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驮羊

2017-05-15

红豆 2017年5期
关键词:卫东扎西帐篷

大地稍微回暖,县城有了嘈杂声,学校开学了,身体稍显清爽,楼卫东感觉好多了,特意烧了热水,洗头剪发,擦拭身体,还刮了胡子。试图穿上那套没有领章的军装,里面得穿棉衣,太紧身,无法套上,只好作罢。

本来要扔掉腋窝下的两团羊绒,想到再便血时可以当护垫用,就用开水烫了烫。水面浮萍一样漂了一层虱子,他将羊绒随意搭到绳子上,不多久就干了。

不好意思直接扔掉那团污血斑斑的羊绒,又没有包裹的纸张和树叶,瞅一瞅没人注意,扔到砾石地上,用脚去搓,去踢,去踩。一条黑狗狂奔而来,赶紧躲闪,再回头,那狗已经叼着羊绒团跑远了,后面跟着汪汪乱叫的大狗小狗。

好熟悉的画面,这个场景在哪里见过的?在哪里见过的呢?想了好一阵,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天下午,一位脸庞黢黑、身材魁伟的牧民冲他说着什么,他不明其意,一脸茫然。那人拔出腰上的藏刀向他胸部刺来,从对方的眼神和面部表情来看,要置他于死地的样子。幸亏快速避让,一直退到墙角,才没有伤着。

扎西校长及时出现,叽里咕噜了一阵,男人才把藏刀插进刀鞘,紧一紧腰带,吐吐舌头,晃着脑袋走了。

这事大概有点复杂,扎西说得磕磕绊绊,他连猜带蒙,总算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扎西的大致意思是,这个人是他小时候的伙伴,儿子升到咱们完小来读书,女儿还在牧区的初级小学,他嫌一次不能同时看望两个孩子,请求你把他女儿收进咱们学校,你没有理会他,就向你动武。我说你是毛主席菩萨派来的,从北京天安门来,专门教他儿子女儿学习汉语,学会以后见到毛主席就能听懂毛主席的汉话了,如果杀死你,毛主席会不高兴的。他就接女儿去了,我已经答应把他女儿转到咱们学校来读书,没事了,别害怕。

听完扎西的解释,楼卫东哭笑不得。同时向他表示祝贺,汉话说得越来越流畅,还能叙述这么曲折的故事。

然后感叹道:咱们这里离北京多远哦,牧民对毛主席感情还这样深,真难得呀。

扎西说:我们这一代藏族人从奴隶社会一下子跨入社会主义社会,从没有一块草场,一只羊一匹马,甚至连身体都是牧主的,忽然有一天来了工作组,把牧主的草场分给我们,牛羊分给我们。刚开始大家不相信这是真事,放牧以后,还会像原来一样,把牛羊赶到牧主的圈里。以前随意鞭打我们的牧主像雪后的酥油草,躲藏起来不敢见我们。时间一久,以前的奴隶胆子越来越大,有的还会用鞭子抽打牧主和他们的小主人。这个家伙以前经常打我,还把干大便弄碎,放进我的酸奶碗里。

楼卫东“哦”了一声,惊奇地说:你们家原来是牧主呀。

扎西摇着头说:我们家和他们家一样,从一无所有的奴隶变成了新社会的主人,有了多多的草场和牛羊,他可能想把祖祖辈辈受牧主欺压的怨气全撒出来,见了谁都想当老大,想成为新牧主。我们全家都感谢毛主席,给牧场派来了工作组,把我从草场带到拉萨读书,放下牧鞭背上书包,放牛娃变成了读书的学生,明白了文明人是不随便欺负人的,要不然我可能跟他一样,莽汉一个。

楼卫东说:你还恨他吗?

扎西呵呵笑道:小时候恨过,现在不恨了,反倒有些同情他。如果他也读了多多的书,知道人与人之间最好的关系是朋友,就不爱动刀子了。还好,他的儿子女儿喜欢读书,等他老了,孩子长大了,能够影响他了,他就平和了。

楼卫东说:牧场人烟稀少,人人都知道毛主席吗?

扎西说:工作组经常到牧场放电影,电影里播放新西藏的变化,送《毛主席语录》和像章,翻身农奴对毛主席的感情就更深,毛主席在藏族人心目中就是菩萨活佛,尽管现在不让提菩萨活佛,有的寺庙被砸,喇嘛还俗回家,人们心里还是有菩萨的。

楼卫东笑着说:感谢菩萨毛主席救了我一命。

扎西说:毛主席能让我们翻身得解放,让我们当家做主人,但也改变不了这里的生存环境,我们还得像这里的雪山和野牦牛一样,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一年级一个学生天天尿裤子,被亲戚带到林芝过寒假,没有念经拜菩萨,没有吃药,自己好了。另一个学生从拉萨随大人到咱们这里来,开始几天还活蹦乱跳,过了几天,天天躺在床上,好几天都没来上课了。唉唉,海拔高,氧气少,没有树,气候坏。

第一次听人抱怨这里的氣候,索性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说出来。

便说:我发现咱们的学生比内地同龄孩子发育晚,接受知识缓慢,这里不适合人居住,应该全民迁移。

扎西说:搬家?呵呵,我们都走了,外国人就来了。咱们这里尽管贫瘠,战争却没有断过,牧民打架争夺牛羊牧场,国家打仗争夺土地,边疆如果没有老百姓居住,就像学校没有围墙,人马牛羊随便出入。

楼卫东说:守卫边疆原来这样日常普通,一点都不神圣,感觉不到自豪和庄严,还是手握钢枪的边防战士看起来有仪式感和崇高感。

扎西说:神圣?神圣是什么东西?

楼卫东说:不是什么东西,就是太艰苦,不划算。难道边疆的人一直过这种日子?一匹马,一杆枪,一个女人,一群羊,一辈子两辈子,祖祖辈辈无穷无尽,静悄悄地生,静悄悄地死,来过人世间与没有来过别无二致。

扎西指指楼卫东,又指指自己,说:你,我,所有人,就像牧草,牦牛,黄羊,狼,全都会死,土地不会死。土地是万物之本,有了土地才有牧草,有了牧草才有牦牛羊子,有了牦牛羊子才有你我,有了你我,才能培养多多的学生,生多多的孩子,有了学生孩子,才能放牧读书。

楼卫东愣了愣,觉得扎西不简单,到底读过师训班,有自己的思考,但似乎哪里又不对劲,他不知道如何应答,就问:咱们学校一共培养出了多少大学生?

