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暮雪(中篇小说)
2017-05-20廖静仁
廖静仁
一
室内暖气融融,伊人满怀心事,鹅蛋脸却扑扑地泛出桃红。她叫慕容雪,天生一副能与百灵鸟比歌喉的好嗓子,不过也难怪,她娘家在湘西古丈,那一方山水不但养美人,还养歌唱家。慕容雪就是湘西音乐学院毕业的,如今在长沙的清水塘附小当音乐教师。
她原本天真无瑕,就如她的名字一样,有雪一般的纯洁。然而命运却捉弄人,年纪轻轻就被当老板的丈夫给抛弃,也给她的心灵蒙上了阴影。但正如这季节与气候的变化,慕容雪也又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期待。她此时正随口哼着自己即兴而为的歌曲:“江天迷离,湘水汤汤,暮雪骤降,有位伊人,在凭窗怅望……”余音袅袅中,她陷入了沉思:人生不过是岁月里的一粒微尘,谁也无法预知自己何时能够落定,或许落定了又不知何时会被卷起。命运给人的不可确定性太多也太突然,还不如这冬季黄昏里突然降下的一场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素雅而高洁。虽然不知它来自何处,却是能亲眼见到它轻轻盈盈地飘落进北去湘江的清波里,覆盖在十里江堤和江堤上那一艘被人们称之为“泰坦尼克号”的观景船上。它才是上帝的宠儿……
如吟颂一首小诗,如默念一篇美文,慕容雪喃喃地在心里低语着。
这场暮雪是女儿冰冰最先发现的。她对雪花情有独钟,那轻轻盈盈的美丽天使还没有着地,她就嚷着要爷爷陪她到楼下的院子里垒雪人去了;开出租车的江水清是慕容雪现在的丈夫,老家在资水中下游的安化,是个踏实的男人。他在晚饭后接了一趟去岳阳的长途,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这正好是独倚窗前想心事的最好时光。房间里的空调很暖和。她那略带忧郁的眸子里饱含着温柔,却没有远眺窗口对面飞雪迷濛中的岳麓峰顶,因为那毕竟是在江的那一边,女人的心无需那么博大,只要能装得下自己的男人和家人就已经满足了。她把含情脉脉的目光投向了泊在楼下湘水北岸的那一艘观景船,并且又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喃喃地说:“有整整八个月零六天了。”
她与江水清是在立夏节过后的第二天去领取的结婚证。
那是一个和煦的日子,民政办的大姐一脸阳光,把摁上了圆圆钢印的红本本递出窗口时,也递过来一句暖人的吉言:“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宛如初夏的微风拂过,慕容雪的心中顿时便草绿花红,莺歌燕舞,她想也没想便抢着回答说:“绝对的。谢谢您哈!”
新郎官在一旁傻傻地望着新娘憨笑,“你是在回微信吧?”他是前几天才跟她学会在手机中用微信的,什么“木有”啊,“东东”啦,“好滴”呀,一大堆新词汇。她说这样比打手机更节约。江水清听了就心痛,他发誓要多挣钱,让一家四口人过上宽裕的日子。
可慕容雪却说:“这是哪跟哪呀?节约是必须的。是传统美德。”
“也是,也是,我听夫人的。”江水清憨憨的样子令她心痛。
也就是当慕容雪把那一本将她和他的命运紧紧地叠合在一起的小小证书捂在怀里时,江水清的名字就已经深深地融入进她的血液了。但她也同时觉得这不过是一纸空洞的法律文书,真正生效还得需要双方的共同付出,还得……凭栏注目着江岸景致的慕容雪还想继续往下回忆,瓜子脸“嚓”地就红了,火辣火燎的,心也咚咚直跳。
“不是属猴吧?大白天的就这么呀!”她满心期待又有些害羞。
“我属马的。马上要的马!”看似憨憨的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那天刚一到家,新郎倌转身就把入户门插上了,抱起新娘就往新房里走。也就是在那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夏上午,慕容雪便在幸福的呐喊声中怀上了江水清的骨肉……她不记得是从书上看过,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过,怀上孩子的女人,只要是从受孕的那一刻起就在心里时时刻刻地怀想着那个男人的名字,她生出的孩子肯定就会像极了他。
