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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荞麦

2017-05-18菅文贞

散文百家·下旬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嫂嫂种地荞麦

菅文贞

某年的一天,借着学校开运动会的空当,打算回我家乡看看。多几年没有回去了,家乡的人和事逐渐模糊,但这些人在我的头脑中依然亲切可见:四爷爷,哥哥,嫂嫂,还有同学。

回来的真不是时候,正赶上村里人拔荞麦。村子里静静的,没有人,马达的轰鸣声也引不来孩子和老人,我下意识的按了一下喇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无奈只好停下車来,挺着一个大肚子,驻足远望,远远地瞭见南坡上有几个人,他们好像也瞭见了我,停下手中的活,手里握一把荞麦,举过头顶,左右晃动,算是和我打招呼。农忙时节,时间贵如油。把荞麦全部拔倒,农民就放心了。若遇冰雹或霜冻,吃在嘴边的饭碗就被打烂了。我深深的懂得这一点,为了不影响他们干活,我决定徒步上南坡见见他们。

拔荞麦并非一根根连根拔起,更多的是离根部寸把来长的地方折断,留下参差不齐的荞麦茬,这茬活像一个个钉鞋的铁锥在我的皮鞋上左扎右锥,难免有些心疼。当我走近他们时,哥哥喊了一声我的乳名,遂加了一句:“回来了”。

哥哥,他并非我的本家,也不是我的亲戚,只是他比我长了几岁,村里人惯用的一种亲切的称呼。哥哥是当年的劳动能手,能干也会干,近二百斤重的麻袋不用别人的帮忙,独自一个人举在头顶,移动几十米恰恰当当的放到库房里。包产到户以后,自家的地再加上承包别人的地加起来一百多亩,全靠哥哥嫂嫂的亲手经营。家里还养猪牛羊,一年下来收入挺可观。这些年日子过的还算不错,一年下来虽说没有多少结余,但还是有吃有喝的,是村子里比较富裕的人家。由于常年风里雨里,家里田里,没白没夜的劳作,虽六十五,六,但看上去足有七十五,六,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脸面粗糙不平,头发稀疏苍白,动作缓慢笨拙,与先前钟灵毓秀的哥哥判若两人,就连原来水灵灵的大眼睛现在变的小而无光。当我握住哥哥的手时顿时一种酸楚的感觉涌遍全身,原来那双圆润的大手变成了满是老茧,到处裂纹的肉敦敦。两人默默地握着手不想分开,想说话,一时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我在想,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丧失劳动力,肯定不能种那么多的地,养那么多的猪牛羊了,以后的日子必须重新安排了。当我们松开手,哥哥调转身收拾衣物之时,我凝视着哥哥的背影,想到今后的处境,悄悄的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不用收割机呢”我以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的口气问了一声。

“用不起”嫂嫂回应了一声。

哥哥给我算了一笔账:如果都用机器的话,耕地每亩40元,种地每亩18元,收割每亩40元,化肥每亩10元,遇个风调雨顺的天年,平均每亩收70斤,现在市场价是每斤上等荞麦1.6元,算下来这一年就百忙了。如果平均每亩低于70斤,肯定是一个“赔”字,赔多赔少具体情况而定咱们就不知道了;如果天高干旱没有收成,耕地,种地,化肥这68元钱就白白地赔进去了。

“这几年我们万不得已不用机器,实在忙不过来再用”。嫂嫂说。

耕地要用机器吧。我肯定地说。

“也不用”。嫂嫂说。

“这几年你哥哥用人工和有机器的人家换机器工,五天的人工换一天的机器工。这样一年下来虽然累点,至少不用赔钱”。嫂嫂继续说。

哥哥的一笔账,嫂嫂的一席话,似乎动摇了我多年来对于:“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的信奉,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才是我们应该采取的态度。

回到家里,先是喂猪,后是喂牛,忙的不可开交,待稍稍停顿下来,嫂嫂一边做饭一边说:“你哥哥晚上还得放羊”。说起放羊,村里人很是无奈,活的不容易。自禁牧以来,乡里不让放牧,只让圈养,而圈养成本大,没有利润,老百姓就把过去白天放羊改为晚上放羊了。其实乡里的领导大部分也都是农家子弟,他们也心知肚明,按上班的作息时间,对公对私都是个交代,你挣你的工资,我放我的羊,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其实,这几年的禁牧挺有效果,毕竟控制了养羊的规模,植被明显比过去好了,沙尘天气少了,可见,国家也是为老百姓好,为后辈子孙好啊。

我在想:百姓难,国家难,两难啊!

