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
2017-05-18杨卓娅
杨卓娅
腊月十五,姜三贞向香香烤杂店的老板——她的远房堂姐请假,说干完这天的活就回家过年了。堂姐很不高兴,乡街的烤杂店,做的也就逢年过节这一拨的生意,关键时刻走人,都有点为难人的意思了。
这间烤杂店小小的,只一间门面,经营的货色倒也齐全,烤鸡、烧鸭、熏牛肉、猪大肠、牛肝、凤爪、鸭脖,凡说得出的都有。每日凌晨四点,姜三贞从赵岙的家里出发,骑着她那辆老旧的电驴子,跌跌撞撞地赶到烤杂店,开始她一天的工作。
她在店里干的无非是些杂活,偶尔打一下堂姐的下手。那些从肉制品市场批发来的半成品,解冻后软塌塌地堆在货框里,散发出残留血腥的气味。姜三贞的工作就是往那些鸡鸭身上涂香喷喷的调料,分别放进专用的油锅、烤箱或烤架。这些丑陋不堪的东西很快就会脱胎换骨,变成黄澄澄亮晶晶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堂姐这时就会过来,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将它们摆放在柜台上,看着人们陆续买走。
有个经常买烤杂的女人告诉姜三贞,她儿子12岁就长了胡子,医生告诉她,这是烤炸食品吃出来的。那小孩特爱吃肯德基,在县城搞装修的爹,将肯德基当成对儿子的奖励。
“医生说那些东西很不好,里面有激素。”女人说。
姜三贞听了有些担忧,自己的儿子就在县城工作,也喜欢吃烤炸食品,尤其是肯德基。女人还告诉姜三贞,肯德基会破坏男性的生育能力,吃多了会生不出小孩的。这话对姜三贞很有打击,她控制不住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别吃肯德基,“你听妈的话,”姜三贞口气沉痛地说,“你要吃,妈在家里给你养。”
这件事也明显地影响了姜三贞的工作热情,再卖烤杂的时候,向行人吆喝的声音就不那么嘹亮了。
下午3点,姜三贞提早离开烤杂店。她惦记着家里的十多只鸭子。鸭子是为儿子养的。儿子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原生态无污染纯天然绿色食品,家养鸡鸭变成稀罕物了,让她养一些。
姜三贞在街上买了些鱼虾杂碎,急着往家赶。电驴子骑的年数太长,刹一下就会发出痛苦的尖叫,她索性放开了骑,因此一路上风驰电掣。十二月北风凛冽,姜三贞的脸颊被风刮得生疼,双手冻得又木又僵,心里却像跑着很多鸭子。再过些日子,这些鸭子就要交给儿子了,紧要关头千万不能出岔子。儿子很乖,读书工作很少让她操心,就这两年让她帮着养家禽,先是鸡,再是鹅,现在是鸭子。儿子嘱咐姜三贞让鸭子多凫水,吃地里的草根虫子,别喂人工饲料。姜三贞满口答应,她对儿子言听计从,为的是想早日抱上孙子。她还得提防儿子的爹老赵,这死老头一心扑在庄稼上,在放鸭子上总是偷工减料。有一回农忙,竟然向鸭场的老汪买饲料偷偷喂它们。
家里悄无声息,老赵下地了。姜三贞奔到鸭栏,鸭们也不在,估摸着老赵将它们带出去了。姜三贞转身去了自家地头。老赵正在挖坑点土豆,为来年的春收下功夫。鸭们三三两两地在田沟边找食,游荡,显得无精打采。老赵怠慢鸭子,让姜三贞很生气,她挥着赶鸭用的树枝,气咻咻地将鸭们赶走。
离他家地头几里路的北塘河,水很清,岸边长满了茂盛的水草,站在岸上可见到水里游动的鱼。鸭们见到水,欢喜得扑通扑通往里跳。它们拍扇着翅膀扎猛子,戏水,互相追逐嬉戏,嘎嘎歡叫。姜三贞将树枝横在膝头,在河边坐了下来。鸭们又肥又壮,被水洗过的羽毛油滑发亮。她的心一点点地舒服开来,仿佛看到儿子也站在边上观看。他抱起最肥的那只母鸭,朝她笑了一下。
“还行吧。”
儿子点着头,满意地说:“行,挺好!”
