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
2017-05-15
毛茸茸的东西在身上爬来爬去。南宫羽缓缓地伸出手,小家伙顺着手臂爬到她怀里,她把它揽在怀中,发乎自然地用嘴去亲,轻吻小家伙柔和的小脑袋。
柳巴松一动不动地坐在身边,不眨眼地盯着她看,生怕眼帘跳跃间,她就变了模样,或者冰花般消失。抬眼间,看见了他的眼神,稍稍吃惊,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抚弄着小家伙。
柳巴松的眼里流动着波光,稍不留神就会蒸发,仿佛晨雾中茉莉花瓣上的水珠,山巅的佛光,激动不得,碰触不了,连清风都不敢拂动的,需要细心呵护,慢慢消解,自生自灭。
欧珠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那是藏族人家惯常的矮床,如同自制的沙发,上面放有厚厚的氆氇和卡垫。洛桑嘉措马背上的那块粗布就是氆氇,前往雪莲花小学的途中,溜索旁边的患者家里也有氆氇和卡垫,那个时候柳巴松陪伴着她,此时此刻,柳巴松和欧珠都在她身边。
欧珠面向窗外,还在吹奏鹰笛,悠悠扬扬,曼曼妙妙。南宫羽奇怪,一位藏族电力专家,竟然会用鹰笛演绎经典名曲《小夜曲》,也会吹奏那首似曾相识的曲子。
铁皮炉子冒着热气,牦牛粪所剩无几,酥油茶的馨香弥漫空间。柳巴松的眼神有了变化,随着小动物的游走而游走,水光波影,含着丝丝妒意,又似怜惜。她不敢看那眼神,生怕那眼神坚守不住,磅礴爆炸,她想让那火焰熄灭,又有点渴望燃烧,熊熊燃烧。
有一些害怕,有一点期盼。心跳加速,不停地抚摸小家伙,以减弱内心的焦灼。
坦率地说,她是渴望的,渴望这种眼神,渴望眼神后面的内容,这是李青林不曾给予的,大安不曾赋予的,前世今生不曾有的,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她有点迷恋,又有点抗拒。柳巴松,喔,柳巴松怎么会有这种眼神呢?什么时候生发的呢?如果不是柳巴松,换成另外一个陌生男人,或许她就迎着那光了,享受那感觉了,有可能把那感觉扩展蔓延,花开四季,一盛千里。
而柳巴松不能,太不能了,稍不谨慎,就会难为情。
她觉得这是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渴望,又害怕。不敢再看柳巴松,甚至不敢看他四周的空气,仿佛他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氢气球,一碰即爆,一点即燃。
偷偷望他双手,手背青筋凸出,紧紧握住拳头。难道,他也在纠结、挣扎,也在进退两难?如果她的眼神热烈一点,迎合一点,波光就会滑到这边,她就变成了他怀里的小动物,或者他变成了她怀里的小动物。如果她漠然一些,停止内心的渴望,对自己狠一些,克制脸上的踟蹰,他就会释然,会恢复常态,依然是同学,是发小,由友谊支撑起整个人生。
歼敌一千,自损八百,适用于战争,也适用于男女感情,适用于任何人际交往,还适合打鸡蛋。有一次约会回来,心情糟糕透顶,平时只吃一个鸡蛋,这一回偏取出三个,以此慰藉受伤的心灵。举起一个鸡蛋击打另一个,最先破碎的是主动敲击的鸡蛋。她觉得奇怪,照着样子又打了几次,直到打碎半盆鸡蛋。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人与人交往,不能主动伤害他人,出手越快,败得越惨。
人与人最牢靠的关系,最不伤身与心的关系,最长久永存的关系,就是相安无事相互尊重。不是父子关系,母女关系,夫妻关系,情人关系,同事关系,同学关系,战友关系,等等诸多关系。而是君子关系,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凡如此。