男人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傻傻地笑问是真的吗?一想起他那一副憨憨的样子,她的目光便变得更加温柔,仿佛他就站在她的身旁。她忍不住推开了半边窗子,雪花随即旋入房中。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想接几朵盈盈雪花好好看看:“今年冬天的这一场初雪,和去年旱冬里的那一场暖雪该不会是同一场雪吧?”可雪花刚一沾手就融化了,是那么地不可捉摸。她的心就一凉,忙回过头欲问男人,可房间里却空空的,根本就没有江水清的影子。這使她感到了一阵慌乱。
她与他相识在去年冬末。一切起因都似乎是缘于女儿冰冰梦中的那一场大雪。雪花才是他俩的红娘,冰冰才是他们家里的小福星。
“噢,下雪啰!下雪啰!”那一天,刚从睡梦中一觉醒来的冰冰特别开心,她兴奋不已地从床上跳下来,满怀了喜悦地喊着来到窗前,她要看一看是梦里的雪花漂亮呢,还是这现实生活中的雪花漂亮。
昨夜里飘了几点雨星,气温却骤然降到了零度,还以为接下来真的要下雪了,可当冰冰踮起脚尖儿“嚓”地一下拉开鹅黄色的窗帘时,惺忪的双眼却被窗外强烈的晨光刺得眯成了一条细缝,她赶紧后退了一小步,再仰头向高空望去,却只见蓝天白云,外面根本就没有下雪,那轻轻盈盈漫天舞蹈的六角形雪花只是在她的童梦中飘飞着……
冰冰快满十岁了,再过一星期就是小年,那一天将是她的生日。
冰冰读小学三年级。爸爸方圆是冰冰快四岁那一年离家的,从此就没有再回来。在小冰冰模糊的记忆中爸爸是家里的一个大魔头,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大坏蛋。自从她有了记忆起,爸爸就并不怎么理睬妈妈,还骂妈妈是一个连崽也生不出来的下贱母货!再后来,竟然连小冰冰也不理睬了,所以冰冰连爸爸是个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楚。以前家里还挂着爸爸妈妈的结婚照,也挂着有小冰冰在一起的全家福,后来不知怎么突然都不见了。只有母女俩的家里显得空空寂寂,这使冰冰倍感落寞,却又无奈。一切皆是命运,但冰冰不懂什么是命运。
“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真是个封建脑壳!”就连邻居家的大人们也为她们母女俩鸣不平,“这么漂亮的老婆和乖巧的闺女也不知道珍惜。”还有人对她爸爸更是嗤之以鼻,“不就是个靠承包煤矿发了横财的暴发户?攒了几个黑心钱就在外面包养女人,什么重男轻女哩,明摆着就是在为自已找借口!”不过人家说这些话时,大多都有意背着慕容雪和小冰冰。但是妈妈常偷偷地流眼泪却是小冰冰碰见过好多次的。一晃五年,也就是从这个寒假开始,妈妈慕容雪的心情才总算平静下来,并且还正式手把手亲自教冰冰练习电子琴了。
这是一个旱冬,入冬两个多月了,气温一直在十八度左右。日渐消瘦的湘江放慢了脚步,干涸的河滩裂开了网状的口子。妈妈偶尔带小冰冰去江边散步散心时,有时还会顺便给女儿捞几只小鱼儿。她们是带了一个小玻璃瓶去的,但女儿只是看一会过一过瘾,回家时又把小鱼送还给湘江,“它爸爸妈妈会想它的,它也会想它爸爸妈妈呢。”
每每听到这无忌的童言,慕容雪的心就会一阵绞痛。
晚间十点多,窗外忽起了风声,有一股寒潮从西北方向袭来,冰冰正在看湖南卫视新推出的《爸爸去哪儿》的一档明星亲子节目,看得陶醉,看得忘形,也看得压抑和心慌,她一会儿咯咯地笑了,又一会儿嘤嘤地哭了。正在翻阅着一本《唐诗浅析》的慕容雪见了,心就一颤,忙走过去在女儿额前亲了一口,还故意推窗看了一眼风声鹤唳的窗外,有几分夸张地说:“要下雪了,要下雪了,我们明天终于可以睡一个懒觉了。”她其实是想分散女儿的注意力才故意这么说的。
冰冰去睡觉了。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女儿相信了慕容雪的话,美丽的六角形雪花在她温柔的童梦中飘飞了整整一个夜晚。
妈妈是清水塘附小的音乐老师,寒暑假还兼了另外一份工作。
兼职当然也是与她的职业和特长有关,好在一天中只有上午一节课,下午一节课,而且那一家名叫“白灵鸟”的幼教公司就在湘江世纪大厦附近,骑自行车去只需要十多分钟。冰冰当然还不太明白妈妈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挣钱,而是她那一颗空虚的心需要有一份工作的支撑。是在十多天前,慕容雪就有了每天晨起到阳台上凭栏看江景的习惯,更准确地说,她其实是在看一位从一辆蓝色出租车里钻出来的年轻司机。这是慕容雪心中的小秘密,女儿冰冰当然不会知道。
