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温暖与寒意
2017-05-20车骁
车骁
如果说《早春二月》舞台上那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喻示的是步入绝境的中国传统文化,那么中华文化复兴的时代机遇是否可以鼓舞中国的舞蹈家们修补那艘破船,使它重新焕发生机?正如诗仙李白在《行路难》中慷慨激昂地表述的那样,尽管“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上海的三月,乍暖还寒,阵阵暖意不时地被不愿离去的寒气驱散。在春天与冬天你推我攘中,我有幸观看了上海歌剧院出品的现代舞剧《早春二月》。这是一部表现迷惘、彷徨、犹豫、放逐与救赎的剧。从中我不仅看到了剧中人物的纠结,也看到了创作者们的纠结。这种纠结来自于近二百年来一直困扰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大命题,即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作为现代中国文学经典的中篇小说《二月》,通过一个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萧涧秋在一个江南小镇的遭遇,反映大时代的风云变幻给予个人命运的影响。民国时期是中国传统封建社会开始逐步解体,西方的文化、政治、经济力量逐渐涌入的年代,社会在经历巨大的转型,战争频仍,动荡不安。作为一个在中国传统社会和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萧涧秋有着传统知识分子忧国忧民、救民于水火之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文情怀。他又经历过现代文化的洗礼,会弹钢琴,走南闯北多年,见过世面。但这种洗礼不足以让他成为引入现代文明的先锋,他厌倦了城市生活的喧嚣,退隐到一个传统气息浓郁的世外桃源般的江南小镇,通过教书育人和帮助身边人来实现自己救国救民的理想。所以他既有儒家的入世精神,又有道家的出世情怀,是在儒道二者之间徘徊的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敏感、文雅、中庸、矜持。与他相比,小说中不顾自身和家庭的安危投入时代洪流、在北伐战争中壮烈牺牲的李先生是坚定地改变旧中国的勇士。
在很大程度上,中国文化决定着萧涧秋的思想,是其行为的深层动力。小说中的文嫂更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她的悲苦与自杀都与中国传统社会对妇道的种种清规戒律有关。小说中的陶岚是富裕家庭中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她向往新事物,所以对远方来的萧涧秋非常感兴趣。但她自小生活在江南小镇,也带着浓郁的传统文化气息。小说中芙蓉镇的居民们所代表的是传统中国社会落后封闭、愚昧无知、内讧倾诈的恶习,即鲁迅先生所感叹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可怜又可恨的国民。所以小说结尾萧涧秋认识到传统中国社会不是可以安居乐业的桃花源,只有投身于大革命,彻底改变旧中国,才能实现个人理想和个人价值。
这是一个特定年代所发生的特定故事,脱离了民国江南小镇这个特定的历史文化环境,就不能解释人物行为的深层动因。虽然王媛媛声明“寻找自我价值”“自我彷徨”“自我救赎和自我放逐”“对人性的观照”等是超越时代的共通话题,但是人物的思想和行为是具体的,有具体的社会、文化、历史和个人原因。人性也是具体的,在不同的环境中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要想成功地塑造出人物,就要用相应的舞台艺术符号构建出人物所处的自然、人文、社会环境,才能让观众理解作品的内涵和意义。
舞剧的舞美忠实地构建出了江南水乡的小环境和广阔的社会大环境。作为旧中国隐喻的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大船残骸、古朴灰暗的石墙和民屋、清冽枯干的老树枝、稀疏零落的树叶、孤零零的石拱门、风起云涌的天空、波涛翻滚的浪花,既有着中国水墨画含蓄、隽永、空灵的意境,又隐喻了在时代洪流中衰败凋零的中国传统社会。男演员所穿的长衫、马褂、中山装,女演员身上的立领斜开襟的短袄、小褂、长裙,以及长辫和发髻虽然没有完全复制民国时期的衣着打扮,却具有鲜明的民国特色。群众演员所穿的藏青色马褂上画着一道道如同绳索的黑线,暗喻小镇中的人们所受的重重束缚。服装的色彩也体现人物性格。陶岚的蓝色体现她的开朗大气,向往海阔天空,红色象征她青春的火热激情,白色暗喻她少女的纯洁无瑕。文嫂的褐色表现她的沉郁、黯淡与绝望,白色表征着她屡次遭遇的死亡打击。群众的灰色隐喻他们是带来灾难的黑暗力量。
