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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荣或枯皆野草的京都

2017-05-20姜建强

书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神社京都

姜建强

京都如何定义?

确实,还真的不好定义。

因为对京都的任何定义,终将还原成一个被定义的京都。

而一旦落入被定义的京都这个定义的怪圈,京都就不再是宗教的而是文学的,京都就不再是真理的而是谬误的,京都就不再是神圣的而是世俗的。

所以,当京都出生的建筑美学家井上章一,在二○一五年出版《京都嫌弃》,说京都人瞧不起洛中人,洛中人又瞧不起洛外人。这种智慧的不被定义的京都所框定的“鄙视链”的表述,是这本书畅销的一个主因。

京都大学教授,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山中伸弥,叙说自己在接到受奖通知的时候,正在家里修理洗衣机。而当时担任文部科学相的田中真纪子在电话里说,你别修了,送一台洗衣机给你,则遭致了相当的反对声音。这种反对声音说田中真纪子破坏了京都人“有趣的无粹”。什么是京都人“有趣的无粹”?不就是人醒时分所表示的惊讶:僧侣们披着袈裟,坐在了花街茶屋的舞妓身边,调情戏趣。这里,披着袈裟的僧侣,是否就是“有趣的无粹”?

一个怨灵,在古都平安京游荡。

它漂漂然于黄昏的魔都,透出古意和神秘。

抬头望去,是多少年前的长圆形的月亮,陈旧而迷糊。周围是没有时间性和季节性的月色。青霜溶溶。白而冷。

日本四百年的平安时代,弥漫着浮华的清香,散发着绚烂的色彩。那《源氏物语》里的红尘恋歌,那《枕草子》里的清新暗影,迷醉了多少人。但是在另一端,奈良和京都的鬼魅幽影,也为日本的平安时代抹上了神秘的一笔。有着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平安京,原来是一座人妖鬼怪,幽灵冤魂共存的都市。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就是那个时候鬼魅幽影的再现。正对着皇居朱雀大路,并作为京城颜面的罗生门,则有一只蟋蟀蹲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子上”。仅这点而言就够凄凉的了。但现在还成了“无主尸体”的集散地。所以一到夕阳西下,便阴森可怖。还有谁会来这荒凄之地呢?但有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婆子爬在尸体堆里,正在拔一具女尸的长长的黑发。太毛骨悚然啦。老婆子在一位穷大汉道德怒气的威逼下,道出实情:用死人的头发做假发。不然,我会饿死。穷大汉一听这话,便将怒气转化为失望。老婆子又乘势像蛤蟆似的动着嘴巴:原本这位死者,活着的时候,也是用蛇肉冒充鱼干卖给兵营的。不这样的话,她也会饿死。她最后是死于瘟疫。最后,穷大汉惊人的举动是剥去老婆子的衣着,并学语对老婆子说,不然的话我也会饿死。

老婆子只能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火把,爬到楼梯口,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但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谁也不知道穷大汉“到哪里去了”。

谁能想象,这就是当年平安京的善恶一念间。

但同样是在魔都黄昏的平安京,清少纳言在玩什么呢?这位宫廷美女正在玩“还有很长路要走”的文字游戏:

一千天节欲的第一天。

一个人开始编织衣上的绳结。

一位前往陆奥的旅行者刚经过大阪。

一个新生的婴孩要长大成人。

一个人刚开始读大智慧经。

一个人进山刚开始十二年的隐修。

而身世朦胧不清的小野小町,这位以美貌和偷情著称的宫廷侍女,则感叹在京城的红颜易逝。在一二○○年编撰的《无名草子》里,说这位老迈的小町变成了一个丑婆子,继而发狂最后化为亡灵在夜间游荡。而《卒塔婆小町》则将这个亡灵构造成在古都上空飘荡的怨灵。白而冷是自然的。