哥哥说,荞麦是个好东西,浑身上下都是宝。荞麦壳可以做枕头,被褥,荞麦米可以熬粥,加工成面粉,可制作成荞面粑粑、卷卷、油镆、凉粉、剪饼、剁面、搅团、圪坨等十来种吃法,荞麦秸秆和叶子可以加工成猪饲料。

哥哥说,荞麦比起小麦来不费工,荞麦三道程序:耕地——种地——收割,小麦五道程序:耕地——种地——锄地——再锄地——收割。

哥哥说,荞麦比起小麦来不费地,荞麦用的是当年地,小麦用的是两年的压青地。

总之,种荞麦比种小麦合算的多。

我在想,既然种荞麦比种小麦合算,为什么不调整一下种地方式呢?年年在传统老旧的圈圈内简单重复,自觉不自觉地进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轮回。真想不通,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在一个圆周轨道上奔跑,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很自信,我好像找到贫穷之所以贫穷,可怜之所以可怜的真正缘由了……;然而我又很沮丧,因为,这个错误观点后来被我的侄儿子说服了——种小麦收成的概率高,种荞麦的风险大,特别是霜冻。啊,难道我的父老乡亲及子孙后代就永远脱不掉贫穷的帽子吗?生在贫瘠的土地上就贫穷,生在肥沃的土地上就富裕,这似乎是天意,你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

但凡回家乡,少不了看看我的四爷爷。这个四爷爷和我非亲非故,我只是尊敬的称呼他。他和我的感情非同一般,也算是忘年交吧。四爷爷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小的时候曾经读过四年的私塾。平时喜欢看书,特别精通《列国》,有时间我总爱听他讲故事。这次也毫不例外地去他家坐一坐。在我的记忆中,四爷爷的嘴角稍微有点抽搐,手抖的挺厉害,连吃顿饭也颇是费劲,今晚见他,更是大不如前,挪动不太方便的身躯招呼我坐下。

“来就挺好,还拿那么多东西”。四爷爷说。

“应该的”。我说。

“今年收成不错吧”。我问。

“种几亩小麦够自己吃,种二十来亩荞麦,长的不太好,去掉成本能赚点猪饲料。”四爷爷说。

“好收成是多种原因造成的:地好,耕好,种好,照料好,再加风调雨顺,也就是天、地、人三才都具备才行啊。”四爷爷接着说。

“四爷爷就是这个命,死不了,活不好”。

“你信命吗”?我问。

“我信因果”。四爷爷说。

接着四爷爷饶有兴趣地给我讲起因果关系来。

每一个人的存在看成一个果,他的爸爸,妈妈就是因;爸爸,妈妈的存在看成果,爷爷、奶奶,姥姥、老爷又是因,果上有因,因上有因,因变为果,果变为因,因因果果,无穷尽也。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是有些道理的。上面的每个因都是不可缺少的,少了哪一个,就没有今生的你。这是从繁衍的角度看的。每个人的生存又离不开,阳光,水,食物,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哪一项都是不可或缺的。

我明白了:種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贫得贫,种富得富;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

离开家乡,脑子里仍然想着四爷爷讲的因果关系……

又是一年的秋季,同学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乡观赏荞麦花。

花,天一色的白花透着几许粉红,大的小的,高的低的,层层叠叠,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展辫摇艳,雄花吐粉粉正雄,雌花含羞羞半就;枝,枝上生枝,枝上有枝,枝枝叉叉,枝岐叶繁;每枝上有白花有绿叶,根根紧密,株株相连,这枝伸到那枝的上头,那枝穿过这枝的腰间,花、枝、茎、叶把整个田地覆盖的严严实实,活像巧夺天工的人工巧匠编织成的一副美丽画图。由近及远,放眼望去,白茫茫通向天际。沐浴在花的海洋里,一股股笑盈盈的暗香扑鼻而来,静悄悄地沁人心脾,使人感到无限的惬意,内心深处悠然产生某种原始激动,情不自禁地朗诵一句:“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虽然我是农村长大的,种过荞麦,拔过荞麦,见过荞麦花开,但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感慨。

中午时分,我的同学请我们一行几个吃饭,这饭店是他自己开的,这几天荞麦花开,观赏的人多,生意不错。同学满怀信心地告诉我,这几天每天纯收入几千元,估计今年下来挣个十来万没问题。

一桌丰盛的午餐,只是少了与荞麦相关的主食和菜。

我在想:鲜花,竟能给人们带来了大量的实惠;果实,却是给人们增添了少许的无奈。

我挣扎在鲜花与果实之间……

离开家乡我带着迷茫,带着迷茫我离开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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