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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学”何以是“唯一的”

2017-05-16晏辉

理论探索 2017年3期
关键词:学说唯物史观恩格斯

晏辉

整整170年前,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撰写了《德意志意识形态》这部伟大著作。著名的“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就出自《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费尔巴哈”之中。在标记为“A”的后面,在未有任何其他文字的语境下,直接作了这样的表述,不过在手稿中这一表述最后是被删去的。现在人们看到的则是在原稿中删去而以正文页下注的形式出现的这段话:“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自然史,即所谓自然科学,我们这里不谈;我们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人类史,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撇开人类史。意识形态本身不过是这一历史的一个方面。”

对于这段著名的论断,有多种研究方式和致思范式。如版本学,有德文版、俄文版、中文版以及德文版等不同版本。如文献学,马克思、恩格斯为何要把这段话从手稿中删去?删除的具体过程是怎样的?如文本学,这段话是否有特别的意义?如果有意义,那么它与正文中的众多精彩论述是何种关系?客观地说,版本学、文献学和文本学的思考方式是重要的,只有明了马克思、恩格斯当时的思考历程才能准确理解他们的思想。然而,这些范式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复原已经逝去的历史肖像,复原那个复原者心目中的马克思、恩格斯,继而向世人宣告,他们画出的马克思、恩格斯才是真正的;他们给出的思想史才是本真的。事实上,复原历史肖像只是我们研究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学术上的一个基本要求,它充其量只是把马克思、恩格斯当时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告诉给人们,它在总体上不会增加新的思想元素。仅以这种方式进行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就会只是作为思想的建构者与言说者而成为历史上的伟人,他们的思想就会被时间封存起来。那么,是否还有更高的追求,将被时间封存了的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变成向后人开放的思想体系呢?一定有,这就是历史与现实相统一、思想与理论相结合的研究方式。沈湘平教授所著的《唯一的历史科学:马克思学说的自我规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以下简称《唯一的历史科学》)正是这种努力的一项标志性成果。

《唯一的历史科学》开宗明义地指出,上述著名论断是马克思成熟时期思想的第一命题和初始性公理,它确立了马克思思想的基本格局、视野、方法和理论的初始地平线,也真正明确了马克思全部学说的内在独特规定性,是马克思学说的自我认同。正如该书副标题“马克思学说的自我规定”所呈现的那样,作者并未停留于或陷于版本学、文献学的细节中,而是把马克思的学说放到具体的历史场域中加以说明和论证。马克思不但在认知上坚持“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这一论断,而且在学术实践中殚精竭虑地研究了人类史的生成和演化过程,揭示其历史发展的规律。沈湘平教授以“马克思学说的自我规定”为引线,详尽地讨论了马克思是如何研究现实和历史的,把马克思思考现实与历史的心路历程,亦即思维的逻辑与历史的逻辑相结合的历程描述、表述、论述出来。在“历史科学的出场”这一章,作者不仅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这一著名论断是马克思而非恩格斯作出的,而且就这一论断在手稿中被删去的问题作了精彩独到的论述,让人印象深刻。作者强调要区分“面对自己的写作”和“面对他者的写作”,并认为“按照精神分析的方式来理解,往往后来被删除的恰恰是作者本来最想表达的。删除之后只是表明不再以明确的文字存在,是以潜藏的方式蕴含在字里行间,需要人们读出深层的东西。”

在马克思之前,“历史科学”一词已经在历史学的意义上被使用。《唯一的历史科学》通过对马克思文本的系统梳理和深入研究,提出了“小写的历史科学”“大写的历史科学”的概念,即作为学科划分意义上的历史科学和作为统一的科学研究话语、方法和原则意义上的历史科学。作者强调,后者更为根本,它是历史科学成为可能的灵魂,是學科划分的根据,是马克思唯一的视野和前提性方法。它在逻辑上超越于任何学科之上,位列于任何学科之前,贯彻于任何科学之中。作者指出,马克思对历史的研究,不是要描述历史、复原历史,而是探究历史的原始发生,研究存在的历史性。如果按照传统的理解认为马克思学说有一种前提性的哲学的话,那么这个前提性哲学就是关于存在的历史性的哲学,也就是大写的历史科学。这样一来,传统上理解的唯物史观,只能看作是马克思运用历史科学的原则、方法研究人类史这个历史科学视野中的一部分所得出的规律性认识。也就是说,唯物史观既不是辩证唯物主义在人类史中运用的结果,也不等于历史科学本身——除非如有些学者对历史唯物主义作最广义的理解。上述思想是《唯一的历史科学》的核心洞见,也是沈湘平教授近年来相关观点的系统化和深化,被学界称为马克思思想研究的“整体的历史科学”模式,其创新性毋庸置疑,其引发争论也在所难免,但无论如何,都体现了作者的敏锐思想、扎实功底和可贵的理论勇气。

上述理解带来的疑问首先可能是,历史科学是“先验”的吗?历史科学可以离开唯物史观独存吗?《唯一的历史科学》的回答是相对于唯物史观,历史科学在逻辑上确实是“先验”的,当马克思将历史科学这一“先验”方法去研究经济学之后“所得到的”“总的结果”就是唯物史观。但是,一方面,历史科学自身就是历史的产物,有一个从萌芽、诞生到成熟的过程;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尽管人类史只是历史科学视野中的一部分,但对全部历史的理解却必须植根于对人类史的理解,否则就是一种旧的形而上学或迷信。也就是说,我们必须从马克思关于唯物史观的阐述中去理解历史科学。《唯一的历史科学》从马克思关于唯物史观的论述中阐述了历史和历史科学的内涵,从而确认了历史科学是来自历史运动并在历史运动中才能发生作用的科学,在本质上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

确如作者在“导言”中所说,我们今天研究马克思学说是以“回到”的方式“经过”。从观念史角度看,人们对历史的判断都是以他们当下的社会状况和社会问题为基础而作出的。人们只能提出现实向他们提出的问题;人们也只能解决历史允许他们解决的问题。马克思把他感受到的、沉思过的、论述过的他的当代史以文字的形式呈现给了后人。马克思真正留给我们的不是19世纪的资本主义发展史,而是思考这个发展史的方式和方法,即历史科学的视野和方法。这种视野和方法深层地贯穿于《唯一的历史科学》之中,“历史科学的公共性意蕴”一章,以极其敏锐的现实感把握到了马克思哲学问题的当代形态,揭示了马克思历史科学的当代意义。作为附录的“理性的历史化与历史的理性化”更是把马克思的历史科学理论用于当代哲学问题的研究之中。尽管该书没有对这些问题加以充分展开,但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

从马克思撰写第一篇哲学论文起,马克思与同时代人的论战、马克思之后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之间的论战就从未停息过。无论是出于爱戴而全身心地拥抱,还是出于嫉妒、恐惧而全方面地拒斥,马克思的思想都会以它独特的方式影响着后人,影响着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也影响着人们对历史的建构。事实证明,只有采取现实与历史相统一、历史的逻辑与思维的逻辑相一致、伦理动机与科学精神相契合的原则,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思想,正确用好马克思的思想。《唯一的历史科学:马克思学说的自我规定》很好地实现了这些原则。这是一部值得一读的专门研究马克思思想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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