扎西说:还大学生呢,能送出去几个初中生高中生就是头牛了。

楼卫东说:那还办什么学校呀?毫无意义。

扎西说:学了藏语文汉语文能读书认字,人多的时候敢说话不受欺负,学了算术能清点牛羊数目,牛羊走丢了能及时找到,还能当大队会计,读过书的人有礼貌,不会动不动就拔刀杀人,用处大着呢。

楼卫东点点头,又摇摇头。

扎西说:绿色,操场哪怕有一棵高树,学生的积极性就会提高,跟树一样高。

楼卫东觉得扎西答非所问,又挑不出毛病,便说: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在减退,体质也差了许多。

扎西说:绿色,操场哪怕有一棵高树,你就跟牦牛一样,坚实。

楼卫东笑一笑,觉得他能用坚实这个词已经很了不起了。

就说:咱们有一株班公柳哩。

扎西说:拉萨的树才是树,比我还粗还高,你的班公柳死啦,早死啦。

楼卫东说:胡说,好好的,浇过水,还裹了棉裤。

扎西说:全县只有老王县长会养树,其他人养不活。

楼卫东不想与他辩驳,难道树还趋炎附势,认门第攀高枝?想一想就不说了,他已经习惯了沉默。

回到房间,急忙取掉班公柳枝干上的棉裤,没有看见芽苞,更不见绿叶。按照月份推算,内地已经草长莺飞,山野田埂郁郁葱葱。蹲下来,继续观察,还是没有看见绿色,咦,枝桠怎么是黑色的?原来可是灰白色的哩。用指甲轻轻去刮,掉下一缕黑皮,黑色下面是白色木屑,再用力去刮,嘎嘣一声,枝桠竟然断裂。

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晚霞从天边生发,在雪山消失,月色清了暗了,星星近了远了。就那样坐着,一直坐着。星星那么多,自己是哪一颗?哦哦,哪一颗也不是,到不了天空,成不了星星,顶多只是地上的一粒砾石,一片雪花,在与不在一个样,多一个少一个,一个样。

最终,他被冻得实在坐不住了,只好爬进被窝,和衣沉沉睡去。

学生在窗外叽叽喳喳,推推搡搡,用简单的词语唤叫:格根啦,口琴,口琴。

知道学生想听他吹口琴,他在这里没有隐私,小城中的所有人似乎都没有隐私。二胡被风吹走,被欧珠久美的阿妈当柴火烧掉的事如同雄鹰一样飞走,同学们像商量好了一样,只喊叫口琴,不喊叫二胡,大概怕伤他的心。

此时,他却起不来,两条腿石头一般沉重。

枯木逢春犹再发。是啊,怎么就忘了这句话呢?枝桠枯死了,树根说不定还活着,虽然这里长冬无夏,没有春夏秋冬之分,气温也有回暖的时候,说不定过不了多久,绿叶会挂满枝头。

想一想,用力揉搓膝盖和小腿肚子,渐渐有了酸痛感。双手支撑,靠在床头,再拿捏一阵,才下床,摇晃了几下,扶墙站稳,顺便摸着了墙上的坑洼,脸稍稍热了一下。回头看窗外,学生全跑了,兴许不见他回应,没了耐心。

松开裤子,向树根尿去,开始还唰唰响,稍稍一会儿,就变成了簌簌声,滴滴答答,连不成线。暗自感叹,连撒尿都不如以前有力度了。

再次给班公柳裹上棉裤,轻松了许多,树木和庄稼一样,应该经常施肥。刚从体内出来的尿水,既当肥料,温度也适中,过段时间,兴许就枝繁叶茂了呢。

他像其他老师和邻居一样,不用锁门,有的人家门上插根牛羊骨头,防止野狗羊羔闯入,他则把门掩一掩就走了。上完课回来,发现风把门吹得一开一合,呼啦啦作响,军装散落地上,棉裤散落地上。

弯腰去拾,抓起一根树枝,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呆住了。

真的死了,方圆数百公里范圍内唯一高过小腿肚子的植物,就这样断送在他手里。

不记得扎西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感到他也很伤心,好一阵才说:人得顺天,老王县长是林业专家,到我们这里工作好多年,只养活了这一棵树。

楼卫东转了一下眼珠,什么也没说。

开学好多天了,学生稀稀拉拉,一些学生还没有到校,县教育部门和学校老师得到牧区找学生。

楼卫东与扎西校长一个小组,两人各骑一匹马,去远离县城的牧场执行任务。

阳光照耀在荒原上,紫外线刺得眼睛不能同时睁开,楼卫东最喜欢帽子被吹下马,这样就理所当然地下马,坐在地上歇息一阵,喝几口羊皮袋子里的青稞酒。喝完以后,舔着嘴唇,再递给扎西。

扎西说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到牧区找学生,多年以前,自己就是被工作组从牧场找到,送到拉萨读师训班的。刚到拉萨,欧耶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比唐卡上画的高大雄伟,怪不得里面住着活佛菩萨高僧大德。去过拉萨以后,才明确了后来的目标,培养多多的学生,生多多的孩子,将来带他们到拉萨,有福泽的人才有缘到拉萨。

楼卫东说:到一次拉萨能当校长,到过北京天安门,就能当县长吧?

扎西说:比我大和比我小的好多人,都是工作组从帐篷草场找到的,有的送到内地,有的在自治区内读书,小个子去的,长高以后才回来,有人当了县长,有人当了医生,有人就是我。还有人去的时候太小,记不住自家的详细地址,也不会写信,有时候还会转学,从这个省转到另一个省,转来转去,不通信息,家里人以为他死了,请了喇嘛念经超度。几年以后,忽然又回来了,邻居吓得跑得远远的,父母已经变老,想跑都跑不快。还有的出去上学年龄太小,又不懂汉话,实在没有汽车,只好和犯人挤在一辆车上,拉到劳改的地方,管教人员觉得奇怪,这么小的人都成犯人了,找来人翻译,费了许多口舌,才把学生选拔出来。

楼卫东“呵呵”笑着,任由他独自絮叨。

扎西继续说:工作组的人对我阿爸阿妈说,你儿子如果到拉萨读书,不用放羊,每天都有羊腿吃,如果到内地读书,树上结着核桃苹果,爬上树随便摘随便吃。阿爸阿妈不知道核桃苹果是啥东西,工作组指着彩色画报上的果子讲了好久。师训班毕业以后到日喀则实习过一段时间,几年以后回家,阿爸阿妈没有认出我,以为我是工作组的人,妹妹看我穿得干净整齐,不打她不骂她,还教她数羊子,一定要出去读书。妹妹到外地读书以后,现在已经是干部了。

楼卫东想起围着篝火跳锅庄的夜晚,有人递给他一条前羊腿,就问有羊腿吃是不是说明富裕。

扎西说:当然啦,能吃上羊肉自然是富裕人家,不过一般把前羊腿留给长者或贵客。

楼卫东点点头,又问:家长为什么不支持孩子读书呢?

扎西说:山羊绵羊牦牛和人一样,各有各的爱好,有的喜欢吃阳坡的草,有的喜欢吃阴坡的草,有的喜欢吃河滩和环湖草原的草,牦牛吃的草最杂,游牧的海拔更高。为了不影响牛羊产奶量,大羊小羊分开放,大牛小牛分开放,放牧的人手不够,孩子就得帮忙。

一位穿着鲜艳藏袍的女人骑着一匹小青马,撵着一群绵羊从远处走来。

扎西迎风呼喊:土丹卓玛,土丹卓玛——

马蹄嘚嘚,三匹马熟人一样点头甩尾,女人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拉了拉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露出两指宽的眼睛和嘴巴,笑声脆亮,楼卫东这才认出来,牧羊女不是别人,正是欧珠久美的阿妈。

下得马来,女人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摸出一口小铁锅和一个羊皮袋子递给扎西,扎西推让着。女人指指远处的雪山,又指指楼卫东,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甩一下羊毛鞭子,抛出一粒石子,羊群立即规整,队伍一样,悠悠缓缓,随着土丹卓玛的马蹄而去。

两人继续骑马上路,楼卫东说:土丹卓玛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遇见狼就麻烦啦,欧珠的阿爸怎么不去呢?

