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地带”的乡土话语
——路遥方言写作论
2017-05-15梁道礼
王 素 梁道礼
“交叉地带”的乡土话语——路遥方言写作论
王 素 梁道礼
“新时期”以来的陕西作家,在最能标志作家艺术个性的作品的语言组织上存在某些共同的取向,那就是对秦地方言积极而富有创造性的使用,路遥也不例外。路遥看重的并非是方言在文学叙述中的“修辞”意义,也不仅仅是其作为地域文化符码有助于表现地域民情风俗的作用。在本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激烈碰撞的时代语境中,路遥积极撷取方言进行文学书写之“言语”实践,渗透着对于“现代化叙事”的怀疑与反思精神,他的精神流程在其小说语言形态的嬗变中有着清晰的呈现。
一、叙述话语的分裂:“城”“乡”文化的碰撞
文学书写语言上的变化,一直伴随着路遥在小说创作上走向成熟。他最初的创作是从诗歌开始的。据曹谷溪回忆,路遥最早发表的一首诗是《我老汉走着就想跑》(1972)。此时的路遥,把生活中的口语方言句式、语音语调直接用于诗歌语言,显示出他还处于文学创作的“学步”阶段,还处于冲口而出,对口语方言缺乏艺术掌握的“原生态”写作中。路遥似乎与诗缘分不深,很快他就转向小说创作,那里有施展方言的广阔天地。他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优胜红旗》(1973)描写大队党支部委员石大伯在农田基建工地上劳动的情景,用了诸如“甩得圆舞舞”、“梯田塄子”、“铁壳壳”、“怯火”之类地道的陕北土话,营造出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读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仿佛在听一个刚从某个偏僻地方来到城市的人,学着用城里人流行的普通话,对你讲述他和他家乡的故事,方言土语总是憋不住似地时时冒出来。此时的路遥,对方言使用接近“原生态”,虽然乡土味浓烈,但显得原始、粗糙。
为了使粗糙的语言趋于精致,路遥不断地对口语方言进行提炼加工,想方设法去其粗鄙,而保留其中灌注的生气,显示出他在小说语言把握上,从喜欢用陕北土话表达到尽可能向用共同语叙述靠拢的过程。《人生》标志着路遥对方言的吸收和运用走向成熟。《人生》的语言既摆脱了“纯方言”的束缚,又保留了方言的某些词汇、语调,方言口语不再如既往那样频繁地出现,即使出现,也是经过筛选、提炼,运用起来毫无别扭生分之感,使人感到妥帖自然,地域色彩浓郁。在《人生》中,方言口语不再是“原生态”的,使用方言口语,除了渲染地域色彩之外,还被他赋予一种特别的“叙述”上的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在《人生》中,路遥同时运用两种话语形态,当他的笔触对准城市生活的时候,几乎看不到方言,而一旦涉及陕北农村农民的时候,大量的方言立刻从笔下源源不断地涌现。《人生》的叙述者,一会儿用方言诉说,一会儿用普通话书面语诉说。为什么路遥同一部小说中的叙述语言会有很大的差异?这是否是为了适应不同表现对象的需要?作家在艺术探索阶段往往会根据不同的表现对象尝试选择不同样态的语言,但创作一旦走向成熟,他的语言风格会趋于统一,即使题材范围跨度大、人物身份复杂多样的作品。《人生》标志着路遥创作上走向成熟,此时方言在他的手中,已经服服帖帖,任由他随“意”挥洒。故而,两种话语形态的出现,与其说出于适应不同表现对象的需要,不如说是随着“改革开放”而骤然加剧的“城”“乡”差别,对他造成的思想上的纠结尚未整合到位的结果。
路遥创作《人生》,适逢80年代初期,此时在“解放思想”的政治氛围下,社会文化语境正经历着巨大的转换。十一届三中全会制定的“改革开放”的方针,引领中国进入现代化的崭新时期。此时旧有的思想观念还在,但其内在的激情和想象,在普通干部和一般人的心目中,已经明显地趋于萎缩。中国社会转入现代化或启蒙主义的意识形态和文化逻辑。路遥对现代化给中国带来的变化是非常敏感的,他把笔触对准遭受现代化冲击最大的城市边缘地带的乡村:
我的作品的题材范围,大都是我称之为“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新的思想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极其重要的内容。
