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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滨孙的隐退和修行

2017-05-20王晓雄

书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鲁滨孙荒岛魔鬼

王晓雄

《鲁滨孙飘流续记》(The Further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以下简称《续记》)开篇即引英谚自叹:“骨中习性,至死难改。”(That what is bred in the bone will not go out of the flesh.)这习性是指鲁滨孙难以克服的游荡癖(rambling / wandering inclination)。在第一部中,鲁滨孙的父亲克鲁兹拿苦口婆心数说中产生活的优势—既无困窘劳苦之忧,亦无富贵野心之累,试图收住鲁滨孙的心。但鲁滨孙敌不过胸中的浪游欲望,硬是私逃出了海。《续记》故技重施,克鲁兹拿的角色换成了鲁滨孙的妻子。鲁妻声泪俱下,言道鲁滨孙年事已高,不该出门冒险,算是劝住了他,于是在比德弗尔(Bedford)置了地产,举家迁了过去。在那里鲁滨孙只需管理用人,经营农田,衣食无虞,很有田园隐退的意思。但是鲁妻一死,其浪游癖再次发作,不久,又往伦敦伺机出海了。

事后重新检视这一癖性,鲁滨孙的言语常有不一:时而痛恨,以之为魔鬼的撺掇;时而又辩护,以之为天意的暗示。倘若如丁·保尔亨特所说,鲁滨孙的故事在深刻层面体现清教对人类的看法,即以个体生存描述人类反叛、受罚、忏悔与得救的过程,那么鲁滨孙离父/妻出海大概对应着人类初祖从伊甸园的叛出。顺次而下,鲁滨孙的海难和流落荒岛便对应受罚,忏悔之后,离岛就意味着得救。如此顺滑的对应太过轻巧,并不令人心安。事实上仅从鲁滨孙对自我癖性的解释,就可看出其言辞的含混性,这含混性大概也源于作者笛福自身的举棋不定。在《魔鬼政治史》(The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Devil)中,笛福指出魔鬼一直在与上帝争夺对人类的掌控权,魔鬼没有大能,只能通过迂回的方式来诱惑人类。而人类的原罪,在笛福看来,并非内在于人性的罪恶,而只是一种可能为恶的自然倾向,因此容易被魔鬼煽动而落实为真正的恶行。笛福的这一理解,取消了原罪的本质论特征,将恶行和为恶之人分开;再者,因人类有为恶的倾向,魔鬼才有可乘之机,所以笛福笔下的魔鬼既真实地处于那个外在于我们的无形世界(invisible world),又内在于人心。回到鲁滨孙,显然在笛福笔下,其出海欲望是有魔鬼的诱惑成分在的,但某些时候,鲁滨孙又把它看作是天意的暗示。上帝和魔鬼的角力一直存在,从伊甸园中何以允许蛇的存在,到星期五对鲁滨孙的发问,为何上帝不杀死魔鬼?星期五这一貌似天真的疑问,其实也是鲁滨孙自身的困惑,他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并在小说里老老实实地承认。鲁滨孙的原罪—漫游癖同样存在于星期五身上,在英国人看来,美洲人的最大问题在于无法安定下来,鲁滨孙自己也不否认,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相通的。至于食人的癖性,欧洲文明史中自有一条洋洋洒洒、蔚为大观的食人(饥饿食人以及作为医药的尸体)历史脉络,指责蛮族食人无异于自砸脚背,鲁滨孙对食人的过激反应未必没有一点自我投射的心虚。况且,当星期五说到他们信仰的贝纳木基老人时,鲁滨孙断定他必是魔鬼幻化来蛊惑人心的。星期五和鲁滨孙一样,是受了魔鬼的煽动才变得堕落。而星期五的加入也使鲁滨孙得以在对话(笛福偏爱的叙述方式)中展开信仰的探索。二人在魔鬼问题上的犹疑,同样也是压于笛福顶上的乌云。在《魔鬼政治史》中,笛福表达了自己的困惑:“野心、骄傲、嫉妒从何而来?无瑕的纯净里怎么能生出腐败呢?”在笛福看来,魔鬼的存在证明了上帝允许背叛的选择,也为善恶作出了界分。笛福在讲述中似乎倾向于奥古斯丁的观点,即魔鬼并非一独立的力量,而只是一个不顺从意愿的化身,一个寄生物。此一不顺从的意愿,成为笛福小说布阵的疆土:鲁滨孙和克鲁兹拿、人类初祖和上帝的矛盾皆在于自我与服从的对抗。然而也未必说得上是矛盾,笛福既然暗示上帝允许背叛的选择,那么他也首肯蛇在伊甸园中的游走,亦不会意外于初祖的背叛,换言之,他要给人类自由。如C. S. 路易斯所言,人能背离上帝,只因上帝予人自由意志,因只有自由意志之人才能去爱,才能知晓无限的幸福。如此魔鬼就有意或无意地成了上帝交予自由的推手;恶也成为彼得-安德雷·阿尔特所说上帝无限权力的一个表演形式和神权谱系的一个表现。