扎西说:阿爸,阿爸的没有,男人钻了卓玛的帐篷,生下欧珠,男人跑了。有的女人抱着孩子找到男人家,惩罚男人几只羊子当抚养费,卓玛不去,就没有多多的羊子。

楼卫东问:是不是熟人?不好意思讨要?

扎西说:熟人的少,不认识的人多,如果乱了辈分,威信高的人会用撒上盐巴的生牛皮,把坏了规矩的人裹起来,投进大河。

楼卫东说:你可以当欧珠的阿爸呀。

扎西哈哈大笑:我有老婆,老婆在日喀则,每年寒假探亲一次,有一次大雪封山,两年才见面。前三天坐在一起吃饭,她总低着头,我也不好意思看她。我们像客人一样互相敬着酥油茶,说着客气话,都不看对方眼睛。晚上躺在床上,克制住自己,不翻身打呼噜放屁,身体蜷缩着,不敢伸直,不小心碰到对方,赶紧往一边避让。第四天晚上,我先躺下,她给我压被角,手碰到一起,趁机拉住她,她顺势倒进我怀里。呵呵,我们在房子里关了五天五夜,除了吃喝拉撒,身体都挂在对方身上。那次折腾得太厉害,把铺床的氆氇都撕扯破了,累得我一个学期不敢骑马。

马儿缓走,扎西坏笑着说:你棒吗?那个家伙。

楼卫东不想理会这个话题,就说:你俩睡觉,不生多多的孩子啦?

扎西说:一个都生不出来,没有,一个孩子都没有。

说完后,扎西连连叹气,叹息声太大,楼卫东不忍追问。

过了一会儿,扎西说:土丹卓玛喜欢不喝烂酒、不打老婆干净整齐的男人,你当欧珠的阿爸合适,你是个好男人。

楼卫东以为听错了,见扎西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倒吸了一口冷气。

随着马的自由行走,悲哀之情愈加强烈,简直是天方夜谭,滑天下之大稽,风马牛不相及嘛。

襁褓中就随中国人民解放军大部队南下,在军号嘹亮声中长大,尽管不是显赫人家,也是军人之后,父亲也是有警卫员的前英雄。从小生活的环境,是南中国最丰饶的地区,瓜果飘香,翠竹青青,暴雨过后,河水依然清澈见底,夏天傍晚,蛙声蝉鸣萤火虫蜻蜓飞舞,荷花凌霄花木槿花争相绽放,那样的美景不是普通人能想象得出来的,更不是所有人能享受得到的。

這份珍贵是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睡不醒的时候,一个人琢磨、回味、细细品味出来的。就连以前视而不见、熟视无睹的江河气息,蚊虫声音,都是近期慢慢捡拾回来的。说来奇怪,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就像春风,没人激励,没有阻拦,轻松自然扑面而来,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呀,真的是人间天堂呢。

况且,自己还在首都北京读过大学,万里之遥心怀理想而来的有志青年,怎么会与一位语言不通,带着私生子,黢黑的脸庞泛着两团红晕的女人扯上关系?单从面容来看,土丹卓玛可能三十岁,也可能四十岁,无论怎么看,只会比他大,不会比他年轻。扎西也是受过教育的人,还会说汉话,汉文化中的门第观念尽管被批判,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难道他真不懂?怎么能开这种不可理喻的玩笑呢?

几只雄鹰在空中盘旋,扎西仰起脖子叫了两声,啸——啸——

雄鹰喋喋不休,发出声声回应,啸——啸——

忽然,他想到扎西大概把自己当成扎根边疆的知识青年了,一辈子就在这里工作生活,所以才替他考虑未来。

而此前自己怎么就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呢?当初决定来西藏的时候,只是想支援边疆建设边疆,并没有想到要扎根边疆,考虑的是怎样逃离当时的纷争与纠结,没有想到中年老年的事,对终将老去的事没有任何概念。既然是支援,应该是暂时的短期的,与长期和永久毫无关系,更不可能拿一生作赌注。还模糊地想过,支援边疆一段时间就去该去的地方,那地方一定不是这样荒凉亘古的地方,不是给完全小学的学生当老师——而且语言不通,要去的地方肯定是能够施展才华、大显身手、有大作为的广阔天地。

当然了,主要还是怪这边疆太艰苦,泱泱祖国大地,怎么还有如此蛮荒的地方呢?如果是江南水乡,哪怕在小城镇工作,或许会考虑娶妻生子,但最终还是要携家带口,去往理想之地。

如此想来,当初的确脑门太热,做事太莽撞了。

扎西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不好再说什么。

马蹄移步间,鼠兔逃窜,几只羚羊回眸一阵,匆匆远去。

远远地,一队黄苍苍的东西逶迤而来,四个汉子有的骑马,有的徒步,马匹走走停停,时不时游离队伍。

楼卫东努力眺望,疑虑顿生,移动的景物是什么呢?如果是羊子,腹部怎么会巨大如鼓?如果是羚羊,怎么会任人驱赶?如果是黄羊盘羊,怎么会与人为伍?从体型来看,自然不是牦牛马匹藏野马这样的大牲畜。

扎西大声说:想着给家长送盐巴,盐巴就来啦。

楼卫东随口问:盐巴在哪里?

扎西说:羊背上呀,一会儿和他们相遇,千万别问东问西,驮盐人忌讳多,自成一个组织,有人充当父亲,有人专司诵经煨桑,还有一套我们听不懂的专门语言,几个月或一年的驮盐周期内不与女人交往,单调的时候只能唱歌解闷。

楼卫东说:你会唱吗?唱上一首,先听为快。

扎西也不推辞,拍拍马屁股说,这种歌用藏语唱才有味道,汉语我不会唱。边说边悠悠扬扬地唱起来。

唱完以后,楼卫东说,曲调优美,可是我一句都听不懂。

扎西说,那我给你翻译出来,有的字句不一定与藏语一致,理解个大致意思就行了。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驮盐人比菩萨还美

当走过荒凉草滩地带

我驮盐人成黑色铁人

雄鹰又一阵鸣叫,啸——啸——

楼卫东说:从菩萨到黑色铁人,变化还真大,这么庞大缓慢的驮队,遇上强盗匪贼怕是要乖乖就擒。

扎西说:青藏高原一般没有盗贼,如果真的遇上强盗,只抢东西,不杀人,还会留给被抢者足够活下去的口粮。

说话间,就见驮队向另一个方向游移,扎西吆喝一声,马蹄起起落落,向那片雪地冲去。楼卫东紧随其后,一位驮盐人怪异地望着他,口里念念有词,不停地扬起鞭子,仿佛抛洒东西,向羊群另一端躲避。

楼卫东拽住马缰绳,下得马来,知趣地站在原地,注视负重的羊子。每只山羊背上驮着褡裢一样的驮袋,从灰色氆氇缝制的驮袋缝合处,依稀能看见暗白色的盐粒。

一只羊子扭动着羸弱的身体,蹒跚着,低头撅起雪地上的砾石,露出两根绣花针一样的草茎,那草有一丝绿,一丝白。他暗自感叹,雪盖下面原来还有这般顽强的生命。羊子舔噬了一会积雪和草茎,继续以唇齿为武器,撅起砾石,寻觅荒草和新芽。看着羊子小小的躯体,却驮着沉重的盐巴,真想把袋子取下来,让它歇一歇,还原羊子的本来面目,悠闲食草,自由游荡。