路遥选择“城乡交叉地带”作为自己的题材范围,从文化的角度审视,意味深长。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从世界范围看是“全球化”的组成部分。全球化的本质,是西方现代性的全球扩张。在这个意义上,全球化本身即包含了文明冲突的涵义。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冷战结束,为“全球化”扫清了障碍。“城乡交叉地带”,恰恰是奔向“现代化”的城市与更多地保留着传统的乡村两种文明冲突的聚合点。路遥把根植于政治经济冲突之上的文化冲突,称作“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这的确是中国“当代生活的一些极其重要的内容”。
虽说是“城乡交叉地带”,城市和乡村的影响是双向的、互动的,但其中“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是主要的方面。路遥敏锐地关注到了“城乡交叉地带”所聚合的“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新的思想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冲突”。值得注意的是,其间夹杂着一个“文明与落后”的判断。“文明”与“落后”,表面上是一个分析性概念或论证性概念,实际其中隐藏着强烈的价值评价。从文化理念上讲,现代化的过程也是资本主义文化精神的影响广布世界各地的过程。伴随经济领域的改革开放,中国知识精英中的激进分子,在文化思想领域积极倡导“思想启蒙”,试图以激进的姿态,推动曾经是封闭的中国,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全面与世界接轨。尽管“启蒙”的时间很短:随着1986年“反精神污染”,基本上风流云散,但还是给中国人的思想上留下了印记。“文明与落后”,正是站在现代性“启蒙”立场,以“现代文明”为尺度,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载体——乡土社会的一种批判性的审视。路遥使用“文明与落后”这样的判断,说明他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以西方的现代价值观为主体的启蒙话语的影响。
据王天乐回忆,《人生》的构思最初源于“刷牙”的情节,从一个情节生发出一部中篇小说,可知“刷牙”这一情节蕴含着不同寻常的意味。《人生》中写不识字的巧珍蹲在硷畔上刷牙,引来乡亲围观。在村民的眼中,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派势”,巧珍刷牙是出“洋相”,是难得一见的“西洋景”,随即引发出“刘立本的二女子能翘得上天”的慨叹。路遥选择方言土语传达了陕北农村乡土世界面对外来新事物的评价,评价标准属于民间的话语体系。但路遥在叙述语言中,把这些村民称为“村里少数思想古旧、不习惯现代文明的人”。显然,路遥并没有把部分农民的“守旧”,扩大成农民这个群体的缺陷。农民也有期待享受“现代文明”的强烈愿望。这里的叙述和描写隐含着对当代中国农村落后观念和习俗的批判,彰显出现代性的立场。
西方的现代化,是科学和民主催生出来的。因而,“科学”总是与“文明”“进步”这样的价值联系在一起,还有“发展”“进化”“解放”“革新”等社会进化论及其相关概念,都是“工业文明”时代的产物,展示出人类社会朝向永恒进步的理念,这些都是启蒙时代以来的世界观。自从以呼唤“德、赛二先生”为主题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这些名词在中国曾被反复使用,具有某种意识形态指向和含义。在汹涌而来的现代化潮流冲击下,路遥厕身其中,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他的短篇小说《在新生活面前》(1979)最早介入“传统”与“现代”冲突的文化主题,“新生活”意味着新的生产方式和价值观念。小说中以欣喜的语气描写城市建设的新气象,显出路遥对现代化建设的热忱,让人联想起20世纪20年代企盼中国在“涅槃”中获得新生的郭沫若,对科技现代性充满激情的膜拜:他把海湾里的轮船冒出的黑烟,想象成“黑色的牡丹”,认为是现代机器文明的“严母”。略有不同的是,路遥对化肥厂和水泥厂的高烟囱“喷吐烟云”的描写,则在热忱之中又带着冷静。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丝“冷静”,让路遥比其他作家更早地进入对“现代文明”和“传统文化”的双向反思之中。