获得自由的鲁滨孙曾在荒岛发现一个山洞,初见洞中有两眼荧荧,鲁滨孙吓了一跳,后来他知道那是一只濒死的公山羊。笛福惯会以征象吐露天意,这一带有哥特色彩的细节,想必和克鲁兹拿甚至上帝不无关系,鲁滨孙进洞听见山羊的好几声叹息,未尝不可看作其父的深重忧虑。并不是所有的儿郎自主出海都能全身而返。自由需要代价,如同《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伊万的控诉,在约伯的脚下躺倒着千千万万被魔鬼诱惑而死去的身体。

对鲁滨孙来说,克鲁兹拿的中产生活,比德弗尔的田园乡居,都是和美纯洁的伊甸园。这种古罗马诗人式的田园趣味并不是鲁滨孙所向往的,然而在《续记》结尾,年逾古稀的他又重申道:“此刻我也完全懂得了隐退(retirement)生活的可贵,惟愿我在平和中快乐度过余年。”鲁滨孙的生活轨迹从叛离中产始,至回归中产终,内里心境却完全不同;如同被魔鬼诱惑的初祖,虽则上帝放任魔鬼分派自由,但这自由会带来最严重的后果—执于自我,则野心、骄傲、嫉妒三毒俱全。笛福在鲁滨孙的故事中,嵌入整个人类堕落的启示,也勾勒了回归的路径。之間的漫漫长夜是鲁滨孙艰苦的修行过程。

鲁滨孙的意识中存在两种隐退:其一,以伊甸园为表征的闲适型隐退;其二,以其荒岛修行为表征的苦行式隐退。前者是起点,也是终点;后者虽是鲁滨孙修行的必由之路,但也只是权宜之法。

《续记》结尾,鲁滨孙在托木斯克遇见一位被流放的沙俄王子,可谓情投意合。王子虽处阴冷硗确之地,但远离俗世龌龊罪恶,得以滋养纯洁灵魂,因而快活自在。鲁滨孙对王子极为赞赏,试图将王子救离流放地。王子经历心中短时的挣扎,最后表示,在此处并无任何引诱,他可葆有松快,倘若到了外边,浮华迷眼,又将成为灵魂可悲的奴隶。鲁滨孙听罢有些惊讶,无奈之下只得作罢。可以说,沙俄王子的遭遇是对鲁滨孙荒岛经历的一个回应,也是笛福为阐释苦行式隐退而设立的一个对照组。

大卫·布鲁伊特(David Blewett)曾梳理隐退生成的历史语境,涉及出世沉思和入世行动的两种生存方式:从柏拉图的理念和现实,到亚里士多德的沉思和行动,以及伊壁鸠鲁和斯多葛学派的两种人生方式的争论,最终在斐洛手中,二者在基督教语境中得到调和,即沉思的生活须与宗教结合,具体表现为隐退和孤独,此后,沉思的生活便彻底占了上风,中世纪大量作家都以“舍弃此世”为名,以求获得来世的报偿。应该说,沙俄王子效仿的也是这个回避现世的传统,习惯了清苦、隔绝的生活,俗世的纷扰很可能会搅乱王子心中的宁和。鲁滨孙自身在荒岛的数十载,也是一个物理隔绝的过程,从最初拼命想要回归社会的执念,至渐渐以劳作和祈祷熨安的平静,只有当鲁滨孙不再执着于回归时,他才获致回归的希望。和王子不同,鲁滨孙最终回到了世俗,因为对他/笛福来说,天主教的隐退并非究竟之法。

在《鲁滨孙沉思录》(Serious Reflections During the Life and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中,笛福借鲁滨孙之口重述了保罗的事迹。在鲁滨孙看来,以宗教或哲学的名义远离人群,保持孤独,都只不过是骗术。理想的修行方式是身处俗世之中,而心不为诱惑所转,鲁滨孙如此表达这种心境:

他人的悲伤和快乐对我们来说有何意味?也许我们是被同情的力量所 打动,一种秘密的情感转变;但是所有的情感最终都导向我们自己。我们的沉思尽是完美的孤独;我们的激情皆在隐退中练习;我们皆在孤独和隐蔽中爱、恨、贪求和愉悦:我们与他人交流爱恨,不过是借助他们完成我们对欲望的追求;结局就是归家;所有的乐趣和沉思都是孤独与隐退;我们愉悦,我们受苦,也都是为我们自己。

