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过土地和鲁班 廊桥才算立住了

吴颖雯

建一座木拱廊桥，一年半载，是村落里的大事。时至今日，寿宁县斜滩镇的村民依旧小心翼翼，秉着趋利避害的民间生存智慧与逻辑，认为如若没有经过土地和祖师爷的许可与庇护，这桥是建不成、立不得的。上喜梁时，他们心怀敬畏，仪式隆重，把廊桥的点滴信息一一报备神灵。

2017年农历2月25日卯时，我们抵达寿宁县斜滩镇的木拱廊桥之时，桥上早已灯火通明，人们有条不紊地穿梭其间。女人们安分地守在桥下，看着男人们将一筐筐祭品抬上廊桥，亢奋不已却又克止于礼。她们是这座桥的常客，平日里在桥下走走，问候工匠，关心造桥进度，送些点心，此时，却只能遵循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规矩，规避着这个“属于”男人的仪式。作为外来记录者的我们，则幸运得多，得到了可以上桥的默许，只是被叮嘱，不要说错话，站错地方，以免打扰了神灵，坏了规矩。

正在进行的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廊桥上喜梁仪式。上了梁，一座桥也就快要竣工了。

2016年9月，一根杉木从山里被庄重地请出来，成了喜梁，一直受到村民尊贵的礼遇——未曾落地，未有女人、小孩跨坐，时隔七个多月，它终于要被永久地供奉在桥头，受村民世代敬拜。

“上梁”是民间建房造桥一个传承已久的习俗，成书于明代万历年间的《鲁班经匠家镜》系统记录了“立木上梁仪式”——候吉日良辰，备五色钱、香花、灯烛、三牲等，匠师拜请三界地主、鲁班三郎等，以驱污秽，保建筑的永固、人们的富贵平安。

这个仪式中，祭祀的是鲁班先师和桥头土地爷。鲁班先师是木工的始祖，祭祀鲁班以答谢木作技艺的传承和他对廊桥兴建的庇护；而造桥大兴土木，属于土地爷的“管辖范围”，所以在廊桥兴建之初，人们即祭拜土地爷，告知兴建事宜，并借用桥头36丈土地，而今廊桥即将落成，人们感谢土地爷的慷慨借地，也祈求土地爷继续保管廊桥。

主墨师傅吴大根主持了上喜梁的仪式。这份主持工作，在传统木作中，是举足轻重且不可轻易尝试的，若非是有真正造桥技艺的师傅，则是僭越，也是胆大妄为之事。毕竟在这仪式上，不仅敬神，也驱鬼。神鬼的一请一送，需要师傅的魄力与威慑力。所有人在这场盛典中，恪守自己的职守与本分。师傅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民众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一切有条不紊，这种协调是人际间的合作，也是与神灵的契约。

吴大根秉香祭拜，娴熟地念着诗文与贺词，朴实无华的话语中，是对美好生活最直接的祈愿，求平安，求发展，求成才。一旁候着的众人紧盯着师傅的一举一动，生怕落下一句“好啊”的附和。一来一往的附和中，让这场本是庄严神秘的祭祀瞬间充满市井与人情味。

“鲁班子弟开金口，谁家用到金笔上，家家考上状元子，状元榜上年年都提名”——吴大根手捧几盒笔，虔诚地念道。这些被赋予“神力”的“金笔”，是人们从鲁班先师那收到的首次馈赠。上梁之后，有抛梁仪式。吴大根提着一桶“七宝”（豆、麻、麦等作物）利索地爬上了廊桥梁上，在一声声祝福下，七宝、铜币，还有寓意添丁的竹钉被不断洒下。人们一边“好啊”应和，一边兴奋地拉起衣摆，承接这从天而降的馈赠。

上梁仪式隆重，程序繁复，人们热情参与其中，帶着狂热的味道。即便在科技发达的今日，趋利避害的惯性依旧让人们对神明怀有敬畏之心。这种敬畏，这套完整的民间人神对话，使得人们严于律己地遵守着传承已久的习俗与规矩，并使得这片土地更具人情与感性。

