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2017-05-15
南宫羽冻醒以后,眼睛闪烁了好几下,睫毛上掉落几粒雪末,眼睛才算完全睁开,抬眼间,能瞟见眉毛上的雪花。
枕边落了厚厚一层雪,头发与枕头冻结在一起,被子有些僵硬,双臂用力支撑,咔嚓嚓一阵脆响,碎裂些许冰渣,从被窝爬出来,发梢缀些细小冰棍,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板房被积雪压塌了,好在板材落下碎成了条状,没有伤着她。四周银装素裹,分不清东南西北,几头牦牛在雪地游弋,如同银河中明亮的星辰。
谁也没有料到这场雪竟然下了六天六夜,沼泽地和那冈措冻得严严实实。飘雪稍微停歇,挖掘机和旋挖钻机纷纷进入沼泽地带,挖掘基坑的同时密切注意地下温度与地表温度基本一致,旋挖钻机钻头磨损严重,有的干脆断掉。幸好,挖出的全是冻结的冰块,钢筋混凝土及时加固回填,一个个基坑随之完成。趁着地面坚硬如铁,输变电人员迅速组塔,一座座银色铁塔矗立在白茫茫大地上。
111号铁塔的基坑挖掘和组塔却没有这么顺利。
小岛宛在那冈措中央,与湖岸相距百余米,冰面蓝盈盈,白森森,蓝中透青,白中渗幽。波浪似的冰曲线凸现在平面上,想必是湖水结冰前被风吹过的涟漪,湖岸与孤岛之间,有一条若有若无的草木灰小径,可见已经有人畜上过小岛。
为了防止跌滑,从秦姨家炕下和别处找来烧过的牦牛粪灰烬,往小径上再撒一层。脚下不滑了,最担心的还是冰面开裂。因为不清楚冰层厚度,更不知道湖水有多深,所有人都走得忐忑谨慎。
计划上岛的人原本没有南宫羽,她却跟了去。走在冰面上,一个劲地幻想,要是有飞机就好了,小型飞机可以把挖掘机和旋挖钻机空运到岛上,把组装好的铁塔直接吊装到位,电缆架设也用飞机完成。
踩着牛粪灰,一边想,一边挪步,上岛以前还是滑了一跤,嘴脸几乎贴到冰面上。仰起脖子观望,发现湖岸一圈冰层略高出湖面,像一道低矮的冰门坎,堆砌在冰湖边沿。
岛上荒草分外茂盛,一些草丛露出雪面,叶上挑一弯积雪,婀娜悠悠。几只绵羊散落其中,呼吸之間,生出缕缕白烟。稍许,才消散,散尽的时候,唇鼻边缘增了几分温润,栀子一般涌出霜花雪瓣,冰清玉洁,晶莹水亮。低头食草,咀嚼漫步,新霜就变成了冰凌。瑟瑟中,胡须和腹部毛发,坠吊着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冰凌,尾巴则像柔枝烟絮,甩动时,撒出雾霭阵阵。
环顾四周,没有见到牦牛,也没有见到牧民,大概怕牦牛体量太大,结冰承载不了,只赶来体重轻微的绵羊。
111号铁塔的开挖,基坑浇制,组塔,架线,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完成。挖掘机和旋挖钻机开不上小岛,骡马牲口运输不过来,就用铁镐铁铲人工挖掘,成箱成捆的塔架铁片在湖畔拆整为零,然后一片一片,一根一根,分期分批,或扛或拖到孤岛上,小到一颗螺丝钉,重到几吨混凝土,都得人工运输。
看着大伙肩挑背扛,欧珠感叹道:小时候经常见到牦牛马匹山羊驮队,现在牧民转场,进城,参加赛马会,都有汽车、拖拉机,放牧有摩托车。要是还有山羊驮队,可以运些小物件,咱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李工说:是呐,太原始了,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欧珠一脚没踩稳,一根电热棒骨碌碌滚到牛粪灰小径以外的冰面上,试图去追,刚迈出两步,啪的一声,四仰八叉仰面摔倒。南宫羽笑着去拽他,脚下一滑,溜冰一样,荡出好远,弯腰抬腿间,战战兢兢,不敢挪步。柳巴松赶忙找来牛粪灰,直撒到俩人面前,欧珠爬了起来,南宫羽站在原地动不了,靴子与冰面冻结成一体。柳巴松帮她解开靴带,背着她上岸,再回来用冰镐撬走靴子。
冰天雪地之中,人工开挖基坑显得尤为艰难。大家一起动手,就地取材,扒拉开厚厚积雪,割来成堆荒草,码放到一处,用高原专用打火机点了两次,才点燃枯草,噼里啪啦,火苗上蹿。
欧珠指着火星闪耀的地面,大声说:这就是111号塔基位置,开挖。
柳巴松盯着忽明忽暗的火焰,感觉在哪里见过,思绪良久,自言自语地说:我也烧过这火的,和我爸一起烧过。
南宫羽说:巴松,你高原反应啦?