君子又是什么呢?君子是有担当、有责任、有德行的人。如此推理,匆匆几十年,艳遇过,一夜情过,还充当过大安的小三,抽烟喝酒,爱慕虚荣,世俗放荡,即便已经不沾烟酒,也一身毛病,算不上君子。柳巴松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援藏医生,如果把他比作珠穆朗玛峰,自己则是林芝的一株趴地杜鹃。如果把他比作藏北高原,自己则是一只斑头雁。时光悄无声息,将自己扼杀在平庸里。时光也是一抹彩霞,将他渲染得沉稳练达。
自己是自由身,日行千里,来无影去无踪,无牵无挂,浮萍一般。柳巴松却不是,有妻子有儿子,有幸福的家庭和令人尊敬的职业。既然想友谊长存,就不能越线跨界。要站在远处,真诚祝福。
山峰与珊瑚,大象与彩虹,怎么能走到一起呢?但山峰有山峰的巍峨,大象有大象的吉祥。各自有不同的品格,有品格的人,就是君子。
那么,就君子之交吧。
懷里的小动物蹦了一下,发出急切的叫声,看似只有两三颗牙齿,还是异常尖利,一跃就跳到柳巴松身后。柳巴松身后挂着风干肉,没有完全风干的那种,散发着浓郁的腥味。
笛声停止,欧珠回回头,淡淡一笑,双手摩擦一阵鹰笛,将鹰笛放入胸前,拉上衣服拉链,踱到风干肉旁边,拽下一缕带血的牦牛肉大嚼起来。
然后拍了拍柳巴松的肩膀,一边递给他风干肉,一边说:奇怪,你怎么会唱这首歌呢?跟当年那位老师唱的一模一样。
柳巴松默然不动,眼眸却亮了一下。
她看见了这个瞬间,也看见了自己的内心,些微的疼痛,稍纵即逝的疼痛。也看见了柳巴松的疼痛,焦灼中的疼痛,疼痛中的忍耐,忍耐中的消解,消解中的友善。
所幸,一切随着欧珠递给他的小片风干肉而烟消云散,一切归于平静。他恢复到泰然状态,她恢复到刚刚被人救出冰湖的状态。
柳巴松的声音忽然清亮,惊得她有些慌乱,顺手摸了一把脚背,沾了一手药液。她笑了一下,有点笑话自己的意思,也有点笑话柳巴松的蹩脚掩饰。
柳巴松说:我被借调到青藏电力联网工程医疗保障组工作,李青林李总知道以后,送给我们许多药品,特意让我多关照你。今天顺路到你们标段驻地去看你,大家都在找你,连你的物品也翻找了个遍,没想到你掉进了那冈措,幸亏救得及时,没有大碍。还要感谢这条哈达,我们把它打湿,差不多冻成了棍子,你抓住棍子,就拽到湖岸了。
南宫羽没有言语,微微笑着,看他。柳巴松变戏法一样,捧着一团洁白的哈达,一伸手,就到了自己手中。柔软,温润,她把它贴在脖颈处。
欧珠说:李总正与欧老师在鲁朗林海赏花晒太阳呢,还想到关心南宫老师,难能可贵。
南宫羽依旧微笑,看一眼柳巴松,看一眼欧珠,笑得坦然亲和,心里更加喜悦。这是她希望的,希望欧美尼陪伴李青林,希望在阳光雨露和鲜花盛开中,李青林的身心得以康复,这比刚才自己内心泛起的涟漪要甜蜜得多、幸福得多。
欧珠还在说着什么,她则脱口而出:谢谢欧美尼。
两个男人莫名地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柳巴松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袋子,递给她的同时,说一声,李总给你的。
南宫羽捧在手心,细细抚摸,这是藏族人平日盛装糌粑及小物件的小袋子。喔,多年以前,第一次到李青林家,李青林的父亲和年岁大的男人手里握的,腰上吊的旱烟袋,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只是这个袋子更肥硕结实一些。松开羊皮袋子的扎口,拿捏出一缕草药,不用细瞅,单凭嗅觉,就知道有雪莲、牛膝、月季。
捏一朵干枯的雪莲、几片薄薄的月季花瓣,暗自感念,青林,谢谢你的细致周到,有了这些花草精怪,风信子大概就会到来,老朋友就会相聚。
厚厚的门帘就在这一刻挑起,透进雪原亮晃晃的光芒。
进到房间的男人惊愕了瞬间,就兴奋起来,与柳巴松和欧珠打着招呼,然后望了一眼南宫羽,乐呵呵地把鞭子往墙上一挂,就给杯子续酥油茶。南宫羽方才看到,自己面前也有一个黄色小玻璃杯,可能是欧珠或柳巴松斟满的吧,没有丝毫热的气息,香味似乎也已凝固。小家伙在三个男人脚边闲庭信步。男人抱着暖瓶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双手捧着空空的杯子,静静等候。