不由自主的,想起童年少年时期的青草萋萋,花木葱茏,整个南中国大地上的生生不息,一年两熟,一年三熟,水稻,甘蔗,芝麻,花生,玉米,毛豆,芋艿,番薯等农作物,枯荣交替,首尾相连。采了花生种豇豆,枯了豇豆种白菜。水稻与甘蔗为邻,知了与萤火虫齐飞。竹笋与雪菜齐眉,黄瓜与秋葵呼应。土地似乎从来就没有裸露过,总是被粮食和青草覆盖。感觉像是插根扁担会长成树木,栽一根筷子能长成芦苇。山有多高,翠竹香榧山核桃杜鹃花就能长多高,台风过后,大雨瓢泼,湖泊还是那样幽蓝,江水还是那样清澈,空气还是那样纯净,只是江上湖面多了雾纱烟罗。轻烟曼舞下面的水,泛着蓝色钻石、绿色琉璃的色泽,仪态万方,风姿绰约。

同在一片蓝天下,这里则四野苍茫,冰天雪地,与其说羊子在啃食砾石缝隙间的枯草新绿,不如说在舔食石子泥土。内地许多地方随处可见火车汽车拖拉机,长途运输肯定不会用马匹,更不会让小小的山羊担此重任。

原始,贫穷,喔,简直就是原始社会嘛。

楼卫东越想越悲怆。

扎西大着嗓门说着什么,从土丹卓玛赠送的羊皮袋子掏出一坨黄亮亮的酥油递给驮盐人。驮盐人接过酥油,再扬扬手,扎西就在羊群里绕着走,一边走一边喊叫。

楼老师,取盐袋,一个。

楼卫东听见了,巴不得赶紧照办,早点减轻羊子的负重。弯下腰,就近取那只羊背上的驮袋,用了很大力气,没有取下来,抬头看,扎西还没有走近。他搓了搓手,猛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半蹲成马步,两只手伸向羊的脊梁两侧,抱起盐袋就站起来。

咩咩——嘶啦——咕咚——

楼卫东抱着两包鼓胀的驮袋,惊得不知所措,羊子怎么会发出如此惨烈的尖叫呢?低头间,一下子就傻眼了。

羊子已经倒在地上,脊梁处的皮毛撕裂,几条肋骨白中渗血,仅仅一瞬间,血便像剑一样刺向四周,血雾腾腾,热气袅袅,整个躯体抽搐着、挣扎着,皮肉一跳一跳,发出突突的声音,颈部的毛发春笋一般,陡然间根根直立,在风中,微微颤动。脖子扭曲着,回眸一样,望向自己腹部,腹肚的皮毛杂乱无章,盐渍斑斑,斑驳间偶有毛发竖立。

楼卫东不敢看,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与羊子的眼睛对视,水汪汪的圆眼睛由黑变白,猛然突起,光芒闪烁,抖动间,缓缓闭上,仿佛一对道别的恋人。那眼帘,如同艰涩的幕布,颤颤悠悠,迟迟缓缓,合上了,紧闭了。那睫毛,弯弯的睫毛,新月一般的睫毛,被露珠压弯了一般的嫩草样的睫毛,扑闪扑闪,跳跳跃跃,似乎还迟疑,似乎还莽撞,最终,也安静了。无风的湖面一样,恬淡,安然。细软的羊毛耷拉下来,遮蔽了眼睛,就像从来不曾有过眼睛一样,只有两只犄角坚硬地,弯弯地,突兀在头顶。躯体渐渐地,缓缓地,停止了挣扎,间或,稍稍抽动,微微起伏。

楼卫东终于呼出一口气,呼到一半,闭紧嘴唇,丝丝缕缕,从鼻孔而出。

忽然,羊子火山爆发一般,大幅度震荡,摇摆,抖动,仿佛用尽最后气力,强劲地抽动。稍许,再稍许,风吹残烛似的,渐渐微弱,舒展,平平地躺在雪地上。血由喷射变成了汩汩流淌,热气逃逸,腥味淡淡。

楼卫东双手一软,两包盐巴贴着前胸溜下,不偏不倚,落到羊子的四蹄之间,溅起几缕血线,盐袋添了几道艳红。

呆呆地,不错眼地,看着白的雪,红的驮袋,热气渐消的血泊,惶恐愕然。他觉得后悔,不该那样鲁莽地取下驮袋,应该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轻轻的,不知不觉,悄悄减压。

可怜的驮羊,刚才还寻觅雪地砾石间的细草,针尖般的新芽,麦芒样的草茎,转瞬就倒毙身亡。生命真的如此脆弱,生死无常,残酷得毫无过渡,一点都不暧昧。

风过时,眼睛不能睁开,没有弯腰没有躲避,任由冷風拂面,寒意袭身,帽子被吹得一丈远,也不管不顾。

咔嚓,咔嚓。扎西踏雪而来,走到近旁,发出更加清脆的响声。

楼卫东翕动鼻息,追逐着声音,就看见扎西一只靴子踩在白色的雪上,一只靴子踩在红色的冰凌上。意识忽然清晰,这么快呀,血泊已经变成了红色的冰,血迹变成了红色的雪。

红色的冰,妍艳,光亮。红色的雪,晶莹,妖娆。

一个驮盐人走了过来,面孔模糊沧桑,站在薄薄的雪地上,俯视尸体,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稍后,扬扬手,走进羊群。

见楼卫东还在发呆,扎西说:不哭,驮盐巴的牦牛和羊子都会这样越走越少,风雪,冰雹,冰河,狼,棕熊,严寒,干渴,都会摧残它们,出发的时候一大群,回家的时候一小群。

楼卫东嗓子发干,咳嗽一声,才说:喔,没哭。

说完以后,蹲下身,用力扒拉积雪砾石,往尸体上堆放,羊皮手套即刻脏污浸湿。扎西也在默诵,帮着一起掩埋,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雪泥堆,凸显在眼前。

扎西把盐袋放进马背上的褡裢里,感叹道:藏区最难莫过驮盐人,比驮盐人更苦的是羊子,牦牛马匹驮盐,傍晚时分,驮袋子会被卸下,与主人一道休息吃草料。羊子一旦驮上驮袋,白天晚上一直驮着,刮风下雪,闪电冰雹,走戈壁过冰河,翻高山下河谷,不取不卸,不增不减,就像长在身上的瘤子。风餐露宿几十天几个月,从牧区盐湖到达农区,用盐巴换上青稞,再把青稞驮运回来。如果遇上雪山融化,河水暴涨,会在岸边等待数天,运气不好的,会被河水冲得一只不剩。也有被雪崩泥石流掩埋的,被大风吹进河流湖泊淹死的。路上没有冻死、饿死、渴死、病死的,也会在卸去重物以后倒地累死。或者像刚才一样,卸货太猛,皮开肉绽,死去以后,连肉都没人吃。

楼卫东张了好一阵嘴,捡拾起帽子,才问:羊肉不是牧民的主要食物吗?

