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妙圆弧交响曲
2017-05-13
我喜藏扇,爱屋及乌,对扇形艺术品也一概藏纳了。自1999年中国人民银行发行首套扇形纪念币以来,这种被巧妙嫁接到贵金属货币的扇画艺术,深得集藏爱好者的青睐,我亦解囊赏而藏之。窃以为,从濡软宣纸到刚硬贵金属,从挥毫泼墨到精雕细刻,传统扇面艺术在金银币上得到传承和延伸,并在现代铸造工艺的辅助下奏响曼妙典雅的圆弧交响曲。
亦俗亦雅 勃勃生机
我国第一套扇形纪念银币以明清扇画为题材,共四枚,其中一枚图案,采用了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钱慧安作品《柳塘牧牛图》。“牧牛图”是明清扇画中的常见题材。佛教文化,源远流长,禅宗文学中善用“牧牛”比拟治心,将“牧童”比作人,将“牛”喻为“心”,以牧牛当成修身养性的重要途径。且看清人钱慧安的《柳塘牧牛图》,柳枝轻扬,水波粼粼,牧牛惬意地躺在池塘里,而牧童却牵着绳索欲将水牛拉上岸,一拉一扯之间,笔意苍劲疏宕,格调素淡隽雅,浓郁的田园气息扑面而来,给人以清新的享受。
对于钱慧安的扇画,我心仪已久,然而姓“钱”的作品,绝非几个钱就能搞掂。偶然机会,我看中沁园阁主人手头的一批扇面,好几幅的作者刚巧都姓“钱”:钱慧安、钱化佛、钱瘦铁……呵呵,搬回家好开“钱”庄哉!最终,刷尽了信用卡里的钱,换取了这批画艺精湛的“钱”——心是痛的,手是快的,是谓痛快痛快,痛并快乐着啊。
与海派大家任伯年、吴昌硕相同,钱慧安(1833—1911)也来自民间,出生于上海浦东高桥的一户农家。如今,高桥古镇设立了钱慧安纪念馆,那天偶然路过,走近一瞧,馆舍三重进深,粉墙黛瓦,花格门窗,仿若老画家一幅幅清新雅致的画稿。天资聪颖的钱慧安自少年时代起,就从民间画师的写真技艺中汲取养料,早年研习明代仇英、唐寅、陈洪绶的画风,继而取法费丹旭、改琦的侍女画,对清初《晚笑堂画传》更是心追手摩,终将诸家之法融会贯通。观其一生,钱慧安经历了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个朝代,最早接受了绘画作品商业化的洗礼,是晚清开创南北画坛交流的先驱者,更是在人物画领域锐意创新、默默耕耘的“城隍庙画派”开创者。漫步钱慧安纪念馆,抬眼可见程十发题写的“海派源流”四字匾额,这也恰如其分地概括了钱慧安的地位与影响。
鸦片战争之后,上海“租界”林立,各方人物比肩接踵,匯集海上,包括来自各地的书画艺术家,其中不乏翘楚精英。面对西方绘画理念的涌入,钱慧安既不囫囵吞枣,照单全收,也不严防死扛,一味排斥,他的人物画继承了传统绘画的精髓,同时吸纳西洋美术的特性,打破了“工笔”与“写意”的界限,雅不避俗,以雅写俗,俗不伤雅,俗而不媚,令人耳目一新。细品钱慧安的扇画,恬静明洁,秀逸醇正,其笔下的人物,既有平易通俗的皮相,又不失高古俊逸的骨质,还透溢出大都会生活的情趣与风韵,可以感受到民间的脉搏和心跳。领风气之先,融雅俗之美,为大众所喜闻乐见,这恰恰是海上画派的鲜明特点。
钱慧安的画技,智仁相见,但他的画德却是有口皆碑,备受称颂。徜徉钱慧安纪念馆,中堂两侧由其自撰的一副对联,确是老画家一生为人立德的追求:竖直脊梁立定脚,拓开眼界放平心。1909年,已近暮年的钱慧安发起创办“豫园书画善会”,因其“画名久著”、“敬重伦常”被推为首任会长,会员数百人,吴昌硕、王一亭、蒲作英、汪仲山等亦在其列。每逢初一、十五,钱慧安必到会与众友谈画论艺,又常劝人立德尽孝,继承传统道德。根据章程,凡会员售出之书画润费,“得款半归作者,半归会中储蓄,公议拨用;施米送药,助赈各省水旱灾馑”。其中的储蓄,应是悉数存入钱庄,至于是否近水楼台存进王一亭曾经谋职的慎余钱庄,就不得而知了。
2011年,钱慧安逝世100周年之际,上海笔墨博物馆举办了钱慧安书画藏品展。所有展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四幅立轴,这其中还有一段“插曲”。在钱氏后人提供的藏画中,原来只有三幅花卉立轴,分别为瓶梅、兰花和盆菊,独缺一幅墨竹。为弥补缺憾,钱氏曾孙女钱德敏特意拜访了现任豫园书画善会会长戴敦邦,欲请他补笔画竹。戴先生听了个中原委,欣然挥毫。于是,四幅立轴“穿越”时空聚在一起,其构图、设色与气韵,浑然一体。
绘声绘色 笔笔经心
自古丹青,人物最难画。《宣和画谱·人物叙论》如是说:“画人物最为难工;虽得其形似,则往往乏气韵。”人物画强调神似,精神面貌要表现灵动的瞬间,动态抓不准,静态就出不来。这是画人物之精髓所在。
