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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革命意义及当代价值

2017-05-16孙乐强

理论探索 2017年3期
关键词:劳动价值论

孙乐强

〔摘要〕 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是对古典经济学和黑格尔劳动哲学的双重扬弃,具有重要的革命意义。当代西方学者将非物质劳动理解为价值的来源,试图否认劳动价值论的有效性,实际上,这种做法在根本上混淆了财富创造和价值生产的本质区别。作为一种直接劳动,非物质劳动只生产商品的使用价值,而价值的实体依然是去除一切质性规定的抽象劳动。同样,所谓知识价值论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反思的概念,不论是作为使用价值的知识,还是被资本吸纳的知识或资本化的知识生产,知识本身并不创造价值,抽象劳动仍是价值的最终实体和来源。从这个角度而言,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依然具有不可代替的当代价值。

〔关键词〕 劳动价值论,劳动二重性,非物质劳动论,知识价值论

〔中图分类号〕B0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17)03-0055-07

综观当代西方思想发展史,可以发现,劳动价值论一直是西方学者攻击马克思的一个口实。一些学者直接依据当代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转型,比如非物质劳动、知识生产等,就武断地宣告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已经过时了。面对这股思潮,国内学界已从多个方面作出了正面回应,但有三个问题始终未能得到有效澄清:第一,劳动价值论的革命意义究竟体现在什么地方?第二,当代资本主义的劳动转型,能否动摇劳动价值论的根基?第三,如何理解知识价值论与劳动价值论的关系?知识价值论能成立吗?如果不从根本上澄清这三个问题,就无法准确理解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革命意义及当代价值。

一、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形成过程及其革命意义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古典政治经济学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明确地和十分有意识地把表现为价值的劳动同表现为产品使用价值的劳动区分开。” 〔1 〕98而这一工作首先由他“批判地证明” 〔1 〕55,从而提出了劳动二重性理论。那么,马克思作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是什么?要解答这一问题,就必须回到思想史。

在斯密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已经获得了较为充分的发展,现代意义上的分工和交换已经斩断了人与自然的脐带,人已经不能再孤立地生活在小圈子中靠大自然的恩赐来自给自足了,他必须要依靠别人、依靠交换来维持自己的生计。正是从这一背景出发,斯密认识到不论是从事农业劳动的人还是从事工业和商业劳动的人,都必须要出卖自己的剩余物,依赖别人来满足自己的需要。因此,农业劳动、商业劳动和工业劳动在本质上不存在任何差别,它们都是创造财富的劳动。如果说它们之间存在某种差别,那也只是形式上的,是由于分工的不同导致的。也正是在此基础上,斯密抛开一切劳动的特殊形式,提出了劳动一般理论。劳动一般理论与单纯的经验抽象还存在一定的差异,因为它不是单纯经验归纳的结果,而是资本主义交换王国建构出来的客观事实。因此,劳动一般理论的提出,无疑是政治经济学史上的一个重大突破,开创了一种不同于思辨抽象和经验归纳的科学抽象。但是,如果就此将劳动一般等同于马克思的抽象劳动理论,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在斯密这里,这种抽象尚未达到完全科学的层次,还带有较强的经验主义印记。一方面,他指出:“一国国民每年的劳动,本来就是供给他们每年消费的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源泉。” 〔2 〕1以此来看,斯密不是将劳动一般理解为交换价值的源泉,而是将其理解为“物质财富或使用价值的唯一源泉” 〔3 〕453,这既抹杀了自然界的历史作用,也混淆了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在一定程度上又将劳动一般诠释为个体劳动的一种归纳。另一方面,他基于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区分,将具体劳动与普遍劳动诠释为个体劳动的两种不同规定。他指出,在商业社会中,每个劳动都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规定,它不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同时也是为了满足他人的需要。因此,在分工和交换的作用下,每个劳动都成了一种对整个社会普遍有效的劳动一般。换言之,单个劳动不仅是一种具体劳动,更是一种普遍劳动。因此,在斯密的视域中,所谓具体劳动和普遍劳动决不是两种不同的劳动,而是同一个劳动的两种不同规定,这样,就把普遍劳动理解为每个劳动固有的属性了。这正是他无法建立科学的劳动二重性理论的原因所在。