扎西说:羊子常年驮盐,羊皮羊肉被盐渍腐蚀,羊肉板结咸腥,味道不纯正,遭人嫌弃。藏族人不吃死掉的牛羊肉,也不吃驴肉、狗肉、蛇肉。

再次骑上马的那一刻,楼卫东感到了冷,抓缰绳的手微微颤抖,回头望去,天空湛蓝,白云如花,驮队逶迤而去,游向更远的荒芜。

经过一处河滩的时候,风速减缓,四周寂静,忽然听见“吱吱”声,随了声音望去,楼卫东惊得差点滑下马背。

一只体型似猫,尾巴细长的棕色小动物撵着四五只鼠兔满地乱跑,纵身间,闪电般击倒一只肥胖的鼠兔,同时张开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住鼠兔的脖子。“咔嚓”一声,鼠兔毛茸茸的脑袋如同熟透的苹果,耷拉到地上,立即铺排一摊鲜血,染红了薄薄的积雪和浅浅的枯草。

小家伙并不急着享用美食,瞪着乌亮圆滑的小眼睛,扫射四周,见没有危险,才狼吞虎咽撕咬起来,三下两下,整只鼠兔连皮带骨头全被吞咽下去。“吱吱”声再次响起,小家伙翘起一只前爪,捋一捋长长的胡须,晃了晃脑袋,眼睛一亮,箭一般射向另一只鼠兔。那鼠兔反应敏捷,“嗖”地钻进附近的地洞,小家伙一缩脑袋,也钻了进去。楼卫东的马蹄刚刚挪步,又一阵“吱吱”声响起,小家伙晃着脑袋,捋着胡须踱了过来。

见此情景,楼卫东浑身来了力气,羡慕嫉妒顿生,如此寂寂荒凉的原野,还有这般体力充沛、伶俐敏捷的精灵古怪,真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

河面开始解冻,河水并不湍急,流水夹杂着小块冰凌,与马蹄相撞,哗啦啦,簌簌响。扎西回头见楼卫东趴在马背上,战战兢兢,便用力吹出一串口哨,打马上岸。楼卫东的马紧紧跟上,水花飞溅,晶莹闪光。

仅仅一河之隔,河对岸艳阳高照,旷野一览无余,呈现出点点绿意,只在云层厚密处,投射下移动的阴影。小草从砾石和泥土中冒出,有的已经分出两片小叶芽,间或,马会低头吃草,楼卫东不吆喝,也不勒住马缰绳,任由马儿走走停停。

偶尔,有一簇两簇分外娇嫩的草,草尖开着指甲盖般大小的紫色花朵。他觉得奇怪,别的地方积雪覆盖,这里不但长出了新绿,还盛开着小花。能结果的树就是上品,能开花的草就是仙草,马匹比自己更辛苦,应该犒劳一下。

勒一勒缰绳,让马接近开花的草簇。马则像警惕的战士,嗅闻一会儿,歪着脑袋啃噬砾石间的细草,对娇艳的花草毫不理会。楼卫东又勒一勒缰绳,偏让马儿吃那花那草。马儿似乎很给面子,勉强吃了几口,扬起脖子嘶鸣几声,嘚嘚,嘚嘚,追上扎西的坐骑。

楼卫东把自己的疑惑讲出来,为什么河那边冰天雪地,河这边绿草青青,却不见牛羊。扎西说这边离山口近,暖湿气流强一点,牧草长势好一些,牧民有意留着,冬季草料缺乏的时候才来这里放牧,现在这个季节会到海拔更高,更遥远的春季夏季牧场放牧。

楼卫东点着头,心里则想,土丹卓玛刚从春季牧场回来吧,那里肯定还有冰雪。

然后,他不失时机地称赞扎西,汉语表达越来越厉害了嘛。

扎西说,师训班毕业时尽管不太会写繁难的汉字,简单的汉话还能说,回到藏北教书,周围没有说汉话的人,连汉语文都教不了,实在过意不去勉强凑合几节课,很长一段时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再也不会说汉话了。楼卫东来了以后,终于有了交流对象,自己都吃惊,汉话说得还算流利。

正说着,远远看见一顶黑色牦牛帐篷,帐篷前一位老人蹲在地上看羊打架。扎西招呼了一声,老人手搭凉棚,眯着眼睛打量他俩,佝偻着站起来。楼卫东下了马,最先看见老人一挂白花花的胡子编着小辫子,用细细的羊毛绳子捆扎在一起,两根辫子花白蓬乱,辫梢荡在胸前,脸色黢黑油亮,每一寸皮肤都褶皱深陷。

扎西叽里咕噜一阵,老人摇着头,眯缝着眼睛。

扎西叹口气,用汉语对楼卫东说:他说眼睛疼痛,看东西模糊,估计是白内障。咱们这里紫外线强烈,这种病比较普遍,家里有个男孩,总是喘气,放不了羊子。

楼卫东说:是不是心脏病?听说羌塘地区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也较多,咱们送他去医院看看吧。

扎西说:县医院连像样的医疗设备都没有,哪还能治疗心脏病?白內障手术应该不难,在这里也是难到云朵上的事。

老人步态不稳,摇摇晃晃进了帐篷,楼卫东和扎西跟了进去。帐篷外阳光灼热,空气澄澈,帐篷内却阴暗许多,气味难闻,阳光从帐篷缝隙照射下来,映得一切斑斑驳驳。牦牛粪炉子上放着一把黑不溜秋的铜壶,“咕咕”地冒着白烟,炉子边的牦牛皮上堆着几根红色连肉骨头,几只苍蝇嗡嗡飞舞。绕帐篷内圈一周有三个矮床,皮子藏袍卡垫乱作一团,一只毛发翻卷的小狗飞一般冲出帐篷,这才看清杂乱的矮床上有个男孩。男孩坐直身子,眨巴着眼睛,惊恐地注视着他俩。

楼卫东张口就说:哪里不舒服,几岁啦?

男孩眼珠鼓胀,剧烈地咳嗽起来,扎西用藏语说了几句,男孩才微微点头,神情舒缓了许多。

楼卫东气恼自己:要是说藏语,就不会吓着男孩。唉唉,得赶紧跟扎西和欧珠久美学藏语,学会以后,交流就方便多了。

男孩扶着床沿站到地上,楼卫东低头去看,地上竟是沙石枯草,与辽阔的旷野一模一样。男孩身体瘦小,与大大的脑袋和充血的眼睛极不协调。

忽然间,一只辨不清颜色的小鸟飞了进来,正巧落在男孩头顶,仰起脖子张开小嘴,露出鹅黄色的口腔,男孩伸手去摸,没有逮住。楼卫东看得真切,暗自担心男孩,千万不敢再摇晃脑袋,再摇晃,脑袋有可能掉下来呢。

老人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拾起皮子上的一块带肉骨头,一并递给楼卫东,苍蝇嗡嗡地缭绕过来。楼卫东盯着带血骨头,向后退去。扎西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刀口向着自己,轻轻用力,割了一片鲜肉送进嘴里,大嚼的同时连连点头。然后把小刀和骨头放到皮子上,嗡嗡声随之而去。

扎西走向自己的马匹,从褡裢里取出一袋盐和几捧青稞。老人和男孩摸着盐粒直乐,再摸那青稞,又一阵惶恐布满脸庞。

扎西继续掏出土丹卓玛送的小铁锅,架到火炉上,准备午饭。

铁锅烧热,将青稞放进锅里,热气升腾,噼噼啪啪炸响,香味渐浓。小狗猛地从帐篷外面蹿了进来,老人搀着男孩,慌慌张张向帐篷外面跑去。

楼卫东愣在原地不动,扎西却嘻嘻哈哈,大声叫唤他们,并從锅里捧一手炸开花的青稞,走出帐篷,递到他们手里。一老一少弓着腰,袖着手,不接。扎西一粒一粒扔进自己嘴里,咯嘣脆响,满口飘香。男孩咽了咽口水,光滑的脖子一动一动,老人嘴里喷出膻腥的味道。扎西旋风一样,转了几个圈,及时把炒熟的青稞递到他们手里。楼卫东看见,一大一小两双手污垢密布,粗糙皲裂。

交涉一番以后,老人终于答应他们可以带男孩到县城读书,但有一个条件,想看一场完整的《地雷战》电影。原因是几年前工作组到牧区放这部影片,片子还没有放完,大风把银幕吹成了碎片。

扎西翻译给楼卫东听,他想笑又笑不出声。山高路远,交通不便,最新的报纸都是几个月以前的,县城人都很少看到电影,如何兑现他的请求呢?