柳巴松说:记忆尽管模糊,但千真万确,我爸怕我受冻,把我放在燃烧过的灰烬上。我们走过很长一段雪地,吃过雄鹰胎衣,好像还吃过生鱼,遇到过龙卷风。
南宫羽说:你们到过这里吗?
柳巴松说:那时候太小,没有地理方位意识,记得有一条河,比那冈措宽阔,白花花亮闪闪,我们过不去,饿得头昏眼花,好像是野马救了我们,吃了许多毛绳一样的东西,后来才知道是面条。
南宫羽问:没有牧马人吗?难道是神马救了你们?
柳巴松说:可能是神马,来无影去无踪。
南宫羽说:神马现在出现就好了,可以省去许多劳力。
铁镐铁铲闪着寒光,一锹一锹挖出泥土,挖至半尺,当当作响,铁镐挖下去,冒出火花的同时,溅起细小冻土,飞到身上,生痛。
继续点燃荒草羊粪,燃烧一阵,趁热挖掘。如此反复,一个基坑终于成形,立即浇灌混凝土,固定塔基基础。一个塔基四个基坑,机器施工几天就能完成,这处塔基却耗时数倍时间。
因为点火燃烧融化冻土,草木灰自然增多,就在湖面撒出多条小径,防止单走一条路,冰层变薄。没过几天,那冈措便天女散花一般,出现条条灰烬小径,如同深色哈达,漂浮在湖岸与孤岛之间。
混凝土的运送和保温也颇费周折,为了保证混凝土不被迅速冻住,要及时为盛装混凝土的铁桶加温。好在孤岛上荒草萋萋,免去了缺少燃料之忧,也能保障施工人员取暖。
最难抗拒的还是缺氧,原本氧气就不足,现在全是人工开挖基坑,人工融化搅拌好的混凝土,人工浇筑塔基,人工组装塔架铁片,人工竖立铁塔,竖好铁塔,还要人工架设电缆。电缆架设属于后期工作,说不定等到来年气温回暖,那冈措开湖,划上小船,运来电缆,完成架线工作。
尽管气温低,出力不出汗,但只干一小会儿,就气喘吁吁,站也无力,坐也心慌。氧气罐笨重且体量大,无法整瓶运到岛上,柳巴松和医务人员,只能把便携式氧气瓶从湖岸送上小岛,定时为施工人员吸氧。组装铁塔的时候,干脆让上高爬低的工人背上氧气瓶,避免刚爬上铁塔就因为缺氧下来。
南宫羽在岸边眺望孤岛,感觉铁塔上的施工人员就像蜘蛛侠,一边忙着组装调试规整,预留未来架设电缆的配件位置,一边理顺腰上的安全绳,稳定头上的安全帽。偶尔,一手抱住铁塔,一手举起氧气瓶吸氧。
藏北朔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远处近处,风鸣九皋。
好几次,都为蜘蛛般的同行捏一把汗,如果从高空坠落,安全绳能保障他们安全吗?如此花费人力物力财力,才在孤岛上竖起一座铁塔,而这铁塔又是千里青藏交直流电力联网工程中的一座,单从数量上讲,小到微乎其微,但从整个工程来讲,缺一不可。就像长江与黄河,中间任何一处溃堤决口,就不能畅通奔流,后患无穷。也像一架飞机,缺一个零部件,就不能翱翔长空,飞越万里。111号铁塔如同电力线路上的任何一座铁塔,既是桥梁又是纽带,既是另一座铁塔的邻居又是支撑强大电网的主力军。
幸亏,幸亏其他众多铁塔施工技术尚还先进,机械化程度较高。
将来的某一天,如果有缘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拜谒气贯长虹的电力天路,眺望无际的原野,与蓝天为伍,与白云为伴,到时,源源不断的电流往来自如,大电网区域电网合并互联,无论是机关学校,饭店客栈,农家牧户,全都用上清洁便利的电能。柴油发电机退出历史舞台,牛羊粪草皮作燃料成为传说,酥油灯不再照明,只当作佛龛前的供灯,朗玛厅的饰品。供电部门再也不会把部分精力放在拉闸限电上,而是考虑推销电能。拉萨的工厂再也不会夜晚生产白天停工,满满一屋子没收来的电炉子小太阳电油汀电热毯,或许会放进展厅,成为历史。工厂灯火通明,房间窗明几净,空调冰箱洗衣机想开就开。秦姨家的土炕被暖气代替,花鸟鱼兽有专门供氧供暖的设施,冀苗苗父母那样的小商小贩,就不会轻易命丧黄泉。
