钟,似乎过了十分钟,他的手伸出过来,捧住方苏美的脸。他要亲吻方苏美,他爱极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他不想浪费掉这样的夜晚。可是,他的手机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龙骨被吓了一跳,转头看着他的手机。他的手缩了回来,盖到手机上面,手机屏幕上的蓝光从手指缝透出来,蓝莹莹的——如同鬼火。

方苏美打了一个寒噤,想起小时候到山上玩,看到一片树林茂盛异常,走进去,才发现是一片坟地,累累叠叠的坟墓一直排到树林的最深处。树木过于茂密了,阳光透不进来,眼前一片稀释了的黑色。方苏美看到不远处有蓝莹莹的亮光跳动,宝蓝色的、透明的亮光,仿佛一个天外来客或是小精灵在翩翩起舞。伴随着亮光的舞动,若有若无的声音从一个莫名的地方传了出来。方苏美“呀”的一声,想到了课本中描写的鬼火,眼前所见必是鬼火无疑。她双腿打着拌跑出树林,阳光照到身上,方苏美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回家,当夜发起了高烧。

方苏美走出软卧包厢,包厢内又响了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像极了她在树林里听到的声音。包厢外边没有一个人,车厢的底部亮着昏黄的灯光,走廊上铺着绿色缀金边的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

方苏美的冷汗出来了,抱紧双臂,向硬座车厢走去。

灯光一下子亮了。各种各样的味道涌进方苏美的鼻腔,复杂的、热哄哄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味道。车厢的座位上坐满了人,过道上也站着人,他们打牌、喝水、吃方便面、玩手机、聊天……谈恋爱,男人的手握住女人的手腕,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方苏美的胳膊放了下来,心里仿佛塞进一个热水袋,暖乎乎的,十分舒服。

一名年轻女子扶着一名年轻男子从车厢中间走过来,他们来到车厢连接处,女子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铺到地板上,男子躺下去,双手按着肚子。

方苏美盯着男子看,男子脸色苍白,不知是天生皮肤白皙还是因为病痛的折磨。这样苍白的面孔上有个笔挺的鼻梁……方苏美认出来了,女子和男子就是站台上的那对年轻男女。他们的旅行包……他们的身边没有任何行李。那些掉出来的衣服、苹果、书想必装进旅行包,搁到行李架上了。

方苏美蹲下身,说:“我在软卧包厢有两个空铺,你们可以到那里休息。”

打开软卧包厢的门,龙骨说话的声音像被强行关掉电源的电视机,一下子消失了,可是他还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手放在耳朵边上,转头愕然地盯着方苏美与那对年轻男女。

方苏美将男子安排到下铺上。男子躺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上去舒服了一些。女子拿过被子,盖到男子身上,被头在男子的脖子下打了一个折,被边塞到男子身子底下,男子被裹成一个粽子。

龙骨的手从耳边朵上拿下来,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手机屏幕依然闪着蓝光。他盯着方苏美,目光中含了委屈、愤怒、还有不解。

方苏美转头看着窗户。车厢内灯光通亮,窗玻璃变成一片极好的镜子,方苏美、龙骨、躺在卧铺上的男子、坐在他身边的女子全都映在窗玻璃上,灯光将玻璃上的影像进行了装饰和美化,他们看上去比真实的样子好看得多。

龙骨将手机举到眼前,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号码。他的手举起来,似乎要将手机摔到男子身上或是甩到车厢壁上。

方苏美擦着龙骨的身体过去,打开包厢门,走了出去。

龙骨跟了出来,紧贴着方苏美的后背,“苏美,方苏美,方苏美同志,”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方苏美一脸冷笑,“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她?你跟她还没有断绝来往?”

“方苏美。”龙骨扳过方苏美的肩,将她的身子转回来,他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手机屏幕上的蓝光透过裤子口袋露了出来。方苏美突然有了接听电话的冲动。蹲下身子,拿出手机,将绿色的小方块向右边一滑,电话里的声音就会像迸发的山洪倾泻而出。可是她没有拿到龙骨的手机,龙骨将她抵在车厢壁上,胳膊压着她的胸脯,脸贴着她的脸。走廊上没有一个人。他看上去像要趁着无人亲吻或是强暴她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龙骨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一句话,“为什么不肯好好爱我?”

