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秋色(外一篇)
2017-05-12贾松禅
贾松禅
一
秋天的祁连山,阳光清澈如水,长风软柔似绵。钢蓝色的峰峦顶着皑皑积雪显得巍娥而雄壮。一望无际的哈拉莫敦牧野,天低云暗,芳草萋萋。微黄的牧草在长风的抚摸下飒飒作响,一浪接着一浪涌向天际,涌向那一抹淡蓝色地平线,羊群像撒落在天空的星星,镶嵌在风吹草低的原野。
一位年轻的裕固族女人在自己的帐房前,一边捻着羊毛线,一边轻声吟唱古老的尧熬尔长调。丈夫骑着马在原野深处放牧。在阳光的沐浴下,女人手中的捻线砣飞也似地旋转着,古老缠长的歌声随风传得很远,很远。大海般蔚蓝色的天空,有几朵浮云从悠远的天际飘来,有的淡如游丝,有的浓若重墨,有的动若飞禽跃马,有的静若远帆孤影。 清纯而多情的山风,携着矢车菊、龙胆花和马莲叶的馨香轻轻地吹。老阿妈坐在帐房里剪羊毛,望着阳光下儿媳瘦削、美丽的背影,核桃一样饱经风霜的脸,绽放着幸福和满足。
几朵透亮的蒲分英絮,梦一样在阳光下飘起又飘落。
青蛙一样的帐房后边,屹立着一株碗口粗的胡杨,树枝上落着一只胸部和下体雪白、尾巴赤褐色的鸟。
二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马儿驮着挥动着套马杆的汉子轻快地奔跑,喷着响亮的鼻息,四蹄发出嚓嚓的有节奏的声音,最后大颠着狂奔起来。随着那匹枣红马的奔驰、起伏、跳跃和喘息,牧马汉子的心情开朗、舒展起来,他在空旷的牧野打着唿哨乱喊,在颠簸的马背感受到自由与飞翔的豪爽。
仿佛所有祁连山牧场的马,都被赶到这儿来了。马群像奔泻的山洪,在牧野上汇聚,成了一片喧叫、纷乱、快速奔驰的集团冲锋!白马黑马枣红马雪青马,所有的马都争先恐后、你挤我拥地向前奔驰。雄浑的马蹄声,犹如强劲鼓点,在旷野的寂静中回响。悲怆苍劲的萧萧嘶鸣在弥漫着花香和草味的空间碰撞、飞溅,牧马的汉子在不可收拾的马的潮水中,挥动着套马杆大声吆喝。
也许是为巨大快乐所激荡,牧马汉子在原野纵马狂奔,那顶黑毡帽早已不知滚落在那一丛野草中,他露出土葫芦似的秃头,黄脸、青嘴唇、鹰勾鼻、眍眼窝,这位纯正的匈奴人后裔,此刻正处在一种亢奋之中。那匹枣红马早已通体淌汗,阳光下,飘扬的长鬃里,不时爆发出“咴咴”的咆哮。壮实的牧马汉子斜背着一杆猎枪,枪带已勒进他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古铜色胸肌里。
在狂奔的马背上,牧马人拧开酒囊,饮水般咕噜咕噜地痛喝着。甘醇、清冽的青稞酒,滋润了心肺,燃烧了骨骼和血液,牧马人在颠跑中打了一个酒嗝,浑身感到无限的舒适和欢畅。酒是牧人的真正情人,只要有酒,就有无穷无尽的生气与活力。
枣红马犹如一团跳动的烈焰,闪电般扬蹄狂奔,挟风滚雷般跃进了牧野的季节河,河水哗哗四溅,银亮的水带被马蹄踢断,晶莹的水花珍珠般从空中落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彩云一般飞动的马群也拥挤着尾随枣红马风卷残云般踏河而过。
酒囊里透明的酒液,随风播洒,点点滴滴,落在微微发黄的牧草上。真是“一滴青稞酒,十里草木香”。
野旷天低树的牧野,也有些微微的醉了。
三
家家户户的帐房顶上都冒出了袅袅的炊烟,炊烟在秋天的风里淡淡飘散了。裕固人一年四季都要喝酥油茶,吃糌粑、锁阳饼,但有客人到草原上来,就一定要宰杀一只膘肥体壮的羯羊。
羯羊专靠喝奶吃嫩草生活,肉质特别细嫩,没有一点腥膻味。帐房外,几个裕固男人正七手八脚地宰杀着一只膘肥的羯羊。羯羊挣扎着伸蹬四蹄,咩咩哀鸣。一个赤膊的黑脸汉子,迅速地掏出殺羊刀,扑地刺穿了羯羊的心脏,血淋淋的羯羊吊拉起来,黑脸汉子飞快地剥了羊皮,把整只冒着热气的羯羊肉,置于火堆上炙烤。剥羊皮时,地上流了好多羊血,一个裕固汉子抓了一把血,冷不防抹在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伙伴的脸上和胸前,使那个伙伴成了大花脸和血人。那个伙伴起身追打,要同他摔跤,汉子说:“今天是上巳节,牧血涂身是你的运气,多好看呀。”
熊熊篝火燃烧起来,火堆上正炙烤着新鲜的羊肉,油脂滴在火上,火苗腾起老高,吱吱作响,原野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羊肉烤熟了,挑选一块色泽金黄的肋骨肉,双手敬呈给客人,客人接过咬了一口,呀!又软又烂,香极啦!客人吃了一块后,其他人会吵闹着争抢烤全羊肉吃,吃着的挤眉弄眼,没吃着的直流口水。