正在她浮想联翩的时候,三个男人从冰面上的草木灰小径蹒跚而来,走到近处,发现是欧珠和李工扶着柳巴松,柳巴松耷拉着脑袋,举步艰难。急忙过去搀扶,欧珠说赶快通知标段卫生室,先启动高压氧舱,柳大夫一到就进仓治疗。
南宫羽举起手机拨打,电话无法接通。幸好,贡布的车停在湖畔,几个人匆匆上车,不一会儿就到了驻地。有人在维修板房,有人指挥吊车从大卡车上卸铁塔部件,有人在遴选旋挖钻机钻头。
柳巴松被扶进高压氧舱,氧舱里已经有几位高原病患者,有工程施工人员,有旅行者,欧珠建议南宫羽进去,享受一下吃饱氧气的待遇。她说害怕密闭的空间,舱外缺氧但感觉安全。
舱门很快关闭,透过观察窗往里看,才几分钟时间,就看见柳巴松抬头向他们张望。
南宫羽感叹道:高压氧舱可真神奇,柳大夫恢复这么快。
欧珠说:与普通吸氧相比,高压氧的力度更大,效果更好。人体离不开氧,氧气进入到肺里,就会立刻溶解到血液中,就像一勺白糖放到水中一样,很快会被溶解。
南宫羽说:如果以前镇子上有高压氧舱,苗苗的父母就不会死,对吗?
欧珠说:有可能,高压氧舱不但能治疗高原病,还能治疗多种气体中毒疾病,你看,柳大夫状态好多了,你可以用对讲器与他交流。
南宫羽说:让他好好休养吧,记得你说过,说话会消耗体力。欧总,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你,你其实很清楚,我根本不是电力专家,为什么还邀请我来这里工作?
欧珠说:我当然明白电力生产分门别类,水电专家不一定熟悉输变电工作,修造专家不一定通晓火电生产。但西藏不一样,因为太艰苦,没有多少内地专家心甘情愿来这里工作,但来了以后,又非常锻炼人,一锅烩,什么工作都干,什么担子都能挑起来,时间一久,稀里糊涂的人会成为专家,专家会成为全才。你不是喜欢雪莲花嘛,雪莲花在很多场合不是以花的形式出现,而是以雪莲花精神存在,高尚纯洁,坚韧不屈。你来这个团队,一方面因为柳大夫推荐,他是一位名声颇高的援藏医生,他推荐的人不会差,另一方面有我自己的打算。尽管你没有发挥多大作用,但给许多人鼓励,就像一面旗帜,一朵百年难见的红雪莲。即使你将来回到内地,这段西藏经历,也是你一生的财富,你会以此为荣,在不同场合以不同方式,宣传西藏,成为西藏文化的传播者,西藏精神的传承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自然也会有追随者,蝶恋花一样,前仆后繼,来到西藏,支持西藏,一本万利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南宫羽说:欧总,感觉你不像一位电力专家,倒像是一位政治家。
欧珠“呵呵”笑道:在内地读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回西藏工作以后,人才稀缺,什么工作都干,就混成了现在的万金油。
南宫羽连声感叹:我们学的是同一个专业哦,不会是同门弟子吧?