乍看之下,鲁滨孙的修行方式与天主教式的苦行颇为相似,皆要求精神上的隐退和孤独。不过,天主教式的隐修还要求物理意义上的与世隔绝,但清教式的修行则是在这个世界之中,尽管其核心仍是自我的孤独。鲁滨孙还举例描述此种修行的体现,他谈到一个疏浚工人,那人没有家庭,因而无牵挂,社会地位不高,故可以苦难视角观照世事,其缄默的冥想引领他超出烦扰世俗。鲁滨孙指出那位工人只维持必要性的人际交往,而把大多数的时间用以祈祷。倘若人人都能如这位工人一样,身处俗世而不为境转,内心始终保持孤独和隐退,那自然如鲁滨孙所说修行“不需要在野外,不需要山顶的修士小屋,亦不需要海中孤岛”,往世俗走便是了。然而以上鲁滨孙所描述的状态,已是修行之果了。普通资质的人一上来就立于纷扰的俗世,早已心迷意失,百千颠倒,哪来的孤独和隐退。在这一点上,沙俄王子显得特别老实,他放弃出逃,畏惧世俗的诱惑,亦无非是对自己的心念没有把握。

因此,鲁滨孙提出的修行方式是有一定门槛的。与其说俗世间的孤独是一种修行方式,倒不如说是一种检验,检验其面对诱惑的抵御能力。毕竟一味的苦行和隔绝,易走向无知的寂静。也只有从物理的隔绝转为世俗间精神的孤独,才算得上真正的自由。大概也是为此,沙俄王子虽然拒绝了鲁滨孙的出逃计划,但还是把儿子托付给了鲁滨孙。其中有王子为父的眷眷爱意,也有自身对入世的苦涩寄托。

《鲁滨孙飘流记》在叙述上有着写实和说教的分裂,在一些论者看来,小说生存细节的描摹有多动人,其伴生的道德说教就有多恼人。毕竟,从《续记》可以判断,小说的叙述人乃是古稀之年的鲁滨孙,因而其叙事口吻也贴合一个历经沧桑,而今回望的老人,难免絮叨,偶尔前言不搭后语,且惯以事件来推动叙述(这恰恰是老人牵引往事的思维方式),更关键的是,除了一点倚老卖老的气息外,老年鲁滨孙对受众怀着热切的疼爱,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所以我们看到的关乎道德宗教的长篇大论,皆是老年鲁滨孙岁月钩沉一番演绎的结果。当真还原鲁滨孙的荒岛生涯,自然更近于沙漠隐士的景况。试想鲁滨孙孤身于荒野,入耳的不过自然大海的孔窍之声,必是以绝对的静默细细聆听来自无形世界的声音,又怎么可能是老年版本那样聒耳的喧哗。

《鲁滨孙沉思录》中,鲁滨孙言道,现在上帝和天使更倾向于通过警示、预兆、梦境、暗示、声音等来给人类启示。这种迂回的启示也成为笛福架构小说惯用的推进手法。《罗克珊娜》中先有罗克珊娜看见珠宝商情人遭遇不测的幻景,然后才有情人的真正遇刺;《摩尔·弗兰德斯》中,摩尔与杰姆分离之后,伤心痛哭,大喊:“呵,杰姆,回来吧,回来吧。”十二英里开外的杰姆清楚地听到摩尔的呼唤,当真回到了旅馆,事后,杰姆表示当时听到摩尔的声音和面对面一样真切。笛福并不畏惧以此超自然的因素编织情节,在鲁滨孙的故事中,梦境尤其令人记忆深刻。《续记》开头,鲁滨孙再次出海之前就已经把岛上要發生的事情都梦到了,最后证明是真有其事,鲁滨孙将之视为“神秘莫测的精神交流”。第一部中最关键的遭遇星期五之前,鲁滨孙已经预先做了遇到野人的梦,在梦里,他看到被俘虏的野人跑进树林向他求救,与之后现实中发生的如出一辙。对彼岸世界启示和征象的阅读,造成了笛福在叙述上粗暴的因果链。他预先构拟了遭遇星期五的文本,生怕突兀,所以造一个梦境为因,实际遭遇为果,反而愈发显出情节架构的刻意性。因为十八世纪的笛福还不熟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战略。在鲁滨孙当真遇到星期五后,笛福或许是觉出了这种刻意性,他没有让鲁滨孙把星期五带到城堡里,而是带到石洞里,并且借鲁滨孙之口解释说:“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有意不让自己的梦应验不爽,因为在梦里,他是跑到我城堡外边的小树林里来藏身的。”但很多时候,笛福并没有这种难为情,他理所当然地就近设伏笔,甚至很多时候连伏笔也算不上,根本就是事到临头的简单预报,冒冒失失却有着创世纪的底气。笛福借的正是神圣启示的特权,赋予鲁滨孙的也是潜心修行、倾听彼岸才有的荣耀。

