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正美声典范 教学育人基石
——怀念我的老师倪承丰教授
2017-05-17白萌
我的恩师倪承丰先生因病于2017年8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所钟爱的声乐事业。我为失去这样一位一直以来培养我、激励我的导师而伤心,为失去一位长期以来默默地陪伴我、呵护我的精神导师而悲恸。回想起与恩师相识、相知、相伴的美好时光,回想起与恩师不断探讨、深化并突破声乐艺术的点点滴滴,我愈发感到师恩难忘,情感难舍。像倪先生这样的师者,在上海音乐学院及其他专业院校还有很多,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及典型性,他们不像那些知名教授广为人知,但他们扎实而辛勤的默默耕耘却是学校专业发展的基石。因此,我愈发感慨良多。
相 知
业界对倪承丰先生的认识,可能大多源于歌唱家廖昌永经常提及的倪先生的知遇之恩。当年,倪承丰先生到成都招生,独具慧眼,发现了尚是璞玉但潜质出众的廖昌永,于是他力排众议,将其招入上海音乐学院,成就了如今蜚声海内外的男中音歌唱家。
倪承丰教授师生音乐会(2013)
我与倪先生的结识,缘于我受教于先生门下,我们是通过声乐艺术而相知。跟随倪先生学习后,他针对我当时的声乐学习状况做了细心筹划,因材施教,让我领悟到声乐艺术的真谛。这种指导并未因我毕业而停止,二十多年来,先生始终是我声乐之路上最信赖的人。
1989年,我当时已在西安音乐学院留校工作,因急需明确声乐的演唱概念,受西安音乐学院委派进入上海音乐学院干部进修班学习(1989—1991)。本来是想考周小燕教授班上的,但当时她的腿骨折了。经倪先生的学生周围推荐,我有幸进入他的班上学习。倪先生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并师从周小燕教授,工作之余他还在周先生身边继续学习,钻研业务。倪先生的演唱技术扎实,执着的钻研精神使其具备了好教师应有的专业素养;而且他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能应对各类学生出现的不同问题。这不仅使我在演唱技术的学习上日益精进,也有利于作为青年教师的我在教学业务上的积累和成长。对于我来说,与倪先生的相知,是难得的缘分。
倪先生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并留校工作数十年,具有优良的“上音”声乐学统,严谨细腻、规范纯正,注重美声唱法的声音规格,教学训练上也有严格而系统的程序。在跟随倪先生学习的最初阶段,他认为我的问题很多,语言、发声方法、气息,尤其是声音概念,因此我只是把作品唱了个大概。那时,我总喜欢唱大作品,从而导致我的基础问题一直没解决。
倪先生要求很严格。他首先建议我暂时放弃原来所唱的大作品,改唱像《我亲爱的》《阿玛丽莉》之类的艺术歌曲。他让我先从练声曲开始,逐渐规范声音。有段时间,我也为长时间停留在“入门级”训练上而着急。事后才发觉这些练习让我在对声音的理解和控制方面获得很大进步。同时,我也逐渐感受到艺术歌曲的魅力所在,喜欢上原来很少唱到的德国、法国艺术歌曲。
倪先生认为声乐教师在专业上的首要技能是有一副好耳朵,要能极其精细地辨析出学生的问题所在,并能给予恰当的修正之法。先生的夫人周士伟老师是管弦专业的钢琴艺术指导,她经常辅助先生为我们上课,给予我很多的帮助。值得指出的是,倪老师和周老师与我的父母同龄,如父母般的关爱逐渐缓解了我学习之初的惶恐不安,学业的进步也越来越快。
倪先生是急性子,开始教我时批评较多,他越发火,我越难以理解他的意图。他曾对我说,周围就是他批评出来的。后来,先生逐渐意识到我的性格不适合用这种方法,而需要更多的引导。如何引导,倪先生也是颇费心思的。为了让我缓解课堂上的紧张情绪,先生在各种课外的场合与我谈天说地、说理明事,从聊天中启发我对声音概念的认知,对我而言,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此外,他还将自己学习的经验介绍给我,启发我,使我在横向比较中找到了解决声音问题的“钥匙”。
相 伴
相伴成长是我与倪先生之间更为可贵的缘分,我感恩他陪伴我走过了重要的声乐发展之路。
切合实际的引领是倪先生的教学特色。他不仅从实际出发解决我的演唱技术问题,还针对我今后工作的实际所需,专门给予教学方法上的指导与帮助。
