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材料在当代摄影中说话
2017-05-20顾欣
顾欣
如今的摄影早已不是诞生时的原始概念了,摄影技术也已经经历了无数次革命性的升级和更新,它不再仅仅是一种观看的方式或是一种再现对象的方法,我们更将其视为一种认知的部署。艺术家能动地将不同的物质材料并置在一起创作的摄影作品,其艺术的力量开始从照片的表面转向材料自身的言说力,材料自身语言内蕴的呈现和张扬,直接成为作品所要表达的主题和思想,带给人们的思考更多。“让材料自己说话”的观念将会在当代摄影艺术作品中更多地呈现。
早在19世纪中叶,照相机的出现对专攻传统架上的画家们提出了颠覆性挑战。而今的摄影早已不是19世纪的概念了,摄影技术也已经经历了无数次革命性的升级和更新,它不再仅仅是一种观看的方式或是一种再现对象的方法,我们更将其视为一种认知的部署。时至今日,同时作为二度空间展现平台的摄影与绘画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归根到底实质是工具和材料的区别。
当我们谈及综合材料,第一反应可能是综合材料绘画,也有人称之为综合媒材绘画。在实践层面来说,也是当代很多艺术家首选的材料,比如在油画、装饰画、中国画等不同门类,融合成综合材料。在理论层面,很多艺术理论研究者的思考可能涉及综合材料本身作为材料语言应用于不同创造领域时的绘画语言和形式语言的表现形式,以及综合材料运用于不同领域时技法的总结。而对于摄影这个比较特殊的视觉艺术门类,有意識地将其与综合材料联系在一起的思考的,不论在艺术实践层面还是理论研究方面则相对要少得多。
近年来,从国内五大摄影节(草场地摄影季,平遥国际摄影大展,大理国际影会,连州国际摄影年展,丽水国际摄影节)我们可以看到绝大部分的摄影作品都是通过电脑和打印机输出的数字喷墨打印作品,极小一部分是手工制作的传统明胶银盐或者湿版材料,能够运用综合材料进行制作的作品是微乎其微。
曾念平先生曾将与影像关联的材料概括为三类:一是作为形式构成元素的材料,包括线条、色彩、影调、光学透视运动等;二是作为被摄对象的材料,包括所有自然界能被胶片所记录的物质;三是作为影像物质载体的材料。1这一界说囊括了摄影涉及的所有物质要素,不过涉及的都是与纯粹的摄影过程或摄影作品有关的物质元素。当我们将摄影与综合材料相提并论时,所指涉的其实更多的是影像之外的物质对于影像本身的介入。
作为视觉艺术形式之一的摄影,不论从其历史发展还是未来趋势看,其与综合材料之间一直存在着难分难解的关联。借助曾念平先生的分类说,我们可以把材料对摄影的介入理解为影像之外的材料与摄影关联材料之间的交融与对话。其路径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种。
材料对摄影形式构成的介入
1839年法国画家达盖尔发明摄影术后,摄影在模拟传统绘画风格和超越传统绘画的两股力量的较量下,也发展出很多种摄影流派。其中以复制现实为审美取向的摄影流派强调和忠实于拍摄者视角的选择、摄影设备“机械眼”的精确模写功能和光影的运用,单纯“摄”影,不假更多材料和手段的运用。而另外一些以强调主观表达的摄影流派则不限于“摄”影,而是大胆“造”相,如达达派摄影和超现实主义派的摄影家,就会在“摄”之外,再借助描绘、剪刀、浆糊、暗房技术等多种造型手段,按照主观设想对画面进行堆砌、拼凑和改组,通过夸张、变形、象征等手法的运用,“创造”出一种超现实的影像世界。这类摄影创作都可以看作材料在摄影形式构成上的介入,其思路基本上可看作绘画思路和摄影的结合。