毫无疑问,京都的记忆是平安京。平安京的意象是千年古都。这是一般思路。那一定是王朝文化了,那一定是日式的古寺青灯了。但问题是现在的京都市街中,没有一处是平安京时代的遗存物。即便是天皇的住所京都御所,与原本的内里相比,也有位置上和规模上的差异。可以说,在地面上可见的平安京建筑,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但即便是荡然无存,我们仍然能感受到千年古都的历史气息。

历史在七九四年(延历十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定格—平安迁都。

七九六年元旦。恒武天皇,这位饱受怨灵纠缠的日本第五十代天皇,端坐于大极殿中央的高御座上,首次接受了群臣朝贺。以此为开端,这一年的元旦被视为平安京的开始。

从长冈京到平安京。

沉沉的黑夜尸骨遍野。

历史在暗黑处寻找逻辑。

宗教在暗黑处呼唤生灵。

此时,一种声音为京都的空寂增添了情趣。一种古朴、纯熟的敲钵声。原来,那是空也堂的和尚一边念佛一边敲钵,托钵行进在寒夜的小路上。这位和尚也就叫寒僧。“当—”地敲一记托钵。钵声击向冻僵的寒夜,毫无余韵地转瞬即逝。

念佛与敲钵。想起古来的京都将东北方位视为“鬼门”。正相反的西南方位是“里鬼门”。鬼要来,当然没有好事。所以要避開,要阻止。但如何避开,如何阻止呢?在这方面,日本人有他们自己的做法,虽然“鬼门”这个概念来自于中国古典《山海经》。

现在京都的原型是平安京。那个时候,对怨灵十分敏感的恒武天皇,将位于平安京鬼门的比睿山,送给从唐归来的留学僧最澄,要他在山上建延历寺。一旦京城内有灾事发生,这个寺的作用就是调伏恶鬼。这也是说,这延历寺是封堵鬼神的第一大门。而第二大门则是在比睿山上建造的守护神—日吉大社。第三大门是在鬼门轴上的四明岳。这个四明岳的“四明”就是道教封杀恶鬼的神。这样看,延历寺→佛教/日吉大社→神道/四明岳→道教。三股力量齐发封堵平安京的鬼。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天皇居住的京都御所的鬼门轴上,有幸神社和赤山禅院作为封堵鬼门的配置。当然,在这条鬼门轴上还配置了其他一些社寺。如狸谷不动院、上贺茂神社、下鸭神社、吉田神社、崇导神社、上御灵神社等。而在西南轴上的里鬼门,则有大原野神社和壬生寺的配置。从历史和文化传统看,鬼门的吉田神社和里鬼门的壬生寺,在每年的节分期间,还举行撒豆的祭祀活动。这个活动高呼的一个口号就是“鬼外/福内”,也就是驱鬼招福。这个驱鬼与招福的图式,实际上就是日本人精神在圣域与俗域的对峙。但这个对峙,则又不是野蛮的火与血的对峙,而是共生的镇魂式的对峙。现在看来,恰恰是在这个点上,京都显现出了最大的宗教魅力和文化魅力。我们再看一下图式:

从东北到西南鬼门轴的两端是鬼门—里鬼门。

在这条鬼门轴上的社寺有:

日吉大社→四明岳→元三大师御庙→延历寺→崇导神社→狸谷不动院→赤山禅院→吉田神社→上贺茂神社→下鸭神社→幸神社→上御灵神社→壬生寺。

令人生趣的是在这条京都鬼门轴线上,还隐藏了一个难以图解的庭园之谜。

鬼门的一边有修学院离宫。里鬼门的一边有桂离宫。

而修学院离宫、桂离宫则是日本庭园的双璧。诡秘的是在这条鬼门轴上,还有德川幕府在京都的居城—二条城。这里的图式是:

修学院离宫→京都御所的中枢·仙洞御所/二条城→桂离宫。

修学院离宫的建造是在一六五五年至一六六一年。仙洞御所建造是在一六二七年。桂离宫建造是在一六一五年至一六六二年。基本都在同期建造。是单纯的偶然吗?建造修学院离宫的是后水尾天皇。他是创建桂离宫的八条宫智仁亲王的外孙。他们二位都是被江户幕府压迫得最为厉害的人物,也是最为凄凉的人物。那么,凄凉与京都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川端康成用另一种语言,说出了京都惊颤的凄凉。他说京都的黄昏,让人想起乐陶家长次郎夕暮茶碗的色调。这红中带黄的彩釉,的确是打动人心的日本色。而飘浮在寂寞冷清荒野村落的京都暮空,则令人想起画家坂本繁二郎的画。京都惊颤的凄凉,好像就是属于长次郎和坂本繁二郎的。或者说长次郎和坂本繁二郎则是京都惊颤凄凉中的一个血色黄昏。

当然,还有攀登上位于京都东北方位的比睿山的体验。狭小的庭院对面是一片杉林。漫不经心地看着四周,突然发现透过大杉树的缝隙,能看见远处闪闪的亮光。登山者便立刻意识到那是琵琶湖。这时,从空荡的屋子一角传来了咏经声。远远地听去,比猫头鹰的声音还要凄凉。

当然,京都还是一个极小思想运动的实验室。

从京都乘坐JR东海道线快速十四分钟,就到了山崎站。

秒喜庵待庵。千利休与丰臣秀吉对决的空间。

为秀吉建造待庵。那是一五八二年的事情。点前座和客座,各一帖大小的空间。极小的茶室。

利休把茶室的入口,设计得非常矮小。就像川舟的入口,仅有六十六公分见方。只有躬身弯腰,才能进去。带刀的武士,只有解下腰刀,才能进去。就这样,利休半强制性地顺势解除了武士们的武装。这在日本是件非常大的事情。

刀是武士的魂。不管在何时何地何故,随时拔刀杀人,是武士的使命。早上睁眼想到死,晚上闭眼想到死,对死的觉悟是武士生活的全部。政治,就是依据武力来运营的。所以,秀吉杀了自己的后继者丰臣秀次,而且杀得那么残酷。所以,秀吉每次在飞云阁入浴的时候,都有严密的警卫,就怕刺客拔刀暗杀。已经习惯了在怨恨和杀意中生活的武士,利休却要他们放下屠刀,徒手进茶室。他们的不安,是可以想象的。这种不安,既有杀与被杀的生理上的不安,又有身份一下被拉平的心理上的不安。

不带刀的大名,舍弃杀意的武士,都在“一期一会”的主客互动之间,抹去了世俗性,进入到一个次元世界。秀吉,当然不高兴。要他放下刀,要他和利休一样,以同样的姿势钻进六十六公分的待庵入口,秀吉当然有生理和心理上的不安和骚动。因为这个命运共同体对他来说,有矮小他的嫌疑。

把纷杂集束成单一,把大浓缩成小,这是日本美意识的极致。利休的茶室其实也是“极小”思想运动的实验室。从这里派生出极小的露地,极小的入口,极小的茶具,极小的插花,极小的怀石料理。利休鲜明地意识到了这种“极小”所带来的物理之力。用仅有的动作,仅有的文字,仅有的味道,仅有的物品,表现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在宽广的画面上,仅用一笔表现杂多。这种描写部分的极小倾向,世界少见。语言世界也是。和歌、连歌、俳句等,都属世界最小的、最短的诗。成熟即缩小。美的就是小的。这是日本人的得意之处。日本科技及工业生产极点的发端,就是源于安土桃山时代利休在京都主导的“极小美意识”。

利休死后,他的儿子少庵和其孙子宗旦再兴了千家。宗旦有四个儿子,二男宗守再兴武者小路千家。三男宗左再兴表千家。四男宗室再兴里千家。其中表千家被认为是利休的直系,日本茶道的本流。