最初只是好奇,慕容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一位老者到江边来。
头次发现他很是偶然,那天清晨慕容雪正好到阳台上练嗓音,因为她兼职的公司说这几天有领导可能随时会到她执教的班上来视察。她是凌晨六點二十分起床的,简单地洗漱后便去了阳台,但当她来到阳台上放眼向江边望去时,一辆蓝色的出租车便正好驰进了她的视野,她的目光稍稍停了一下,没想从车里钻出的年轻司机也无意间猛一抬头,两人的目光刚好就遥遥地碰了一个正着,后来又见他从副驾驶的位置扶出了一位老者。这人也真是的,还很好奇地一步三回头向正在吊嗓子的她这边张望哩。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情,却没想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而且总是那么准时,像在有意赶赴一个前世的约会。或许是为了解惑,又或许是受到了神的启示,第四天后,慕容雪居然主动提出要带冰冰到江边的景观船上去练习电子琴。
妈妈的脸上又有了难得的笑容,逐渐懂事的冰冰自然很是高兴和倍感欣慰。虽然母女俩坚持着每天早上六点半必须赶到江边去,但女儿冰冰却没有半点怨言。她是一个很聪慧的孩子,入学后成绩一直都很优异,学练电子琴上手也特别快,这无疑使作为单亲妈妈的慕容雪信心倍增。“谁说女子不如男?我慕容雪有信心一定要把女儿培养得比男孩子更有出息。”她已经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女儿的身上了。
冰冰只有三岁就养成了独立睡觉的习惯。她依稀记得从那时起爸爸就很少回家,而且回家就独个儿霸占着电视机看美国枪战大片,夜里还总喜欢同妈妈吵架,有时甚至还动手打妈妈。后来爸爸走了,不再回家了,小冰冰也曾提出过要陪妈妈一起睡,可妈妈说女孩子一定要学会独立,长大了才能勇敢地面对生活,面对以后的风雨人生。女儿虽然似懂非懂,但见妈妈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也就照例只好一切如常了。慕容雪对女儿的学习和生活规律的养成是近乎苛刻的,但对女儿的调皮天性却并不怎么人为地去限制。所以冰冰性格一直很开朗。
“怎么又是一个晴天呐?”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有一些任性的冰冰顿时便生出了几许懊恼。“骗人的大人是坏人!”她生气地把窗帘一合,光着一双赤脚丫子就往妈妈慕容雪的房间跑去讨说法。房门却反锁着,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要是在平日,妈妈这时侯早就起床把电子琴也抱在怀里,并一个劲催促女儿该出发搞练习了。
“妈,妈妈!”冰冰挥舞着小拳头,嘭嘭嘭地擂响了房门。
“淘什么气嘛,小女孩家的手脚这么重,就不怕影响了楼上楼下的邻居们!”慕容雪刚才也是在做梦,她梦见雪花漫天飞舞,而江岸上却草绿花红,河床里碧水清波,还梦见自己被那个开出租车的笃实男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厚厚的嘴唇吻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她起初似乎是想要挣脱,后来却更像是害怕他会突然松手,最后来自己的双臂居然紧紧地吊在了他的脖子上……她是被女儿的擂门声惊醒的。
“你不是说今天会下雪的吗?”冰冰越长越像她妈妈,椭圆的鹅蛋形脸蛋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哪怕是生气时的样子也一样好看。
“怎么啦,莫不是又出太阳了啊?”慕容雪也以为昨夜里真下了雪的,听女儿这口气才知道老天爷只不过是给她们母女开了个玩笑。
“你说过大人和小孩都不准讲谎话的。”冰冰感到有些委屈。
“妈妈的话没有错啊!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说谎的大人更不是好大人!”慕容雪刚一起床却发现自己来例假了,难怪这两天总觉得有些疲倦,读自己最喜欢的唐诗宋词也提不起精神,原来“大姨妈”又要来了。她拖着慵懒的身子开了房门,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抚摸着女儿的头笑笑地解释,“可老天爷有老天爷的安排哩,妈只是想着也该下一场雪了,好让冰冰休息一两个早上不去船头上练琴嘛!”