再一轮商议,老人不看电影了,要一顶电影中雷主任的那种帽子。

楼卫东听明白以后,与扎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忧虑中抹下自己的宽檐氆氇帽子,递到老人手里。心想不久的将来,王副县长会给他带一顶回来,短时间不戴帽子,脸上应该晒不出高原红,眼睛不会患上白内障。

老人乐呵呵地戴上帽子,楼卫东的脑海里闪现出白头发汉族人的影子,萤火虫一样,一掠而过。

扎西把男孩抱上马背,男孩叫着,阿爸,阿爸,叫几声就不叫了。

楼卫东觉得奇怪,小小的男孩怎么会有这么老的阿爸呢?如果在南中国,这种模样的男人应该是祖父或曾祖父。如果称童年少年生活的地方为家乡,三代同堂四代同堂的家乡人比比皆是,这里却不常见,这里人的面容比内地同龄人显得苍老。

他思忖着,却找不出原因。

三个人两匹马,走出几百米,男孩咳嗽起来,扎西勒住马缰绳,由着男孩咳嗽。忽然,男孩“哇”地一声,口吐鲜血,血珠飘飞,吓得两人从马背上溜下来,将男孩平放在砾石地上。

过了一会儿,咳嗽停止,喘息声平稳,扎西用袖管擦拭了一阵男孩的嘴唇,血迹消失,平平地抱着男孩回到帐篷,向老人说着什么。

楼卫东尾随进去,男孩重新躺到矮床上,眼球凸出得像两粒熟透的龙眼,闪烁几点星光,刺得他不敢细看。

离开帐篷,两人继续上路。有好几次,楼卫东感到屁股生痛胯部麻木,想下马歇一歇,都不想开口。

鼠兔从沙石地带逃窜到草地上,从洞穴爬出来又爬进去,一只雄鹰在高空盘旋,转瞬俯冲直下,叼起一只鼠兔就飞。又一只似猫非猫的小家伙追着鼠兔奔跑,跑一阵,猛扑上去,咬断鼠兔脖颈,生吞活剥地吃掉。扎西说,鼠兔太可恶,牧民不怕狼,不怕野牦牛,就怕鼠兔,别看鼠兔体格小,孩子生得又多又快,专咬草茎草根,绿油油的草场几个月能变成沙石滩。牧民最喜欢香鼠,这家伙自带香气,一天能吃好几只鼠兔,是草原的保护神,死掉以后还能当药材。不过嘛,去年和今年天气干旱,毛虫可能会多,毛虫啃噬牧草也很厉害,同鼠兔争抢牧草,牛羊恐怕要饿肚子了。

楼卫东一言不发,任由扎西独自言说。

马儿过河,他在马背上;马儿吃草,他在马背上;马儿踮起后蹄排泄,他还在马背上。白云悠悠,蓝天洁净,风吹拂在脸上,吹在光裸的头上,尽管在紫外线和风的夹击下,双眼不能同时睁开,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然无动于衷。

天边出现了乌云,排着队,遥远而低矮,栅栏一样,看似凌乱,实则有序。

乌云快点来吧,长一双雄鹰的翅膀,叼啄鼠兔一样,将自己叼走,裹挟走,夹带到大风大浪中,把自己烤死,冻死,摔死,饿死。不管什么样的方式,只要快快死掉就好。男孩会不会像那头驮羊,流完最后一滴血,丧命荒原?堂堂五尺男子,连一个小小少年都带不走,都见死不救,连简单的白内障手术都无能为力,还支援什么边疆?建设什么边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革命青年四海为家,无垠的藏北羌塘就是广阔天地,也视这里为家,但他干了些什么?作为了什么?

多窝囊哦,渺小得连香鼠都不如呢。

黄昏时分,来到另一顶帐篷前,两只猎狗叫个不停,一位中年妇女摸一摸暗红淡绿相间的帮典,迎了出来。见到扎西和楼卫东,灿然而笑,牙齿洁白整齐,皮肤红中透黑。扎西把马缰绳随便一扔,进了帐篷,楼卫东见没有拴马的柱子或石头,犹豫彳亍。女人走过来,把缰绳在马犄角上绕了几圈,拍拍马屁股,马儿快走几步向一片浅草荡去。

然后,女人走到他跟前,做着“请”的手势,楼卫东跟了进去。稍稍闭一下眼睛,就看清了帐篷内的全部内容。

铁皮炉子摆在帐篷中间,黑不溜秋的铁皮烟囱高高地伸向帐篷外面,羊毛绳子横亘在帐篷中间,上面搭着马鞭、皮子、风干肉。帐篷同样是黑色牦牛毛编织,显得紧密厚实,透进的光线极其稀少。帐篷靠里正中间有一处佛龛,佛龛上供着楼卫东不认识的佛像,香炉里冒着淡淡的烟雾。佛龛两侧下方分别摆着一张矮床,床上的氆氇毯子和藏袍码放整齐。

女人示意他俩坐在矮床上,然后端来酥油茶和风干肉。扎西与女人交流了一会儿,女人面露难色,匆匆出了帐篷,骑上一匹马向雪山方向飞去。

楼卫东抻长脖子张望,旷野无人,只有他俩的马儿悠闲吃草,不见鼠兔,不见香鼠,更没有雄鹰,只好嚼着风干肉,喝着酥油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食物,对糌粑酥油茶、风干牛肉羊肉有了基本认识,一看一闻,就能分辨出酥油茶的新鲜与腐旧,风干肉的酥软与坚硬,甚至能分清牦牛和羊子哪个部位的肉更好吃,只是还不习惯吃血淋淋的鲜肉。

两人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楼卫东说这家人看起来日子过得很惬意。扎西说大多数藏族人没有过多想法,家里有个佛龛,心中有尊活佛,草场有群牛羊,放牧挤奶,看牛打架,晒晒太阳,捉捉虱子,心安理得,知足常乐。

吃饱喝足,楼卫东歪着脑袋闭上眼睛休息,扎西也打起了呼噜,帐篷异常安静,呼噜声分外响亮。迷蒙中听见马蹄嘚嘚,小狗汪汪,楼卫东推推扎西,扎西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两个人相跟着出了帐篷。天上不见星星,也无月亮,两团黑影由远及近,移动,奔腾。

最先下马的是一个男人,身材高大,携着膻味冷风,黑暗中摘下帽子,向楼卫东和扎西鞠躬施礼。楼卫东學着扎西的样子,鞠躬还礼。女人进到帐篷,用铁棍捅了捅炉子,挑起一团火球点燃酥油灯。灯芯忽闪几下,就亮了,映得铜质灯盏和鹅黄色酥油灿烂若金。女人弯腰从地上抓起几把干牛粪投进炉膛,几缕黑烟冒过,火苗呼呼,艳红似霞,架上黑黑的铁壶在火上。