一下子,眼泪涌上方苏美的眼眶。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眼泪掉了出来。龙骨,龙骨,你明知道我不肯爱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待我?龙骨,龙骨,你明知道我不肯好好爱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出来?龙骨,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海,你可知道我要看的海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诗人告诉方苏美,龙骨的办公室最早是一名德国女人的卧房。这座楼房最早的主人是一名德国铁路高级工程师,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这个女人与其说是住在卧房里,不如说是幽禁在卧房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面目不清的男人顺着一条隐秘的通道潜入她的房间。夜幕退去,白日升起,女人站在老虎窗前向外观望。透过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透过密密麻麻的焦黄的树叶,透过纵横交错的白玉般的树枝,女人可以看到津浦火车站的哥特式钟楼。那座钟楼镶嵌着四座圆形大钟,每到报时时刻,便发出巨大的轰鸣。

“一个夜晚,女人从老虎窗跳了下去,张开双臂,像鸟一样飞了出去。女人落地的时候,一个男人正顺着那条隐秘通道通往她的房间。男人听到了肉体落地的声音,那声音与男女欢爱时身体撞击的声音非常相似。男人急忙冲进房间,他没有看到女人,只看到墙上挂着一幅油画。”

“是这样的画吗?”方苏美指着墙上的画。画中,那个金发女人依然站在金黄色的麦田里。

“麦田里一片金黄,一群乌鸦惊叫着飞过天空。”诗人念着这样的句子,将方苏美抵在挂画的墙壁上。他的胳膊抵着方苏美的胸脯,脸贴着方苏美的脸,眼睛盯着方苏美的眼睛。他说:“那个女人不可能是画家,这幅画不可能是她画的。”

方苏美闭上眼睛,感觉诗人的嘴唇就要贴到她的嘴唇上。是放肆、侵占、发泄还是欲望?无论哪种情形,她都不会拒绝。

可是诗人松开了手,他站到老虎窗前,样子像极了凤凰古城的男子。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垂到肩头的直发,就是凤凰古城男子的翻版啊。时光哗啦啦地流了回去,她又回到了凤凰古城。吊脚楼下,《田园交响曲》,英俊的男子,朦胧的、不清晰的、变幻的从他们身边走过的男女……

龙骨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蓝莹莹的闪光从他的裤子口袋透了出来。龙骨的手伸进裤子口袋。方蘇美转头向另一节车厢走去。她感到自己快要疯了,这空无一人的走廊,这鬼火一般蓝莹莹的闪光,这气愤、委屈而又纠结的龙骨……龙骨,你为什么不掏出手机来?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大声地冲着电话里的那个人说话?

四下突然安静下来。方苏美看到眼前的车厢弯曲了形状,遮挡车窗玻璃的窗帘还有白色的纱窗飘了起来。窗外的月亮与星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璀璨的如同烟火一般的火花。

方苏美愕然回头,她看到龙骨终于掏出了手机。可是他头朝下脚朝上地挂在车厢里,他的脸扭曲着,像被大风吹皱了的纸。他向方苏美伸出手,他似乎想抓住她,抓住她做什么?方苏美大叫一声,跌入脚下的裂缝里。

是在空旷的田野上啊。

方苏美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树木的味道,野草的味道,树叶子、小虫子、鸟的尸体埋进地里的味道。方苏美的眼前是墨蓝色的天空,那弯碧月和缀在碧月上方的星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多得数不过来的星星。这些星星将天空推得更加高远。那像流水一般淌到天际尽头的是银河啊,那三颗星星是牛郎和他的兩个儿子,与他们隔河相望的是织女吧?天呀,像一把勺子的是北斗星。长这么大,方苏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星星,第一次看到这么亮的星星。