南宫羽细细地看了一眼男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南宫羽弯腰去逗小家伙,欧珠与男人说着什么。柳巴松也用藏语搭讪,从表情上看不出谈话内容。
见南宫羽好奇,柳巴松用汉语说:他说没有找到咬死羊的棕熊,只找到这只棕熊崽子,怕它冻死,就抱了回来,这里是他们的秋季牧场,下次转场的时候,小棕熊能自己觅食了,就放归原野。
南宫羽说:放归原野以后,不是又要伤害羊群吗?
欧珠说:即便是这样,牧民也不会伤害无辜生命。
南宫羽说:他不是去寻找棕熊了吗?
欧珠说:他是想知道棕熊到底在哪一带活动,摸清规律,尽量不与它们发生冲突,即便狭路相逢,一般也不会斩尽杀绝。
南宫羽再看那小家伙的时候,就有了别样的感觉。这种以前不曾见过的小动物,不同于藏羚羊,不同于狗,也不同于藏獒,与狼相似,年少时可爱,成年后凶猛。牧民只能爱恨交织,爱也不能太深,恨也不会长久,雪域莽原竟然也有感情纠葛哦。
汽车在门外鸣笛,柳巴松要搀扶她,被她谢绝了,尽管行动缓慢,步履不稳,还是能行走的。
上了车,贡布热情地问候南宫羽。南宫羽顾不上回答,一个劲儿地自责忘了带钱,应该给牧民留些钱才对。
欧珠安慰她:这里不比内地,钱不是万能的,有钱也花不出去,藏族人的意识里,布施和乞讨是平等的。你麻烦了他,用了他家东西,吃了他家食物,挽救了一个生命,布施方的功德就会加分,会修得一个好的来世。
柳巴松也说:欧珠总工是土生土长的藏族人,对藏区习俗更了解。他说的有道理,藏族人是个精神至上的民族,具有高贵血统的民族,没有经历过封建社会,一下子从奴隶社会跨越到现代文明,与经历过封建社会洗礼的人价值观有所不同,有些行为不被内地人接受也属正常。
贡布说:南宫老师初到西藏可能不清楚,纯正的藏族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之一,威猛,强悍,豪爽,富有爱心,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人性的民族。我们在藏区时间久了比较了解,藏族人家大多不上门锁,尤其是帐篷,就是住混凝土砖瓦结构的牧民安置房,门上用羊毛绳子拴住,或者一根羊骨头插上,防止牛羊野生动物进入,不为防偷防盗,谁想吃饭留宿尽可随便,刚才那户牧民大概就是这样吧。
欧珠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藏区随处可见,一点都不是传说。
柳巴松侧过脸对南宫羽说:你会喜欢西藏的。
南宫羽拍着胸前的藏汉文标志说:你看我工作服上印着“西藏”二字呢,我已经是西藏人了。
欧珠说:西藏让你受苦了。
南宫羽抚摸衣服的破洞,心想如果有牧民或朝圣者看见那缕宝石蓝,一定会喜欢,说不定会带往拉薩,带往高高的山岗,点缀在经幡上,成为经幡的一部分,或者干脆揣进衣兜,当作护身符。听标段上的一个人说,陈年经幡会给人带来好运,有人把换下来的经幡贴身装在衣兜里,缠绕在牛羊犄角上,保佑家人平安,祈盼牛肥马壮。若是旅行的女孩子见到呢,一定会惊讶万分,茫茫雪原怎么会有一缕鲜亮的布条呢?可能会夹在攻略书里,就像怀春少女喜欢在笔记本里夹一枚枫叶、两片花瓣、三根发丝一样。若是被小喇嘛发现了,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柳巴松胳膊肘碰了一下她,她才回过神来,“哦哦”两声,随口便说:人来到世上大概就得吃苦,富贵有富贵的苦楚,贫贱有贫贱的忧愁。
欧珠附和着说有道理,然后对贡布说:下次可不能把车直接开进草场。这里的草跟人的眼睫毛一样,碾压不得,好多年才长这么高,开挖基坑的时候得用垫子铺一下,你们认为草垫子和棕垫子哪个更科学?