回忆起第一次和倪先生上课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当年考上海音乐学院的时候,我准备了六首咏叹调,当时我认为咏叹调更能突显技术性。第一次课,一上来我就唱了歌剧《托斯卡》中的咏叹调《奇妙的和谐》。听完了,先生没有吭气,而是问我能不能唱艺术歌曲?我接着唱了《负心人》和《松花江上》。唱完,他首先肯定了我有副好嗓子,有个好形象,但作为专业声乐教师,这是远远不够的。接下来,我又唱了《我亲爱的》。唱了两句,先生就让我停下来了,给我提了一些意见,开始纠正语音、语感等问题。
眼见一个学期快要过去,我觉得来上海学习很不容易,还是想着要唱大作品,自己就有点儿着急。而一着急,我就更不会按照先生的要求去做了。又过了半个学期后,再去唱这些作品,我感觉不一样了,能感动自己,也能投入到音乐中去了,似乎这个时候我才有点儿入门了。
第二个学期,先生把莫扎特咏叹调布置给我,我以前都是唱普契尼、威尔第的咏叹调。通过演唱莫扎特的歌剧咏叹调,我开始学会运用声音,并能注意到语音、语感、声音审美等问题。先生特别注重因材施教,这对我日后的演唱与教学影响很大。
如何培养学生的整体演唱感觉呢?倪先生要求自已的学生必须参加四周一次的艺术实践演唱会,会后还要认真总结,哪些是好的,哪些是要改进的。先生是个急性子,但对我却例外,他让我不要追求“高、响、亮”的声音。因为养成这种习惯后,再改就困难了。
在教学上,先生很有预见性,并能很好地坚持。一旦先生认准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帮助学生挖掘出来。比如他觉得以我的条件还能唱得更好,他就会继续抠声音、抠细节等。他举例说有一位俄罗斯的歌唱家,都七八十岁了,还能轻松地用年轻、漂亮的音色唱出高音。这就是先生一直追求的“音色美、声音顺”的状态。
倪先生教学独唱音乐会,右二为本文作者(1990)
声乐教学方法也是我主要的学习内容之一。倪先生认为,想要成为一名好教师,好耳朵、好乐感是两个必备的基本要素。先生从小在教堂的唱诗班摸爬滚打,这也为他打下了良好的音乐听觉基础和乐感。他的家庭是典型的音乐之家,除了自己与夫人都是音乐学院的专业教师外,两个孩子也都是演奏家。他告诉我,作为教师首先要培养音乐的耳朵,建议我从声音的辨别能力上打基础,建立审美标准,这样才能在教学中训练出好的声音。
倪先生在专业上全面的训练、培养我的乐感、语感、声感,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上海音乐学院的学习氛围浓厚:一方面,文化交流活动频繁,无论来讲学的外国专家还是引进的乐谱都很多;另一方面,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有强烈的求知欲望,教师们之间还会采用相互听课的形式取长补短。我也在这样的环境中学到了很多的知识和经验。比如歌剧《浮士德》全剧我都是在先生这儿学的,他认为我的性格和声音特点适合唱法语作品。先生建议我在选曲上应以艺术歌曲为主,也可选择莫扎特等作曲家的轻型歌剧咏叹调,今后还可选择德语歌剧咏叹调。虽然我在跟随倪先生上课时一直没有唱太大的、戏剧性强的作品,但却浏览了大量德奥艺术歌曲、抒情性咏叹调,这些都成为后来我自己摸索演唱大作品的基础。
倪先生特别好学,只要有外国专家来讲学,他都会主动请专家听自己学生的演唱,并与专家直接交流、沟通,他也从中得到了提高,这种为师之范令人钦佩。先生还经常从学校图书馆借阅大量音响、图书资料,他自己的教学积累从未间断。与高芝兰、周小燕、葛朝祉等老先生不同,倪先生没有出国学习的经历,但他有好的学习习惯,比如他经常能举出大歌唱家演唱的经典范例。他还有意识地向学成归来的人学习,如先生与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施鸿鄂关系十分密切,一有机会,他就和施先生探讨业务,内容从国外的学习经历到个人演唱体会、表演经验,范围非常广泛。他将这一秘籍告诉我,叫我也大胆用之,并形成习惯。
倪先生与恩师周小燕先生
先生建议学生多做有心人,音乐会录音、上课记笔记……把功夫做在平时,做在细节处。先生总是默默地帮助学生们提高,要求学生一定要坚持参加公开演出。演出前,他会找其他专家来审听,如施鸿鄂老师,听完还当面请教怎样完善和提高。施老师在当时是绝对的声乐权威之一,对先生的学生更是知无不言。先生不光让我学习施老师的演唱技术,还要求我理解和体会他的艺术处理手段。通过这些,我的演唱逐渐有了起色,在1992年获得“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专业组美声唱法银奖就是例证。