扎西恰到好处地把盐巴送给主人,心平气和地交谈。不一会儿,男人脸色大变,有些气愤。楼卫东紧张起来,有意看了一眼男人的腰间,腰上果然佩有藏刀,尽管酥油灯不太明亮,还是能分辨出刀鞘是银子锻造,刀柄上镶嵌着两颗油光发亮的绿松石。

就在楼卫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想一伸手拽走扎西,快速离开这个危险之地的时候,扎西变戏法一样,从藏袍怀兜里摸出一枚核桃般大小的毛主席像章,双手捧着,恭恭敬敬供到佛龛上,后退时,酥油灯闪烁,发出橘红色的亮光。

楼卫东还没有反应过来,男人和女人一改刚才态度,满面堆笑,双手合十,面向佛龛和毛主席像章,念念有词。礼毕以后,女人提起炉子上滋滋作响的铁壶,给他俩续上滚烫的酥油茶。

扎西用汉语对楼卫东说:家长同意了,明天到牧场接孩子,晚上咱们在这里过夜。

楼卫东悄声说:他们是夫妻吧?

扎西笑模笑样地望一眼男人和女人,继续用汉语说:她有两个丈夫,这个是大丈夫,能管事拿主意,小丈夫是他弟弟,也在牧场放羊。孩子管大丈夫叫阿爸,其余的叫叔叔,不管是婚内孩子还是私生子,都一样对待。

楼卫东听说过藏族人的婚俗,一个女人嫁弟兄俩人或三人,一个男人同时迎娶姐妹俩或两个三个不同家庭的女子,近年来政府也宣传婚姻法,推行一夫一妻制,但在广袤的荒漠草原上,牧民依然过着自己乐意又习惯的生活。

他悄声询问扎西:众多弟兄为什么不各自娶妻,自立门户另起炉灶呢?

扎西说:怕弟兄分家、财产流失,一家人生活更团结。

愕然过后,愈加不可思议。此时此刻,身临其境,算是理解了财产的概念。帐篷内的陈设值不了多少钱,游移在牧场的牛羊或许是牧民的全部财产吧。

这户人家应该同草原上众多牧民一样,逐水草而居,年复一年,游牧到哪里,帐篷就扎到哪里,帐篷在哪里,女人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帐篷里有了女人,炊烟就碧青直上,炉火就燃烧旺盛,酥油茶就滚热暖心。女人像太阳,男人像月亮,牛羊自然是星星。男人游来荡去,与星星为伴,风餐露宿,操劳数日,回到有女人的帐篷,抖落一身星光寒气、尘土风霜,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搂着女人睡上一觉,如同当了一回神仙菩萨。不久,月亮继续赶着星星,漫游在空旷与辽阔之上,寂寞与孤单之中,青草与飞鸟之间。

见楼卫东不语,扎西又说:他们俩人睡一个床,你我睡一个床。

楼卫东听明白了,用力摇头:不,不行。

扎西说:如果不愿意只能睡羊圈,我可不去,羊虱子会咬死人。

楼卫东向主人点点头,走出帐篷,朝黑乎乎的羊圈走去,扎西干咳两声只好相随。主人吼了一嗓子,一只牧羊犬蹦蹦跳跳,跟在他俩身后。

楼卫东说校长你住帐篷吧,我不怕的。扎西勾着他的肩膀说,一起吃苦,一起吃肉。楼卫东笑着纠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羊圈有半人高,扎西一抬腿跨了进去,“咩咩”声此起彼伏,待到楼卫东颠着屁股滑进去,“咩咩”声低缓下来。扎西倚着土坯墙,脱下靴子当枕头,躺下的同时,顺手揽了一只羊羔入怀中,羊羔轻唤几声就不叫了。

借着朦胧夜色,楼卫东看见大羊小羊全都挤在扎西身边,他像一只小船,荡漾在羊子的海洋中。楼卫东摸索着,想找一把稻草或牧草,垫在身下防潮,也能减轻砾石羊粪土硌着身子。伸手抓起一把黄豆大小的羊粪颗粒,快速扔掉。恶心中有些难受,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进过羊圈猪圈马厩牛棚,想象中,无论什么牲畜的圈棚,都会有干草秸秆铺垫,继续移步寻找,“咩咩”声一浪连着一浪。

扎西含糊地说:别找了,毯子氆氇在帐篷里,羊圈只有羊子,奇怪的汉族人,有床不睡。

楼卫东越发感到愧疚,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懂事起,他就知道男女有别,坚决不与女生过从亲密;女生看到男生也会躲得远远的,无意间看了对方一眼,脸红心跳好一阵子,好几天都不好意思,再见面,只好低着头。大一点以后,对年轻女子敬而远之,对年长女性彬彬有礼。在他的意识中,夫妻的卧室是不能随便进的,小时候几兄妹捉迷藏,床上床下,厨房柜子,哪里都敢躲藏,唯独不会踏进父母的卧室。这种事,就像肚子饿了要吃饭,瞌睡来了要睡觉,无师自通,约定俗成。要他与别的夫妻同处一个屋檐下,同睡一顶帐篷,无疑违背了做人的准则,而这些,他无法与扎西沟通。

牧羊犬狂叫几声,楼卫东一屁股坐在羊粪上,忘记了羊粪的腥臭硌人。扎西被羊子淹没,说出的话像被羊毛过滤了一般,隔山隔水,含糊不清。

他说:牧羊犬守着,狼吃不了你我。

刚说完,响起一阵脚步声,两片黑影云朵一样飘了进来,落在羊子身上,引起一阵骚动。楼卫东发出一串惊叫,缩起肩,佝偻成一团。

扎西起身,拨开雾一样的大羊小羊,从羊背上拖下两张牦牛皮,并说:主人送的皮子,上等的皮子,好睡。

边说边把一张皮子卷成圆筒,钻了进去。夜色中,楼卫东也钻进鞣制过的牦牛皮里。

羊子大概睡意渐浓,歪歪斜斜卧倒一片,扎西的呼噜声悠悠响起,楼卫东却无法入睡。他琢磨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開始,已经能从羊子的叫声分辨出大羊小羊、山羊绵羊。山羊体格稍大,脊骨凸出,羊毛粗长,叫声高亢脆亮,胆大好动,驮盐巴的羊子就是山羊。绵羊体型稍小,羊毛细软,肚鼓腹圆,声音幽细,胆小温驯。

羊子完全安静下来,他的身体渐渐放松,四肢舒缓。前后左右都是羊子,有的趴在他身上,有的倚在他腿上,或轻或重,或动或静。尽管隔着一层牦牛皮,还是能感觉到拥挤的温暖、羊子的体温。羊圈原来这般好,羊子的躯体仿佛人的身体,有温度,有呼吸,有起伏,还能移步翻腾,这不就是人吗?小时候同弟弟妹妹挤在一张床上,嬉闹玩耍够了,沉沉睡去,睡得正香,脸上忽地抡来一条胳臂,肚子上架来一条瘦腿。过一会儿,“咯嘣”作响,以为谁在偷吃山核桃五香胡豆,仔细去听,原来是某个弟妹在磨牙。

再睡去,感到脖颈有东西叮咬,伸手去摸,抓了一手颤悠膻腥的哈喇子,羊子的哈喇子真难闻哦。

喔,一脸稚气,细胳膊细腿,偶尔还恶作剧的弟妹们,个头是否已经长高?是否还参加各派斗争?是否与他一样,同父母划清界线?如果个个都远走高飞,父母是否会难受?父母真有错误吗?他们是南征北战数年的资深军人,把青春和年华奉献给了祖国的解放事业,是战功赫赫的功臣,新中国的建设者。如果父母没有做错什么,一定是自己错了,要不怎么会断绝关系?如果自己错了,错处又在哪里呢?