聊了一会儿,俩人不约而同地说:遗憾,遗憾,不是一所大学,要不当初就成为朋友了。
说笑着,欧珠进了标段指挥部,南宫羽的宿舍板房还在修补,忽然想起冀苗苗,就向秦姨家走去。
到了以后发现秦姨家的土坯房真热闹,暖廊上,堆放着大小不一的行李,一辆溅满泥土的摩托车上驮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和一个铁皮油箱。炕上炕下横七竖八或躺或坐着几个人,搭眼望去,大致能分辨出各色人等。有大雪封山无法继续上路的骑手,朝圣途中的牧民和喇嘛,游走四方的说唱艺人——艺人怀里抱着一把六弦琴,眼睛微闭,一时半会没有弹奏的意思。
见南宫羽进来,冀苗苗倾身坐起,拍拍身边巴掌大的地方,招手让她过去。她只好扭动腰肢,高高地抬脚,轻轻地放下,放下以前仔细观察,以免踩着昏睡者的衣衫。待她欠身坐在冀苗苗身边,苗苗再次向后挪了挪。抬手间摸着了身边一个人的脸颊,低头去看,脸色绛紫,呼吸急促。
南宫羽慌忙叫秦姨白叔,没人应答,想起秦姨和扎西校长到寺庙请喇嘛去了,就告诉身边人说附近板房里有高压氧舱,可以治疗高原疾病,关键是能快速吸上氧。大家纷纷起身,搀扶着病人离去,一个喇嘛盘腿坐在炕头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诵经,过了一会儿,双手合十,向她俩点头鞠躬,走了出去。
南宫羽和苗苗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白叔抱着一只羊羔进来,说这小羊不像是放生羊,可能走散了,找不到妈妈了,先暖一暖,说不定一会儿主人就来认领。
冀苗苗一边抚摸羊羔,一边说:白爷爷,秦奶奶怎么还不回来呀?
老白说: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回来不回来她都在这里。
冀苗苗说: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她回来,不回来,她都在这里。白爷爷真了不得,你是诗人呢,是不是在西藏待得久了,离仓央嘉措太近,也成诗人了?一位同学想要一本仓央嘉措的诗集,你这里有吗?
老白说:拉萨的玛吉阿米或书店应该有,你如果想要,我请人带给你。
冀苗苗问:玛吉阿米是什么东西?
老白说:玛吉阿米是待嫁新娘的意思,是仓央嘉措幽会情人的地方,当然,只是传说。
冀苗苗说:还有这么神秘的地方,下次我去拉萨也到那里,看能不能艳遇一位帅哥。
老白“呵呵”笑着,向外走去。
一对男女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开始,南宫羽只顾着和苗苗说柳巴松在高压氧舱的迅速变化,没有注意门口动静,一声脆生生的女高音响起,惊得她跳了起来。
来人说:南宫老师好骄傲,有了新朋友,不理老朋友啦。
南宫羽一把抓住欧美尼的手腕,欧美尼从容优雅地褪掉软皮手套,两人才拥抱起来。笑过闹过之后,把冀苗苗介绍给他俩,三个人分别握手问好。李青林却没有与南宫羽握手,只拿眼睛盯着南宫羽看。南宫羽大方地说,感谢你俩的草药,我和苗苗都喝了,效果很好。
李青林这才坐在炕沿上,取掉头上的毡帽,和缓地说:柳大夫打来电话,说你陷进了冰湖,再打电话,就打不通了。我们俩不放心,赶来看你,没想到恢复得还算好,就是黑瘦了一些。
欧美尼说:是青林不放心你,我陪他来,顺便一睹藏北风光,也不枉来西藏支教一回。