表千家的茶室叫不审庵。这个名称的由来是利休最为倾倒的古溪和尚的汉诗“不审花开今日春”。

里千家的茶室叫今日庵。与待庵一样,仅仅只有二帖的极小茶室。

武者小路千家茶室叫官休庵。

待庵→不审庵—今日庵—官休庵。

不审庵和今日庵,现位于京都市上京区小川通寺之内。

官休庵,现位于京都市上京区武者小路通。

寂茶是奢侈的极致。当然,也是京都的极致。

出生在東京日本桥的谷崎润一郎,关东大地震后举家逃往关西定居京都。

这位唯美大师厉害之处在于听出了大阪的三弦更加清脆洪亮,极少京味三弦那种“嘣嘣嘣”的郁闷且钝缓的音色。他说他曾经邂逅一位祇园名姬,看见她在雪夜的凛凛寒气中瑟瑟发抖着,不时悄悄地用绉绸衣角擦去清泪。我依稀可见那握着衣角的细笋般指尖的洁白。这个洁白令我在夜裘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在谷崎润一郎的眼里,京都美人华容月貌的图式为:

京都美人—清幽小庵—绉绸—雪白肌肤—香绫泪—脂粉—裙边—紫色—灰紫色—茶室—孤寂—茶釜之音—炭香—熏香—一株山茶花。

确实,京都美人和服背后那坚固的鼓结,常令男人乱解一气。转眼间腰带扣被解开,腰带发出轻微的响声,迅速向前弹开。这时,腰带仿佛是自动松开似的,预示着一种复杂的不可收拾的乱暴的开端。在肉体和罪恶之间,竟然存在着如此美妙而精致的呼应,这也是从京都美人开始的。可能也是来自于这方面的诱惑,正宗的“江户子”最后的埋身之地都选择在京都。如谷崎润一郎是在京都幽静的山林鹿谷的法然院建墓。而大正和昭和时期的著名歌人吉井勇,把整个日本国土都踏遍了,最后还是落籍于京都仙逝。当然,临终前的谷崎润一郎唯一的感叹就是京都的夏日,不见了流萤飞舞;京都的秋日,不见了静聆松虫。

是不是由于京都的美女多,所以诡秘的杀人事件也多?山村美纱,这位一九三一年出生于京都,一九九六年突然死于东京帝国大饭店的日本推理女王,终其一生就是写京都的杀人事件。如《京都西阵杀人事件》《京都紫野杀人事件》《琵琶湖别庄杀人事件》《小京都连续杀人事件》《京都不伦旅行杀人事件》《京都祭祀的死人》《京都杀人地图》。见血但不血腥,恐怖但不战栗。这位“杀人高手”是在亵渎古都还是在造神京女?一直争议不休。但京都也因为有了她的“杀人事件”多了一层不可思议,则是不争的事实。

酒井顺子,这位说过美丽能干的女人不结婚就是“败犬”,平庸无能的女人只要生孩子就是“胜犬”的日本人气作家,在前几年写《都与京》。她说听京都人讲话,会发现他们有一种暗酸的心理在发酵。她举例说,看见朋友奇怪的发型,东京人会说:那个发型真奇怪。而京都人可能会说:哇,真是好摩登的发型啊。应该配上比较特别款式的衣服吧。话虽不难听也不乏优雅,但语感的言外之意是你的发型与你现在的衣着完全不配。这就是京都人的含蓄与暗酸,这就是京都人的表里与表外。

这就令人想起司马辽太郎说过的一个故事。在日本历史上,敢于公开戏弄织田信长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京都出身的伙夫坪内某。坪内某在奉侍织田信长之前是三好的厨师长。三好是战国末期占领京都的大名。坪内通晓室町风格的繁文缛节,在当时的日本,被公认为首屈一指的名厨。信长打败三好后,这位厨师长做了俘虏。织田家的火头军市原五右卫门觉得很可惜,便献策让坪内负责信长的伙食。信长是个对饮食不大用心的人,他似乎并不看重坪内这个人。信长说,姑且答应下来,只是有一条,如果不好吃,就杀掉。