裕固族人平常的每日饮食是三次茶一顿饭。这顿饭就是羊肉揪面片。羊肉揪面片一般都是在黄昏的时候吃。到了晚上,牧马的、牧羊的、狩猎的、剪马鬃的全都回到了帐房,生火做饭,锅里添水,放切碎的鲜羊肉块,如果没有新鲜羊肉,晾下的羊肉干也可,女人会根据吃饭人多少和上一团软面,待锅里的羊肉煮烂时,放入生姜片和花椒。能揪面的赶紧洗手,待女人把面用擀面杖推薄,切成厚厚的宽条,会揪面的每人分一条,围着锅把揪成一寸长的面片甩入滚沸的羊肉汤中。煮熟后每人一碗,调些食用盐、醋、葱花、油泼辣椒,再就两瓣河西大头蒜,味道鲜美极了。
四
夕阳的余辉还历历在目,如镜的皓月已升上天空,皎皎的月光,雾丝一般倾洒在祁连山的雪峰上,山谷里、草丛中。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月光是经过白桦树丛斜射下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斑驳的树影。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一片龙胆花、火绒草的叶子和花上。薄薄的月光的青雾浮在苍茫的牧野,粗犷的峰峦此刻变得温柔起来。
一只夜游的玛祖鸟,低一声高一声啼叫着,掠过温柔冷清的月夜,飞向那片遥远的松树丛林。
一位驼背的牧人,正甩动着长长的牧羊鞭子,将“咩咩”叫唤的羊群往羊圈里赶。身着高领偏襟蓝袍的少女,沐浴着月光斜坐着,淡淡的月光给她仄仄的腰身镀了一层赭黄的光晕。少女的阿妈老早就离开了人世,阿爸是一个嗜酒如命、脾气暴躁的猎人。月光下,少女披散的黑色长发,随着马头琴微微而动,一匹白马雕塑般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显得神秘而凄清。
少女拉的曲子名叫《白马母亲》,这是一首古老的尧熬尔长调。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裕固人居住在西志哈地,有一天忽然狂风大做,沙尘遮天蔽日,帐房、牧畜全都被沙尘暴卷走,又有异族人趁乱来侵扰牧场,流离失所的裕固人携儿带女,跟着头人的那匹白马走过了千佛洞,走过了万佛峡,走进了水草丰美的祁连山北麓。深受龟兹音乐熏陶的裕固先人,为纪念这次劫难和迁徙,创作了这首《白马母亲》的马头琴曲子。
从此,裕固人每到夜晚的时候,就有人拉唱这首《白马母亲》。
五
天苍苍,野茫茫的祁连山北麓,山青水秀,草茂林深,种类繁多的飞禽走兽经常出没其间。有马鹿、麝、熊、豹、狼、猞猁、狐狸、豺狼、青羊、黄羊、羚羊、野驴、野牛、大头盘羊、蓝马鸡、雪鸡等野生动物。
那个嗜酒如命的猎人,此时此刻已准备了套索和铗铙。那杆铮亮的土火枪,斜背着,猎人一双深邃的鹰眼,警惕而机敏地环视旷野。在长期的狩猎实践中,他总结出不少狩猎的格言:“獐子(麝)舍命不舍山,马鹿舍山不舍命”:“早打獐子晚打鹿,中午打个老臊胡”(臊胡即雄性野羊)。
麝胆小机灵,行动敏捷,奔跑如飞,但行走却有一定的路线。马鹿没有固定的地方,一有惊动立即转移。但麝和鹿都是天刚朦朦亮就出去吃草,太阳一出来就隐蔽起来睡觉。
猎人对麝的踪迹非常熟悉,辨识无误。麝的尾巴根经常爱发痒,常在固定的旬树上蹭痒,时间久了树身上就留下很多油污。猎人就是根据这条线索埋伏在猎枪射程内的灌木丛中等待机会。
那头皮毛金黄的麝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它抖动着毛茸茸的耳朵倾听动静,用好看的白鼻子嗅着气味,然后背对旬树树干,蹭起痒来。远远的灌木丛,猎人悄没声息地伸出黑黑的枪口,右眼和准星已经同麝在一条线上……
六
秋天的早晨,陡峭的山峰直插云霄,寂静的山谷里鸟啼声声,峰回路转。高高的山崖上灌木倒挂,山坡上的胡杨林,没有了黛青色的微光,满树的叶子变得金黄,山上不知名的树木,叶子红得醉人。从雪山消融的溪水,响得潺潺有声。
山涧对岸的帐房里,走出两个男人,接着又牵出两匹马。两个男人一个穿了件蓝西服,一个仍然穿着裕固人传统的月白袍子,戴着毡帽。
两个男人赶着七八头浑身披散着黑色长卷毛的耗牛。耗牛走得很慢,但能驮很多东西。羊皮、药材、青稞酒、骆驼绒贩卖出去,再把麦子、白米、盐、醋、油等生活用品买回来,山里的裕固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
山跟路走,路随峰转,一棵很丑的河西柳树上,停着一只没眼色的乌鸦,在“啊啊”地聒叫。穿短西服的男人翻身下马,捡起脚下的一块小石块,“日”地一声扔过去,乌鸦受到惊吓,悲哀地瞅了耗牛们一眼,拍拍翅膀,飞了。
峰峦叠嶂,山脉相连,人在深谷里行走,天地便寂静得有些怕人。满川道的树木都变了颜色,红的黄的,煞是好看,但还没有一片叶子坠落。