贡布说:挖掘机和运送沙石料的卡车通过的地方都要铺吗?那得要多少垫子呀,简直是劳民伤财嘛。
欧珠说:从成本来讲的确多此一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高原生态保护来说,还得破这个财,这里的植被太脆弱。
南宫羽说:既然生态脆弱,怎么还有人放牧呢?应该禁牧才对。
欧珠说:当地政府已经出台了牧场载畜量标准,王县长他们就在干这种事。超量的牦牛和羊子得转移到其他草场或销售出去,保护草场其实也是保护生物链,草场,羊子,狼,棕熊,雄鹰,藏羚羊,藏野驴,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贡布说:西藏不缺牧场,也没见少了哪种动物。
欧珠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草原,我小时候见过金丝牦牛,毛发如酥油一般金黄,野生的,体格威武庞大,同格萨尔王一样令人敬畏。盘羊多如星星,听说现在少了许多,只在草场破坏小的地区活动。羚羊也一样,一方面人为猎杀,拿皮子毛绒换钱,一方面草场载畜量过大,沙进草退,荒漠和戈壁面积扩大。羚羊吃的草又很讲究,就导致了羚羊锐减,才出台了保护藏羚羊的政策。
南宫羽说:藏羚羊吃的草有多讲究?难道是仙草不成?
贡布也说:难道羚羊吃的是天上的云彩,地上的雪莲?我是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第一次知道羚羊吃草讲究。
歐珠说:羚羊是高原贵族,反正不吃普通草,具体情况不大清楚,柳大夫或许知道。他是杂家,既是动物学家又是植物学家。
柳巴松说:许多动物紧密相连,构成一个生物链。比如鼠兔食草,雄鹰吃鼠兔,雄鹰吃羚羊的胎盘,羚羊吃禾本科和莎草科的嫩枝茎叶,冬季啃食干草茎和枯叶。忍耐干旱能力较强的鹅喉羚则以冰草、野葱、针茅草为食。扭角羚以莎草科和禾本科植物为主,具有嗜盐习性,所以,盐湖四周总是游荡着成群结队的羚羊。普氏原羚吃的草与其他羚羊也略有不同。
贡布说:你的意思光羚羊就有几种,每个种类所食草料还不同?以前只知道羚羊,不知道羚羊还多种多样。
南宫羽说:青藏高原看起来荒凉寂寞,原来还有这么多学问,动植物才是这里的主人,看来不敢冒犯主人。
贡布说:那你就不该采摘雪莲花,雪莲花也是这里的主人。
柳巴松说:那是南宫老师与雪莲花有缘,缘分到了,就见到了,何况又是红雪莲,南宫老师是有福之人。
南宫羽摸摸口袋,摸摸发辫,发辫上还有残余的花瓣,心里乐着,微微点头。
欧珠说:贡布停车,等那几头野驴过去了再开不迟。
越野车戛然而止,南宫羽抻长脖子去看,那不是幻境中出现的马匹吗?皮毛光溜水滑,背部为棕色,腹部蹄子嘴唇一圈为白色。野驴受到汽车惊扰,一溜烟从东向西,腾起阵阵雪末。奔腾时,尾巴翘起,如同一个弯弯的括弧,比马的尾巴小巧许多。