坪内做的第一餐是晚餐。信长食罢大怒。说:这种淡而无味的东西,怎能下咽?杀。坪内则不惊不慌,请求再给一次机会,再做一回早餐。要是不合将军的口味,自己就切腹自杀。信长勉强答应了。翌日早饭,信长吃得心满意足。随即下诏奉坪内为御家人。事后,坪内对同行说:这是预料之中的事。第一次做的饭菜是京都风味,不合信长公的口味。第二次那是乡间风味。是用咸醋梅子当佐料配制而成。信长生长在鲜鱼肥鸡用酱油一锅煮的口味浓重的地带,这一点坪内比谁都清楚。而他第一次奉膳时故意献上味道清淡的京都菜。

坪内是京都人,其中包含着痛快淋漓的批判意味。这和后来的千利休对秀吉的态度有些相似。不过千利休因为做得太过分而被杀头。坪内却恰到好处,得以幸免。倘若再向前走出半步,就会掉脑袋。这是他的本事。司马辽太郎曾如此说。

這里显现出的一个问题是:坪内的做法就是典型京都人的做法吗?有京都人这样说:不。坪内还是个修行不足的京都人。真正的京都人会更厉害。怎么个厉害呢?按照这个人的说法,真正的京都人在第二次供奉饭菜之后,会带着惶恐的语气说:实在对不起,这第二次的味道之所以好吃,是小生得到了您的指点又学了一次做菜。这真叫人高兴。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位京都人说:这就是京都人的厉害了。越是表扬对方,就越是把对方推到了土包子的分上,越是使自己得以保全。坪内尚未到达这个水平。从这一点上说,坪内也是个土包子。司马辽太郎就此点评说,按照这个标准,千休利也是个修行不到家的土包子了。

如果说千利休也是个修行不到家的土包子的话,那么,今天的京都人又如何呢?京都人自己说只要是给人指路就犯愁。为什么犯愁呢?因为京都人不爱说东南西北,只说上、下、进入。游客听了当然是云里雾里。其实,上就是北,下就是南,进入就是朝东西方向前进的意思。还有,京都人听到动漫里的京都方言就来气。许多外地人认为京都人说话喜欢在结尾加“どすえ”,但京都女孩说,那种说话方式估计也就是京都的舞妓会用吧。还有就是拼命模仿京都腔的外地游客们。这样说,京都人还是土包子吗?

在日本人的眼里,京都的金阁寺是天底下最美的东西。

她是朝霞,她是夕阳,她是月亮,她是星辰,她是春雨,她是秋风,她是夏露,她是冬雪,她是澄明,她是寂静。总之,她是一切美的集合和化身。但在三岛由纪夫的眼里,最高的美,最顶级的美,是寂灭,是夭折,是毁坏,是绝望,是自戕。于是,金阁寺在一场人为的大火中,化作了灰烬。一九五○年七月二日凌晨,住在金阁的小和尚放火烧了金阁。在警察的调查中,小和尚说出了震惊列岛的放火动机:对美的妒忌。事件六年后,三岛由纪夫写出轰动一时的小说《金阁寺》。

美能引起妒忌。这个妒忌只能用火焰加以消解?

小说里的“我”,是个结巴者,是个丑陋者,是个贫穷者。

风俗场所里的风俗女鞠子。她的乳房,在“我”的面前渗出了汗珠。“我”战战兢兢地用指头触摸它。

“这,很好玩吗?”鞠子问。

她说着挺起身子,凝视着自己的乳房,轻轻地摇了摇。一只苍蝇,正好落在她的乳房上。

乳房是美的吗?但为什么又招徕苍蝇?“我”不明白。就像自己是个结巴者,但为什么看到金阁,就有一种莫名的涌动?它是美的吗?是的。它的美是无与伦比的,是灿烂辉煌的。但既然是美的,又为什么总是虚幻的?晃动的?莫非这就是美的结构?莫非金阁的美就是用飘动的风、流淌的水和炽热的火建构的?这就像眼前鞠子的肉体与舞鹤湾的夕阳,怎么看都是虚幻的、易变的一样。但在“我”的眼前,这些既是充满诱惑的鲜果又是深不可测的墓穴。但这个金阁的美,这个女人乳房的美,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不分亲疏,逢者便杀。