慕容雪住的是江景房,在湘江世纪大厦十六楼,这是与丈夫方圆离婚时法院判给她和女儿的。阳台和主卧室的窗口下是汤汤北去的湘江,正对面是南来衡岳之足的岳麓山。每日晨起后陪女儿去练琴和自己吊嗓子登上的那一艘被人们称之为“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正好就在她楼下的湘水江畔。这房子是她怀上小冰冰时丈夫买下的,说是好让他未来的儿子出世后从小就能面对北去的湘江养男人霸气,但是没想到妻子生下的却是一个女孩,虽然后来慕容雪还陆续怀孕过两次,可遗憾的是都在三个月内便习惯性流产了。方圆家已是四代单传,就连家人也对慕容雪大失所望。自那以后,承包矿山并做煤炭贸易成了暴发户的丈夫便性格骤变,夫妻关系从此有名无实。也就是从那时起,这一扇本该装满着人生风景的落地式的透明窗户,就总是习惯性地被一幅深紫色的落地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一如她年纪轻轻便显得有些迟暮的春心,始终被文文静静的外表紧紧地裹了起来。
幸亏女儿冰冰前几日在与妈妈去商场挑选电子琴时,硬是执意为妈妈的床头挑了一盏小小插灯,那蓝莹莹的柔和光亮如一朵永不熄灭的蓝色火焰,总算是给慕容雪冷寂的房间增添了几许盎然春意。
“妈,昨夜里你也梦见下雪了吗?”冰冰终于不再生气,扬起头天真地笑问慕容雪。因为她的梦里是有妈妈陪着的,还有那一位每天早上见了她和妈妈都会笑出一脸憨态的司机叔叔,他还陪着她们母女一起打雪仗,一起滚雪球,妈妈笑得好灿烂哦,那百灵鸟般的笑声一路滚过,江岸上的杂树仿佛在瞬间全抽出了新枝,草丛里便也绽出了鹅黄的嫩芽,漫江的清波荡漾着,一朵朵雪浪花竞相开放……
母女俩居然做了一个差不多相同的美梦!但这却是母亲的秘密。
慕容雪被問得顿了一下,心跳突然加快,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马上回答,她不能跟孩子说假话,更不好意思说自己梦到的是每天早上都碰面的那一位开出租车的叔叔,而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当慕容雪正沉浸在回忆与梦境的交错中时,冰冰却睁圆了小眼睛在偷偷地盯着若有所思的慕容雪看:妈妈的脸庞就像是一个大大的鹅蛋,是圆,又不是圆,即便是刚下床还没有来得及去洗漱,也仍然如剥去了壳皮的荔枝肉一般,白嫩白嫩的;两片微红的嘴唇虽有些干燥,却显得依旧耐看,难怪只要她一张嘴巴,就是说生气的话也像唱出的歌声一样清脆悦耳;而此时,她那一双幽亮幽亮的眸子正定定地泊在水汪汪的眼眶里,像是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在意。
“妈,你好漂亮哦!”冰冰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便由衷地说道。
“说什么呀,你这鬼精灵!”妈妈一惊,身子像风中的树叶微微地颤了一颤。她突然发现女儿正在认真地看着自已,仿佛心里的秘密已经被冰冰窥破了似的,白白净净的脸庞顿时就飞满了红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撩了撩垂在鬓边的几缕微卷的发丝,神情有些慌乱地来到了面江的窗前,并下意识地把双手往两边“嚓”地一拨,深紫色的落地式窗帘被应声拨开,弥漫在心头已久的阴云也似乎随即消散了。
朝阳透过窗玻璃涌入房中,所有的冷寂瞬间便荡然无存。一幅静美的潇湘八景之《江天暮雪》图,在她床头的镜框中显得格外注目。
果然又是个大晴天,窗外风景如画,慕容雪顿时便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没有了疲惫,忘却了忧伤,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了久闭的窗户。
清新湿润的晨风扑面而来,心怀着美梦的母女俩,几乎是同时都把目光聚焦在湘水江岸边“泰坦尼克号”近旁的那一辆蓝色的士上。
二
慕容雪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是第十九个清晨了,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他和他的那一辆蓝色的士就来到了浏阳河出口处的湘水江畔,他把的士车停靠在“泰坦尼克号”景观船的左侧后又从副驾驶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接下老者,继而再搀扶着他在右侧的长条石凳上坐了下来。那一辆蓝色的士的车主就是江水清,被搀扶着的老人是他父亲。