在“解放思想”的文化语境中,路遥重新审视中国乡村,他对乡村的书写与中国现代文学既往对乡村的书写不同。既往中国现代文学的乡村书写,或是以俯视式的启蒙为创作姿态,揭示乡村的落后和愚昧,如鲁迅;或是陶醉于田园风光描写“想象的乡土”,如废名和沈从文。虽然路遥也创作了中篇小说《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1984)和短篇小说《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1985),揭示当代中国农民狭隘、落后、愚昧、自私的心理,但他却没有被启蒙话语淹没。路遥清醒地看到农民身上有狭隘的农民意识,但他并没有把部分农民的缺陷扩展为农民整体的缺陷;也没有像“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时期”的启蒙者那样,把传统中国各个具体层面的问题——无论是政治的、社会的,全都归结为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在西方教育体制中受过系统训练的海外学者林毓生,冷静反省中国现代化进程和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时,批评“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时期”的启蒙者“整体性”的反传统思想,实际上都犯了“文化化约”主义的谬误,因为“文化与社会系统互相不能化约……人们可以摒弃传统中国社会中所有的罪孽,而无须攻击整个传统中国文化”。林毓生的批评,是正确又及时的。路遥在短篇小说《痛苦》(1982)中并没有让父兄“那狭隘的农民意识”,遮掩他们令人肃然起敬的“埋头苦干的精神”,埋没他们以德报怨的宽厚美德。
李星说:“历史转型”对处身于“历史转型期”的人们而言,既是一种“机遇”,又是一层“危险”。“历史转型期的文化、文学也是这样,既给人以扩大了的选择空间,又常常造成失却了‘自我’的危险。”新时期一些作家在启蒙话语的笼罩下,懵懵懂懂地失去了“自我”,路遥却难能可贵地保持着一种独立思考的精神。这与他的写作立场有关。路遥的文学肖像的背景是民众,他的小说魅力部分来源于他的自我身份认定:他是站在农民子弟的立场写他的父兄,站在乡村劳动者自身立场上以平等态度看待乡村,而不是以启蒙精英自任。因此他既不以批判和旁观的俯视眼光对待乡村传统文化,也不仰视城市现代化文明。农村的成长经历以及在劳动生活中体验到的农民那种的“赤诚而质朴的品质和苦熬苦累的精神”,决定着路遥作品的底色。
一方面是被深深镌刻于人们的行为、风俗、语言、思想、情感之中的,更多地保留在乡村的传统文化,另一方面是现实中汹涌而来的现代化潮流,对城、乡(城市为最)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及思想观念势不可挡的改变。因此,进入“新时期”,在从乡村走进城市的路遥的作品中,始终存在着“传统乡村与现代城市”两种社会话语体系。路遥不自觉地把不同的价值形态通过语言形态呈现出来。两种社会话语体系的并存,体现了路遥思想观念存在的对立与冲突。他说:
从农村到城市的过程……从精神方面来说,这是一个无比沉重而艰难的历程。这意味着要丢弃一些祖辈珍传的好的或坏的遗产,同时得接受一些令人欣喜或令人不安的馈赠。由此,必然造成了精神思想交叉多重的复杂性。要挣脱的东西挣脱不了,要接受的东西又接受得不自然。
路遥所说的“要挣脱的东西”即农耕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与之相应的中国传统价值观念;“要接受的东西”,指现代化的生产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李继凯认为:“路遥对现代文化的选择吸收或认同,在经济生活的改革方面比较大胆,在道德观念的更新方面显得比较畏缩”,诚为确论。《在新生活面前》中得顺老汉找孙女补习中学课程的情景、《人生》中巧珍刷牙的情节,都显示了路遥对科学知识、现代化生产生活方式的热情与肯定;一旦触及价值观层面,路遥的选择立刻倾向传统。在启蒙话语中,传统的道德观念属于“要挣脱的东西”,路遥实际上却“挣脱不了”;现代价值观乃是“要接受的东西”,路遥却“接受得不自然”。
二、乡土话语的言说:价值天平的倾斜
路遥试图对这一重要问题作根本性的检讨,他把文化冲突置于各种生活场景,不断变换着思考的方式和角度。1981年路遥发表了三个短篇小说《风雪腊梅》《月夜静悄悄》《姐姐》,反复写农村青年恋爱,把主人公双方放入不同生活道路和思想冲突中,剖析他们的价值抉择。面对两种不同的社会话语体系,路遥的价值天平向着传统话语倾斜。他以方言土语为载体的中国传统价值观审视着城乡现代化趋势,对现代价值观进行过滤。《人生》集中体现了他对启蒙话语中个人主义话语的思索。