阳光在说笑中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空气像阳光的影子,随着明暗的变化,一会儿变暖,一会儿变冷。南宫羽和苗苗主人翁一样,为两位来自鲁朗的客人煮酥油茶,给木杯子斟满,喝尽,再斟满。南宫羽端着木杯,自然随意,似乎忘却了木杯上的众多手印,这些手印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甚至是犯人或奄奄一息的病人。
洁白的小羊羔游来荡去,“咩咩”轻唤,偶尔在几个人脚边钻来窜去。
哭声由远及近,穿过雪地,透过玻璃暖廊,飘到热炕上。
说笑声戛然而止,只有风声忽高忽低,隔着墙壁,威风依然。
李青林最先站起来,接着是三个女人,几个人像迎接贵宾一样,恭敬地立在门两侧,注视着门外。
柳巴松和欧珠搀扶着一位身着藏袍的女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秦姨和老白。
南宫羽一眼就看见女人高耸滚圆的腹部和平缓的胸脯,因为腹部硕大突兀,显得重心下移,随时都有滚落的危险。
女人仰着脖子,斜着身子,双手兜住腹部,一声接一声号哭,脸颊上汗珠闪烁。来西藏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看见人流汗,南宫羽手忙脚乱赶紧把女人扶到炕上。
女人一上炕就滚来滚去,滚也只能滚到半圈,肚子太高耸,灵活不了。双手在空中乱抓,一抓就抓住了南宫羽的双手。从女人手的力度,能感知女人有多疼痛。这让她想起支教的时候,被从房顶上摔下来的男人抓住的情景。看来人在危难中,什么东西都可能是救命稻草,人在疼痛中会失去理智,与从容平和毫无关系。
张望间,看见欧珠和李青林一脸紧张,柳巴松则一脸平静,房间显得拥挤而狭小。冀苗苗躲在欧美尼身后,抻出脖子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羊羔噙住女人的藏袍一角,脑袋摇来晃去,犄角变换成一个一个环。秦姨和老白往铁皮火炉添加牦牛粪,往高压锅添了满满一锅水。
三个男人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柳巴松拎来一只药箱,南宫羽的双手更紧地被钳住。女人眼睛睁了一下,忽然松开南宫羽,双臂在空中挥舞,又捂住脸庞,呜呜大哭。
老白回望一下牦牛粪炉子,才说:有的藏族妇女生孩子,忌讳男人看见,咱们出去,留下你们几位接生。
冀苗苗的脑袋搭在欧美尼的肩膀上,急急地说:看见她这么痛苦,我就害怕,害怕以后我生孩子的时候也这么难受。
欧美尼說:那你就在这里捡捡经验,以后知道怎样生孩子。
老白说:有你秦奶奶在,不用紧张,不过她体力不济,你们得帮忙。
柳巴松打开药箱,跟着老白出了房门,出去的时候,拽了一下羊羔的犄角。羊羔对他不理不睬,向墙角踱去。只好关上房门,几个人站在暖廊上,焦急地等待。
孕妇没有看见男人,才取下捂住脸庞的双手,又在空中舞动,一会儿抓住炕沿,一会儿抓住女人的手,南宫羽和欧美尼的手心手背很快被抓破了皮。
在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间歇,秦姨说:从现在开始,我让你们干啥你们就干啥。我没有生过孩子,但我接生的孩子和羊子一样多,有的都当阿爸阿妈了,所以你们不必担心。
三双春风般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冀苗苗吐了吐舌头,南宫羽仿佛明白女孩的好奇,秦姨足有八十岁或者九十岁了吧,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孩子呢?