“只管忙你的生意去哩,十点多顺路来接我就行。”父亲说。
“没事,我只陪您一会,再说又误不了蛮多生意的。您就不准我也在这里看看船来船往啊!”江水清软磨着便坐在了父亲的身边。父亲天生就是一副犟牛脾气,但江水清却像他的母亲,不温不火如深山老林里的绵绞藤,柔软而又有韧性,这也许就叫做一物降一物吧。
久旱的江岸一派肃穆,暖冬里的十里长堤上草木却仍然苍翠。
那些也是从乡下的山野间被移植进城的各色杂树,虽然伤根残枝历经过迁徙的阵痛,倒也慢慢地适应了新的土壤和环境,而且舒枝展叶,逐渐成荫了。日渐消瘦的湘水汤汤北去,江面上飘浮着稀薄的水雾,这无疑给干燥的空气里注入了些许湿润,几艘满载着货物的大驳船因水枯就泊在江心;浏阳河出口处的江湾里,十多叶小小渔舟正一如既往地摆开着八字形阵势,每一叶小舟上就两个人,一人摇橹掌艄,一人撒网捕渔。那渔网撒得好圆哦!父子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江心的驳船移向江湾里的渔舟时,便已经是心驰神往了。
“爸,我们家的那一条渔船还在吗?”儿子突然问道。心里却在默诵着初中时就熟读过的柳宗元写这条江上渔翁的诗句:“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此作的篇名就叫《渔翁》。
“入秋前我就请人拖上岸由船木匠上过了一次桐油,搁在杂屋里养着哩。你该不会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后,也想着要回老家去打渔吧?”父亲的脸相便有些难看了,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未必就只有冒读过书的老子我这点出息呀!”老人说着便起了高腔。
“我只是也想念资江了,随口问问哩。”儿子从诗意中回过神来,忙陪着满脸的笑意向父亲做出解释。他说的确实也是心里话。
“你没有忘记自己是怎么答应过你娘吧?还想要我给你再重复啊!”这似乎是父亲每天都要做的早课,他又开始唠叨儿子了。
“我记得,我记得哩!”江水清忙讨好般拉过父亲的手,“不就是给江家找一个城里媳妇,让你们的儿孙今后都做城里人吗。这还不是小菜一碟呀!只要您老养好身体,说不准明年一开春就喜事临门了!”憨厚的儿子说大话时虽有些脸热,目光里却充满着坚定。有微风轻轻地拂过,江岸翠绿色的年轻杂树居然也拍响了“沙沙沙”的掌声。它们也是在庆幸自己从乡下的山野来到了这五彩缤纷的城市么?
父亲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老人家知道儿子是在宽慰他,也就不忍心再加责备,而是把目光放开去,又投向了江心的驳船。
江水清的老家也在江的北岸,但那是另外的一条江。
湖南有四大水系,分别是湘、资、沅、澧。江水清是喝资江水长大的后代。他父亲是一把驾船的好手,年轻时驾帆船跑水上长途货运,过洞庭、越长江,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那是父亲一生中去得最远的地方。父亲只读过一年半载私塾,所攒来的辛苦钱就用来供两男一女的孩子们交学费。后来陆路交通发达了,他的年纪也大了,家里又添置了一条小渔船,他还牛皮哄哄地说:“驾不得大船了,小船我还是能驾的!”两位渐入人生暮年的老人便全靠打渔为生。江水清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是家里的幼子。哥哥江水淼去了国外,讨了个加拿大的洋老婆在别国安了家,去年母亲死了,居然也没回来送老人家最后一程,而父亲却半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还当着江水清说:“你哥哥能留洋是给老江家长脸面哩!”姐姐江水郁就嫁在邻村,母亲病重期间就是由姐姐一直守护着的。直到母亲临终前的那一天,父亲才同意通知在省城长沙开出租车的清儿回家见老娘最后一面。
一回到家里,母亲就已经不行了。江水清整整陪了母亲一个通宵。
“清儿,娘一生冇……冇求过人,如今有一事求、求你……”母亲强打起精神,断断续续地嘱咐儿子说:“你爹他……讲面子,你要在城……城里站稳脚……脚跟,找一个城、城里媳……媳妇啊!”说着又费了好大的劲才取下了自己手上的那一只玉镯子,硬是颤颤地把它交到了儿子的手中。那是跟随了母亲大半辈子最值钱的陪嫁啊!