如前所述,《人生》是由“刷牙”情节扩展而来,“刷牙”这一情节的设置显示出现代性批判视角,经扩展以后,现代性批判视角仍然存在,但由主体性情节变为局部性的。可以说,“刷牙”这一情节地位的变化反映出路遥内心价值抉择的轨迹。路遥在《人生》中,依然采用了他惯用的手法——通过爱情选择展示不同的生活道路及文化观念的选择。男主人公高加林一直在追求城市现代生活方式,在他身上,呈现出启蒙话语极力推崇的个人主义话语。由于现代性是从人的理性的复苏和个人的解放开始的,所以个人的独立和自主成了现代性的必然要求,个人主义是西方现代文明的核心价值。高加林努力通过个人奋斗改变自身命运从而走出农村进入城市,在他身上浓缩着乡土中国现代化转型期几代人共同的奋斗轨迹,他对人生幸福的追求体现了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强烈的个人意识,使他同《创业史》中根除个人私利一心维护集体利益的梁生宝形成鲜明的对比,呼应着中国现代化转型期新的时代思想主潮。
从中国现代思想史的脉络上看,个人主义在“新时期”得以重新张扬,应该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未竟之业的赓续,应该是对1957年以后尤其是“文革”期间过于亢奋的“阶级斗争”话语的反拨。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个人主义思想就已经伴随着对“科学”、“民主”的热情呼唤,作为“思想启蒙”,推动中国迅速实现“现代化”之梦的利器,传入中国。由于中国的现代化是在西方帝国主义坚船利炮的压迫之下被迫开始的,因而,中国的现代化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为整个国家民族争取生存的空间的问题,无暇顾及个体的自由与发展。这就是李泽厚所说的“救亡压倒了启蒙”。嗣后的中国一直处于战争状态,国家、民族、政党、阶级等集体主义话语持续高涨,个人主义思潮由于缺乏存在的土壤和空间而退居边缘,战争体制下个体的工作、生活直至思想情感都受到组织纪律的规范。建国后十七年直至“文革”时期,整个国家从政治、经济到意识形态,都延续着一种准战争体制。与之相应,阶级斗争学说不仅长久居于统治地位,而且一天比一天趋于激进和极端。这种体制,以国家整体安全和利益为目标,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对个人意愿和自由的压抑和对民主的伤害。“文革”后期由于国际主流社会同中国关系的根本性调整,给中国处理内部事务,思考未来发展,提供了时机。1976年一举粉碎了“四人帮”。1978年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路线。嗣后,以“改革开放”姿态重返国际主流社会的中国,在积极主动“招商引资”,加速发展国民经济的同时,也迎来了西方思潮的大举涌入。80年代初中国的农村与城市都笼罩在“解放思想”与“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社会热潮之中,原来被抑制的个人主义话语作为对过于高亢的革命话语的纠偏,开始复苏和回归,并逐渐成为时代思想主潮。“新时期”个人主义话语的特征表现为以现代社会的个人为本位,全面解构传统。此时是中国社会价值观念被彻底改造重塑的时期。《人生》的发表之所以引发社会轰动效应,主要原因在于这部作品形象地揭示了传统与现代价值观的冲突,触及时代思想枢机。
《人生》中高加林在人生低谷时接受了巧珍的爱情,但进入城市之后就选择了城市姑娘黄亚萍,抛弃了曾经给他真挚爱情的巧珍。高加林意识到选择黄亚萍就能离开县城,“到大地方去发展自己的前途”,因而不惜牺牲与巧珍的爱情,看上去是理性战胜情感,但高加林的理性不同于康德所说的在道德人格建构中起关键作用的自律之价值理性,而是对自身利益的计算和谋划,他的责任感是缺失的,他的理性属工具理性的范畴。他的生活逻辑源于他所信奉的狭隘的个人主义的价值观。高加林宣告自己有着不同于父辈的“活法”:“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表面上看,新“活法”是摆脱农耕的生活方式,深层意味则是摆脱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
