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琴川

刘晴

向琴川

刘晴

没有想到，第一次赴琴川就到了柳如是和钱谦益的墓地跟前。

知道柳如是是因为陈寅恪的那本《柳如是别传》，陈寅恪作为一个国学大师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部著作（也是他酝酿最久、写作时间最长、篇幅最大、体例最完备的一部著作，全书八十万言，1953年属草、1963年竣稿）竟是对于一位风尘烟花女子的生平资料考据，在让人好奇惊讶之余不免也让人疑问：他为何要为她作别传，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值得一个国学大师在目盲体衰极端困难情况下为她而书？这成为我心中的一个谜团，从大学时代潜伏到现在，但却从未有闲情去揭那层神秘的面纱，大学毕业后白天上班要思索、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而下班回家等着我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大事，生活怎容我为一个古代的烟花女子费神？不过有些谜团，终究是要解的，一时未解，只是时机未到，在你冷神的时候，谜底却不期而至，这在我活了三十多年后在一些事情的不断印证下成为规律。这次因为随琴社赴常熟拜会中国古琴学会会长朱晞，顺便寻访了柳如是和钱谦益的坟冢墓地，而成为我追根溯源的由头。

柳如是的一生曲折悲惨却又奋斗不屈，她是明清易代之际的名妓、才女，更是一个充满人格魅力，有着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大写的奇女子，纵然明末清初随着社会思潮的进步开放，以汤显祖的“至情”说，袁枚的“性灵”说，李贽的“童心”说、王阳明心学为代表的这些文学思潮和哲学主张在很大程度上张扬了人的个性和世俗人欲，但在长久以来男性为尊的男权社会中，这样有着坚定的气节立场，独立有主见，朝代更迭风云变化之际仍能主动选择人生乃至政治取向的女子依然是很少见的，是大丈夫所不能及也。她下嫁钱谦益，我们只想是钱谦益救赎成全了她，而在后面更长的岁月史实里我们才发现非也，关系倒置，柳如是才是钱生命瑕疵的救赎者，因为柳氏的义行，钱“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维谷、反复无常、复杂懦弱、妥协无立场，既为明朝遗民所斥责，又为清朝皇帝所憎厌的人生污点才不至于那样让我们无法原谅。但是从我以同为女性的视角而言来看钱的话，我又对柳氏选择钱谦益深表遗憾和可惜，因为钱谦益于君不忠，降清，我们还可以说那是乱世“迫于事势所使然”，但是他在仕途为官生涯中的两件小事却直接说明了他人品有问题。一，崇祯十一年的初冬，柳如是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家中初识钱谦益，正是当时已经是礼部侍郎的钱谦益因贿赂上司之事被揭露，被朝廷免去了官职，贬回原籍常熟的时候。二，据《南明野史》记载，明崇祯十七年明福王朱由崧即位后，“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钱谦益是如此利用柳如是与阮大铖的关系，才又谋就了礼部尚书的职位。就这两件事情，足以让我为柳抱屈。就是才华再横溢，学识再渊博，没有一个健全的人格，只是媚俗为官，我实在难以接受，不知道柳如是是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男子的。钱谦益就是再疼爱厚待这个风尘女子，正式迎娶她，为她筑“我闻室”，盖“绛云楼”，我亦觉得不浪漫，不深情。当兵临城下，柳如是劝钱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却说“水太冷”，更衬出钱的猥琐。所以综观钱的一生，他有那么多的妥协复杂，而柳的一生，却只有勇往直前的简单，她可以勇敢到与长自己十岁的几社才子陈子龙短暂同居后，因为知道其是一穷孝廉，而其妻又精明持家，自己不可能为她所容，再加上自己早年在周道登家做妾的经历和独立的信念，不甘心嫁于其做妾而忍痛离去，并写下《梦江南·怀人》十首，表明即使陈子龙和自己才性相近，我也要忍痛割爱，告别这段感情，重新积极乐观地生活；她可以勇敢到非钱谦益那样才学的男人不嫁，23岁时着男服，扮成儒生，放舟赶赴常熟，只身一人主动登门拜访当时有李杜之称，59岁的钱谦益，就是她嫁为人妇后，也“常衣儒服，飘巾大袖，间出与四方宾客谈论，故虞山又呼为柳儒士”；她勇敢到钱沉思无语，最后说“水太冷，不能下”时“奋身欲沉池水中”，只是给钱谦益拉住；她勇敢到清顺治四年丁亥，钱受淄川谢陛案牵累被关入刑部大狱时，自己扶病随行，上书陈情，誓愿代死或从死；她勇敢到清顺治五年戌子四月，钱又因黄毓祺案被株连羁囚南京狱中时，全力奔走营救斡旋，使钱得以免祸出狱；她勇敢到在钱出狱后，把他们寓居的红豆山庄作为联络点，鼓励钱与尚在抵抗的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联系，尽全力资助反清复明行动，慰劳抗清义军。可以说，柳如是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行动，都闪耀着不折腰、不媚俗、不妥协的人格光辉和魅力，也因为如此，她才得到了钱谦益的尊重，在最后的岁月中，钱谦益也加入了义行的行列。

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写道：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馀，往往窥见其阪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写到这里，为什么陈老最后一部长篇巨著不写别的，而是写《柳如是别传》，我想，我有了答案，陈之别传，全然无关风月浪漫，实乃屈原《离骚》之自比香草美人，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经历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和抗日战争的家族和自己身世的感怀。也正因为这个别传，这个奇女子才能从历史的灰烬中向我们走来，给同为女性的我一丝慰藉，温暖。因为很多年过去，这条路依然很难走。

但是我又似乎很矛盾，当我真正走近这位传奇女子揭开她神秘莫测的面纱时，我又回想起那天站在柳如是墓前，芳草萋萋，风和日丽，坟冢后面农田阡陌，小河蜿蜒，白鹅蹒跚的美好，我好像还听到了，风中传来白发红颜的两个人在拂山水房吟诗作画，我爱你白个发乌个肉和我爱你乌个发白个肉的缱绻笑语，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停留在只关风月的那些断片残简，因为如此，我们就可以不用背负太多的历史和事实，而我，我们，以及以后的我们则尽可以戏说人生。

第一次去琴川，竟然像是在我梦里，活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