秦姨一边把一块绵软的暗色氆氇铺在女人身下,一边说:帮她取掉戒指耳坠,脖子上的佛珠,辫子上的绿松石,解开上衣,脱下裤子,按住手脚,别让她乱动。你们也取下自己的手镯戒指,剪短指甲,洗净胭脂。
三个女人互看一眼,立即行动,一一照办,只在脱去女人裤子的时候稍稍迟疑。
南宫羽想,苗苗还是个孩子,长这么大,大概只脱过自己的裤子,从来没有脱过别人的裤子。不像自己不但脱过自己的裤子,还脱过男人的裤子。脱过男人裤子的女人胆量自然大些,遇事自然想得开些,但女孩子应该尽量长久地保有自己的纯真,纯真如同沃土,也是补给一生的营养。这种场合不适合女孩子在场,还是让她出去为好。
便顺口说:苗苗你领羊羔出去玩吧。
冀苗苗说:不怕的,学点经验,以后生多多的女孩子,还可以传经授道。
南宫羽说:你不是说自己学的是学前教育吗?怎么能给小孩子讲生孩子的事呢?
冀苗苗说:你不是说自己学的是电力专业吗?怎么当起了接生婆啦?
女人张开的下体和咕咕涌出的血水还是吓住了三个女人,冀苗苗“啊呀”惊叫,血腥味夹杂着怪异的热气不断升腾弥漫,南宫羽闭了闭眼睛,才没有呕吐出来。从女人反弹的力度判断,女人已经使出了浑身力气,像要睡着一般。一个圆圆的东西,在女人的下体动来动去,却没有钻出来的意思。
秦姨说:一个人给脸盆打热水,一个人按住她双手,一个人接生。
冀苗苗从炕上一跃而下,拾起脸盆就往高压锅旁边走,南宫羽抬起头与欧美尼的眼神相撞,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女人的哭声早变成了呻吟,一声连一声,低缓无序。
欧美尼摇着头,叹息声起。秦姨拍拍女人的脸颊,用藏语说着什么。刚说完,女人的肚子鼓胀起来,四肢像上了发条,蹬腿用力,圆圆的东西继续在女人下体显现。
秦姨说:南宫姑娘,我气力不够,怕孩子卡在命门上。听好了,你一只手伸进去,握住娃儿脖子,同时手背用力往外扩,另一只手在外面迎接,记住虎口不要捏紧,捏紧怕娃儿窒息。
南宫羽浑身打战,手抖得更加厉害,秦姨握着剪刀,佝偻着腰,小脚挪了挪,站在她身边,如同一位等待指令的下属。
不由自主的,向窗外望去,人影晃动,看不清楚是李青林还是柳巴松。陡然生出气愤,有些伤心,内地医院还有男性妇产科专家,柳巴松是医生,接生肯定没有问题,这里的女人为什么忌讳男人接生呢?愚昧,太愚昧了。自己只是藏北一过客,普通的电力施工人员,产妇或者婴儿若是死在自己手中,罪孽该有多大呀。转而又想,瓜熟蒂落,不生出来,可能会憋死在子宫里,只能拼一回了。
她为自己鼓气,万一有危险,柳巴松会随时出现。
秦姨说:柳大夫的药箱里有缝合包,大胆接吧。如果会阴撕裂,缝合上就好了,快,头出来了。你把手伸进去,我让她继续用力,她用力的同时,你马上握住娃儿脖子,记住用手背扩开会阴,扩开越大,婴儿越容易出来,也不能扩得太大,太大撕裂会严重。
抬起胳臂,擦了一下眼睛,捋顺一缕刘海,低头间,看见欧美尼正向她点头。
卷起衣袖,呼出一口长气,真就将右手伸向女人,刚一碰到圆圆的东西,就明白那是婴儿的脑袋,光滑湿热,毛发蜷曲。随着女人的哭喊,缓缓握住婴儿的脖子,手背用力向外扩开,会阴像牡丹一般开放,用力拉拽时,小小脑袋最先冒出,然后是肩膀双脚双手。婴儿像一个圆圆的球体,蜷缩着,抖动着,随即带出一汪血水。秦姨迅速剪掉脐带,婴儿一声啼哭,引起窗外一片啧啧声。
冀苗苗端着脸盆,大声说道:哦啊,是个男孩,太不可思议了。生孩子跟打仗一样,南宫阿姨,你像一个刽子手,双手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