“娘,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江水清“啪”地就跪在了病榻前,头一回如爹一般豪情地对老人发誓说:“我一定会给江家人长脸的!一定会!”已三十而立的儿子虽带着哭腔,话语却掷地有声。
“替娘把……把鐲子……给……给……给她呀!”仿佛真有一位漂亮的儿媳妇就在眼前,母亲昏花的老眼为之一亮,多皱的脸上也终于浮出了几丝笑意。话刚说完,头一歪,便安祥地合上了双眼。
母亲是拂晓时断气的,外面瓢泼大雨下个不停。
江水清当然没有敢忘记自己对母亲的承诺。但婚姻之事光急是急不来的,得讲个缘份,尤其是像他这样一个开出租车的大龄青年,想真要在城里成家找对象,首先得要有一个像样的窝,要只是随便找一个同样来城里打工的女人当然不难,只要舍得出租金租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带一打工妹合伙住一年半载也就成了,可娘说的是要儿子找一个城里媳妇,这就如诗人李白所说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了。
江水清来省城开出租车已经八年了,也确实有了二十多万元存款,去年正打算在自己租住的星沙郊区买一套两居室按揭房,但母亲的葬礼一下子又花掉了五万多,如今农村办红白喜事都是这样,大操大办已成风气,何况他老江家还有一个在国外攒洋钱的儿子,可谁知道被西方文化洗过脑的江水淼根本就没管没顾呢!更使江水清感到着急的是,他前不久又突然接到了姐姐水郁的电话,说父亲风湿病复发,双腿麻木连生活也无法自理了,只怕要接他到省城医院做个体检。
江水清早几年就曾经接父母亲来过一趟长沙,还特意陪二老去看了世界之窗和烈士公园,本来还想带父亲去参观岳麓山,可话没落音父亲就吼了起来,“老子打小就把船当鞋穿,一辈子走的都是水路,临死了还要我去爬么子鬼山呐!”第二天就提出还不如回家看资水。
父亲是每天都想要听一听江流声和看一看船的,不然就会心神不宁,吃睡不香。这次接过姐姐的电话,江水清又心急火燎地赶回老家,可前脚刚一进屋就听到了父亲在对姐姐发脾气,“黄土都埋一大截了,还要我去长沙诊么子鬼病嘛!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虽然不常在家的江水清却是特别了解父亲的,他知道老人家一是不舍得又要花儿子的辛苦钱,二是怕到了长沙后便再也听不到江声更看不到船了。
听到父亲在责骂姐姐,江水清犹豫了一阵才又后脚跟进屋里去。
“爸,如今老人都有医保了,是政府出钱哩;再说我现在经常都会去湘江世纪大厦那边接送客人,保准你到了长沙后每天一样可以听到江的流水声,看江上的驳船和渔船。”在父亲的心目中,清儿是一个老实忠厚人,在他的半骗半劝下,父亲才总算同意跟儿子到了省城。
天大地大,孝亦为大。看来买房子的计划又只能暂时搁浅了。
虽是冬天,江水清却照例一早出车时就要把父亲送到江边,这是父亲同意来长沙诊病的唯一要求,父命难违啊!起初他还给老人准备了一个小暖炉,但风里来浪里去冻厚了一身皮肉的父亲却骂儿子瞧不起人,把那洋玩意远远地扔到了一边去;儿子送一趟远客或几趟短途后又于十点钟左右把父亲接回租居的近郊星沙;但为了节省时间,父子俩总是一日两餐,吃过早中饭又再把父亲送到医院去做理疗。
来长沙的第二天他就带父亲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风湿是顽疾,目前医学界还没办法根治的,只能先做一段时间理疗试试看。可江水清还要瞒着老人,说这全是政府安排的。他每日里平静而从容地应对着一切,而且还得每天一脸灿烂地面对着身患顽疾的父亲。
“我讲了你只管去做你的事呀!”父亲这一次是真发脾气了,他说:“开出租车的不去送客,天天这么陪着我你还想不想成个家呀?”