文艺复兴以来,霍布斯、洛克等西方启蒙主义思想家强调个人有独立自主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工作与生活,实现自身的价值。社会是个人的聚合体,其目的是更好地为个人服务,政府的合法性建立在能够维护个人权利之上。霍布斯和洛克的主张大体围绕着如何保护个人权利来论述,实际上认为权力高于责任,个人的责任承当和道德自律则隐而不彰。他们的主张后来受到康德尖锐的批判。康德承认人拥有天赋的自由和平等,但他认为人除了动物性之外,还具有“人”性,“人”性通过理性的、负责任的行为体现出来,道德人格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康德眼中的个人,责任和义务高于他的权利。因此,理想的个人主义是将个人权利与他人权利、与社会责任和道德自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尊重个体的权利,建立在个体人具有“自律”天赋的基础之上。尊重个体的权力,意味着个体在享受尊重的同时,承担有尊重他人权利的责任和义务。假如个体的权利失去责任和义务的平衡,个体失去自律,放任自身的权利无限膨胀,个人主义就会滑向利己主义、个体本位的价值立场。从而取消了积极的个人主义与极端的利己主义之间的差别。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国家工作重心从阶级斗争到经济建设的转移,在经济领域、日常生活领域和私人生活领域趋向个体主义化,人们在“自主择业”、“自由迁徙”等方面,获得越来越多的自由,个人主义话语日益深入人心。然而,在中国大行其道的“个人主义”仅仅满足于高唱“人权”,呼吁尊重个性和个体价值,认为个体是价值的唯一源泉,却冷落了康德对“人权”的责任担当之强调和道德自律之呼吁。此时,革命的集体主义价值观随着“文革”的骤然结束而轰然坍塌。传统价值观本来就是“文革”革命的对象,如今在现代性话语的冲击下,本土的传统道德观被认为是农业社会的意识形态,其影响力日趋式微。与现代性密切关联的个人主义价值观一家独大,是可以想象的。经历过“十七年”、“文革”的知识青年在社会体制变革、思想解放的新时期,思想上遭遇西方现代个人主义价值观的洗礼,对于失去道德制衡的个人主义思想习焉不察,缺乏抵御和分辨的能力,因而在“人权”和“自由”的口号掩盖下滑向利己主义也在所难免。这是高加林行为的思想背景。肖云儒把高加林“告别巧珍”理解为“告别土地”,从他人生道路选择的必然性和正当性上为他的爱情选择做辩护,认为高加林付出的“道德代价”是以农业社会的道德标准来衡量的,从“农村的历史性进步”来看,这个代价仿佛是值得的。实际上,路遥塑造高加林的形象,并非“更钟情于农村的历史变革,钟情于农民的历史进步”,他借德顺老汉之口批评高加林“你把人家撂在了半路上”,批评高加林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取得个人幸福,很少受道义良心的约束是“把良心卖了”,是“作孽”,指责高加林“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土也没有了”,“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土”在这里并非意味着农村的乡土生活,而应该指传统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在这里,方言土语不仅仅出于符合人物身份性格的需要,而是传统价值立场的彰显。路遥并不否定高加林通过个人奋斗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否定生产技术的革新,也不否定城市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他并不留恋在土里刨挖的农耕生活。他对走向城市、认同现代文明的男主人公有着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但路遥对个人主义话语的接受是有选择性的。他认为高加林有权利追求个人利益,有权利使自己的个性得到自由发展,但他的自由和权利应该受到传统道德观的制约,建立在尊重他人利益的基础上。从这个角度来看路遥被人屡屡提及的“恋土情结”,他依恋的并非通常所认为的乡土生活,应是在乡土浓厚的亲情、醇厚的人性中体现出的道德精神。
