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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精神的浮标

2017-05-20童强

上海艺术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李磊艺术家理念

童强

抽象艺术很不容易理解;在中国就更难理解了;而试图理解李磊触摸“生命的质感”的抽象艺术作品,似乎难上加难。近期《天女散花:李磊艺术展》被称为是“用多种形式的艺术语言组成一个当代视觉场域”,将中国当代艺术、抽象艺术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艺术家从不讨好我们的理解力和老旧得起皮的鉴赏力。记者问到:观者(理解或不理解,或似是而非的理解,或自以为理解而事实上没有理解,会有自以为不解但事实上却真正抓住了作品的本质?)会影响你的创作吗?

完全不会。李磊回答。

艺术家是人类的眼睛、指尖、听觉,是人类的感受器。他们因此而享有某种专注于艺术探索的特权。李磊回答说:“完全不会。因为我是一个比较自我的人,创作上比较独立。我不太关心别人怎么看,当然创作好了,希望得到别人理解和鼓励,然后引发很多联想和想法,这是我最高兴的。但大部分情况,事实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也没关系,我也很习惯。我自己看着挺好,也就行了。”

艺术家继续从事他们的艺术,而其他人能不能理解他们的作品,在抽象艺术的时代,只好看运气了。但是,艺术,是想要我们有一个什么“理解”呢?这里的“理解”,是什么意思?对艺术提出理解的问题,也许还没靠近艺术。

抽象艺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像音乐,而音乐从本质上来讲,是抽象的艺术。因为音乐从来不讲述什么,甚至当我们说音乐在摹仿鸟鸣与雷声时,其实就音乐本身而言,它只是声音,它不摹仿任何东西。正如叔本华所说:“我们不能把音乐看作世间事物上的任何理念的仿制、副本。”这样一来,音乐就完全孤立于其他一切艺术之外。1确实,音乐独立于其他艺术之外,它是七艺之一,竟然是与文法、修辞、辩证法、算术、几何和天文学并列。音乐与算术、几何、天文学并列,这是我们中国人很难理解的事情。

有学者说:“康定斯基说‘数是一切抽象表现的终结,一个数理知识缺乏的人是不可能创作出真正的抽象绘画作品的。抽象艺术是人为的、理性的产物,几何抽象绘画的每一条线都是用仪器画出来的,是非常精确的。”

创作抽象艺术品的艺术家还得掌握“数理知识”,这使我们大为困惑,我们可以问问抽象艺术家李磊,是否懂得“数理知识”。当然按照这位学者的说法,不懂得“数理知识”,创作的也就不是真正的抽象艺术。康定斯基说的是“数”,到这位学者那里就成了“数理知识”,我们不知道数理逻辑(mathematical logic)、数理统计(mathematical statistics)之类是不是属于作者所说的“数理知识”。按照我们的理解,数理逻辑、数理统计除了我们想当然会用到“数”之外,与康定斯基以及康定斯基观念显然的来源毕达哥拉斯们所说的“数”似乎没有多少联系。

不过,看起来,音乐或者其他各种抽象艺术又确乎与算术有关。西方有一种理论认为,音乐之所以吸引我们,因为在音乐中,可以有“一種下意识的、不知道自己在计数的算术练习”。乐音之间存在一定的数学关系,从这方面来说,听音乐确实在计算。但叔本华早就批评了这种说法:“音乐如果真的只是这么一点而已,那么音乐给我们的满足必然和我们在得出一个算式的正确答案时所能有的满足一般无二,而不能是我们看到自己本质的深处被表现出来时(所感到)的愉快。……必须承认音乐还有更严肃的更深刻的,和这世界,和我们自己的最内在本质有关的一种意义。”2显然,要不要用精密画图设备创作抽象艺术作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与我们内在本质的联系。

音乐并不是为了表现数学关系,而是为了表现人与世界的真谛。音乐可以化为一定的数学关系,但数学关系并不是音乐所表现的对象。音乐或者说其他各种抽象艺术,本质上都是对应着人、对应着这个世界。叔本华说:“音乐对于世界的关系,在某一种意义上说,必然和表现对于所表现的、仿制品对于原物的关系相同。”3任何艺术,不论是从来没有确切语义所指的音乐,还是难以理解的抽象艺术,归根到底都是针对这个世界,针对人与生活。关键在于,它是如何关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中生活的人。