这种介入路径下,最典型的就是现当代摄影中那些非单一成像在一张纸上的摄影作品,比如在摄影画面上进行粘贴和拼贴,或运用颜料添加绘画的作品,如大卫·霍克尼的《街景》和《椅子》用不同视角拍摄的事物局部到按照事物整体的样子进行还原式拼贴,西班牙的摄影家萝拉·迪普雷(Lola Dupré)的拼贴则是将图像切割成碎片之后通过拼贴进行的再造。意大利摄影师莫里吉奥·加林贝蒂(Maurizio Galimberti)则用多张宝丽来照片拼出来一幅幅独特的名人肖像作品,这些作品重新定义了人们对肖像摄影的常规看法。加林贝蒂刻意安排了每张局部特写图片在组合中的位置,其拼接手法有点类似于大卫·霍克尼的做法,不同之处在于霍克尼的图片与图片之间尽可能交叠衔接,以便让局部图片服从于静物完整的整体形象。而在加林贝蒂的作品中,局部图片之间互不交叠,并刻意留白,像马赛克一样整齐地排成矩阵。由于局部视角与整体透视之间差异造成的矛盾,使得局部图片的内容存在部分重复。对于每一位观者而言,加林贝蒂的这组人物肖像可谓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视觉体验。
材料在影像物质载体上的介入
在中国当代摄影界运用不同材料呈现作品的艺术家屈指可数,其中比较著名的几位艺术家是:王宁德、韩磊和邵文欢。王宁德的艺术实践一直着手于发掘摄影的核心基本要素:光,纸,材料,图像,以及“用光书写”的想法和本质。韩磊,他用光栅这种在20世纪90年代常用于中国日常家庭中风情画的传统材料,来制作女明星和他收藏的佚名女子肖像。光栅这种材料因为不同角度而展示的不同的图像,有点类似立体画。邵文欢原初专业则是绘画,他的摄影作品,是在古老的手工银盐涂布技术与当代的数字成像技术间穿梭,在客观记录与主观涂绘间重叠,他在摄影基底上施以各种涂绘、擦刮、蚀化等手法,借助这些语言所产生的丰富、微妙意蕴来传达他对当下和历史的种种认识。
一方面,材料在影像物质载体上的介入在早期古典摄影制作工艺中就存在了。如湿版火棉胶、水彩和盐纸印相、蛋白印相、碳素转移、铂/钯金印相、彩色树胶印相、化学制图成像法、铜凹版、彩色奶酪、蓝晒、范·戴克、明胶蚀刻、金色调铁银印相等早期不同的成像技术。这些物质材料的探索收获了艺术效果浓厚、风格独特的影像,但由于制作工艺和操作流程非常复杂,需要专门的场地空间、设备和化学药水,一般能够熟练操作的都是职业摄影师,随着技术的进步,传统技术和材料也退出市场,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
不过近年来,一些有经济实力和闲暇的摄影艺术家开始重拾古典摄影技术,大量购置西方的古法大画幅照相机镜头。由于很多材料买不到,只能自己手工配置,摄影家解决这一问题的过程本身就导致了摄影与多元材料结合的探索性尝试。此外,古法摄影毕竟不能完全效法古人,因此如何用老技术进行新创作也是一个需要重新思考的问题,摄影与综合材料的结合液成为寻找新灵感的一种方向。
另一方面,数码摄影技术突飞猛进,即便对于不会手动操作、不了解成像原理的非专业人士都可以用数字照相机的全自动摄影模式完成拍摄,并借助大众化的后期修图工具进行编辑,最后由一台数字相机连接上一台彩色喷墨打印机,便能简单地完成从前期拍摄到后期输出打印的完整过程。然而,数字摄影的便捷化和低门槛也使摄影的审美越来越趋向于大众审美的水平,沙龙摄影和唯美摄影风格的作品充斥在杂志、网页、微信群里。
在这种背景下,专业摄影艺术家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在超越大众审美的更高层次上重新思考——作为当代艺术形式之一的摄影如何展现摄影的前卫性、先锋精神和实验精神。而数码摄影不受制于传统感光材料的便捷性特别利于与自带实验精神的综合材料进行嫁接与整合,比如将数码摄影作品打印或喷绘在各种平面或立体介质上,等等,为当代摄影表达语言在形式上的创新提供无限多的可能性。
材料对影像本身的直接介入
这种介入方式与当代综合材料艺术的手法最为接近,即通过某种手段将真实材料和图像组合在一起。