斯密的这一思路直接影响了后来的黑格尔。在黑格尔看来,市民社会中的任何个体劳动都可以转化为一种普遍劳动。〔4 〕234他之所以作出这种解读,是与他的哲学逻辑内在一致的。在他看来,绝对精神是一切事物得以存在和发展的本体论依据,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不断超越有限,走向无限的过程。在这里,最具迷惑性的是李嘉图。他斩断了斯密劳动价值论的外在尺度(即价值由交换到的劳动量决定),将后者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认为一切商品的价值都是由它所包含的内在劳动量决定的,这似乎提出了一种更加规范、更加科学的抽象劳动。实际上,这只是一种错觉。李嘉图指出:“一切商品,不论是工业制造品、矿产品还是土地产品,规定其交换价值的永远……是不享有这种便利的人进行生产时所必须投入的较大量劳动;也就是由那些要继续在最不利的条件下进行生产的人所必须投入的较大量劳动。这里所说的最不利条件,是指所需的产量使人们不得不在其下进行生产的最不利条件。” 〔5 〕60换言之,真正决定商品价值的既不是最有利条件下的劳动量,也不是社会平均必要劳动量,而是最不利条件下的最大劳动量。因此,真正决定商品价值的,归根结底,仍是一个直接劳动量。所谓劳动价值论,只不过是说价值最终决定于最大化的直接劳动时间。于是,在李嘉图那里,每个商品的价值似乎都是可以通过经验方式测量出来的,经過这种变形,他也就把价值关系转化为任何一个商品的固有实体了,这恰恰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形而上学本性的重要表现。因此,当马克思批评古典政治经济学没有有意识地将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区分开时,是非常准确的;当他断言古典经济学犯了西方形而上学的谬误,恰恰是一针见血的。

综观马克思思想发展历程,可以发现,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形成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1844年前后是马克思经济学研究开始时期。这一阶段,人本主义逻辑构成了马克思的主导话语体系,而政治经济学则是作为一种外在的批判对象存在的,后者所开创的劳动价值论和社会认识论并没有真正影响马克思。

第二阶段,1845-1849年马克思已经建立了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有意识地借助古典经济学来建构自己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但在整体范式上,他并没有真正克服古典经济学劳动价值论的内在缺陷。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对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采取了一分為二的做法:就工业品而言,商品的价值是由最小劳动量决定的;而就农业品而言,商品的价值是由最大劳动量决定的。〔6 〕183但不论哪种情况,决定商品价值的始终是一个直接劳动量,虽然马克思也提出了“必要劳动时间”范畴,但这里的必要劳动时间,显然不是后来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

