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惊落黄雨时
2017-05-15予淇
予淇
梅子惊落黄雨时
予淇
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它与我息息相关。与其一伙人扎堆在宿舍,倒不如独处一隅离群索居。当蝉鸣不断,金鱼悄悄潜入水中,风在快要枯萎的青苔上悲叹地吟诗,种种与我性情相合的感觉涌上心头。
一连几日的天空像遮了阴霾的幕布一样,梅雨天就这样昏沉沉地开始了,细雨总是绵绵地停了下,下了停,遮了一层又一层阴郁。云重得很,躲在身后的太阳一阵阵把潮气蒸上来。梅雨中的景物都蒙上了湿漉漉的水滴,仿佛我们的岁月在慢慢消逝。
同窗每天都在微信里发着牢骚,“天津怎么就没有一场到处都在回潮的梅雨呢?乏。”“在这个没雨的城市里庸庸碌碌,屠格涅夫讲英文,我讲卡斯蒂利亚语。”想想,在祖国大好江山的北面待得久了,对春天也会慢慢失去感知力。北方不产雨的城市,自然也是产不出诗的。那里的花当然是要开的,但是怎么能不下雨呢?
我在江南度过的所有春天,都是雨。雨水里的霓虹灯,雨水里湿漉漉的晚报。不在雨水里长大的人,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美的感知能力要削减一半。我们的诗歌一半是雨水做出的。就连悲阔者陆放翁,也禁不住夜阑卧听风吹雨的彻骨。
我在苏州的时候,总是苦恼于六七月份砧板上梅雨季节的霉,墙角边的苔草青荇,晒不干的枕裤衣被等等那些南方的缩影。玻璃窗铺积水汽,不用哈着满鼓的气也能画出一颗心。一旦身处异地,梅雨就会成为家乡一个亲切的符号,是区分“这里”和“我家那里”的重要标志。人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当你身处一座城市的时候,你并不能感受到这座城市,因为你和无数个这座城市里的人瓜分着这个城市。属于你的可能就是一间房,一张桌子、一张床、一盏灯罢了。一旦你离开它,你不再和任何那边的人共享那座城市,那座城市好像被你整座地带走了。从此跟别人说起,也只是“我家那里”,你一下得到了这座城市的全部精髓。
对我来说苏州就是这样的。在一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难免会厌,会倦,会悲。应该适时跳出原有的生活轨迹。只是命运造人,没有远离家乡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读大学,放假都走回家。春末的夜晚直通前后三百年,我在这里自由得像希腊人,只好料理料理文字打发时间。那时候,我就听到了蝉叫蛙鸣,楼房都像糊上了一层无色的蝉翼纱似的。并非居高声自远,不得不说是幻听。人还是要出去散散步的好。天南地北,随意闯荡。然而,遂了人愿跳出了原本生活圈子的那些孩子在他们自己的眼里也并非是彻头彻尾的幸存者。曾经的大学霸女神在南开无休止地抱怨,堂而皇之地说“只要顺利熬过这个学期人生一定会变得好起来的”,“难过到想退学”,“想从这个世界一流大学退学”“我就想瘫在我850毫米宽的大床上大哭一场”。从前习以为常的日子如今看来都觉得是一种家乡特有的风味。就这样,他们重新认识了两座城。从此,只有故乡的冬夏,再无春秋。家里的杏树梨花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败都赶不上了。
离开家的时候才发现还是故乡的景色最美。真正降临在我头上的时候我可能也会暗生更多情愫。长越大,对这片土地的情感更浓郁一些,根更深一点。我在家的时候对这座养我长大的小城市没有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它夏天落雨,冬天落雨,日日落雨,淋湿我的头发,淋湿书包里长长方方的历史课本,淋湿油墨新印的晚报,抹得我一手黑。后来,北方的同学说起下雨就皱眉,我兴冲冲地跟他们说那些落在南方冬天的雨点,落在梅雨季节的雨点。还说我们那里的人不讲“下雨”,爱说“落雨”,落这个字形象极了,清脆轻快,听起来就像碎玉溅落串成珠链,像雨点子打在洋铁皮棚上。
我一直把梅雨作为划分春夏的重要标记。有时候觉得春天漫长,梨花败后紫藤来,洗完澡微微湿润的头发很快就在风里变得干燥。倒不如夏天,阳光和微风都能遇见,影子薄薄挨着,与柠檬味道的洗发香氛一起,暴露在空气里。那勺西瓜里最中心的红,刚从冰柜里拿出的可乐气泡冒出来,飘出空调房,迎着孜孜不倦的蝉鸣。糕团无非是糯米粉梗米粉和热蒸气亲亲热热扑到你脸上,这个季节,青青的是豆沙,粉白的是炒肉。
我外公外婆还会在梅雨天里买杨梅,杨梅泡在白酒里,放在清清亮亮的广口玻璃瓶里,瓶子摇晃起来像玫瑰花散开,酒色嫣红,很香。你见过那种玫红色吗?白酒亮晶晶的,杨梅红得发黑。杨梅里的酒好像是喝不醉的,醺辣。佐以适量冬蜜与老冰糖的话就是清的甜的。外公那时候用一双长长的木筷子夹杨梅吃,很旧的木头筷子。酒已经放了好几年,一缕仙气飘出来,香不可及。吃酒泡杨梅是可以治拉肚子的,他们经常这样说。后来在水果摊上看到卖杨梅的,红得发紫的杨梅衬着碧绿的叶子放在白色的塑料泡沫盒子里,绿的如洗,红的欲滴,好看。想买,最后又没买。想到它就酸得腮帮疼。倒是一直记得那双筷子沉进杨梅酒里的样子,那是一种很浓郁的红,很闹猛的红。
昨天的雨是在半夜时候落下的,枕头上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以为是风,是叶。今朝起各处清甜,天空钢蓝色,有雨后铁轨的酸辛气味,楼道上凝结薄薄的水汽。桃花落得满地,树梢上水珠微微颤抖。隔了夜的蝉声,也似乎沾染了清晨的露水,一声一字里,有了水般的凉意。大团大团的树,像深绿色的海藻,浮动。走到一棵树下,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夏天了,那种敞着门一阵阵风吹过我小腿的夜晚,风湿软而热,很想念这种风。
那时候看见最清澈的夏天的模样就是慵懒的阳光投射到各种绿色植物上,在地面形成相应的影子,树叶摇一摇,影子也摇一摇。我们在悠长的小巷里穿梭于此,乐此不疲。
“七岁那年,抓住了一只蝉,便以为抓住了整个夏天。十七岁那年,吻了一个少年,便以为能永远。”
一只小小的蝉,就是少年一整个夏天。事实上,我们所见到的蝉,只是它人生长河中的最后一个阶段,它漫长的青春成长史都在泥土之下而不为人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种蝉夏初出现夏末就消亡了,它不知道月亮还有圆缺,不知道一年还有四季。禅者,蝉也,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正在拥有。然而多数人根本都没有察觉到蝉声消逝,也不知道今年的燕子是何时南飞的。周而复始地行使齿轮的角色,麻木于欣喜或无助,迷失于慵懒与鲜活,混沌于嘈杂和清宁。
世界是永恒的体现,我们都是,蝉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