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曼峨:布朗人的茶山“档案馆”
2017-05-19杨杨
杨杨
在探访布朗山的几个著名茶寨——老班章、新班章、班盆、老曼峨、贺开的三四天时间里,我突然对老曼峨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也许缘于那里正在扩建金碧辉煌的缅寺、新新旧旧的杆栏式建筑、高低起伏的迷宫式的街巷……更源于村寨四周一棵棵、一片片魔幻般的古老茶树,我当时虽然说不出那里究竟散发或飘逸着什么气息,但我的心灵从此被征服了,长时间顿足在那里,不想离去。
在中国古代的很多典籍里,都记载着布朗族的祖先是“濮人”,他们在与大自然亲密相处的日子里,发现了原始森林里的茶树,发现了茶树上那些叶片的神奇功效,于是把那些野性十足的茶树移植到村寨周围,让它们年年生长出鲜嫩的叶子,又让那些叶子在主人的双手、水火、空气和太阳的温度共同作用下,适时变成一种饮料,变成他们生命和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云南从此有了上千年的种茶史,布朗人也因此成为一个种茶的民族。
现在,云南茶山上年年祭拜的“茶祖”,就是一位名叫帕艾冷的布朗人先祖。而在云南20多个有布朗族聚居的县份中,只要有布朗族村寨出现的地方,周围就会有大片大片的古茶树林存在。这种现象被称之为“濮人种茶”,或“濮人遗种”。
那一天,我们从新班章驾车10余千米,风尘仆仆地来到老曼峨。我从车窗望出去,那个古老的村寨与其他村寨不同,不是栖息在半山腰上,而是蜗居在一个四面是山的不太规整的小盆地里,其中有一条小河从村寨的边上缓缓地流向东方。这条小河被当地人称之为“翁岗岗”河,四面的山分别被称为“拱拱山”“寨栓山”“依么依么山”和“各楞达帕山”。我无法破读这些山名的含义,但它们却让我想象力大为活跃,让我浮想联翩。这个地处布朗山深处的民族村寨,似乎就是一部可以触摸的马尔克斯笔下的《百年孤独》。
事实上,老曼峨的历史太神奇了,不僅是布朗山最大的布朗族村寨,而且也是布朗族最古老的村寨,它的历史非常久远,不是百年,而是千年。我们走近寨子,就可看见一座古老的缅寺,寺里有一块石碑,清晰而准确地揭示了这里的历史秘密——老曼峨建于傣历元年,也就是公元639年,那时正值大唐贞观年间,至今已有1370多年的历史了。此寺规模较大,金色耀眼,遗世独立,供养着32位僧人,其中最年长的僧人已过90岁。这在整个版纳地区是绝无仅有,影响颇大。寨子里还有一口千年老井,在我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午后的阳光让它显现出迷人的颜色,那是无限的时间赠与它的最珍贵影像。当时,几个布朗族工匠正在修补老井的石栏杆和地板,他们虔诚的劳动姿态和面部表情与这眼古井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神秘关系,虽然难以用语言表达,但我看到了这幅“画”最温暖、最朴实、最感人的部分。也可以说,井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人一生的知识,说起来很奇怪,那不过是一脑子关于井的记忆。
这些历史事实和景象在勐海乃至整个西双版纳地区,都是无出其右并让布朗人引以为傲的。因此,老曼峨也被人们视为布朗民族文化的活化石。
遥想在春秋战国时期,布朗人的祖先最初从楚国西南部沿长江而上,进入金沙江流域,最终迁徙而至云贵高原,成为云南最早的土著居民之一。当布朗人来到云南南部的山川之间,毫不犹疑地选择在这里安营扎寨,开山种茶,从游牧文明过渡到了农耕文明,又在多年之后,继续向四处拓展生存空间。布朗人所到之处就把茶种带到那里,在村寨四周种下。有了茶园,就有了祛病解毒的良药,就有了进一步生存发展的条件。人丁兴旺了,就选举头人,建立政权,兴建庙宇,过上了有组织有信仰的社会生活。在现在的布朗山上,仍有栽培型古茶园9500多亩,成片分布在老班章、新班章、老曼峨、坝卡竜和勐昂村一带,成为“濮人茶园”的历史见证。这些古茶树分布在茂密的森林里,而且都是普洱大叶茶种,它们被茶界统称为普遍意义上的“班章茶”,其共性是茶味“霸气”“厚重”“苦涩”;不同之处是它们在回甘生津、入口即“化”的时候,“化”的速度上略有差距,即老班章最快,新班章次之,老曼峨稍慢,且茶味偏苦,但在品饮一两分钟之后,将会获得一股较有力的回应,顿时感到喉咙甘甜清凉。许多茶商正是看上了这种苦茶的优势,把老曼峨的毛茶与其他地方的毛茶进行拼配,从而创造出一种口感和滋味更加丰富的普洱茶。