第三阶段,1850-1858年马克思在一些基本理论上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但马克思并没有真正克服劳动价值论的理论缺陷,而是试图以此为基础来论证资本主义的崩溃,这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即《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中得到了明确体现。在这一文本中,马克思明确区分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将它们统一诠释为商品的二重属性,并结合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提出了几对范畴,比如活劳动与死劳动、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必要劳动与剩余劳动,等等。其中,最具相关性的是这对范畴:抽象劳动与特殊劳动。马克思指出:“劳动作为同表现为资本的货币相对立的使用价值,不是这种或那种劳动,而是劳动本身,抽象劳动;同自己的特殊规定性决不相干,但是可以有任何一种规定性……劳动的特殊技巧越来越成为某种抽象的、无差别的东西,而劳动越来越成为纯粹抽象的活动,纯粹形式的活动,或者同样可以说单纯物质的活动,同形式无关的一般意义的活动。” 〔7 〕254-255有的学者依据这段话,认为在《大纲》中马克思已经建立了科学的抽象劳动理论。实际上,这是不准确的。这里马克思想表达的意思是在资本的作用下作为使用价值的劳动,越来越转化为一种无差别的抽象劳动。就类似于斯密所说的,在分工的作用下每个劳动都直接转化为劳动一般。区别只是在于斯密从商品交换入手确认了这种转化机制,而马克思则从资本生产入手阐述了这种转化过程。但他们的意思却是一样的,即不论是“抽象劳动”还是“劳动一般”都是就使用价值而言的,这也是此时马克思将抽象劳动理解为与“作为资本的货币相对立的使用价值”的重要原因。因此,决不能将这里的抽象劳动,简单等同于后来作为价值实体的抽象劳动,因为后者作为交换价值的源泉,从来都不是一种使用价值,更不是肉眼能够看得见的一种实体劳动。换言之,抽象劳动之所以抽象,并不是因为它的技术属性,而是在于它的社会性质。另一个更为根本的依据是此时他把直接劳动视为资本主义财富的唯一源泉,并像李嘉图那样将直接劳动时间视为财富的唯一尺度。 〔3 〕94-95由此得出:随着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的不断发展,直接劳动在生产过程中的作用将会不断下降,一旦它被压缩到某个点,将直接引发资本主义劳动价值论的崩溃,届时,资本主义就要灭亡了。 〔3 〕101以此来看,此时马克思的整个论述完全是以直接劳动为基础的,这本身就是错误的,因为直接劳动从来都不是物质财富的唯一源泉(还包括自然界),更不是价值财富的决定性尺度(抽象劳动);更为重要的是,直接劳动(具体劳动)的下降与否,并不能从根本上颠覆作为价值实体的抽象劳动本身,因而与劳动价值论并不构成内在矛盾关系。这表明,此时马克思并没有克服古典经济学的内在缺陷,更没有建立科学的劳动价值论。

第四阶段,1859年之后马克思劳动二重性理论的建立、完善和成熟时期。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中,马克思克服了《大纲》的理论缺陷,系统推进了劳动二重性理论。具体表现在:第一,明确提出了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范畴。他指出,“创造使用价值的劳动”是一种“具体劳动”,而“作为交换价值源泉”的劳动则是“抽象劳动” 〔3 〕428。前者是打上劳动者个人特质的特殊劳动,后者是一种无差别的一般人类劳动。第二,阐明了抽象劳动的科学内涵,超越了斯密和黑格尔的普遍劳动理论。马克思指出:“表现在交换价值中的劳动可以叫作一般人类劳动。一般人类劳动这个抽象存在于平均劳动中。” 〔3 〕423以此来看,此时他不再把抽象劳动界定为一种“使用价值”,也不再像斯密那样把劳动一般理解为使用价值或物质财富的源泉,而是将其理解为交换价值的实体;更重要的是,在这里,马克思提出了一种全新的理解思路。如果说在斯密和黑格尔那里,单个劳动借助于交换机制转化为一种普遍劳动,那么,后者能否以个体劳动的形式存在呢?或者说,普遍劳动是个体劳动的简单相加吗?答案是否定的。此时马克思已明确认识到,作为人类无差别的抽象劳动,既不是个体劳动的直接转化,也不是它们的机械相加,而是整个人类劳动在社会生产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一种客观抽象,是扬弃所有个体劳动的一种平均劳动。因此,它在本质上决不是肉眼能够看得见的实体劳动,而是一种只能存在于社会平均劳动中的抽象劳动。以此来看,决不能基于单个劳动来推演抽象劳动,更不能倒过来说,抽象劳动存在于任何一个个体劳动之中,是每个劳动的固有属性,这样就扭曲了抽象劳动的本质内涵,陷入到经验主义的窠臼之中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抽象劳动的形成,无疑实现了对斯密和黑格尔普遍劳动理论的全面超越,是马克思哲学-经济学革命的重要体现。第三,初步提出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理论,超越了李嘉图的直接劳动价值论。既然抽象劳动是一种社会平均劳动,那就意味着决定商品价值的决不是李嘉图所说的最不利条件下的直接劳动量,而只能是社会必要劳动量。“即在当时一般生产条件下生产另一个同样的商品所需要的劳动时间” 〔3 〕424,从而在根本上全面超越了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第四,从劳动二重性理论出发,批判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内在缺陷,揭示了财富的真正源泉。此时他不仅不再把直接劳动当作财富的唯一源泉,反而从根本上批判了这一错误观点,将具体劳动和自然界视为物质财富的共同源泉。〔3 〕428-429同样,他也不再把直接劳动视为交换价值的内在尺度,而是将抽象劳动视为“由交换价值构成的那种财富的唯一源泉” 〔3 〕427。后来,这些思想经过进一步概括,成为《资本论》第1卷第1版第一章的核心内容。然而,由于多方面的原因,第1版还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在后来第2版和法文版的修改中得到了进一步完善。