最有代表性的如美国纽约艺术家米切尔·马普斯(Michael Mapes)是运用综合材料进行摄影创作的代表, 他解构成瘾,他以解构、建构的方式再现了一批17世纪荷兰大师的古典著名油画作品,然后通过摄影的方式翻拍下来,创造了一系列艺术拼图作品。他的作品理念是“将艺术穿上科学的外衣”——即在艺术创作中融入昆虫学与法医学的知识。这些作品远看像一幅大型马赛克作品,近看才发现精彩纷呈。马普斯将精力放在每个小零件上。构成作品的每块小零件包括许多普通廉价的医学材料,例如昆虫针、明胶胶囊、牙线、试管、标本袋、手术缝合线,结合带有个人DNA的头发、指纹和笔迹样本。除此之外还有摄影印刷品、玻璃瓶、验光镜片、油漆样品、橡皮泥、面料、放大镜盒、塑料标本袋、棉线等杂物照片、织物样品、照片、画植物标本、X射线照片、茶叶、烟草、咖啡、铸造树脂、黏土、线程、放大框、泡沫、玻璃小瓶、丙烯酸涂料、油漆样本、塑料样品袋、棉线、服装首饰、珠子等各种各样的小物件。作品中的图案有的是名画完整的原像,有些则是被裁切下来的部分图样。创作过程中,他先把照片解剖、区划,再利用上述材料的细微颜色差别,将这些零散的材料固定在木质框架内的板上,并嵌上玻璃,最终拼贴出这样的画面效果。他将所需材料用大头针以不同高低固定在板上,以此创造出一种三维立体空间感,且这些作品大多都十分对称。他将照片撕成碎片后放进玻璃容器里,透过大量重复裁切与拼组的方式将细碎的图片重新组合成一幅大图,组合成摄影作品。这样一幅作品往往由数千甚至数万枚碎片拼合而成,并呈现某种立体感。
材料对摄影语境的介入
20世纪下半叶,“让材料自己说话”的观念在艺术中几乎成了一种艺术家的自觉创作。前卫艺术用现成的生活用品在艺术与生产之间建起了一条通道。一些与影像有关的装置艺术借用这种创作思路通过装置构造一个主观语境,让其为照片言说。如装置摄影艺术是“场地+材料+情感”的综合展示艺术,可以在室内外短暂或长期陈列。装置摄影可以打破摄影、绘画、雕塑、建筑、音乐、诗歌等分隔的围墙屏障,大胆和任意运用一切所需要的任何艺术手段和材料,元素种类也越来越多。通过这样一种装置语境,图像有了超越本身的意义。
如中国美术学院的罗永进老师试图通过他的摄影装置作品《垣》与西安的文化遗产发生历史与艺术方面的关联。他从碑林博物馆的石碑中获取灵感,在这套作品中他对材料使用的开放程度可谓是超前卫的,他把拍摄的兵马俑肖像、佛像等照片经过黑白数字喷绘之后,覆盖于以传统手工拓印工艺创造的拓片之上,并将它们包裹在每一块古老砖块的表面,经过搭配组合之后建构出一道令人震撼的当代城墙,黑白城墙正在演示无声的历史故事。
再如笔者的摄影装置作品《如是我见》系列中,我把多年在全国各地拍摄的很有中国特色的宣传标语呈现在透明胶片上,置于国人的经典圆形黑框眼镜当中,仿佛是以国人的视角在观看标语。在中国,但凡有人的地方,总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宣传标语和口号。这些标语有的被小学生写在黑板报上,张贴在教室墙上;有的被粉刷在围墙上,包裹在灯柱上,打印在大型户外广告牌上;有的被做成横幅绑在樹上……或传播政策、国家精神,或普法,或起安全警示作用,或倡导道德风尚……具有非常明显的时代特征和行业特色,映照出社会各个层面的各种信息。在灯箱的背景下集中并置,清晰地呈现出来,让观众习以为常的标语有了另一番值得细细品读的意趣和兴味。在我的作品中材料的使用不仅仅是载体和媒介,而是成为承载着个人思想的主题。
艺术家能动地将不同的物质材料并置在一起创作的摄影作品,其艺术的力量开始从照片的表面转向材料自身的言说力,材料自身语言内蕴的呈现和张扬,直接成为作品所要表达的主题和思想,带给人们的思考更多。“让材料自己说话”的观念将会在当代摄影艺术作品中更多地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