当然,老曼峨不仅有苦茶,还有甜茶,尤其有一种树龄在300年以上的“纯古树茶”,其茶味、茶气和喉韵的品位非同一般,让人一饮难忘。
我们在老曼峨的布朗人家不仅喝到了苦茶,还享受到了一种新鲜的青竹茶,即用新伐的竹筒盛上山泉,装入老黄片茶或干茶,然后放在火塘上煮沸,再倒入竹节杯中,就可慢慢品饮了。这种茶融茶香、竹香为一体,入口后醇厚温和、少苦少涩,甜丝丝的,余香绵绵不绝……那种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这种饮茶方式在布朗山延续了上千年,至今仍是他们招待贵客的保留节目。但这种饮茶方式必须具备两样东西,一是要有大叶种茶园,二是要有大龙竹,恰好布朗山的许多村寨都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所以这种饮茶方式也就伴随着布朗人的种茶历史而传承下来。除此之外,布朗人的饮茶方式还很多,比如说瓦片烤茶和瓦罐煮茶,通过烤煮出来的茶味,那应该是茶中之臻味吧?只可惜现今因为瓦片、瓦罐的缺失和烤煮程序的复杂,已经很难坚守下去了。
在老曼峨的茶山上,我还有幸看到了布朗人采茶的情景,这与我想象中的采茶方式完全不同了。过去留在我心灵底幕上的采茶方式是一群漂亮的姑娘,手拎竹篓,游走在一层一层的茶树之间,一边唱着歌,一边伸出灵巧的手指去掐芽尖,然后轻轻地放入竹篓。而眼前的情景却与之相反,布朗人面对的是一片片、一棵棵数百年的老茶树,他们无法轻快地游走其间,而只能上树采茶,一会儿攀上这棵,一会儿抓住那株,在树上摇来晃去,虽然动作灵活自由,栩栩如生,但依然让我看得惊心动魄,如同一台杂技艺术表演,可以用“高”“奇”“险”三个字来描述。也许,古代的“濮人”就一直如此采茶,才让布朗人无论是男女老少,练就了一身上山采茶的绝技和硬功夫。
据调查,布朗山众多村寨的古茶树都来源于老曼峨,因各种原因从这里迁居而出的包括新曼俄在内的许多布朗族村寨,都从这里带去了茶种,甚至把这一带森林里无人认养的古茶树,直接移栽到新的村寨周围。现在,在老曼峨四周,海拔1300多米的山上,依然较好地保留着15片古茶园,共3205亩。这些古茶树,高高矮矮,粗粗细细,弯弯扭扭;有的老态龙钟,虬枝突兀,千姿百态;有的树皮斑斓,树盖如伞,野趣横生。但它们最显著的特点却是,下层的叶片硕大,叶脉凸现,叶子的长度常常超过了我们的手掌,充分显示出了大叶种茶树应有的霸气。这些古茶树既有唐宋时期的古茶树遗存,也有元明清三代的古茶树。它们大抵依山就势地排列着,顽强地生长着,似乎完整地保存着布朗山种茶的历史档案,也似乎记录了布朗人一千多年来的生存发展史。
其实,老班章、新班章、老曼峨都是自然村,从行政区划上都隶属于勐海县布朗山乡班章村委会。其中,新班章是村委会所在地,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从老班章迁移出去而新建的村寨。新班章离老班章10余千米,老班章离老曼峨也是10余千米。据考证,古代老班章的村民不是哈尼族,而是布朗族,当哈尼人迁徙到这一带的时候,曾向布朗人“租借”了一個寨址,所以现在的老班章、新班章依然拥有大量的古茶树,大约3000多亩,主要分布在老班章寨子周围和从老班章通往新班章的古道两旁。这些古茶树因其特殊的茶性和品质,已成为普洱茶王国中的“王者”。
在谈到老班章与老曼峨之间的茶缘关系时,当地茶人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个美好动听的故事——现今的老班章哈尼人对布朗人依然感激不尽,每年都象征性地向老曼峨“敬献”一些牛肉、瓜果之类,以示不忘古代布朗人的种茶之恩。
现实时光中的老曼峨已不再封闭和“孤独”,全村191户,800多人,他们依赖于祖先们遗存下来的珍贵古茶树遗产,继续拓荒种茶,男女老少都是种茶采茶的高手,家家户户都在制茶卖茶,整个村寨每年卖茶的收入约5000多万元,平均每户15至20多万元。富裕起来的布朗人,开始重建自己的住房,修整街道,扩建缅寺,过上了十年前不敢想象的美好生活。
有学者认为,老曼峨是西双版纳地区最值得考察的古茶树园,如果研究云南茶历史和茶文化的人,不到老曼峨就感受不到“濮人种茶”的历史气息,就难以找到通向普洱茶时光深处的历史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