方苏美坐了起来,脸上、胳膊上、腿上粘着泥土,手心里粘糊糊的沾着液体。她看不清那些液体是什么,她将它们在裤子擦擦。手干净了,天空一下子亮了,仿佛燃起了火焰,一排流星雨从天空掉了下来。

方苏美听到身边传来微弱的呻吟,看到火车像两个疲倦的怪兽躺在不远的地方,看到火车下躺着许多,许多,许多人。

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像虫子的嘶鸣在田野里回荡。

天亮时分,方苏美找到了龙骨。她记得龙骨与她只有五六步距离,可是她找他却仿佛走了半个地球。龙骨躺在地上,脸上糊满血迹和泥巴。

龙骨还能说话。他握着方苏美的手,说:“苏美,美,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看海。”

方苏美将脸扭到一边,眼泪滚滚而下。她知道这样流泪是不对的,生命的气息正从龙骨的身上快速流走,她的流泪只会加快它流走的速度。

“苏美,”龙骨吃力地说道:“如果伤得不厉害,尽早离开这里。我受了重伤,也许会死掉,那时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出现,所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跟着我出来……”

警察、医生、铁路工人、看上去身份不明的人来到了现场。他们在人群中穿梭,将受伤的人抬上担架,将死去的人装进白色的袋子。龙骨被装进了白色的袋子。太阳很亮、田野里的风很大,方苏美看到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田野尽头。那边的田野满是碧绿的麦苗呀,它们像巨大的墨绿色的毯子铺在大地上,盖住了粪便,盖住了塑料袋,盖住了腐烂了的动物的尸体……方苏美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走着,绕过了坐在地上的人,绕过了躺在地上的人,绕过了那些工蚁一般来回奔跑的人。

方苏美停下脚步,她看到了那对年轻的男女,那对被她“请进”软卧包厢的年轻男女。年轻女子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半张着嘴,脸、胳膊、手、腿布满了泥土和血渍。年轻男子坐在她身边,他的肚子似乎不疼了,脸上一块黑、一块黄、一块红,高挺的鼻梁像融化的雪糕一样塌了下去。方苏美走过去,年轻男子看都不看她,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的到来,似乎不认识她,又似乎是不想理她。方苏美看到男子嘴上的皮像被暴晒的鱼鳞一样,又干又硬,一个叠着一个地翘了起来。方苏美将手里矿泉水递了过去。

男子接过矿泉水,拧开了瓶盖。他将水倒出来。清亮亮的,如同眼泪一般晶莹的水从瓶子口流了出来,它们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滴到了年轻女子的脸上。它们在年轻女子的脸上洇开,如同水润进宣纸上的墨迹里,墨色均开,绽放成一朵朵忧郁而又美丽的花朵。男子伸出手,手指肚子轻轻地放在女子的脸上,他仿佛在抚摸女子,又仿佛在为她按摩,按摩那些僵硬的肌肉、凝固的血液,他试图将活力、青春与粉红的颜色重新输回到女子的脸庞上,输回到女子的身体里。女子的嘴巴合上了,她仿佛睡熟了一样,有了均匀的呼吸,有了温乎乎的体温……她躺在这黄色的泥地上,头顶是蔚蓝的天空,身边是蓬松的野草,风从她的头顶吹过去,叫不出名字的鸟在天空发出鸣鸣啾啾的叫声……女子白净的脸露了出来,那样美丽、端庄、纯净的一张脸啊……

乘坐汽车,方苏美终于来到了海边。海宽大、辽阔、蔚蓝,一直延续到远方。近海的地方,穿着各色泳衣的男女在海水里飘浮,像一朵朵绽放在海面上的莲花或是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救生圈。方苏美换了泳衣来到海里。海水异常洁净,透明得如同冰川下的湖水。方苏美吸了口气,沉到海水里。