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形成的革命意义在于:首先,它彻底斩断了古典经济学的经验主义和黑格尔的思辨抽象方法,将奠基在历史发生学之上的“现实的抽象”推进到更为科学的层次,其本身就是一种方法论革命。其次,它真正奠定了解剖资本主义生理机制的科学基础。如果没有科学的劳动价值论,马克思不可能實现从价值到货币再到资本逻辑的转变,创立剩余价值理论,更不可能实现对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解剖。就此而言,这一理论的形成不仅深化了前期的历史唯物主义,而且也是他后期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石。缺少这一理论作为支撑,马克思不可能实现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以及资产阶级经济学的双重批判。再次,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要终结形而上学。一方面,仅仅批判近代和现代形而上学是不够的,还必须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因为后者本身就是一种隐蔽的形而上学。另一方面,要真正终结形而上学,单纯停留在哲学层面还是不够的,必须深入到这些形而上学得以存在的社会基础之中,而劳动价值论就是进入这一基础的入口。最后,劳动价值论在本质上是一种劳动价值批判理论,马克思正是要通过劳动价值论的矛盾发展来扬弃劳动价值论,从而将劳动从价值生产中解放出来,这本身就体现了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和批判性。

二、非物质劳动并不能证伪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

可以说,自《资本论》发表以来,西方学者对劳动价值论的批判就没停止过。到了当代西方学界,一个更直接的批判依据就是非物质劳动问题。

法国学者莫里耶·博当(Moulier-Boutang)、美国学者杰里米·里夫金以及以奈格里、维尔诺 (Paolo Virno)、韦塞隆(Carlo Vercellone)、拉扎拉托(Lazzarato)等为代表的意大利自治主义学派指出,从马克思生活的时代到福特制时代,资本主义劳动过程都是建立在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分离之上的。虽然马克思也预测在未来社会一般智力将重新与劳动结合起来,彻底改变劳动的方式及其特质。然而,由于历史条件所限,他并没有充分研究这种新型劳动。基于此,上述学者共同指出,以体力劳动为代表的物质劳动占据了马克思的研究重心,同时也构成了他的劳动价值论的核心基础。在他那里,所谓劳动创造价值,更多的是指物质劳动创造价值。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计算机、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当代资本主义的劳动方式及其内涵已超越了马克思当年的分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指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一般智力已经不再被束缚在固定资本之中,而是转化为劳动力的内在素养,实现了与劳动的重新融合。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传统意义上的体力劳动已逐渐被排斥在生产过程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以智力和情感等为代表的“非物质劳动”,它们所生产的不再是一种实体商品,而是以信息和知识等为代表的非物质性的商品。因此,如果说马克思当年从物质劳动出发,将资产阶级社会界定为工业资本主义,那么,今天如何定位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呢?还能固守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吗?他们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当代资本主义非物质劳动的发展,已充分证明物质劳动已不再是价值的源泉,“资本和资本的积累规律……推动了知识的积累过程,并使劳动不再是价值的来源,劳动时间也不再是衡量价值的手段。结果呢,交换价值也不再是衡量使用价值的尺度……换句话说,面对着知识的涌现,马克思关于价值的理论再也站不住脚了。” 〔8 〕162用博当的话来说,即今天的价值创造不再根源于传统的物质劳动了,而是来源于智力、发明和创造性劳动。〔9 〕55非物质劳动霸权的确立,宣告了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破产。因此,要认识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特质,就必须抛弃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从非物质劳动入手,来分析当代劳动的根本特征。也是在此基础上,博当提出了“认知资本主义”范式,哈特、奈格里提出了“帝国”理论,而里夫金突出了“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设想。他们共同指出,在这里,传统意义上的体力劳动和工人阶级将逐步走向消亡。〔10 〕XXIII于是,马克思以劳动价值论为基础所建立起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也将随之失效。也是在此基础上,他们提出了自己的抗争策略,即通过非物质劳动之间的合作,逐步实现对资本的反判,进而实现大众的最终解放。