女人的哭声再次响起,欧美尼说:天呐,太神奇啦,还有一个脑袋往外钻哩。
南宫羽也惊讶万分,回头去看,果真一个脑袋已经钻出子宫,正等她伸出双手去捧呢。
第二个婴儿出来得分外顺利,竟然是个女孩。
与哭声嘹亮的男婴相比,女婴显得格外安静。秦姨臂弯托住女婴小小的身子,干枯的手掌握住娇嫩光洁的双脚,另一只手輕轻拍打屁股,小小的屁股并不白皙,有块核桃大小的乌斑。
南宫羽她们忘记了哇哇大叫的男婴,也忽略了轻轻呻吟的女人,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秦姨手上。
许久,或者只是瞬间,她听见柳巴松在门外轻声说:南宫羽,接住氧气袋,赶快给婴儿送氧。
听见柳巴松的声音,冀苗苗一个箭步冲到门口,从门缝接住枕头样的天蓝色氧气袋,手忙脚乱一阵,欧美尼将输氧管口对准女婴鼻孔处,女婴还是没有反应。秦姨把两个婴儿肩并肩平放在氆氇上,双手在衣襟上摸来摸去,一个哭,一个不哭。
见秦姨这般模样,南宫羽的心往下沉去。
羊羔悠闲地爬到炕上,温婉地舔着产妇的手臂脸颊,女人渐渐平静下来。
柳巴松隔着门说:把氧气管直接伸进喉咙,不要太深就行。
南宫羽和欧美尼照着办了,同时缓缓地按动氧气袋,只一小会儿,女婴哭出了声。咯哇,咯哇,清脆程度一点不比早出生几分钟的小哥哥逊色。
欧美尼最先冲出房门,接着是冀苗苗,待南宫羽洗净手,来到暖廊,看到几个人正拥抱在一起,个个眼角潮湿温润。
见南宫羽走近,欧美尼一把拽过她,手拉手,转着圈儿,笑声盈盈。
隔着玻璃暖廊望出去,薄雪明亮,几个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喇嘛双手合十,面朝原野伫立风中,袈裟飘飘,举止虔诚。近处,是火葬冀苗苗父母的地方,远处,是青藏高原的东方。
离喇嘛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高耸的铁塔,银色灼灼,熠熠生辉。真是神奇哦,为女人接生以前还没有这座铁塔,眨眼工夫,一座完整规范、庞大伟岸的铁塔,就屹立在雪原上了。喔,如果再接生几个新生儿,铁塔会不会像排兵布阵的将士,一座座铺排出去,延展到远方,银色彩虹一般,飞架汉地与藏地,连接现在与未来?就像当年文成公主华盖逸动的队伍,将工匠种子原料一同携带,播撒一路文明,架起和平之桥。电力天路,这道银色彩虹,也将传播现代文明,温暖这方高寒之地。
自然而然的,踮起脚尖,将目光投向阳光下最蓝的那冈措,冰湖幽幽,小径逶迤,孤岛上同样竖立着铁塔,一座,单只一座,就这一座,也是万马奔腾中最矫健的一匹,千里彩虹桥上披金挂银的一座。那铁塔以刀耕火种的方式建起,闪烁着现代之光,格萨尔王一样令人敬仰。
格萨尔王,哦,竟然想起了格萨尔王,藏族人心目中的战神,所有人心中的豪杰。英雄不分国界不分种族,精神不分朝代也无内外,欧珠久美,柳巴松,李青林,其实也是英雄呢,当然,还有老白。
秦姨,了不起的秦姨,还有这盘土炕。这盘炕其实就是一个世界,一段历史,送走亡者,温暖患者,迎接新生命。
一阵冷风拂来,将她拉回世间。一个藏族男人,仿佛中年,又仿佛青年,魁梧健壮,帽檐高翘,藏袍阔逸,踏着积雪,越过喇嘛。早有人一把抱住他,额头抵额头,相互拍着肩膀,哈哈大笑。
有人举起两个手指,向他重复:普姆,普,昵,普姆,普,昵。
欧美尼悄声说:相信转世轮回吗?说不定这一对龙凤胎就是苗苗的父母投胎转世呢。