南宫羽脱口而出:我以为是马呢,原来是驴。
几个人抢着说:没错,野驴也叫野马,藏野驴。
汽车还没有开到标段驻地,就见一堆火焰,要燃不燃的样子。有人往火堆上泼着什么,火苗猛然上蹿,火光冲天。过了一会儿,火焰小了许多,又泼些东西,火苗复又跳跃。
南宫羽心想,那一定是油,有人往火堆上泼油呢。紧贴车窗,好奇地观望,生怕一眨眼错过了火苗的变化。车里顿时鸦雀无声,连喘息的声音都不复存在。
直到南宫羽“哎哎”几声,然后叫出声来:那不是秦姨吗?秦姨在那里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仿佛车里只有她一个人。
接着她看清了火焰中燃烧的东西,这一看,令她毛骨悚然。
火焰中竟然是两具尸体,尸体架在几个汽车轮胎上,轮胎已经歪斜变形,冒着浓浓的黑烟,轮胎上的尸体还没有完全燃烧,需要借助泼上去的油料助燃。透过黑烟和火苗,她看见一具尸体的胸部有一块巴掌大的粉红色布料如同铁板,任凭烟熏火燎,没有燃旺的任何迹象。
自从看见火焰,车速就放缓,欧珠抬了抬胳膊,贡布把车停下。欧珠下车的时候叮嘱贡布把南宫老师送回板房休息,柳巴松向她摆摆手,一言不发,跟在欧珠后面。
车已开出几十米,南宫羽拍着贡布的肩膀,请他调转车头往回开。
贡布说:欧总没有让我这么干。
南宫羽说:我在这里下车,你把车开回去。
贡布又说:欧总没有让我这么干。
南宫羽放缓声调,温和地说:那请贡布兄弟把车往后退一点,让我再看一眼。
贡布说:火葬有啥好看的?
南宫羽想着可能是火葬,但没有想到能亲眼看见,嘴里“啊啊”不停,声音还不敢太恐惧,依旧低声央求贡布。
贡布果然把车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南宫羽再次看清了那块粉红色布料,两具尸体已经燃烧得差不多了。老白把一根棍子伸向那块粉红色,一挑,粉红色立即变成了万花筒,爆竹一样缤纷飞扬,烟花,火星,红色,明黄,各色艳丽飘摇升腾,直至消失。
贡布小声说:雪莲花真耐火,应该拿去作防弹衣。
南宫羽急急地问:雪莲花在哪里?
贡布说:飘起来的花絮就是雪莲花,跟你头上的雪莲花大概一样,都是红雪莲。
南宫羽伸手摸了一下发辫,摸到一小截雪莲的花茎,花朵早不见了踪影。她把花茎取下来揣进衣服口袋。透过车窗,看见秦姨怀里抱着东西,东西有些沉,压得她弓腰驼背,柳巴松、欧珠站在近旁,好像帮不上忙。
贡布说:你们内地人到西藏,看见啥都稀奇,到死怀里还揣着西藏的宝贝。
南宫羽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内地人?
贡布说:我从青藏电力联网线路勘察就跑这条线,对沿途的大事小事略知一点,还知道你刚到这里就高原反应,还在秦姨家休息过。
南宫羽说:是呀,是在秦姨家休息过,没想到我们是陕西老乡,她家还有一盘大炕。
贡布说:知道和你躺在一起的两个人是谁吗?