那么,如何理解非物质劳动与劳动价值论的关系?或者说,前者能够实现对后者的证伪吗?这一思潮的重要贡献在于,看到了当代资本主义劳动方式的转型,并重点分析了以智力、知识、创新等为代表的新型劳动形式。然而,他们并没有由此进一步丰富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而是走向了反面,以非物质劳动为依据,彻底否认了劳动价值论。综观整个理论逻辑,可以发现,他们最致命的缺陷在于根本不理解马克思的劳动二重性理论,从而将财富创造和价值生产混淆了起来。〔8 〕160

首先,混淆了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在马克思看来,创造物质财富的劳动是具体劳动,而形成价值的劳动则是抽象劳动。从这个角度而言,体力劳动和物质劳动,作为一种具体劳动,并不创造任何价值,它们只能与自然结合,创造物质财富或使用价值。而所谓劳动价值论指的是抽象劳动创造价值,后者是人类总体劳动(包括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在社会关系中所建构出来的一种无差别的一般劳动。因此,当他们断言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是以物质劳动和体力劳动为基础时,本身就是错误的。

其次,非物质劳动并不能改变劳动力商品的存在。马克思指出,所谓劳动力是人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虽然传统意义上的体力劳动逐渐被排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外,以智力和情感劳动为代表的非物质劳动逐渐占据主导,但这只是意味着劳动力内在素养的转型,不论哪种劳动类型占据主导,并不能真正改变劳动者作为劳动力商品存在的客观属性。就此而言,所谓从物质劳动到非物质劳动的转型,只不过是当代资本主义资本积累对劳动力标准提升的一种外在结果,在本质上并不危及劳动力商品本身,后者依然是资本得以存在并实现自我增殖的根本前提。

再次,非物质劳动只是一种具体劳动,并不形成价值。在他们看来,今天,非物质劳动已经取代物质劳动,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的主导霸权,由此断言价值的创造不再来源于传统劳动,而是来源于智力、发明和创造。实际上,这一判断也是有问题的。与物质劳动一样,非物质劳动在本质上也只是一种具体劳动,它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只能是一种具体的财富,如知识、信息等,后者作为一种使用价值,像其他物质财富一样,是人类共有的。在这种财富未被价值关系渗透之前,它只是一种使用价值,根本不具有交换价值,更不是所谓的商品,因此,它绝不可能成为价值的源泉。只有当这种使用价值成为经济关系的承担者时,这种财富才有可能具有价值属性,成为商品,而生产这种财富的具体劳动(非物质劳动),才有可能在社会关系中转化为无差别的抽象劳动。一旦到了这一步,不论是物质劳动还是非物质劳动,所有一切特质全部消失,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各种劳动不再有什么差别,全都化为相同的人类劳动,抽象人类劳动” 〔1 〕51。在这种情况下,价值的实体只能是抽象劳动,而绝不是非物质劳动本身。

最后,非物质劳动的发展并不能直接颠覆劳动价值论。他们认为,随着非物质劳动合作关系的不断深化,它能自动地逃离资本的控制,这种意愿本身是好的,但也透露出一种天真和幼稚。早在150多年前,马克思就曾在《剩余价值学说史》中深刻地指出,为了最大限度地追求剩余价值,资本必然会把非物质劳动纳入到自己的统治之下,将其转化为剩余价值的生产形式:不论是物质劳动还是非物质劳动,只要它生产剩余价值,就已经深深打上了资本的烙印。 〔11 〕443就此而言,单纯通过非物质劳动的合作,而不去改变既有的资本关系,能使劳动摆脱交换价值(抽象劳动)的控制,回归一般性的使用价值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三、对知识价值论的反思