“我自己会有安排哩,爸。”儿子侧身指着近旁的世纪大酒店对父亲说:“这些住五星级宾馆的客人也得吃了早餐才会去机场或火车站的,我送一趟远程要抵得在城里转悠半天。”也就是江水清一回头的刹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总算是再一次跃入了他的眼帘。
他磨蹭着等待的就是这十多天来每日清晨都会到“泰坦尼克号”练琴和吊嗓子的慕容雪和她的女儿冰冰。要是在平日,母女俩来得会更早一些,几乎每每是与江水清父子同时抵达江边,大人彼此遇见了也会礼节性地点头微笑一下,而懂事的冰冰还会甜甜地叫江水清一声“叔叔”,喊老人家一声“爷爷”。她们今天却被那一场虚拟的雪花耽误了半个多小时。江水清的心咯噔了一下,难怪自己一直懒着不肯离开,并且还找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来搪塞父亲,莫非潜意识里就是想要与这一对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母女见上一面?晨曦从身后楼房的间距里投射过来,血气方刚的江水清便已经是满脸满怀的朝霞了。
“爸,那我先去上工了。”他完全是想掩饰自已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便故作镇定地起身,说话时又还瞟了一眼那对母女。然而正当他欲迈开脚步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呀”的一声尖叫和“啪”的一声闷响几乎同时从“泰坦尼克号”那边传了过来。江水清心里一沉,什么也没来得及想便一个箭步射了过去……原来是景观船的木梯打滑,已经上到船舷边的小女孩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晚的那一场美梦,脚底下便放松了警惕,欲回头叫妈妈快上时,话未出口却一个趔趄栽倒在船下了。说时迟,那时快,正箭步冲了过去的江水清一俯身子,抱起冰冰就往自已的车里塞,待回头再看慕容雪时,她却被惊吓得如一团稀泥瘫倒在梯子的旁边。
“还不赶紧跟我上车送孩子去医院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江水清居然像唤老夫老妻似的一声雷霆般地吼喊。他把孩子安顿后又跑过来欲拉她的母亲……慕容雪终于醒了,一声凄怆的长嚎把正准备勾身拉她的江水清吓得倒退了数步。她惨白着脸庞努力地站起身来,可刚启步却又是一个跄踉,软软地扑进了年轻出租车司机的怀中……
三
冰冰被直接送进了医院的抢救室,至于里面是什么情形以及女儿到底伤势如何,在外面的慕容雪一概不知。她一惊一急,虽然拼命地止住了嚎啕,双眼却肿得像两个水蜜桃,全身瘫软着,脑海里一片空白,早已失去了主张地呆坐在抢救室外面的长凳上发愣。
挂号及办理预交手术费等,全由热心的江水清窜上跳下在操劳。
慕容雪的娘家在湘西的大山沟里,她17岁那年父亲就死了,死于一场矿难,母亲是前两年去世的,还有一个嫁在老家邻村的姐姐这些年也几乎断了来往。21岁那年,她刚从自治州音乐学院毕业,就被在湘西投资开矿的方圆连哄带骗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以闪电般的速度帮她在长沙弄了一个教师编,还买下了湘江世纪大厦的一套江景豪宅……向往省城,嫁入豪门,本来就是这个趋利的时代中爱慕虚荣的女人之所求,学音乐又很文艺范的慕容雪自然是满心欢喜。搬进新家的那年初春刚好下了一场暴雪,她还专门到楼下的居然之家买了一幅潇湘八景之《江天暮雪》镜框画供在卧室的书案。
可是没想到这一切却如天上掉下的馅饼,来得快也就去得快。
从快乐到煎熬,短短几年的日子,对慕容雪而言却像是度过了半个世纪。孤儿寡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忽又遭遇了这一场飞来横祸……
“你是孩子的母亲,怎么能自乱了阵脚呢?”江水清忙完交费事宜后来到了慕容雪的身边,他本来想问她是不是已经通知孩子的父亲了,但话到嘴边又换了口气。根据他自己在城里开出租车所见和所闻的人生经验,如今住豪宅开豪车的年轻夫妻大多都只是表面风光,谁知眼前这一位身居豪庭的美少妇家庭又是什么样的一种状况呢。
慕容雪仿佛做了个恶梦,从手术室外面的长凳上支起身来,一双美丽的凤眼浮肿着,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江水清,双眸里盈满了感激。
“通知家里人没有?”江水清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补问了一句。
“别……别……”慕容雪的心里一阵慌乱,便脱口说出了实情,“她爸早就已经不管我们了。”或许潜意识里她早就想说出这句话。
江水清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一时无语。
“谁是孩子的家属啊?”一男一女俩个人正窘迫着时,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女护士高声喊道,“孩子的家属呢?”