《临济录》示众章最著名一节开首的一行是这样写的。

只见滚滚的浓烟和冲天的焰火。树丛间飞舞着无数的火星,金阁上空就像撒满了金砂子。

“我”盘腿而坐。久久地眺望这番景象。

“我”想:还是活下去吧。

京都因为有了金阁,更因为有了炎上的金阁,京都才显现出另一种姿态:

“人类容易毁灭的形象,反而浮现出永生的幻想,而金阁坚固的美,却反而露出了毁灭的可能性。像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根绝的,而像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可能消灭的。”这就是三岛在《金阁寺》小说中所要告诉人们的寂灭哲学。

一切春心与春花都将成灰。生命也只不过是一种浮华,一种迷醉。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夭折的美学”。这就像能剧《弱法师》里的俊德丸,他虽然双目失明,但还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夕阳幻影也随难波海起舞。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俊德丸看到了日落时分面向极乐净土冥想中的景色。

这也是酒井顺子写《紫式部的欲望》所要表达的意思。酒井顺子说,千年《源氏物语》之所以经久不衰,是因为人们永远能够从这部作品当中得到暗示。什么暗示呢?披着长长的黑发,在厚重的宫廷礼服包裹之下,紫式部的内心深处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欲望?原来,在她看来《源氏物语》中隐藏着太多的暗示,她想循着这些暗示,将紫式部的欲望一一拨开,还原一个真实的《源氏物语》和紫式部。比如,《源氏物语》中有一段光源氏将夕颜从家中拐骗到一座荒宅去幽会的情节。酒井顺子说,读到这里“我”不禁怦然心动。因为从夕颜身上,“我”读到了紫式部心中隐秘的独白:像光源氏这样身份高贵又相貌堂堂的人,就算被他拐走也心甘情愿。

这就如同金阁被火炎也心甘情愿?或者,“我”被金阁炎上也心甘情愿?

这里,光源氏就是三岛笔下的“我”?

“我”烧毁了金阁。光源氏杀死了夕颜的处女性。

无疑,都属夭折的美学。

一五六三年赴日的葡萄牙传教士路易斯·佛洛伊斯在《日欧文化比较》中说,在我们的国家是我们付钱给清扫粪尿的人,而日本则用米和钱购买粪尿。京都当时就成了世界上最干净的城市。将城市的粪尿作为化肥用于近郊农村,实现了循环利用和生态系统的维持。

一五八六年,织田信长在足利义昭的伴随下上京。信长对京都的统治虽然长达十五年,但因为本人各地征战,所以实际在京时日总计只有八百天。信长的时代,各地修建南蛮寺(基督教教堂的俗称)。现在京都还有几处当时建造的教堂,其中最出名的就是一五七七年完工的位于室町路与新町路之间的中京区姥柳町的教堂。京都真正的复兴是在丰臣秀吉的时代。十七世纪九十年代,在这座大都市中,几乎没有一座房屋不在制作或出售某种东西。

据史书记载,一六八五年的这座城市里有:五十一位医生,四十一位作家,十六位绘画和书法专家,一百二十五位茶道、插花、能剧和围棋、将棋等方面的大师。在十七世纪的后期,据说有七百三十九位俳谐教师在京都授业。这个国家当时最具影响力的一些儒学学者在这里办学。如山崎暗斋、伊藤仁斋。特别是商人的儿子伊藤仁斋,他先见之明地宣告了一个未来日本文治社会的到来:武士并不具有道德上的優越和因为这个优越而来的统治权力。