路遥敏锐地觉察到整个社会“现代化”过程中人们面对汹涌而至的现代性话语缺乏有效的抵御和甄别能力所潜伏的危机。《人生》涉及的两套价值观,两套话语体系,实际上反映了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无法回避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这是一种具有世界性的冲突,并非为中国所独有。当代解释学哲学家保罗·利科在《历史与真理》一书中谈到全球化的问题:“全球化的现象,既是人类的一大进步,又起了某种微妙的破坏作用。它不仅破坏了传统的文化,这一点倒不一定是无可挽回的错误;而且破坏了我暂且称之为伟大文化的‘创造核心’,这个‘核心’构成了我们阐释生命的基础,我将称之为人类道德和神话核心。由此产生了冲突。”保罗·利科深刻地指出全球化——现代性的全球扩张过程中,破坏了被迫参与这个进程的民族的传统文化核心,他所说的“构成了我们阐释生命的基础”的“人类道德和神话核心”,实质就是这些民族传统的价值观与道德观。保罗·利科看到这些民族在参与现代文明时抛弃了“自己全部的文化传统”,接受了“单一的世界文明”传播的现代价值观。他对这种世界范围内文明同质化的状况深感忧虑:“世界性和无个性特征的消费文化的胜利,可能意味着创造性文化的结束;这也许是一种世界范围的怀疑主义,在福利成就中的绝对虚无主义。应当承认,这种危险至少和原子弹破坏的危险一样大,可能更大。”
三、叙述话语的统一:“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人生》之后路遥继续思考改革开放中的中国“传统与现代”之冲突,创作了中篇小说《你怎么也想不到》(1984)。他在小说结尾表达了自己对于人生意义的看法:
我们的许多同辈人往往自视是新时代的产儿,只有操纵电子计算器,才算当代风流人物。别忘了,就是我们的生活全部进入电子时代,但这并不能取代人本身的一切,人,应该永远追求一种崇高的生活,永远具有一种为他的同类献身和牺牲的精神……假如有一天,全世界每个人都坐在了火箭上,够先进了吧?但火箭上的这些人已不再是真正的人,而是狼或者狐狸,那这种先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人”与“狼或者狐狸”的对比中可以看到孟子的“人禽之别”思想之余脉。现代性话语的“先进”以物质的、技术的领先为前提,进而建立针对民族传统的制度上、文化上的优越感。路遥的“先进”标准却是超越物质层面的心灵价值之“崇高”,能够“为他的同类献身和牺牲”,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型特色。费孝通指出中国文化特性在于太过于注重人与人之间的“位育”而忽视人与自然之间的“主-客”关系,这导致了中国人在资源利用上的“克己”,这种特性虽然让自己大吃苦头,但终究没有贻害别人,而西方病就病在把人与自然之间的主客两分推至极端并应用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因此费孝通感叹“忽略技术的结果似乎没有忽略社会结构的弊病为大”。当现代性社会的弊端在中国尚未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现代性话语的局限,路遥却凭借中国乡土话语的滋养,敏锐地捕捉到了当代中国历史转折期的精神生活病象。
中国传统文化源自乡村,礼失而求诸野,乡土中国仍然保存着大量中国传统文化的原汁。路遥的“恋土情结”是他在现代性话语冲击下保持精神独立和超越的情感依据。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资本和市场的支配力量逐步彰显,失去了道德约束和制度控制的个人欲求,不择手段地寻求满足,金钱原则泯灭了是非、正邪、善恶。中国正经历着一场“信仰危机”。“文革”时代盛行的政治理想、集体主义对人的感性生活和欲求的抑制,固然是对人性中“尊重需求”的一种“异化”;90年代以来蔚为大观的消费主义、享乐主义、商品拜物教,同样是对人性中“生存需求”的一种“异化”。“信仰危机”呼唤满足了“生存需求”之后的中国,尽快建立一种与多元文化并存相匹配的,对多元文化都具有约束力的新的“尊重需求”。路遥的小说创作恰好处于一个过渡性的时代。路遥的人格理想和价值追求恰好居于一个中介的位置。处身于多元文化综合发展的时代,在他的创作追求中,体现出多维交汇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气派,表现在小说语言上,就呈现出多种话语融合的态势。
路遥认同的传统价值,包括儒家传统和革命传统。在启蒙话语如日中天的时候,路遥似乎多少察觉到了启蒙话语存在着某些方面的不足。他试图批判性地继承儒家传统和革命传统的某些方面,来弥补启蒙话语所存在的某些方面的不足。一道新的难题随之出现。他必须面对如下事实:儒家传统已经作为封建专制主义的化身,被“五四新文化”送进了“历史博物馆”;革命传统已经被“文革”革去了他原有的理想、激情和号召力,剩下来的只是供人嘲讽的笑料;代表“现代性”的启蒙话语日益深入人心,人们沉浸在“现代性”之“善”中,乐享其成,对已经露头“现代性”之“恶”,毫无警觉。在这种情势下,如何融合这三种不同的价值观呢?