综观国内外学界,可以发现,知识价值论与劳动价值论的关系问题,并不是什么新鲜话题。在这一问题上,一些学者认为,知识价值论是对劳动价值论的代替和证伪。而大部分学者则认为,知识价值论是对劳动价值论的进一步深化和发展。那么,在21世纪的今天,如何回应这一问题,就显得尤为必要。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劳动价值论本身的有效性,而且也直接关系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整个合法性。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物的生产有两种形式:一是劳动产品的生产,在这里,物只是一种使用价值和物质财富,没有任何价值;二是商品的生产,此时,物不仅具有使用价值,而且也具有价值。同样,知识生产也有两种类型:一是仅仅作为使用价值的生产,在这种情况下,知识只是一种产品和财富,本身不具有任何价值;二是作为商品的生产,此时,知识既具有使用价值,也具有价值,而前者则是后者的关系载体。如果说物的使用价值是一种看得见的实体,是一种有形的物质财富,那么,知识的使用价值则是一种看不见的有用性,是一种无形的财富。以此来看,在第一种情况下,所谓知识价值论完全是一个非法的概念,因为它本身既不是价值,更不能创造价值。

但是,一旦这种知识为资本所利用,它也就不再是单纯的使用价值,而是成为价值关系的载体了,从而具有了一定的经济规定性。就像马克思指出的那样:“科学根本不费资本家‘分文,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去利用科学。资本像吞并他人的劳动一样,吞并‘他人的科学。但是,对科学或物质财富的‘资本主义的占有和‘个人的占有,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1 〕444后者只是一种单纯的使用价值占有,并不具有经济属性;而前者则不同,资本吞并他人科学的目的,是为了更大限度地攫取利润。在这种情况下,知识和科学也就被吸纳到资本之中,成为剩余价值生产的工具。而资本对科学的吸纳,则大大提高了资本生产力,这就意味着在同样的时间内,会生产出更多的使用价值。由于竞争的存在,这种生产力会被社会普遍采用,这样就缩短了“生产某种商品的社会必需的劳动时间”,从而缩短了“再生产劳动力所必要的工作日部分” 〔1 〕366,延长了剩余劳动时间,使剩余价值得以增加。马克思把这种剩余价值生产形式称为相对剩余价值。以此来看,在这种情况下,科学知识只是提高生产力和剩余价值率的有力工具,但它本身并不创造价值。就此而言,在这种情况下,知识价值论也是一个不成立的概念。

也正是看到科学知识在剩余价值生产中的作用,马克思曾预测,为了最大限度地攫取剩余价值,资本必然会大力追求科学和一般智力的发展,“在这种情况下,发明就将成为一种职业” 〔3 〕99。但由于当时社会条件所限,马克思并没有认真研究资本对整个知识生产过程的渗透,而只是考察了它对科学的“利用”和“吸纳”过程。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资本主义生产在这个领域中的所有这些表现,同整个生产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可以完全置之不理。” 〔11 〕443然而,到了20世纪80-90年代,知识在整个经济增长过程中的作用日益突出,也是在此背景下,世界经合组织于1996年提出了一种不同于农业经济、工业经济的新模式,即“以知识为基础的经济”模式,一时间知识经济成为最引人瞩目的话题。至此,各种知识价值论也开始粉墨登场了,而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危机。在知识经济的浪潮中,知识生产开始出现产业化转向,资本不再满足于对既有科学知识的吸纳和利用,而是将自己的触角延伸到整个知识生产的全过程。在此背景下,第二种类型的知识生产,即作为商品的知识生产,开始大规模地登上历史舞臺,成为全球范围内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于是,原本作为使用价值的知识,在资本的作用下也逐渐被产权化,成为一种财产关系。