越想心里越乱,越理不出头绪,想一想,干脆不想了,努力去睡。

起风了,呼呼作响,回忆被迫中断,嘴角翕动,伸手摸一摸脖颈,什么也没摸到,空气清冷,臭味依然。鼻子不觉酸了起来,眼眶温热,尽量让自己平静,眼睛就睁开了。

天宇漆黑,没有月光,也无星辰,同翻越界山达坂时的星光灿烂相去甚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每翻动一次,羊子就波浪一样逐流,晃动扭曲,偶尔“咩咩”几声。

暗暗骂一声自己,别翻身了,赶快睡去。刚骂完,又翻一次身,再骂一声自己。

许久,羊子不叫了,他也不骂自己了。

迷蒙中,不但听见扎西的呼噜声,也听见了自己的呼噜声,轻轻缓缓,若有若无。他发现自己伫立在一艘轮船上,海水蔚蓝,碧空万里,远处的山峦清晰可见。不可思议的是,那样远的距离,竟然能辨认出漫山的花草树木,香樟毛竹香榧桃李枝繁叶茂,杜鹃蕙兰蔷薇丁香雪梅盛开,整座山峦就像巨大无比的花园,姹紫嫣红,娇妍斑斓。就在这座花山之巅,站立着两位穿军装的人,领章红艳,帽徽耀眼。两人离得那么近,近得如同重合,好似两张贴在一起的油画,彼此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认真倾听,尽量不受风声呼噜声的影响,也不受羊子的喘息声咀嚼声影响。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清了呼叫的内容。

一个声音叫道:柳政委,柳政委!

另一个声音叫道:小鬼,小鬼!

声音轻如寒蝉,细若游丝,分不清男女,辨不清老少。他觉得这声音好听极了,如同月光下的凤尾竹,摇曳点点,若隐若现。夜雨落在芭蕉叶上,叶片在水珠和晚风中颤动的声音。吹奏巴松时换气的声息。二胡弓杆拉到尽头,轻微触碰琴弦时带出的余音。

不由得,他也跟着喊叫,唱和一般,助威一样。

——柳政委,柳政委!

——小鬼,小鬼!

骤然,模糊的影子变成了真真切切的人,呼叫声也渐次清晰。

轮船匀速前进,马上就碰撞到山峦了,山巅上的人手牵手,肩并肩,纵身一跃,就跳到船舷上了,携风带香,翩然落地。慌忙躲闪,没有避开,被两人紧紧拥抱,抱住的同时,发出怪异的惊叫:渡江,渡江,我的儿啊。

楼卫东听见了自己的叫声:渡江,渡江,我的儿啊。

叫着,叫着,忽地惊醒。脸颊滚烫,脖颈温热,羊子正在撒尿,不偏不倚,撒在自己脸颊上。

伸手擦拭,挪了挪身子,继续入睡。梦境不复存在,既没有柳政委的叫声,也没有小鬼的叫声。渡江,渡江不就是自己嘛?从小到大的名字,刻在心里,长在肌肤里,如影相随,好比阳光和空气。但此渡江似乎很遥远,与他没有关系一般。

莫名的,“唉唉”叹出几口长气,摇摇头,确实想念父母了,对亲人的思念不会因为划清界线而消失。

夜幕下的思绪像草原上的小溪,潺潺流淌,无声无息。当初为了奔前程,不被孤立,不被打入大狱,实现自己远大理想和抱负,与家庭决裂,远走他乡。此时此刻,羊圈里的自己,渴望有人体温度的自己,是否实现了人生理想,达到了奋斗目标?

想不明白,也不愿想明白,不明白或许更好。

大脑却有意作祟,闪出那头驮羊,皮开肉绽,鲜血四射,惊得他无法入睡。

风声小了许多,雪粒,真的是雪粒,稀稀疏疏下个不停,羊子最先抖动,接着他也颤抖起来。无处躲藏,只能将身子蜷缩在皮子里。牧羊犬和羊子出奇地安静,雪粒落下的声音和扎西的呼噜声格外鲜亮。陡然生出羡慕,扎西可真了不起哦,这样的风雪夜,还能酣睡。

瑟瑟地,哆哆嗦嗦,能感到羊子离他更紧,挤得更稠密,如果没有皮子隔开,羊子肯定能钻进他怀里,偎依在他臂弯。想到这里,从皮子里伸出手,揽过一只小羊,贴在脸上,既挡风雪,又能取暖,空空然,昏昏睡去。

牧羊犬最先狂叫,睁开眼睛,雪止风依然。哦,星星,繁密得流动起来都艰难的星星,熙熙攘攘,相互碰撞,璀璨明亮。

一个词汇猛然蹦出,银河。

银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星星和羊子一样,贴着自己,前呼后拥,卿卿我我,能把自己烘托拔高,也能将自己淹没殆尽。天空黛蓝低矮,白云隐约可见,一颗星星偏离银河,滑翔而去。眨眼间,又一颗星星汇入银河。看着看着,眼睛就闭上了。

一只羊子叫起来,几只羊子叫起来,接着是排山倒海的“咩咩”声,喧腾得他裹着皮子,弯腰坐起,揉揉眼睛,还没清醒。山羊绵羊大羊小羊纷纷起立,游弋,挪步,转圈。有的撅起屁股,唰唰唰唰,撒落一地粪粒。有的连腿也不抬,尿液便哗哗喷出。有的奶囊鼓胀,乳头粉红,饱满颤悠,感觉轻轻一碰,就会爆裂或者喷出奶浆。有的肚腹滚圆,皮肤白皙,指头一戳就会掉下崽子一般。有的小羊明显已经过了哺乳期,还叼着母羊乳头不放,活活将乳房吊成了布口袋,乳头拽成了杨梅干。有的一跃而起,趴上另一只羊子后背,光明正大地交配。有的犄角抵犄角,一抵就抵到圈墙上,几个回合,扭头跑散。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巨大浑圆,红光满面,温厚敦实,不温不火。霞光绚丽,穿云过雾,迤逦而来。头顶的天空,深邃碧蓝,云朵洗过一般,胜似柳絮春茧。

扎西已经出了羊圈,主人家的帐篷上,炊烟青青,袅袅悠然。牧场上,新雪簇簇,马儿款款,牧羊犬缓步其间。

酥油茶喝了三轮,小男孩才骑马回家,身后没有牦牛,也没有羊群。来到近处,楼卫东觉得面熟。扎西用汉语低声说,小家伙喜欢随地大小便,还爱招惹其他同学。他才想起来,这不是在教室一角撒尿的男生吗?一个寒假,竟然变得黝黑粗粝,蓬头垢面,怪不得没有认出来。

男孩的父亲一同跟到学校,紧挨学校扎了一顶帐篷,天天观察有没有老师同学欺负他儿子。隔了一段时间,似乎放心了,收起帐篷,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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