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
2017-05-19高沧海
高沧海
炊烟四合,母鸡进窠,姥姥才将一锅热馍拾出蒸屉,这时大门响了。
是一位来借宿的生头生脸的外乡人。
讨一口茶喝,睡一宿柴房。外乡人站在门口,搓着双手。
小葱辣椒拌咸菜,咸菜汁腌茄子丝,姥爷去屋里端篾笼里的热馍,姥姥的眼光沉甸甸地压住了姥爷的手。
烧那锅黑乎乎的老瓜干面汤时,姥姥洗了一把红薯叶子,改改刀撒在面汤上,有些青模样,耐看。
外乡人掂一掂手里的大黑碗,很知足,吃过一碗,碗筷放好,擦额头汗的工夫,姥姥拎着锅说,再来一碗吧,还多呢。
外乡人看看锅里,摇头,他说,你们还没吃饭呢。他去水盆中洗干净碗筷,碟中小菜一动未动。
柴房里很干燥,麦秸铺在身下,很软,外乡人手中明明灭灭的火头暗下来一会儿,柴房里就响起均匀的鼾声,像风吹过树林,像夜鸟扑棱翅膀。
姥姥贴着窗户听了一会儿,端出白面馍,悄悄放在姥爷面前,当家的,快起来吃饭。
姥爷扭脸翻身,面向墙壁。
你不吃,我吃!姥姥大口小口地咬着,新麦子打下来头一茬的新面,不吃真是憨蛋。
外乡人啥时走的,姥爷和姥姥都不知道,外乡人把大门关得很轻很轻。
还剩半锅老瓜干面汤,姥爷连看一眼都不看,姥姥盛了一碗自己吃,咂咂嘴,有了白面馍,这东西真该喂狗。半锅老瓜干面汤两天里还不见减少,就倒在了狗食盆里。
在这件事上,姥爷很不屑姥姥,秋里给姥姥的衣裳钱就打了折扣,姥姥挑灯熬油盘算了好几晚上,终究是不够一身衣裳。
姥姥说,茄子一阵,辣椒一阵,好日子巧着就这一阵子,不定哪天苦日子倒头又来,那个外乡人,不着四六,不知根底,饿不着他就行。
话虽如此,到了仲秋,姥姥走娘家,只有一件新褂子上身。老东西,从我身上省布,天雷打你!
这句话姥姥从秋后一直嚼到腊月,天雷没打姥爷,那个外乡人,那个借住一晚的外乡人,挑着一担谷子,来找姥爷了。
外乡人说,惦记着你们日子过得狼犺,这担谷子好过年。
姥爷挽留外乡人,就是天塌下来,也要住上一宿,让屋里的婆娘,这就和面,发面,明天,咱吃白面馍!
姥爷打了二斤酒,小桌上对酌到油尽灯枯。姥爷大着舌头说,兄弟,兄弟!姥姥拿眼提醒姥爷话莫说多,姥爷咕哝一声,杯中酒落肚,啥都不说了,啥都不说了兄弟,咱拜把子,往后,咱就是亲兄弟!
拜把子兄弟吃了白面馍,担子竖在怀里,双手抱拳,告辞而去。
以后,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姥爷有一个极亲的拜把子兄弟住在李花莊。
李花庄很远,李花庄很近,姥爷每年都要极庄重地走上一回。拜把子兄弟当爹了,拜把子兄弟又当爹了,拜把子兄弟起新屋了,或者,闲着没事,就是去看看兄弟,去看看李花庄的李花。
拜把子兄弟也是极认真地每年造访,姥爷的孩子接二连三地出世,拜把子兄弟粗手笨脚地抱一抱,儿子,又是儿子,老哥,你发儿子财呀,不像我,净是丫头。
姥爷五十六岁那年,他抬头看看天,响晴的天,看看远方,远方明净清晰,姥爷说,我该去一趟李花庄了。
两杯老酒下去,姥爷说,兄弟,你看我家小五,那个小子,咋样?
拜把子兄弟说,小五,屙我一怀那个呀,哈哈,哈哈,好小子!
姥爷说,真好?
真好!拜把子兄弟目光炯炯。
姥爷说,给你做老幺女婿,可好?
拜把子兄弟的目光黯淡下来,老哥,你知道,你知道的,我家小云可是个跛姑娘……
姥爷咣当一声杯中酒放下,小五跟小云一起长大,也算得上情投意合。小五以后就留在李花庄,小五就是你儿子!
以后,以后,我们问姥姥,姥爷悄悄做下的这事儿可比红薯叶饭严重多了,你有没有克扣姥爷身上的衣裳?
姥姥说,送小五去李花庄那年,她给姥爷做了一身新衣裳,一水儿响当当顶呱呱的毛呢料子。
姥姥说,他拜把子兄弟家里出来的姑娘,即便有点跛,为人一定差不了,过日子更差不了。姥姥说,姥爷让小五去这样的人家,她可放心。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