上梁的祭品

桥上的香案，桥下的水流，朝向一致。纸伞，放在案上，烛光下显现出些许神秘和震慑，那是主墨师傅吴大根口中的“神”。神为天，在此以伞代天，即代神。案上除了寻常的水果、三牲、酒水之类，也摆着墨斗、曲尺等工具，它们被工匠视为与先师鲁班最直接的交流。八卦、镜子、雄鸡，这些民间巫术灵物，也是上梁仪式中的重要祭品。

倚靠在香案旁的竹子上，挂着一串八卦。八卦“坎北离南，震东兑西，不偏不倚列四方，阴阳两仪匀匀亭亭居中央”，人们期许它能镇宅除恶煞，大吉大利。仪式结束后，八卦将被赠予造桥师傅与廊桥董事，只有像他们这样足够“重量”的人，才敢带走这隐晦而功能强大的巫术灵器。镜子与八卦有异曲同工之妙用，在斜滩民居的大门口之上，总少不了它们。

雄鸡作为巫术灵器，与八卦图一样古老。雄鸡鸣啼在白昼交替之际，被认为是阴阳相隔的标志，阴阳学说又将世间万物纳入阴、阳两个彼此对立与消长的逻辑范围内，演化出“阳尊阴卑”的等级观念。雄鸡为阳，邪秽鬼魅为阴，以阳克阴，所以雄鸡被认为可以辟邪除恶。

上喜梁仪式

廊桥上梁仪式隆重，程序繁复，大致分为祭梁、上梁两大过程。人们并未给这些仪式细节命名，在他们眼中，这些『不可描述』的举动，共同构成了『祭梁』盛典。为了便于描述，我们参考房屋上梁仪式的名词，来一一呈现对应的步骤。

照梁

吴大根高举镜子，轮番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照。镜子照向东方，遇来青龙山，男性是传统的主事之人，是为龙；西方为麒麟山，可以送来银库；北方是八卦山，仙姑将为众人送子；南方是上京之路，期许可以当官当夫人。

祝梁

仪式的主角——喜梁被小心安置于香案前，披着喜庆的红布，并贴着“紫薇鸾驾”“ 罗天大进”的吉语。吴大根虔诚地念着贺词，赞美主梁的壮实，感念鲁班先师的庇护，祈愿廊桥的长久。

祭梁

吴大根划破鸡冠，以血滴在喜梁的左中右三处。雄鸡为阳，邪秽为阴，以阳克阴，而鸡冠血更是“丹者阳中之阳”，被期许辟邪除恶。随后，又将酒滴在喜梁左中右三处，再洒于喜梁前，以祈求天地各路祖先和鲁班先师保佑喜梁起升顺利，赐福于大众。

压梁

压梁的则是两把特制的法槌，两大袋“七宝”，依次被抬拉上屋顶，悬挂在喜梁的两端。法槌的用意是指喜梁被牢牢敲进凹槽内，牢固的桥许久不坏；而装着豆、谷、麦等谷物的七宝，是人们对丰年的期许。

上喜梁

师傅们利落地爬上了廊屋屋顶，从顶上悬下来的红布带，由护梁的两位廊桥董事系在了喜梁的两端。在众人协助下，喜梁放入了早已准备好的凹槽内，用梁帽敲紧，不费一钉一铆。随后，写着“壹富”“貳贵”等的“天长地久”（丈篙），也被横放在喜梁下面，希望丈篙能“辅助”喜梁 ，守护住廊桥。

大宴宾客

仪式结束时，有一场筹备多时，来者不拒的大宴。宴会间，廊桥师傅们接受着大伙的敬酒与感谢，觥筹交错，不断端上来的佳肴，承载的是斜滩人的热情，是千百年来民众对于造桥师傅的敬重。

抛梁

抛梁是整个仪式中最为热闹的。师傅登梁上，洒落七宝、铜币、竹钉等物，期许添丁发财、年年丰收。

梁上的吴大根，不小心撞翻了七宝。从天而降的“馈赠”，瞬间点爆了气氛，大家争先俯身拾起。一位阿姨兴奋地摊开双手，抑制不住笑地跟我们“炫耀”她的战利品。在这一刻，男女老少如同儿童般亢奋，“争抢”着，比较着，嬉笑着，热闹异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