姜三贞趁机将话拐到自己关心的事上,“那你找对象的事……”
儿子搔着后脑勺,“嗯,快了。”
她高兴得大笑起来,她很快就要做婆婆了。姜三贞笑醒时,才知自己坐在河边睡着了。她睁开眼睛,突然打了个寒战,鸭们不见了!她茫然地望着北塘河。平静的河面上,只有风吹过的皱褶,丝毫没有鸭们的影踪。
北风呼呼地吹开她的衣襟。太阳坐在山巅上,给大地涂上最后一片夕辉。姜三贞丢下手里的树枝,沿着河岸飞跑起来。
“嘎嘎,嘎嘎,嘎嘎!你们在哪里呀!”
她像一片被风吹得东弯西倒的树叶,在北塘河上飘来荡去。两岸的庄稼跟着她一起呼喊。姜三贞跑累了,坐在河边哭起来,一直哭到太阳从山顶沉没,河面上升起氤氲水气,暮色像女人的长发那样垂落下来。
姜三贞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家,快到家时,心底又生出了希望。很多家禽都恋家,特别是狗和猫,一旦养了它,丢都丢不开。鸡鸭也一样,有时放鸭人漏掉几只,到了晚上,它们会嘎嘎叫着找回来。
家里还是静悄悄的,老赵已从地头回来了,正东张西望地等她回来煮饭。她径直走到鸭栏。空的。
老赵从屋里迎出来,惊讶地说:“鸭呢?”
夫妻俩面面相觑。姜三贞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还残留着哭过的泪渍。老赵不信鸭就这样丢了,拉着姜三贞又奔进夜里。
“嘎嘎!嘎嘎!嘎嘎!”两人沿着北塘河边走边叫,脚步在黑夜里跌来撞去。找完北塘河,又进入岸边的庄稼地。夜越来越深,月亮被乌云挡住,大地像一块巨大的墨砚纹丝不动。庄稼被他们惊醒了,在黑暗中惊悚地直起身子。远处传来山风的呜咽,像是人在哭泣。
姜三贞打了个寒战,抓住老赵的手说:“回家吧。”
没了鸭的家,显得格外冷清。姜三贞和老赵都有些不适应。姜三贞用害怕的目光向老赵求救,她怕儿子这时问她要鸭子。老赵大口吸着烟,整张脸都被烟雾缭绕。他最后狠狠地掐灭烟蒂,对姜三贞说:“走,去老汪家。”
他们很久没来老汪家了,老汪的鸭场现在规模越来越大,光放饲料就用了一大间屋。姜三贞很远就听到了鸭们的聒噪,再走近些,一股浓烈的骚臭味扑面而来。
陌生而熟悉的鸭叫,让姜三贞脚底发虚心头却发软。鸭们对这两个黑夜访客很好奇,抻长脖子盯着他们看,有几只甚至兴奋地拍起翅膀。姜三贞忍不住探出手,鸭子受到惊吓,嘎嘎叫着跳了开去。
老汪领着他们走过狭长的鸭棚,体贴地说:“仔细看吧,挑几只好的。”鸭们挤挤挨挨的,让姜三贞看花了眼。绕了一圈,还是觉得不称心,问老汪:“这些都是放养的?”