舞剧的音乐以交响乐为主,运用了钢琴、钢片琴、长笛、弦乐、打击乐等乐器。交响乐在塑造广阔的时代大环境、群众的力量和澎湃的激情方面非常有力。音乐从一开始就激昂有力,排山倒海,急促又揪心,烘托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氛围。钢琴和钢片琴的明亮音色传达出了萧涧秋所带来的现代文化气息,长笛的悠扬表现了陶岚的优雅美丽,弦乐的揪心喊出了文嫂郁积于心的哀怨。打击乐敲击出命运和时代的鼓点,预示着不祥的征兆。一身黑衣的歌队站在观众席两边的二楼包厢中,起到了与古希腊戏剧中的歌队类似的作用。作为本地人的代表,歌队帮助建立起戏剧情景,构筑起道德和社会的框架,对剧情做出评论,对人物做出判断。歌队同时作为理想的观众,对事件和人物做出反应。歌队大部分时候发出的是无意义的哼鸣,释放出压抑于心底的哀怨和挣扎。歌队有时营造出广阔的声场,象征大时代的风起云涌。歌队有时扮演剧中的角色,通过多声部进行互动和对话,产生冲突和矛盾。当歌队唱出可辨识的歌词时,就直接参与了剧情的发展,例如:“可怜啊,可怜啊”“走开、走开、走开”“不要期待他,不要期待他,仿佛一个人……”。歌队增加了戏剧景观,强化了戏剧冲突,提升了戏剧效果,是有益的尝试。
但总体来说,交响乐队的汹涌澎湃和激昂有力与江南水乡的地理人文氛围并不十分契合,江南音乐的特色也不突出,这主要是因为要配合剧中的现代舞语汇而设计,而舞蹈语言是张扬、舒展、随性且热烈的。自由变换的身体语言毫不拘束地表达自我,毫不隐藏地宣泄情感,这种自由和开放正是王媛媛喜欢现代舞的原因。但问题是,这样的身体语言表达出了那个时代和那个地域的人们的心理和性格了吗?动作符号与绘画和音乐一样,是文化的产物,揭示着人物思想和行为的深层原因。如果没有了江南小镇含蓄、内敛、保守、古朴的风格,没有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庸、平衡、圆满、蕴藉的身韵情致,如何理解人物苦闷彷徨犹豫的深层原因呢?在本舞剧中,我看到的是男主人公在两个女人之间徘徊,一个女人火热、活泼、青春、大胆,另一个女人忧郁、悲伤、拖家带口,男主人公主动去拥抱安慰带孩子的妇人,而年轻女子主动拥抱、追求他。群众给三个主要人物施加重重压力,同时也遭受着相似的命运。但人物除了身着民国服装之外,身体语言都是现代作派,没有表现出传统礼教的束缚和中国文化的痕迹,也就没有传达出这是由于中国社会的闭塞、守旧、愚昧、内讧、倾诈所造成的悲剧。
在中国当代的舞蹈创作中,以现代舞的形式表现中国历史内容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中国古典舞在20世纪50年代建立之初就先天不足,没有形成自己独立完整的体系,挖掘创造出来的语汇非常贫乏,演员的培养很大程度上根基于芭蕾的训练,因此从中国古典舞者转换成现代舞者是非常顺畅自然的事。许多中国古典舞者自我放逐,纷纷加入到现代舞者的大军当中。最常见的声明是:现代舞最开放,最自由,最具备现代气息,最能反映当代人的心声,最符合当今观众的审美需求,最能超越时代与国界的限制,最能与国际接轨。但面向当代的价值取向,导致作为“国舞”的中国古典舞的羸弱以及中国人的身体语汇的缺失。
这种羸弱与缺失也是中国文化从近代开始衰弱的产物和表征。我们也许不能奢望风华正茂的舞蹈创作者们能像孙颖一样,沉下心来十年磨一剑,从文物和故纸堆中挖掘出中国古典舞的精髓和表意体系,创造出《踏歌》一般可以代表中国的舞蹈。但云门舞集中运用太极导引等中国元素创造出的中国式的现代舞,是否可以启发更多的舞蹈家们用舞蹈传达出中国哲学、文化、美学和精神风貌呢?如果说舞台上那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喻示的是步入绝境的中国传统文化,那么中华文化复兴的时代机遇是否可以鼓舞中国的舞蹈家们修补那艘破船,使它重新煥发生机?正如诗仙李白在《行路难》中慷慨激昂地表述的那样,尽管“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当今已焕发生机的江南小镇们也在召唤着在茫茫大雪中自我放逐的萧涧秋们,他们所留下的,并不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而是悄悄地走近的春天的脚步,正催发着中国文化万紫千红的又一个春天。愿中国舞蹈,也成为这百花园中无比璀璨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