南宫羽说:好像是人,用氆氇盖着,没看清楚。
贡布一手放在方向盘上,一手指着火焰说:就是那两具尸体。
南宫羽猛地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叫声,疼痛飞鸟一样回到体内。她屈膝弯腰,双手紧紧抓住羊皮袋子压住腹部,张开嘴,大口呼吸,氧气似乎还是不够。
贡布继续说:听说这对夫妻是河北人。男人的络腮胡子很有特点,大伙叫他河北大胡子,两口子说是鱼贩子,好像又不太像生意人,既不在那曲阿里这样的地级城市常住,也不长期在某个县城久待,整个青藏高原瞎跑,哪里都有他们的影子。藏族人因为有水葬习俗,大多数藏族人并不吃鱼,汉族人喜欢吃鱼,他们就把藏布和湖泊的鱼从一个地方贩到另一个地方。这里不是来了电力施工人员嘛,贩皮子的,贩鱼贩肉的,理发洗脚的,开饭馆的,候鸟一样,纷纷飞来,标段驻地搬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前几天夜里,为了保持鱼的鲜活,给水中鱼供氧,汽油机持续发电消耗大量氧气,同时释放一氧化碳。为了保暖,门窗紧闭,结果两口子一氧化碳中毒,就这样死了。
南宫羽大口吸气,仍然觉得胸闷气短,喘气声越来越粗。
贡布说:你斜靠在后座上,均匀呼吸,会好受一些。要是在内地,尸体上浇一次油就烧成灰了,咱们这里缺氧,浇几次油,大风还呼呼助威,火葬起来还这样费劲。
南宫羽有气无力地说:汽油易燃,应该用汽油。
贡布说:有人浇汽油,有人浇柴油,最讲究的人火葬时浇上菜油,藏族人会用酥油。你大概第一次看火葬,心里不舒服,还是走吧。
南宫羽忽地问:人死了为什么不直接火葬?在秦姨家炕上躺着干吗?
贡布说:说了怕吓着你,秦姨家其实是死人收容所,也救助病人,收容过冻死饿死高原反应而死的旅行者、登山者、小商小贩、捕猎者、部队官兵。据说很早以前经常有重刑犯逃荒者从内地跑到这里,有一次犯人死在铁笼子里,押解犯人的人奄奄一息,秦姨把尸体和病人同时弄到热炕上。病人得救了,爬起来同秦姨一道,烧一盆雪水给尸体清洗,然后裹上氆氇掩埋。后来秦姨再遇见病人和尸体,一定先扶到炕上暖一暖,说不定能救活一条半条人命,即便救不活,给尸体最后一点温暖也好。老白因为是医生,来了以后,帮了她大忙。
南宫羽说:原来我是被热炕救活的哦,河北大胡子夫妇为什么在青藏高原跑来跑去呢?
贡布说:听说他爷爷是解放西藏的一个老兵,牺牲在阿里地区某个地方。他父亲成年以后到西藏寻找过,在途中不知道是饿死冻死还是被狼或棕熊吃掉的,反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孙子长大以后,打着贩鱼的幌子又来寻找自己的父亲,你看秦姨怀里哭得死去活来的女孩子,大概是他们的女儿。你们汉族人真奇怪,喜欢寻找祖先,人死只是身体消失,灵魂还活着,还会转世,用不着苦苦找寻,这下也好,爷爷、爸爸、孙子全死在西藏,喝拉萨啤酒的时候,有了碰杯的人。
南宫羽撑起身子,真就看见秦姨怀里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半跪着的女孩子,柳巴松和老白面向她弯下腰,好像说着什么。
从女孩子大幅度扭曲的四肢看得出,她痛苦到了极限,便想下车去帮她,刚要张口,贡布已经发动了汽车。
南宫羽随口问道:既然你知道这么多,那你知道秦姨和老白是两口子吗?
贡布吐吐舌头,诵经一般呢喃一阵,才轻声说:藏族人只说俗世间的事,对菩萨活佛只能顶礼膜拜,不敢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