老汪笑得很坦荡,“你瞧瞧你,这市面上,哪还有真放养的。”他指着喧腾的鸭群,“你想想,这么多鸭,找哪块地哪条河放去?就算有这么个地方,我也赶不过来。”
老汪命工人小林给鸭们吃夜宵。就要过年了,务必要在短时间内给鸭们增肥加重。小林将饲料倒进一个机器的槽口,按下按钮,食料顺着槽道缓缓地下流。鸭们争先恐后地抢起食来。
老汪给姜三贞吃定心丸:“别看它们吃饲料,隔三差五的,我也会放出去接接地气,比起城里那些机械养殖的强多了。”
姜三贞和老赵对看了一眼,终于定下心来。老汪将十几只鸭子分别捉进几只网篮,将口子扎紧。走之前,还额外给了他们几只包装盒,上面红红绿绿的画满了鸭子,鸭屁股下坐着一大堆蛋,写着“纯绿色无污染原生态土鸭”。
“这是送人时包装用的。”他说。
有了鸭,姜三贞的信心回来了一些。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她还有时间调教这些鸭子,将它们喂养得跟丢失的那些鸭那样。姜三贞让老赵加高加固了鸭栏,切碎鱼虾饲料丢进鸭槽。鸭们离开汪家来到陌生地方,露出了害怕的眼神,在棚里毫无目标地扭来动去,只有一只胆大地扇着翅膀想逃走。
第二天,鸭们拉了稀。吃惯人工饲料的它们,一时不适应丰盛的海鲜大餐,吃坏了肠胃。姜三贞跑去找老汪。老汪将她带到仓库,那里叠着山样高的饲料,老汪从“山”头掀下一袋饲料。
“我不要饲料,我要放养。”姜三贞说,“你给我治拉稀的药。”
老汪像鸭那样嘎嘎笑了起来,他将饲料重新放回“山”上,拍拍手里的灰,“那你先找人看下它们的病吧。”
姜三贞找到兽医老杨。老杨过来时,鸭们的肠胃炎又严重了些,早上拉的还是半湿的白屎,这时全淌稀了。老杨摸摸鸭肚,又倒提鸭子检查它们的肛门。由于接连拉稀,肛门那里都充血发了炎。一连查了几只都是这样。
老杨说:“是急性肠胃炎,要吃消炎药。”
老杨让姜三贞将消炎药拌进饲料,暂时停吃海鲜。姜三贞不喂饲料,煮了白米饭拌药。一连几天,鸭们吃着香喷喷的白米饭,吃得连老赵都妒红了眼。老赵嘟囔说,他都没享受鸭的待遇呢。
吃了三天药,拉稀止住了。姜三贞去街里买肉,切成肉丁喂它们。担心又吃坏肚子,从老杨那里讨来消炎药拌进肉里,以防万一。
精心调理,加上消炎药的作用,鸭们很快恢复了健康。姜三贞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廿三晚,儿子终于打来电话,开口问起鸭子。
姜三贞笑容满面:“鸭子壮壮的,都在棚里叫着呢。”
儿子说:“好。”
放下电话,姜三贞吁了一口气。这次总算有惊无险,没将事情办砸。接下来的几天,姜三贞寸步不离,也不将它们赶出去放养了,任由它们在棚里吃喝拉撒,白米饭,鱼,虾,肉,顿顿换着口味给它们吃大餐。鸭们越来越肥了,圆滚滚肥嘟嘟,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非常可爱。姜三贞越看它们越像丢失的那群“养放鸭”。
廿五这天,又有几只鸭子不肯吃食,姜三贞又请老杨来看病。老杨查了很久,查不出什么毛病。
姜三贞说:“还是跟上回一样,拿点消炎药吧。”
老楊说:“没查出病,可不敢乱下药。”
姜三贞磨缠着不放老杨。老杨给她出主意:“你想保险点,我给你另外一种药。”
老杨说的是激素。老杨说,激素是万能药,啥病都能治。鸡鸭吃了,不但不生病,还长得特别快,肥肥壮壮的,皮毛色相比放养的好看多了。
姜三贞有点发怵。她想起了买烤杂的女人,还有她那12岁就长胡子的儿子。她拿不定主意。但是仅仅几秒钟,姜三贞就下了决心,向老杨伸手说:“拿来,我要!”
当晚,姜三贞就将激素拌进肉丁,先喂那几只不吃食的鸭。激素果然效果非凡,鸭吃了眼睛明亮,叫声高亢,显得格外精神。姜三贞一高兴,索性放开手,给所有的鸭都喂上了激素。
廿六,姜三贞给儿子打电话,问什么时候下来拿鸭。
儿子淡淡地说:“不要了。”
姜三贞急了,“为啥不要?遇到啥事了吗?”