《人生》中传统话语和现代性话语处于分裂状态,这种分裂状态一直持续到《你怎么也想不到》(1984),男女主人公的价值观念及生活道路始终无法调和。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试图把不同的社会话语融为一体。这体现在他以儒家传统和革命传统的价值立场为本位,对西方现代个人主义价值观中的合理因素的吸取与改造。路遥的这一选择,和当时温和的“启蒙”策略——例如李泽厚提出的“西体中用”,在思想上尚有距离;和中国近代的“维新”方针——“中体西用”,在形式上倒有几分接近。
《平凡的世界》中以孙少安、孙少平为代表的两种不同人生轨迹,可视为《人生》结尾高加林两种不同的生活可能性之延续和演绎。孙少安、孙少平是路遥创造出的新型个体形象,既不同于高加林式的纯粹个人主义的自我,也不同于革命话语中的集体主义自我,但他们身上都延续着高加林富有个人主义色彩的人生追求——个人精神和身体的发展,向往着个人的物质富足与精神自由。他们一个在农村,一个在矿山,稳健而从容地通过个人奋斗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通过孙少安和孙少平两个人物形象,路遥显示了他对于西方个人主义思想有选择性地吸收:个体可以追求个人利益,可以自由择业,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可以让个性得到自由发展,但不能只强调个人权利,不能个人利益第一,对群体和他人的幸福充满责任感的个人追求才是值得肯定的。路遥一方面以儒家传统的“义利之辨”和革命传统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对西方现代个人主义思想进行过滤;另一方面,他所肯定的传统思想也经过了启蒙主义价值观的筛选。路遥对传统价值的继承和他对乡土的依恋都滤去了农村原有的自然经济的封闭色彩,滤去了农村残存的带有人身依附特点的宗法文化价值,有着鲜明的现代感。路遥对传统的态度,是既坚定地继承,又试图超越,在新的文化语境中吸收有益的因素加以创造。
路遥融合异质文化的价值立场,使得他的小说语言在《平凡的世界》中又有了新变。《人生》中两种社会话语体系对立的情形消失了,《平凡的世界》中无论是描写农村还是城市,叙述语言风格趋于统一。一方面,描写农村生活的带着泥气息土滋味的语言趋于雅化,向着共同语靠拢。另一方面,描写城市现代生活场面的语言,不再如既往那样使用单纯的共同语,方言也进入其中。方言介入城市生活描写,是否同时也意味着路遥已经扬弃了既往小说描写中对城市的“道德偏见”,对“现代与传统”的冲突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审视城市,审视“现代”呢?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对方言的使用愈发谨慎。陕北方言隶属北方方言,由于陕北地处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交叉”地带,历史上民族的融合使得陕北方言颇具“胡风”,鼻音重而节奏慢,发音较直较硬,鲁直、粗鄙,生动形象而又幽默风趣。在路遥的精心提炼下,出现在他小说中的方言,少了鲁直、粗鄙的一面,而突出了质朴本色的一面。更为重要的是,《平凡的世界》中的方言话语,已经不仅仅以方言词语、句式、语调出现,而是以对地方风物描写、民风民俗渲染的方式登场,例如描写陕北农村小孩过生日习俗的“锁线”。诸如“锁线”之类的在历史的土壤上生长出来的民俗,以崇尚理性和科学的现代眼光来看,都是一些边缘性的卑微的经验,不登大雅之堂。但在“阐释人类学”学派的视野中,民俗却是一种无可替代的本土性的、地方性知识,其间蕴含有这个民族赖以生存的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就中国正在进行的“现代化”而言,这种具有鲜活生命的“地方性知识”,可以为我们在接受标志着“人类一大进步”的“全球化”的同时,积极思考为了进入“全球化”,我们必须抛弃我们的文化传统吗?我们如何才能既成为“现代的”又回到自身的资源中,这些“现代化”进程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的问题,提供知识基础。
积极思考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如何正确应对“现代与传统”冲突的文化立场,决定了路遥在小说创作中,把方言作为承载在历史土壤上生长出来的文化传统的载体来使用,试图用方言所承载的文化传统,去抵御和消解“现代性”之“恶”。现代性话语在路遥这里,不再是一个单纯“进步”的代名词,它必须在以方言为载体的传统话语中检验,显示出中国古典“传统”作为一种巨大的社会存在和意识,对中国乡土社会泽被深广。因此,路遥选择方言写作,不仅仅是对人物方言俚语的摹拟性叙写,不仅仅是纯粹语言艺术的考量,更重要的是具有文化对抗和文化批判的意味,这层意味只有置入传统话语遭遇现代性话语猛烈冲击的背景下方能显现。从被方言土语裹挟到有意提炼方言,从向着共同语靠拢到对共同语保持距离,从方言话语与现代性话语的分裂到两种话语形态的融合,路遥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语言道路,在这条道路背后支配着其运行轨迹的则是路遥思想价值观念的转变。
〔本文系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学研究计划项目“陕西地域文化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培育研究”(项目编号:16JK1355)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王 宁)
王素,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梁道礼,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