在京都,职人不叫师,而是叫“屋”。如漆器者不叫涂师而叫涂师屋。涂师职人的徒弟不叫丁稚(でっち),而是叫作纳入尊重之念的弟子。前者是纯粹的劳动者,后者是纯粹的职人。代表京都的传统工艺如京扇子、京佛坛、西阵织、友禅等,其工序都不是一下子能完成的。如活跃于江户元禄年间的宫崎友禅齐,开始手描友禅染,在当时就有十五到二十道的工序。诸如意匠的工序,选择布料的工程,绘画的工序,糨糊固定的工程,涂染料的工程等。这也是京都老铺企业多,且能延续下来的一个原因。二○一○年的帝国数据表明:一百年以上的老铺京都有一千零二十三社。其中有创业一千年以上的企业。如京都市下京区的田中伊雅佛具店,其创业是在八八五至八八九年间。这家有一千一百三十年历史的名店,至今还在为日本佛教各总本山提供佛像和佛具。再如京都糕点的代表和菓子,创业于一○○○年的“一和”(一文字屋和辅)最为有名。“あぶり餅”是其名物。以消除病灾为主趣的今宫神社东门前,就有“一和”店。京都老铺的三大旅馆是柊家、炭屋和俵屋。柊家旅馆有二百年的历史。初代是西村庄五郎。离开家乡福井县闯京都创业,在现在的麩屋町姉小路住下。这是一八一八年的事。被世界文化遗产登录的上贺茂神社和下鸭神社,均位于京都的市街中,但神社里有人不能踏进的原始森林。这种近距离的与自然共生,世界少见。

就此,著名作家水上勉对京都印象作了这样的描绘:

格子门紧闭,房檐低矮的房屋/戴夹鼻墨镜的老匠人/领子上搭着手绢的老婆婆/很不显眼的各类招牌。

在格子门紧闭的房屋,完全搞不清是在造什么,卖什么。要么是一个戴夹鼻眼镜的老匠人,正在那里打磨刨子,要么是一个领子上搭着手绢的老婆婆,在用炭火烘烤年糕片。而这些店铺,有可能就是应仁年间(1467-1469)的。不论是木梳、扇子,还是冲澡用的木桶,厨房用具,乃至化妆品,都是在这些阴暗的店铺里,凭着手工制造出来的。活计一般是顾客一年前就预订的。这座古都只适合茫然地信步溜达。要是碰上了什么中意的东西,也可以不厌其烦地细细看个够。这时从地下还会传来一种奇妙的声音。

所以水上勉说:“宁静的京都就是建立在匠人和主顾之间的这种持续不断的关系上的。”

大原寂光院的参道,夏绿秋红。

当年圣德太子为了祭祀用明天皇而修建的寂光院,终日被树木的阴影所笼罩,连蝉声也像发丧似的阴郁落寂。与京都的嵯峨相比,这里寒冷阴森。冬天的大雪积得很深。

大原寂光院,《平家物语》里最具悲剧性的一幕在这里上演。日本精神的“古层”,或许就深埋在这里。平清盛的女儿,安德天皇的母亲建礼门院德子,最终于一一八五年五月削发出家,独身寂光院。一门亲人自殉投海。自己像朝露一般的性命,虽然苟延至今,但无法忍住伤心之泪。野寺的晚钟,声声悲凄,秋暮的冷雨,滴滴肃杀。花香随秋风飘散,月影为乌云遮掩。唯有应时的秋虫,从满岩青苔处,传来唧唧叫声。悲凉透岩石。

《平家物语》最后的灌顶卷,写后白河法皇去寂光院看望德子,读来令人拭泪悲凉。春花已随风飘散,秋月被密云掩遮,一切的琼楼金殿,一切的绫罗锦绣,都如失巢之鸟,离渊之鱼,一去永不归。这位天皇母后,抛弃尘世,寻入空门,在茅屋苔深的庵室里,度日寄思。法皇面对这位黑衣女尼,不无伤感地说:人世无常本是自然,不足为奇。但见你如此情形,实在不胜可怜。况天界之人亦有无衰之悲,人世更是难免。这位天皇之母答道:人世间的爱别离苦,怨憎情仇,都让我尝尽了。四苦八苦,皆集于一身。