我们已经习惯了具象的、再现性的艺术,习惯了有人物有情节有场景的故事,一幅黄宾虹山水或一幅《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的画,绘画表现的内容是什么,人们一望而知,可以直接确定。但抽象绘画表现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不确定性就像抽象艺术的不确定性一样,所以叔本华说:“就音乐对世界处于仿造或复制关系来说的这一方面依然还隐藏在黑暗中。”4总体上来说,抽象艺术倾向于表现纯粹的形态、关系、结构等内容。它的兴趣不在具体的人、事、物,而是人、事、物的形态、关系、结构等等。这是我们看世界并表达世界的新方式,这种艺术无疑时我们现代精神的表征、现代精神洋流上醒目的浮标。

李磊《海上花》系列、《庞贝的焰火》系列以及如《楼高人远天如水》等抽象作品中,作者避开了对现实对象一般意义上的摹写,我们看到的仅仅只是不同色彩以及色彩的变化,不同形状的色块,色块凝固、流动、趋向等各种形态,色彩的线条以及所有这些要素相互之间组成的各种关系,形成的复杂的结构等。就“看到”而言,这是我们在他的抽象作品中所能看到的主要形象特征。另一类作品,如《骷髅》《被缚的天使》《天使的墓园》等实际上运用了象征,虽然有骷髅或者残缺模特、恐龙等再现性形象,但形象语义信息被极大地简化、简略了,以至人们看到这些形象,仍然不能清楚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意思。所以它们仍然归入抽象艺术范畴。

一般说来,我们的观看总倾向于将某种图形或者印迹、形象知觉为我们所熟悉的事物形象,如看成一个人脸或蝴蝶等,这几乎是人的本能,没有这种能力,造型艺术也许就不存在了。但在这些抽象的形式表达中,我们很难在特定的图像中辨识出什么来,作者似乎在竭力阻止或延缓我们知觉的识别、辨认。这种欲望与阻止之间形成的张力,这种关系勿宁正是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我们能够轻易看到的都不会是真相,而只是虚象。而那些曾经提示了真相的再现性形象已经被资本俘获,进入到商品化的领域,优美典雅精致的形象随处可见,但却不再与我们内在性相关,而只是与我们身处的市场性有关。艺术家也许无意提示这一点:我们接近艺术必须变得相当困难,形象的识别与知觉应该延缓,而不是市场性外在地拉开我们与艺术的距离。这意味着,抽象艺术的生产过程就已经与我们当下的状况密切相关,它比商品化的艺术更能客观地反映当代的市场性。它仿佛在说,我们以对感知力、感受性的坚持来坚守艺术这一随时会被“商品化”淹没的阵地。

确实,抽象艺术表现的就是色彩、运动中的色块、过渡色、运动轨迹、或者干裂或者湿润状态,音乐中甚至去除了旋律和调性。即使如此,它们也有所表现,即纯粹的结构、关系或者形态,正如我们在贝多芬或者斯卡拉蒂的音乐中能够辨别出的喜悦轻松、紧张、欲言又止的纠结来。当然,抽象艺术家仍会利用再现性的语义内容,从画面来说,《楼高人远天如水》完全可以改称为《无题》或者《结构2号》之类,或者说,《庞贝的焰火》系列中,因为画面中无法确指庞贝城或者焰火,所以,改换另一个名称诸如《流动》《黄色系列》之类,也未必不可,但以诗意的形式出现“楼高”“人远”“天如水”再现性的内容,或者语义指引性的内容“庞贝”,可以使人们沿着单一、简化的再现性的线索把注意力集中在画面的结构与形式上来。正如有论者所说:“一幅没有再现性目的的绘画,总是一次未完成的技巧练习,因为任何绘画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达到再现。”5

但无论如何,画面中色彩、形式、结构以及它们彼此之间盟约、抗争、欺骗、逃离等各种关系,构成了抽象艺术探索的内容,色彩恋人般的缠绵,形态主仆式的过渡,结构被强暴一般的破损以及各种运动趋势的对抗等等,这是作为思想者的抽象艺术家所要表现的核心内容。当然,我们还可以问,这难道就实现艺术的崇高目标了吗?