我随倪先生学习虽然不到三年,对我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无论是做学生,还是当教师,他都启发了我,并让我在努力中找到了真知。我至今仍能游刃有余地演唱《冰冷的小手》《圣洁的小屋,向你致敬》《柴堆上火焰熊熊》以及《军中女郎》中的《多么快乐的一天》等大作品,一般难度的咏叹调更是不在话下。本想今年再去香港唱给先生听,得到先生的教诲和指点,但再也没有机会,永远没有了……
相 交
倪先生对学生的影响不仅表现在课堂上,还表现在生活中。相对于课堂上的直接影响,师生课下的交流,对学生的艺术修为的养成更加重要。先生在专业上要求很高,但生活上要求很低。这对我的艺术观、待人接物及后来的教学态度、工作方法等的形成,都有很大的影响。
一直以来,倪先生都保持着踏踏实实的工作作风。他极为反对学生的“半吊子”态度,要求我们课堂上认真学习,课后还要不断消化。
毕业后,我每年都坚持去上海看望先生,唱给他听一听,每次都有收获。这种交流让我能继续得到先生的教诲。他还像我们在课堂上一样,会肯定一些,也会毫不客气地指出不足,然后给出建议。交谈之中,先生还会把他在各地听音乐会后的感受与我分享。到香港定居后,先生依然会尽可能地去看一些国际水准的音乐会,坚持活到老学到老。先生会告诉我,他听的哪些歌者有进步,哪些在退步,以正面的事例引导我借鉴。以我目前的年纪还能唱,并不断地发展新曲目,与先生身体力行地不断教诲、指引有很大关系。倪先生认为,想成为一名好的歌者,要始终珍惜自己的声音,要保持好状态,守着自己的条件唱。他说,状态是声音的基础,没有了状态,其实是技术出了问题。我曾问先生,我能不能唱戏剧性的角色?他告诫我,你唱戏剧性的作品可能会得到一些东西,却可能会失去更重要的东西。戏剧性的曲目有其无法取代的艺术效果,但最重要的是按照自己的声音类型去选择作品。先生让我认识到自己的声音是抒情性的,要继续坚持。
这种踏实、客观的态度也体现在他担任评委之时,面对所有参赛选手,他都一视同仁。他的行为在无形中影响着我,我也形成了这样的习惯、观念。
倪先生随儿子到香港居住后,我坚持一有机会就去看望他,一直持续到他过世。先生在香港期间,还积极教授一些非职业学生。这些学生来自各行各业,大多没有成为歌唱家的嗓音条件,但他们都非常热爱歌唱。先生对每位学生都非常耐心、倾心,因材施教、挖掘优点。学生们每年都会在香港会堂举办音乐会,其中一些优秀的学生已经能唱出一定规格的声音,这是先生不言放弃,鼓励学生坚持的成果。
先生对学生是全力以赴的,但对学生想给他办师生专场音乐会或在杂志做专题宣传等都被他执意拒绝。先生觉得没有必要,他说自己只是在尽自己所能,做着一个教师应该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先生在香港的教学,师母周老师依然全力协助。即使香港有那么多声乐教师,学生们也一直追随先生,首要原因或许就是看中他的人品、艺德,他的耐心、真心。先生在香港,同样获得了认可,赢得了尊重。
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样的教师才是好教师?名气?可能倪先生在这方面还不如他的很多学生。先生自己常说,一个教师培养出比自己名气更大,能力比自己更强的学生才是好教师。好教师首先要踏踏实实地上好每一节课,将自己的经验、知识传给学生。我对自己的要求也是,首先做一个打好基础、“送一程”的老师,绝不能误人子弟。
在倪先生的帮助下,我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近了。我视帕瓦罗蒂为自己的偶像,以前总觉得与他遥不可及。但在倪先生的帮助及自己的努力下,我现在感觉自己的声音在不断接近“老帕”的声色和音质了,而且我找到了年近六十还在唱的动力。这些都来自倪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他是我进步的动力所在。所以,每年我都希望能去见见老师,从他那儿得到实实在在的教诲。
我写下这篇怀念的文字,是希望那些像倪先生一样朴实无华,但做出了奠基性贡献的教师,让更多的人知晓,让大家感受得到他们踏踏实实的努力,将那些润物细无声的点滴细节展示出来。这些人才是中国好教师的代表。正是因为这些教师给学生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培育了学生正确的声音审美,才会涌现出如和慧这样日后被大师“点石成金”的中国本土培养的优秀学子。
倪老师临终前交代,骨灰撒入大海,什么也不留。这或许是他的性格使然。我在想,我们只有把歌唱好,把课上好,努力教出好的学生,做一名合格的声乐教师,才是对他最大的回报。最后,我再次为像倪老师这样,对专业坚持不懈地追求,多年来始终耕耘在教学一线,踏实地培养每一位学生的教师们致以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