说罢,泪沾衣袖。此时传来寂光院的钟声。沉沉的、重重的钟声。夕阳已经西下。虽然难分难舍,也只能忍泪起驾回宫了。德子女尼这时愈加泪如泉涌,目送法皇远去。此刻忽闻杜鹃哀啼,于是作歌道:杜鹃声里应含泪/浮生坎坷泪不尽。一个是法皇,一个是天皇母后。双双凄凄,凄凄双双。曾经有过的荣华,曾经有过的春梦,如今就像祇园精舍的钟声,述说着人世间的无常。

或许由此故,京都之所以被人百年追忆千年迷恋,恐怕就在于多少年后由脑海里突的闪迸而出的因人而异的特定景致吧。多少年后,你可以忘记去祇园坐什么车,你可以忘记清水寺建造于哪一年,你可以忘记金阁寺当初是谁的私家花园,你可以忘记在哲学小道上留下了谁的思考足迹,你可以忘记天龙寺是为谁镇魂的,你可以忘记嵯峨野那迷人的秋冬景色,甚至你可以忘记圆山樱花岚山红叶的开败景色,但在你的脑海里一定有更加弥足珍贵的不同于他人的京都记忆。这是什么呢?这就是京都的气韵。是含蓄而暗酸的京都?是寂美而忧郁的京都?是空灵而凄凉的京都?是旧的发黄发霉的京都?是散发着木质味的京都?是在暮色下传出声声木屐的京都?或者是川端康成可以安然老去的京都?这就是各自品味、千人千面的京都气韵之美学。

川端康成在为东山魁夷的画集《京洛四季》所作的序文中,写了这么一句话:“看京都满眼泪。”為什么满眼泪呢?这位老人想到了什么呢?他没说。他是不是站在京都血色黄昏的街角上,望着西沉的夕阳,听着远处传来的凄楚的念经声,想起了自己写的《古都》里最后没有结果的结局:“千重子抓住红格子门,目送苗子远去。苗子没有回头。细小的雪花儿有些飘落在千重子的前发上,立刻消失了。大街还在沉睡中。”或者,想起了世的荣枯盛衰,人的爱别离苦?不得而知。

或许这个不得而知的“知”,恰恰就是京都的企业不管发展到如何规模,其本社是一定要设置在京都的一个最大的“知”。如任天堂、岛津制作所、村田制作所、京セラ、オムロン、ローム、ワコール、村田机械等。

日常器物上的侘寂与京都积淀的自然本质,这之间的浑然一体令人惊讶。如同太阳落下,山间昏暗起来,只剩下点点白花,显得有些惨淡。入夜,美月当空,一个人在深山郁郁而行,有时会看到栗子的外壳自动爆开,果实掉落地上。于是,我们终于听到了侘寂本身到底是种什么声音。

都知道花是非情物。但非情有时比有情更有情。问题是有情并不能引导人向上。

那么,京都呢?是有情物还是非情物?或者二者兼之?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深入化的一个结果就是:我们知道了京都的上贺茂神社与下鸭神社,两座神社南北相距三千米,各自镇守在贺茂川沿岸。无论岁月流长,那侘寂的身影依旧停驻在古老的石阶旁;我们知道了日本本无哲学家,却有一条被绿荫覆盖的细长的小路,被高规格地称为“哲学小道”;我们知道了京都葱菜的美味—酸茎菜/竹笋/圣护院白萝卜/壬生菜/桂瓜/七条的芹菜/九条的葱/鹿谷南瓜/崛川牛蒡;我们知道了每年五千五百多万的旅行者,他们都想品尝这些鲜美的葱菜。

这是否就是古钟楼上,夕阳月一弯,淡若清梦的京都?

这是否就是或荣或枯皆野草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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