中国古代文学名著《红楼梦》刻画了诸多人物群像,其中的经典画面被搬上我国首套扇形纪念金币之后,因其“尽精微”的工笔雕绘和“致广大”的生动气韵,受到泉友追捧。巧得很,我不仅购藏了这套扇形纪念币,还有缘觅得人物画家宣森创作的扇画“曹雪芹与红楼梦”,两者相映成趣。在我观来,描摹人物,过程和结局大体有三个,第一是吃力,第二是不讨好,第三是吃力不讨好。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画家缱绻于人物画领域,吃辛吃苦挥毫,管它讨不讨好。此种孜孜以求的艺术态度,值得为之击掌。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画家宣森,地地道道的上海人。1966年,高中毕业的宣森上山下乡到黑龙江农村“修地球”。后来因缘际会,在当地的文工团、电视台、出版社等单位谋职,干的活儿大多与绘画相关。最有苗头的,还数他在出版社当美术编辑的那段岁月,荣誉接踵而至:连续四届获得全国优秀少儿读物编辑奖;主编的中国第一部百科图典《万影图苑》和《世界儿童小说宝库》,均获冰心儿童图书奖;《幼儿剪纸》、《推理故事》入选第三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我曾读过宣森的《绘图中国情歌》,很有意思的一本书,700余首中国历代情歌的传世精品,300多幅别具风格的插图,从“关关雎鸠”到“康定情歌”,从陕北的信天游到青海的花儿,在画家的妙笔演绎下,可读可唱,可闻可赏,充满了诗情画意。
看官有所不知,宣森创意设计的卡通造型“璐璐”,画的是一戴围脖的小鹿形象,曾当选2002年第10届全国冬运会吉祥物。“璐”与“鹿”同音,我头一回与宣森的扇画打照面,倒有几分“鹿撞心头”的感觉——这幅“曹雪芹与红楼梦”的扇面,居然挤挤插插画了17个人物,尤其是背景的红楼群像,刹那之间的眉目神情,举手投足的分寸把握,场景氛围的渲染营造,都能恰如其分地传示出人物的个性情感。扇面题书“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其中的“作者”,莫非说的不是言情大师曹雪芹,而是“吃力不讨好”的人物画家?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太虚幻境牌坊上的那副对联,似乎也暗寓了此幅扇画的拍卖“奇遇”记。春拍时,场内气氛有些诡谲,几位“群众演员”潜伏四周,围绕宣森等人作品,“你抬杆来我颠轿”,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好生生一场拍卖会,弄成了《红高粱》里的经典桥段。数个回合下来,价格超出了我心理预期的两三倍。一看情势不对,乘着“击鼓传花”最后一记还没落槌,赶紧出逃,还是躲在一隅欣赏他们“自娱自乐”吧。转眼到了秋拍,果不其然,此扇又上拍,大概是上回“戏”演过了也无趣,现场竟然“托”光光,我不费吹灰之力,仅以一千多大洋即手到擒拿,“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惟妙惟肖 虎虎生风
三年前,徐克的3D电影《智取威虎山》上映时好评如潮,尤其是“打虎上山”一折,样板戏里童祥苓唯有借道具虚拟、用手势比划,而电影特效技术,却让猛虎变得威风凛凛,活灵活现。
3D老虎做得再逼真,总归是高科技产物,而钱币雕绘名家和丹青高手笔底的老虎,靠的是日积月累的腕上功夫。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扇形生肖系列金银纪念币,一直是藏家竞相争揽的热门币种。手头恰好藏有庚寅扇币与老虎扇画,便将两者摆在一道描摹,扇斋瞬时“虎虎生风”也!
印象中,以画虎闻名于世的画家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妇孺皆知的有近代自号“虎痴”的张善孖,至于被人尊称为“韩老虎”的韩山,因其常年蛰居苏州东山“铸虎楼”,知者不多,作品也甚少见到。鄙人在《扇有善报》里,曾对驰名画坛的“韩氏兄弟”如数家珍,文章末尾写道:除了韩敏、韩伍、韩硕,韩家门中还有几位兄弟也擅丹青,如画人物的韩澄、画老虎的韩山等,画风各异,别有天地。想要真正的功德圆满,看来我的“哈韩族”,只有持之以恒当下去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哈”来全不费功夫。艺缘斋偶得几幅韩山画的扇面,唤我前去挑一张,我久闻“韩老虎”的大名,毫不犹豫选了一幅虎扇。1931年生人的韩山,出身丹青世家,兄妹十人中排行老三,从小受到艺术熏陶,打下扎实基础,出版连环画无数,久居姑苏城,曾任苏州国画院副院长。上世纪90年代,自诩“五十过后,重操旧业”,韩山开始专攻动物走兽,且以画虎為突破口,画作摆脱传统国画清规戒律,糅合近代画理和技法,造型准确,晕染无痕,不唯写形,亦兼光色,因而他演绎的老虎不怒自威,跃然纸上,仿若“一声长啸,山鸣谷应”!