“海是你的镜子,你在波涛无尽、奔涌无限之中静观你的灵魂……”诗人不止一次跟她读这样的句子。方苏美低下头,可是海水又将她的头托了起来,她看到了自己的手臂,看到了自己的手指,看到了自己的脚趾……可是她无法看到被泳衣包裹了的肚皮与小腹,如同她无法看到自己的灵魂。方苏美四肢摊开,飘浮在海面上,千万道阳光如同利箭刺进她的身体,她仰望着蓝天,仰望着蓝天上的白云、海鸥、乘坐着奇怪飞行器飘过去的男人。现在,她连自己的手臂、手指与脚趾都看不到了。

海滩上的沙子又白又细又软。这片海滩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银沙滩。方苏美赤着脚从海滩上走过,踏上石制台阶。她买了一瓶矿泉水,坐在观海堤的长椅上,她将脚放在长椅上,将矿泉水倒到了脚上,又白又细又软的沙子被冲了下来,脚背上、脚板上的沙子全都冲了下来。方苏美想起在北戴河的沙滩上,龙骨将她的鞋放进海水里,她的鞋底沾满了沙子,海水涌过来涌过去,将鞋底的沙子全都冲走了。

现在,龙骨在哪里?

方苏美站起身,赤着脚在观海堤上走。来来往往的人撞到了她,她也撞到了来来往往的人,他们骂她、瞪她、诅咒她,可是她一点都不再乎了。龙骨,龙骨,是因为她要看海才失去性命的。还有那个年轻的女子,是因为她把他们让进软卧包厢才失去的性命的。他们原先所在的车厢没有一个人伤亡。

方苏美的心堵得要命,方苏美的心压抑得要命,方苏美觉得应该有一根铁钎从她的胸脯穿过去,将她洞穿了,使狂暴的风吹过去,她才会好受一些,才会舒服一些。

走到移动公司门口,方苏美买了部手机,补办了手机卡。手机打开,无数条短信涌了进来,一条是卖特价房,一条是通知她获得某某凉茶的大奖,其他的全是10658602的,提醒她关机/不在服务区期间有未接来电。

没有朋友或是家人的短信询问她是否平安。那个特大的交通事故全国皆知,可是除了龙骨,没人知道她乘坐了那趟列车。

方苏美给10658602回复短信,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密密麻麻的号码,那些号码以不同的时间、数字、序列组合出一个大大的问题:方苏美你在哪?

方苏美拨打其中一个号码,手机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哭声和难以描述的谩骂。费了很大力气,方苏美听清了,对方是龙骨的妻子,她向方苏美讨要龙骨的性命。

方苏美不敢挂断电话,她按开免提键,像托着一个骨灰盒一样将手机托在手心里。她想起了龙骨在火车上不停地接听或是不接听的电话,想起了龙骨临终嘱咐她尽早离开事故现场。龙骨的妻子知道他陪着方苏美去看海,她一直在跟踪他、质问他、谩骂他。

可是,她如何知道他们的行踪的?龙骨不会告诉她。他俩说好了的,这次出行是两人之间的巨大秘密,不告诉任何人。可是,可是,在火车上,她曾经给诗人发过一条短信——我在寻找你说的那片海。

方苏美又一次来到了车祸事故现场。那里完全改变了模样,变了形的火车不见了,坑坑洼洼的土地不见了,蓬蓬勃勃的野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又一棵青翠的小树苗。无数的鸟在树苗间飞行,在树枝上跳跃,此起彼伏的叫声像笛子吹奏出来的一样。

离树林不远的地方,有座小山,一条水泥路像带子一样通向山顶,山的最高处端坐着一尊观音,她双手合十,眼帘低垂,默默地看着世间的一切,默默地看着世上的众生。

方苏美来到观音身下,抬起头仰望着观音。观音慈悲而又威严,她洞悉了一切,却不言不语,看到了一切,却不嗔不怒……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隐瞒与欺骗她,可是她从来没有指责与训斥过任何人。她端坐在这里,耐心地等着,等着,等着看清了自己,向她认错的人。

方苏美不由自由地跪了下来,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眼泪来得太迟了,知道自己的眼泪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毕竟的,隔了这样久,这样久,她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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