鲁滨孙的想象力蓬勃旺健,这是论家们公认的。当我们还原鲁滨孙孤身在荒岛静谧思索的景况,正是其想象的意识喷涌蔓延,将整个岛屿环境囊括其中,而小说叙述的增殖也是通过其想象完成的。比如看到失事船只的时候,鲁滨孙陷入了狂想,“假如他们看见这个岛(我不得不假定他们并没看见),我想他们必然设法利用小船向岸上逃生,可是他们却鸣枪求救,如我所想,尤其他们看到我的火光之后,这件事,使我不禁产生种种想法。首先,我猜想……一会儿我又猜想……一会我又猜想……”鲁滨孙通过猜想制造出多个潜伏于意识的平行宇宙,所谓处于“叠加态”的多个可能世界。最终鲁滨孙表示,所有这些想法,至多不过是他个人的猜测罢了,经由叙述人的持续观察和记录,把多个可能世界“坍缩”成一个稳固的虚构世界。如此看来,整个荒岛都是鲁滨孙意识上的布景,从海难到求生到解救星期五,都是在捕捉天意的基础上幻化出的修行戏剧。毕竟真正的修行还是意识上的谦卑,静默和捕捉。此种意识的演绎法,在戈尔丁《品彻·马丁》的创作中越发提纯发旺。只不过戈尔丁借人濒死中的意识狂想,状写以龙虾大钳(品彻,pincher)扼住死神的喉咙以求得个体生存的强执状态,马丁的求生意识缀连着他生前种种的恶,也照应其当下的执迷。他拒绝被救赎,上帝问他信仰什么,他答曰只信仰自己的生命。对比马丁所受的天谴—对自我的执迷,鲁滨孙所做的是聆听天意,并将自己融入上帝。

因此鲁滨孙三部曲出现了叙述上的转变,前两部的场景和影像在第三部中消失了,代之以非人格化的声音。当天主教开始用造像去吸引教徒的时候,新教却以捣毁圣像为主张,重新效仿犹太教对可视图像的禁忌。笛福在这一点上,体现出纯净的新教特征。

米歇尔·图尼埃曾重述鲁滨孙的故事,标题为“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小说中两个细节可作鲁滨孙修行历程的注解。

其一:

在烂泥坑里,他的身体沉没下去,浑身上下裹在湿软发热的泥浆之中,因失去重量而得到解脱。但这样一来,水中有害健康的毒性挥发物使他神志混浑不清了……他依附于土地的各种联系全部解除了,沉陷在一种痴呆麻木的梦幻中,头脑只有零星片段的记忆流过,这些回溯到过去岁月的记忆在静止不动的、树叶交错的天空中飞舞。他回想起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偷偷躲在他父亲大批囤积毛织品和棉织品的阴暗仓库深处那些阒无声息的时刻。

“烂泥坑”的隐喻—“神志混浑不清”—“痴呆麻木的梦幻”—父亲的阴暗仓库。好比伊甸园的初祖,中产生活的鲁滨孙,昏聩无知的石头和动物。

其二:

它们被认知,被品尝,被感到重量,甚至被烘烤,被刮平,被弯曲等等,而不必非有那个认知、品尝、感受重量、烘烤等等的我存在不可……我对于某一对象具有的意识在认识的初发状态下,我的意识就是这个对象本身,所以对象被认识、被感觉到了等等,而无需任何人去认识、感觉到等等……这个形象的说法不如换成另一个形象说法为好:自身发出磷光的对象,根本不需要光源从外部把它照亮……也许应该把我压缩成为那种内在的磷光状态才行,它会使每一种东西都被认知,不需要任何有意识地去认知的人,不需要任何有意识的人……啊,又微妙又单纯的平衡,多么不稳定,多么脆弱,多么珍奇!

“磷光”的隐喻。泯灭主客二元的对立,将虚妄的自我压缩进整个自然。

因此,以烂泥坑为始,以磷光为终。唯有拥有过自由再交出自由才是真正的信仰。识得执迷的自我只是一场虚妄,识得手中握有的珍宝终将逝去,就懂得泯灭自我。好比水融入水,书隐入书,光返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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