“画虎不成反类犬”,这话说得极有见地。韩山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丁是丁,卯是卯,热衷于拜动物园里“奇妙的朋友”为师,有时还壮着胆子“深入虎穴”,近距离揣摩观察山君百态,采集了大量的写生素材。他擅长调动用笔施墨设色之综合手段,频频勾勒皴擦,将老虎皮毛之色泽质感、筋肉之凹凸起伏、眼珠之澄明深湛勾画得细入毫芒,呼之欲出,令人观后顿生“遥看草色近却无”之慨。韩山画虎,从局部入手,一气呵成,由表及里,游刃有余,可见他对老虎神情习性的烂熟于胸,其技巧与“庖丁解牛”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有人讲,韩山画的老虎一点不“凶”,有的体态雍容,气度不凡,有的昂首阔步,不骄不馁,也有的大大咧咧,懒散悠闲,总之,绝无暴戾恣睢、凶神恶煞的拽相,叫人谈“虎”不色变,临“威”而不惧。这同画家本人的温厚性情,简直如出一辙。按照韩山的观察和理解,老虎平时其实很少发怒,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好勇斗狠,大凡真正的王者犯不着飞扬跋扈,动辄诈唬,仗势欺人的通常是狂吠恶狗,民间不是流传“大王好见,小鬼难挡”一说吗!
活灵活现 栩栩如生
无独有偶,刚购进猴年扇形生肖纪念币不久,旋即又在一场拍卖会上邂逅朱文侯的《双戏图》成扇,扇中两只猢狲亲密无间,活泼可爱,我便毫不犹豫地拍了下来。近代海上书画名家朱文侯(1895~1961),原籍江西婺源,生于浙江平湖,寓居上海。民国时期,上海既是远东金融中心,也是全国文化重镇,其时海上画派方兴未艾,吸引了大批江浙皖等周边地区的画家涌入。历史机缘的碰撞,诞生了中国近代画坛上的重要流派——海派。早先,海派画家大多以鬻画为生,艺术水准急急巴巴,变法革新势在必行。为此,许多画家吐故纳新,尝试走市场与艺术相融合的新路,朱文侯就是较有代表性的一位。
纵观朱文侯的丹青生涯,钻研国画艺术,走兽、花卉、翎毛各含其妙,工写俱能,对虎、狮、猴、鹿致力更深,栩栩如生,尤以画虎著称,可与画虎高手张善孖媲美。早在民国时期,朱文侯已在画坛声誉鹊起,1932年、1933年连续两年在上海新世界举办画展,后在厦门、杭州等地巡回展出。值得一书的是,朱文侯曾在中国最早的西洋美术学校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更名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里当过教书匠,勇于拓荒,教书育人,为中国美术界培育了无数有艺术个性的人才。这所最早诞生在乍浦路的学校,对传统教育理念进行了一次狂飙突进式的革命,开创了许多划时代的第一:首创男女同校、首创女模特人体写生、首创大规模的旅行写生、首创中国第一本专业性《美术》杂志……上海美专在中国美术史上具有不可低估的地位,成为培育近代美术精英的摇篮。从这样的学府里走出的艺术师资,我当然要喊“热烈欢迎”的。
让我颇感兴趣的是,朱文侯受聘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教授之前,还曾在江苏造币厂谋过差事,跟银行工作有着牵丝攀藤的联系。执教十年后,他因病辞职,开设白鹿画室自给自足,收徒授课,当时有不少弟子拜在其门下。上世纪50年代,朱文侯与吴湖帆、贺天健、陆俨少、唐云、江寒汀等一同被聘为上海中国画院首批画师。工作之余,他受聘王星记扇庄,为出口檀香扇画面加工。怪不得朱老先生画起扇面来,能这般游刃有余,笔力焕发。
参照画家的平均寿命,朱文侯谢世较早,他的名字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因此他的作品行情,市场表现不咸不淡。前一阵子,不断有专家学者撰文呼吁重估民国海派画家,“重估”意味着原来的“评估”没有到位,不公正。我想,其意义并不仅仅在于丹青艺术,还关乎审视当下画坛缺少文人性情之积弊,以及重塑中国文化精神内核之深刻命题。(作者简介:黄沂海,作家,上海市银行博物馆馆长,《行家》《银行博物》杂志主编。出版《笑看金融》《笑问财缘》《笑点赢家》《扇有善报》《扇解人意》《多多益扇》《漫不经心》《家俭成储》等多部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