“我。我就是!”慕容雪赶紧应着,便起身向白大褂走去,她的脚步很沉,走路时跌跌撞撞的,江水清见状忙抢前扶住了她。
“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嘛!”白大褂劈头盖脸先教训起人来。
江水清居然也连连点头,似有一种深深的责任落在了他的肩上。
“请问我女儿到底怎么样啊大夫?”慕容雪着急地追问。
“中度脑震荡和左臂骨折。幸亏送得及时,头颅里的淤血是抽出来了,但还要继续观察进行下一步确诊。”白大褂说着便又转身对江水清喝斥道:“怎么当爸的?还木偶样杵着,快去办住院手续啊!”
慕容雪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腋间,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带包而且身上也无银行卡及现金,莫非刚才的挂号和手术费全都是由这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代交的?待她回过头来时,的士师傅却已经不见人了。她的心里不知怎么却掠过了一丝隐痛。人家已经尽力了,有了如此,你还想要求如何呢?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人家花了多少钱和道一声谢哩。
先欠着这一份情吧。慕容雪这么想着时,犹豫了一下,又从衣袋里摸出手机,她想要请个人来帮忙照看一下女儿,自己才好回去取钱,或请人垫送一笔钱为女儿冰冰先办理住院手续。可是把储存的号码一路翻了个遍,却实在拿不准该向谁开这个口。她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一个单身女人的不容易。自从与丈夫离婚后的这几年中也确实有过不少热心人帮她介绍过对象,但大多要不是离过婚或死了老婆的什么处长、厅长,而且家里又都有了儿女的;要不就是什么公司的老总想预选个更年轻漂亮的,与她挂上钩后再休掉家里的黄脸老婆与她结婚。
“碰哒个鬼哟!”在她慕容雪的心目中,有权的,有钱的,没几个不是坏了心肝的。我自己受气不要紧,委屈了女儿冰冰那才真是做母亲的罪孽。所以一个二个的,都被她慕容雪给婉言谢绝了。
万般无奈中,慕容雪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这是她兼职的“白灵鸟”幼教公司董事长送给她的。就是在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她刚上完音乐课,教室门口就走来了一群人,是公司总经理和其他几位教师。走在前面那位披着羊皮风衣的人就是魏董事长,慕容雪在公司宣传栏中见到过,听说还是市人大代表,而且也是个抛弃了前妻的主。
“教得太好了!唱得太好了!”姓魏的董事長带头鼓掌说:“慕容老师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百灵鸟啊!”还大步向前欲握慕容雪的手时,她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董事长也并没有显得尴尬,而是大大方方地又向她递过来一张名片,并且还豪情十足地说道:“慕容老师既年轻又漂亮,唱出的歌声比你老乡宋姐还动听,是我们公司里聘请的精英哩!今后有什么好的建议或是个人有什么要求和困难,随时都可以告诉我这位亲哥哥!”灼人的目光盯着慕容雪久久没有移开。
“亲哥哥!亲哥哥!”有几个胆大又调皮的孩子起哄般呼喊着。
当着众人的面,慕容雪没敢多想,慌张地把名片塞进了衣袋。
此时的慕容雪在迅速地搜索和回忆着,这话听起来怎么与自己的前夫如出一辙呢?他们当年刚认识时方圆也这么对她说过,“美女,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你今后无论有什么要求和困难,欢迎随时找我!”想到这里她心便一揪,马上便打消了欲找魏董长的念头,而且恨恨地把手中的名片也撕成了粉末,随手一撒,纸屑如雪片般飞下……
“孩子住院的手续已经办好了。”慕容雪正一筹莫展时,江水清又稳稳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了,随后又将纸屑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谢谢您!谢谢您!”慕容雪一脸愧色,浮肿的眼眶里奔涌出激动的泪水。她正想说回去后就会把钱还给您时,推着冰冰的担架车从手术室出来了。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的宝贝女儿万般痛苦地躺在白色的被单里,美丽的小脸庞没有了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