冀苗苗眼睛瞪成了黑珍珠,嘴巴张开合上,合上又张开。
南宫羽疑惑地望向酥油飘香的空间。
男人一头钻进房间,过一会儿又出来,牙齿洁白,笑声爽朗。变戏法似的,举起哈达翻飞雀跃,雾凇一般,飘逸飒飒。也有人向秦姨、南宫羽、欧美尼、苗苗献上哈达,几乎所有人脖子上都有了哈达。
太阳还挂在天上,浑圆白亮,温文尔雅,既不刺眼也不炫目,近在咫尺,伸手可摘。月牙儿,清辉的新月,一弯,点唇一般,静谧地,姣好地,弯在天宇,不经意的,日月同辉,新月。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男人的舞蹈之中,独舞很快变成了集体舞,李工黄工和贡布,竟然在高压输电铁塔上挂起一盏白炽灯,柴油发电机轰隆隆作响,歌舞海浪一般漫卷开来。
南宫羽走近柳巴松,小声问他:只是生个孩子,怎么这么大动静?感觉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
柳巴松说:高海拔地区顺利生个孩子都不容易,同时生了一对龙凤胎,简直就像卫星升天,许多人从来没有经见过。荒原人多寂寞,找个理由欢聚一堂,热闹一番,手机一拨,摩托车一骑,全都来了。
放眼望去,气氛热烈,歌舞升平,真就看见了穿工作服的电力施工人员,离开高压氧舱的旅行者,着藏袍的牧民,弹六弦琴的说唱艺人,拨弄手机的小喇嘛,陌生而欢快的脸庞蜂拥飘扬。小羊羔也夹杂其间,游来荡去,犄角上多了一缕五彩经幡,想必主人已经将它变成了放生羊。
南宫羽置身于如此庞大热闹的歌舞现场,既兴奋又好奇。太阳渐渐退去,新月愈加明亮,星辰并不繁多,灯光格外耀眼。
欧珠吹起了鹰笛,舒缓的曲调缓缓升腾,柳巴松一只手搭在欧珠的肩膀上,一只手在空中挥舞,合着笛声唱了起来。
一个美丽圣洁的地方
蓝蓝的天上雄鹰翱翔
牛羊悠悠雪莲花绽放
那是自由幸福的天堂
多么亲切的乐曲,多么美好的记忆。年少的时候,柳巴松教她唱过的,在林芝的花海山间,俩人也唱过的,误入那冈措冰湖的时候,柳巴松唱过,欧珠好像也吹奏过,记忆太模糊,霞光落在晨露上一般,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她正是听着这首歌曲,脱离幻境,回到人间的。
哦,这首歌已经伴随她走过童年,穿越青春,直到现在。
南宫羽正想跟着一起哼唱,一个沧桑浑厚的声音惊雷般横空炸响:楼卫东,楼老师——
楼卫东,楼老师——
南宫羽还没有反应过来,听见欧珠叫了一声老校长,就见扎西校長雄鹰展翅一般,向柳巴松扑过来,身后依次跟着老白、王县长、李青林、欧美尼、冀苗苗。
歌舞停歇,笛音消失,弹奏六弦琴的手停在胸前,所有人都惊诧地盯着扎西校长。
扎西校长还没有扑过来,柳巴松已经转过身,稍稍愕然了瞬间,就伸出双臂,快步奔去。
同时高声叫道:楼卫东,阿爸啦,爸爸——
几个人很快拥抱在一起。稍许,扎西校长伸手从王县长头上摘下一顶枣红色氆氇宽沿帽,戴到柳巴松头上。
王县长摸了摸自己的帽檐,动情地说:从此,我的脑袋不再沉重。
老白最先笑出了声,春风一般带出阵阵欢笑。柳巴松笑着的时候,喉结不停颤动。
不久以后,冀苗苗在挂有埃菲尔铁塔和特蕾莎修女照片的教室里,为学生教唱那首歌曲。稚嫩的声音烂漫甜美,无意间,碰着了一只金色巴松,乐音缭绕,挥之不去。
她稍稍吃了一惊,抚了抚氆氇长裙,将目光投向远方,透过灿烂阳光,越过银色铁塔,长久地注视连绵雪线和翱翔的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