儿子说:“反正不要了,先养着吧。”
姜三贞说:“你下来看看,鸭子很好的。”
儿子说:“我知道好,回家再说吧。”
姜三贞还在坚持,“鸭子很好,是我自己一手放养的……”
儿子笑了起来,“自己养就自己吃呗!你老是不放心我吃肯德基,这回吃家里的鸭子,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
姜三贞一下子噤了声。
姜三贞决定卖掉那些鸭子。只有卖掉,儿子才不会吃到这些鸭子。老赵不吭声,他有些舍不得。姜三贞给老赵留了一个,其余的全装进了竹笼子。廿七那天,姜三贞让老赵杀掉最肥的那只,倒挂在屋檐走廊下沥水,将竹笼里的鸭挑到街上去卖。
姜三贞拿出卖烤杂那会的劲头,不停吆喝:“正宗家养鸭,不喂饲料不吃药没激素全放养,价格低营养好,要买快来哦。”街上有好几处都在卖鸭,销路不是太好。十多只鸭,一上午才卖了一半。临近中午,有个在街尾开电瓶修理店的本房老叔,踱步过来买菜时看到了他们,也看到了摆在地上的鸭。
“好肥的鸭,放养的啊。”表叔由衷赞叹。
“是呀,我自己一手养的呢。”姜三贞说,“放养的就是不一样,叔你一看就知道。吃起来味道好,营养也更好对吧。”
“对的对的。”老叔频频点头。他蹲到地上,将手探进鸡笼,摸摸鸡胸又捏捏鸡屁股,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最后才说:“我来一只吧。”
姜三贞有点失望,挑了这么久才买一只。收钱时,像有些赌气似的,又捉了只硬塞给表叔。买一送一,表叔笑得合不拢嘴,作为回报,邀请夫妻俩吃饭。
表叔做了一桌菜。姜三贞心里想着那只送掉的鸭,吃得很饱。剩下的那些鸭摆在老叔家的屋外,嘎嘎乱叫。吃完饭聚闲话,不知不觉到了下午,夫妻俩又提起鸭笼去街上叫卖。运气好,又卖掉了三只,现在笼子里只剩下两只了。天暗下来后,街上行人寥寥,那两只鸭困在笼中,看上去都有些瞌睡了。老赵想回家了,他惦记着晾在檐下的那只鸭,盘算着是油爆吃还是白斩吃。但是姜三贞不答应,姜三贞下了狠心,不卖掉鸡别想回家。
“儿子明天就要回家了,你想让他吃这鸭肉吗,激素有毒的,咱都还没抱上孙子呢,你休想毒害我的儿子。”
老赵反驳不了,只好掏出烟来猛吸填饥。天断黑后,街上几乎没人了,两边的店铺几乎都打了烊。姜三贞看着最后剩下的两只鸡,突然想起了烤杂店的堂姐。这次年底提前回家,扰了店里的生意,堂姐心里不高兴,索性将这两只鸭子送去赔个礼吧。
姜三贞来到烤杂店,堂姐已经关门回家了。她知道堂姐住在不远处的金村,于是挑起鸭笼径直去了金村。
堂姐正在吃晚饭,见到姜三贞很感意外。知道是送鸭后,拉住他俩非要吃完饭再走。卖了一天鸭,姜三贞有点累了,再说也到饭点,老赵的肚子早就在叫了,于是就留下来吃晚饭。
这天晚上,当姜三贞和老赵挑着空空的鸭笼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远远地,她发现家里亮着灯,同时闻到了谁家飘出的烤鸭香味。
“儿子回家了。”她惊喜地对老赵说。
“哦,提早回来了。”老赵也很高兴。
离家越近,烤鸭的味道越浓。好香的鸭子呀,姜三贞迈进家门,鼻子马上被扑面而来的香味塞满了。姜三贞抬头看向屋檐,那只开膛剖肚洗得干干净净的肥鸭不见了。厨房里一片狼藉,地面放着几只喝空的啤酒瓶,桌上堆了一些鸭骨头。那只圆滚滚肥嘟嘟的鸭,被高压锅煮得很透,已被吃了大半个。
姜三贞转过身,儿子笑嘻嘻地向她迎了过来。他仰着一张红光发亮的醉脸,大声说:“谢谢妈,养了这么肥的鸭,让我总算过了把嘴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