那么,如何理解当代资本主义条件下作为商品的知识生产呢?资本要完成这个生产过程,就必须在市场上找到“这样一种独特的商品,这就是劳动能力或劳动力”,它是指“一个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他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1 〕195由于知识本身具有特殊性,因此,要达到知识生产的要求,劳动力就必须具备较高的智力和综合素养,包括相关的知识储备、技能和能力等等。因此,与以前的体力劳动或简单劳动相比,这种劳动是一种“比社会的平均劳动较高级、较复杂的劳动,是这样一种劳动力的表现,这种劳动力比普通劳动力需要较高的教育费用” 〔1 〕230。因此,从直接形式来看,知识生产过程自然不同于以往的物质生产过程,表现为个人或团队协作的复杂劳动。从这个角度看,意大利自治主义学派提出“非物质劳动”范畴是有其合理性的,后者的确是一种新型的、特殊的具体劳动。然而,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对于价值增殖过程来说,资本家占有的劳动是简单的、社会的平均劳动,还是较复杂的、比重较高的劳动,是毫无关系的。” 〔1 〕230换言之,不论是简单劳动还是复杂劳动,都会转化为去除一切质性规定的、无差别的抽象劳动,成为价值生产和价值增殖的本质体现。就此而言,作为知识-商品,它的价值也绝不取决于这种高级的、复杂的智力劳动本身,而是像其他商品一样,最终取决于直接劳动背后的劳动一般。也正是在劳动过程中,新型劳动力一方面生产出一个具有更高使用价值的无形产品,同时也生产出一个具有价值属性的商品,甚至是包含剩余价值的商品资本。然而,它的产权并不属于它的生产者,而是资本家或公司集团,而其中包含的剩余价值也不可能落入劳动者的口袋,而是被资本或公司无偿地霸占了。这种现象在微软和苹果等公司的发展中得到了明确印证。这表明:

第一,即使在当代资本主义的知识生产中,创造价值的依然是劳动力,价值的实体依然是抽象劳动,而不是知识本身。就此而言,所谓知识价值论依然不能成立。就算这种知识商品出售出去了,它也只可能有三种情况:(1)转化为一般性的使用价值;(2)对象化到固定资本中;(3)转化为劳动力的内在素养。根据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不论哪种情况,知识都不是价值的源泉。

第二,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知识生产已成为资本全面殖民的新领地,它催生了一种更加恐怖的统治形式,即不仅工人的肉体,而且还包括他的智力、精神乃至整个生命都已沦为资本的统治对象了。从这个角度而言,福柯的生命政治学批判,哈特、奈格里的生命权力批判(生命政治学)是有重要理论贡献的。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马克思的资本权力批判理论。然而,他们的错误在于,力图用生命政治学批判来代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这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脱离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生命政治学批判只能沦为一种伦理主义的主体政治学,哈特、奈格里就是典型例证。

第三,从根本上证明了当代西方人力资本理论完全是一种庸俗理论。它不仅掩盖了当代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剥削关系,而且还本末倒置,把作为资本剥削对象的劳动者称为人力资本的所有者,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谎言啊!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以下结论:(1)如果知识只是作为产品存在,那它只具有使用价值,没有任何价值,自然也不会创造价值;(2)如果知识被资本所吸纳,它就具有了一定的经济属性,转化为提高生产力和剩余价值率的重要手段,但它本身并不创造价值,劳动力依然是价值的源泉;(3)如果知识一开始就是作为商品进行生产的,那么生产所需要的知识和智力等因素已经内化为劳动力的属性,后者构成了知识商品的价值来源,而不是知识本身。以此来看,知识价值论完全混淆了价值与财富的区别,将知识财富论等同于知识价值论。根据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论,可以看出,所谓知识价值论本身就是一种知识拜物教,它根本不可能代替劳动价值论,成为价值的实体和最终来源。在这方面,罗纳德·米克的判断依然是正确的:“劳动价值学说不仅在马克思时代是真正的科学,就是在今天来讲也是真正的科学。” 〔12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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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苏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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