叔本华认为,一切艺术都只是间接地,即凭借柏拉图的理念使意志客体化。在质朴状态中,人的纯粹的意志占据支配地位;在宗教中,人把自己的满足投射在一个更高境界上;在科学与哲学领域,人已经是在以理由律来行动,但即使能够在更高的反思状态上形成一般的概念,他所能领会的仍然只是个别化的东西。只有在艺术中,他才可能超越个别的现象,领悟到理念,即各个客体化等级的各自本质。建筑艺术领会的是无机物的理念;园林艺术领会的是植物物种的理念,戏剧艺术领会的是行动和历史中的人的理念,等等,只有音乐是作为各门艺术中的最高艺术直接认识到意志。6在音乐中,在能够领导全曲的高音婉转的旋律中,一个不断丰富其意义的思想自由地行进,最终显现出一个完整的曲调,这时我们能够看到意志客体化的最高级别,看到人類的思想世界与努力。从这种意义上来,只有天才的音乐曲调才能够为我们表达一个连贯一致、意义完整的意志,讲述一个现实世界中理想的人的全部意义。

在这里,可以说,抽象艺术因其在艺术上接近音乐,亦可谓是认识世界与人自身的最直观的途径。用叔本华的话说:“艺术的唯一源泉就是对理念的认识,它唯一的目标就是传达这一认识。”7而艺术家的天才正是能够保持纯粹直观的洞察。艺术品就是天才将自己冷静洞察观照的内容重现出来的东西。艺术借此认识世界和人自身。

所以,当抽象艺术家纠结于色彩、形式、结构等各种复杂的关系时,他与其他艺术家一样仍然是试图用自己的眼睛来世界,看事物的本质,看那个理念。他要揭示那个最为隐秘的东西。不过,中国文化传统使得我们在思维习惯上、直观上很难接受柏拉图的理念,对于传统文化而言,理念确实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想法,不能简单地把它理解为某种概念。尽管有观念艺术(Conceptual Art)以及《艺术和观念一样观念》(Art as Idea as Idea)的作品,但根本上艺术的表达与概念全不相关,典型的抽象艺术表达也不依赖于概念,甚至不依赖于文学,因为运用概念来表达是诉诸人们的理智,这时我们就不知道艺术将如何感动我们。与艺术品相处,面对一幅艺术作品,与阅读一篇有关这件艺术作品的欣赏、导读、评论是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克尔凯郭尔说:特殊解释一般及其自身。如果人们想正确地研究一般,就应该先找到真正的特殊。特殊比一般更清楚地揭示一切。无休止地谈论一般令人厌倦,世界上存在着特殊。如果它们无法得到解释,那么一般也无法得到解释。这个难题常常没有引起重视,因为一般不是以情感去思考,而是以令人舒适的浅薄去思考。但是,特殊却是以强烈的情感来思考一般。8

艺术追求的是最能解释一般的特殊。甚至在欣赏艺术时,那些概念、一般、解释,其实都不可能真正对感受艺术起到什么作用。

当然,我们相信艺术家独有的天赋,可是当他说“这就是那个最隐秘的真”时,我们又如何知道这一点呢?艺术的感受性为此给出了答案。如果我们在感受性方面与艺术家基本一致,也就是说,那同样是高度发展了的感受力,同时排除其他偶然性的因素,那么尽管我们缺乏揭示以及艺术地表现理念的能力,但面对真正的艺术时,我们仍能够以我们的直观与感动,确信那就是真正的艺术。直观,就是我们面对火焰时所具有的所有认识,没有人会怀疑自己这样的确信,而感动潮涌,根本没有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尽管情感冲动下行事,不免会犯错,但对理念的领悟一定伴随着强烈而特殊的情感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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