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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2017-05-18张雨晴

青年文学家 2017年12期
关键词:老太婆格里手枪

张雨晴

在一连下了好多天不见日光的大雪后,灰白的太阳终于费力地钻出薄雾,把它毫无热气的光线投射到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拥挤的楼房静默地立在齐膝深的大雪中,狭窄的棋盘式街道几乎为目力所难及,一眼望去经常是搜寻一刻钟都找不到任何有生命的物体——如果凑巧的话,或许会看到一队冻得瑟缩的士兵正在匆匆忙忙地换岗。

这是1943年的冬天,苏联的每一个清晨都给人寒冷的感觉。

这小城规模并不大,但却在通往莫斯科的干道上,这就注定了它一定得静默一阵子——谁也不晓得是多久。在天气晴朗时,大家隔着窗子费力地打着手势,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万一有走在街上小心翼翼的,必是为那酷寒的家里,给老人和孩子讨一点煤薪。

老格里高力家就在小城边缘,看上去似乎必须要承受更多的寒冷。而此刻老格里高力正在瞅着一张字迹了草的纸,一个看上去脸色像稀糖的老太婆,正抚着壁炉架盯着里面冒着几点火星的、刚刚熄灭的炭块发呆,很明显她在为别的事发愁。

“格里沙,唉,怎么办呢?煤快没有了……并且昨天安娜告诉我,德国人打到莫斯科了!估计这会儿那里已经像那天在这里打起来时差不多了!咱们的儿子——上次他不是托人捎信回来,说随部队到了莫斯科吗,真希望……”

“行了!消停会吧,老太婆!咱们的儿子能有什么事呢?嗯?”他总冻得透红的双手一下子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朝着壁炉甩着。“能有什么事呢?什么事也不会有的!眼下最急迫地是想法子搞到点煤,不然……”

“黑面包也快没有了。”老太婆望着窗外,忧苦的眼睛随着纷纷的雪花上下翻动,她用手抹了把眼泪。

“这该死的战争,什么都少,什么都缺!该死的德国人,简直是一群疯子!见鬼,都见鬼去吧!”老格里高力用力把手中又皱又破的纸扔了出去,没想到扯痛了左股上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他不禁“哎哟”一声,那纸团也落到了老太婆的围裙底下。老太婆一弯腰,他不禁哆嗦起来,打翻了最后一个还算完整的咖啡杯,她不得不先过来收拾。老格里高力暗自松了一口气。

“砰砰”“砰……砰……砰……”后门突然响起了一阵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老太婆高兴地撞到了椅子,她把围裙一提,飞快地跑上前去,“一定是该死的德国人吃了败仗退走了,儿子回家了!噢, 亲爱的宝贝!”

老格里高力却一下了拉开抽屉,把右手放在一把手枪上。他压低了声音:“吉鲁米娜,停下——听我的,军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放假的。”

“求您了,开……开门吧,我快冻死了!求……求您……”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传来,蹩脚的俄语引人发笑。

吉鲁米娜缓缓在直起身来,又一下子蹲坐在地板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老格里高力把手枪攥得更紧了。

一阵大风卷着雪花拍击着窗户。狂风像一头巨兽在大街小巷里乱窜,肆无忌惮地发泄他的愤怒。老格里高力攥着手枪的手松了松——这种时候不该是孩子回家的时候吗?

但他旋即又攥紧了,破口大骂道:“混蛋!你是个德国人!哼,你的声音我能听得出来!马上滚开!”

门外的声音又哀求道:“求您了!天真的太冷了,并且上帝作证……我从没杀过人,一个人也没有,您就让我进去吧!我才19岁……我没做过坏事……上帝会饶恕……我的!”

格里高力恶狠狠地吼道:“饶恕你是上帝的事!你要是再喋喋不休的话,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上帝!”他颤抖的手举起了枪。

吉鲁米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懵了,此时刚缓过神来。她大叫道:“不!不!格里沙!他和我们儿子一样大,都是19岁!他又没做过坏事……”

“德国人的鬼话你也信?糊涂!19岁,19岁就可以不用死吗?哼,要是这样的话,这又算什么呢?上帝花眼了吗?”他愈说愈低,眼睛扫过那团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哽咽了!

“求……求您!……要不,我只能冻死在门口了!”门外的人抽泣起来。

“用不着!”老格里高力竭力把头左摇右摆,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的目光远离那团纸,儿子,儿子,儿子要是回来了该多么好!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可以进来,但得发誓绝不再踏上战场!”

吉鲁米娜默默地去开门,拉开门的一刻,突然又哭起来:儿子,儿子在莫斯科有没有可以避风雪的地方?

顺着门滑进来一个冻僵了的年轻人,身着军用薄棉服,左手上少了两个指头,伤口触目惊心——是寒冷冻掉的。他艰难地翻过身来,蜷缩在墙角,头埋在膝盖间,气喘吁吁地说:“谢谢您——无论如何,谢谢您!”他的眼泪融化了睫毛上的小冰凌。

老格里高力缓缓地关上抽屉,叹了口气说:“吉鲁米娜,拿点松子酒吧——这孩子的眼睛真讨人喜欢,也是浅蓝色的,就和我们儿子一样,”他又低聲补充了一句“要不是他是德国人的话。”

吉鲁米娜把年轻人扶到桌子旁,他顺势趴在桌子上,脸上淌着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一会儿就把桌子洇湿了一大片。老格里高力用酒给他擦着伤口,一言不发。

“谢谢你们——我一路从莫斯科逃来,叩响了几个门,我的两个朋友被打死了,其他三个都冻僵在雪地里,只有我自己幸运地挨到了今天——遇上了你们。我要回家去,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还有我朋友的父母,我要照顾他们——绝不……再上战场了!”

年轻的德国兵手上的伤口骤暖后本来剧痛痒,经松子酒一抹,慢慢清凉下来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真没杀过人,部队开拔到莫斯科,驻扎在郊外。我亲眼见到我朋友开过一枪后,一个俄国兵缓缓地双膝跪地,最终匍匐在我们面前。我朋友差点痛苦地发了疯,我们都再也不想有这种经历了——我们六个人逃了出来。”

“战争才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格里高力低吼道,“我真怕极了那个缓缓倒下的俄国兵是我的独生子!他和你一样,一样颜色的眼睛,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又瘦又高,还很英俊!”

“抱歉——抱歉——真的抱歉!”德国兵痛苦地摇着头。

他们继续聊着,竟发现彼此有那么多共同话题,虽有语言的障碍,但从文艺到音乐到自然和历史,他们那么多观点都不谋而合!好几个恍惚的瞬间,老格里高力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回家的儿子。

这愉快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凌晨。德国兵已睡眼蒙眬,呓语般说道:“您以前是军队上的吗?懂得好多啊!您是什么军衔?”

格里高力看着前几个月刚刚失踪的左腿,苦笑地摇头:“现在不是啦。”他抬起眼望向窗外。

突然,他掏出手枪,对准年轻人的胸口,扣动了扳机……

尖锐的枪声震落了窗上的雪花,也仿佛穿透了黎明。

吉鲁米娜正满脸泪痕地跪在地上,捧着刚刚读到的那团皱巴巴的纸。反复念叨着:“不可能啊?儿子,儿子牺牲了?几天之前!”

格里高力老泪纵横:“我以前是个少尉,是个苏联军人!对不起……负伤后退回家中,就遇到了你——我的孩子。”他抚摸着年轻德国兵的脸颊继续道,“孩子,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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