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南海
2017-05-18孔令建
孔令建
曾经,我是飘零的僧侣;曾经,我是泣雨中的独行侠。腊月里我睽别粤西的故乡,风雪飘飘,雾霰苍茫。脚下通向异乡的路,是那么长,那么长!长长的路途,是一串长长的诱惑。诱惑的那一头不是幻影,是彼岸。彼岸是南海。南海,一个金属的名字,一个雄鹰的名字。但因为我太渺少了,南海的红灯绿酒,听不到我跋涉冰河的脚步声。我默默地、默默地独行。书剑飘零,僧衣寒凉。当我用十几个春秋的青春和热血,换来一颗满是沧桑和伤痕的心房,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家园。因为是家园,所以格外关注。那样,一个地域的名字,便如我初恋的情人般,楔入我的视野。这个地域的名字不是江南的乌衣巷,不是北国的什刹海,它是毗邻我粤西故地的富膏之邦南海。
南海,一个亮堂而浩气的名字。一把世人瞩目的火炬。一座彪炳历史的灯塔……
咀嚼南海,我知道我无法拥有巨蟒般那样阔大的吞吐量和排泄量,所以永远咀嚼不透南海深远的内涵,沉邃的意蕴。它太旷阔无边,令我不能极目;它太纷繁复杂,令我不能梳理;它太浑厚古朴,令我不能翻阅;它太高远嵯峨,令我不能仰视……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不能”,我才决意把家园构筑在它迷离的云水间,让它蓝天的新绿、大地的富庶,荡涤我灵魂的沧桑,切割我浪迹形骸的悲伤和穷困。
家园永远属于灵魂的栖憩地。一个个体的生命不能没有灵魂的栖憩地。遥远的故乡就是飘泊者永远的精神栖憩地,它在午夜的梦回里常常孤独地绽放,跫音清亮。那些毛绒绒的狗尾草,那些簌簌纷扬的苦楝花,那些野艾草、白莲蒿、雷公根,那些河流、荒甸、田野,一起歌唱在远方的旅途中,寂寞而凄美。在打工流浪的那些年头,家园只能是一种奢望,对于它的怀想常常是无边无际。它像南北两极的遥望塔,又像永远都无法扺达的彼岸,无论是形而上或者是形而下的,于我都遥不可及,星月一般渺茫而无垠。“创伤”一词,就是那时候学会写在旅途上的日记本里的。
后来,后来我对这一片闯荡的土地,浇灌了多年的血泪,也付出过常人无法比拟的辛酸,家园终于有了一个可捉摸可感受的框架——我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把家构筑在深厚大气而又生机勃发的南海大地上。毎当秋风落落的星夜,我站在远处飘荡着市声的街巷,看到万千星月辉映下属于我自己的家,我的心就滚过一丝丝温馨的暖流。梅雨季候我看见自家窗口飘荡出人间饭菜的烟火,也或者朔风怒号的冬夜听到帐帷里传出妻儿的喃呢、父母的牵念之声,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已经融入了一条叫做幸福的流河。从这条流河出发,我不再孤独。飘泊也慢慢在感觉上零落成泥,如缤纷之花瓣。飘零的僧侣,泣雨中的独行侠,这些凄苦的意象,挥挥手就在夕阳的红艳中决绝地离我远去。从此那种创伤的日记,我一直把它藏在帎畔的苇席下,永远不想拿出来再读。
我常常想,这些年来,是什么止息了我飘泊的愁绪,抹去了我伤痛的泪痕?自从我在南海这片热土上构筑起一个温暖的家,我的一切就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好像连呼吸也变得舒畅了起来。是南海这座美丽多姿的城市,诱我泅泳,引我渡向鲜花盛放的彼岸吗?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开始站在自家的窗口,关注南海大地上次递亮起的万家灯火。我想解读这座城市的过去和现在。但是因为它的一切显得太厚重沉郁,厚重沉郁得有点虚幻,我不知道从哪里走进它的门扉。我或许永远不能解答它三十年间谜团般的迅猛崛起,永远不能细数它簇拥云天的层楼,究竟铺排得有多么辽远。但这并影响我固执地用脚步去丈量南海这片热土的山山水水,读它家居文化的特色,读它城市内涵的淀积,读它过去的苦难,读它今日的辉煌。我也曾到过林涛掁耳的西樵山,呼吸过那里世外桃源般一塵不染的空气;我也曾到过名播四海的南粤古镇丹灶,感受过康有为故居的蔚蔚浩气;我也曾到过那些像星辰一样密密麻麻的工业区、商铺、街道、灯光夜市,看到过那里人来人往所演绎出的千古繁华……即使我不用远行,就在我的家门口,那条名叫永青路的街道,我就可以享受到一路虬曲的古榕枝条,所营造出来的蓊郁氛围。如果再缓步漫行,我还可以走入新建成的盐步文体公园,在那里的亭台楼阁、飞绿拥翠之中静静沉思,过滤人生的得失。如果我喜欢嬉闹,可以到东南一角那片浩阔的水泥地,与人跳舞、打太极;如果我喜欢运动,可以到万千翠绿中辟出的那片平滑广场,打羽毛球,滑履、跳绳。亊实上我每天在劳作之余的朝暮,都跑到那里去消遣时光,吐故纳新,乐极不生悲。由此也淡去了旧时缭绕的乡愁,消解了烦懣,擦亮了人生。
于是我终于一知半解地读出了南海的一点点堂奧:南海是丰饶的南海、富庶的南海;南海又是緑色的南海、宜居的南海。把南海作为家园,我可以籍着镀金般的大地谋得一粟一榻,令生存永世安稳贪逸;把南海作为家园,我还可以嚼着绿树繁花的流香,在烟波散忽的明净大气中娱乐身心,荡涤性情,淘洗尘心。这,难道不是很写意、很幸福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