西风劲劲地吹,虽然穿了件羊毛皮袄,仍然有些冷冷的寒意。太阳始终没出来,云儿一朵又一朵重叠,铺得天空铅一样阴沉。
中午的时候,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慢慢地飘落,山谷有了一点浅浅的白,窄窄的山道上铺了一砣一砣薄薄的雪。耗牛吃力地走着,蹄子有些打滑。
一只金色的狐狸出现了,它一边走,一边用尾巴扫身后的蹄印,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的旷野,悄没声息地蛰伏在一块岩石后面。
天冷了。
垓下悲歌
一
历史是一沓厚重的黄页,只有站在文化的高度,才能解读它的悲壮与苍凉。跋涉在秦汉史的莽原,我的心经常在战争的刀光剑影里颤栗,我不明白社会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为什么要靠军旅杀伐的模式来完成。当我在喋血的历史残页中,吮饮智慧的甘露时,对败亡在疆场的英雄就格外同情。每当拾起他们的故事,哪怕是一段爱情,一场战役,一次对白,都会在我平静的心里溅起伤痛或者喜悦的涟漪。徘徊在历史长廊里,有一个失败的王侯,总是站在人性的高度,以壮怀激烈的败亡和人品道德的磊落,让我及其天下人仰视。两千多年过去了,这个高度一点也没降低。这个人就是西楚霸王项羽。
每每想起这个龙吟虎啸刚烈至极的血性汉子,作为解读历史的后来者,我就止不住心酸落泪,耳畔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回响起2197年前深秋那铿锵有力的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首英雄末路的千古绝唱,似奔雷,如闪电,惊天地,泣鬼神,穿过千百年战争的风云,在人性的苍穹,留下了让后世英雄为之仰视的里程碑。每每读之吟之,总让人荡气回肠感慨不已。
往事越千年,以写婉约词见长的南宋女词人李清照,在一个雨打芭蕉的黄昏,在安徽和县的乌江江畔,为这个悲剧英雄点燃了祭拜的袅袅香烟之后,噙着泪写下了流芳千古的《乌江》诗: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国破家亡无枝可依的李清照,或许出于对西楚霸王人格力量的敬仰,或许出于對他“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军旅男人生命底色的赞叹,或许出于乱世弱女对异性强大保护力量的心理渴求,以她的纤秀之笔为项羽塑起一座至尊至美的人格之碑。又过了600多个春秋,生活于雍正、乾隆年间的文学泰斗,善于在男女两情相悦上作文章,“使闺阁昭传”的小说家曹雪芹,在垓下大地临风怀古的时候,为西楚霸王大放悲声:
肠断乌骓夜啸风,
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醯,
饮剑何如楚帐中?
曹大才子的悲声,丝丝缕缕,呜呜咽咽,哀怨憾恨溢于言表。我揣摸,这位爱情小说的鼻祖心里有三憾:一憾项羽未能称王惨败垓下的雄心霸气;二憾饮剑楚帐国色天香的美人是虞姬;三憾项虞二人刻骨铭心、感人肺腑的忠贞爱情。
二
滚滚长江东逝水,莫以成败论英雄。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我在南京上大学时,揣着古人今人对西楚霸王的诸种评价,来到和县,徒步踏访,在县城东北方向的田野里,拜谒了丘壑。当我们走近这片古代称为“垓下”的大地,一种莫名的悲壮便弥漫心底。山襟水带,虎啸龙吟,秋风萧瑟,江流有声。夕阳西下,如血的残霞,把祠下的乌江镀成了金色,雪一样的芦苇花此起彼伏,随风摇曳。摇荡的芦花丛里,祠庙荒寒,香火衰微。在一个急功近利、物欲横流的时代,当人们都在为富贵名利蝇蝇苟苟忙忙碌碌你争我夺的时候,谁还会去理会一个失败的英雄。在今天这个时代,刘邦的政治手腕、痞子做法似乎更受人欢迎。我不知道人类文明的脚步,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但我知道,当一个社会的人心都非常势利的时候,人们的道德观念、是非标准一定是一种畸形的扭曲,而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信号和行为。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完全靠利益的杠杆驱动社会前进,人们的凝聚力、向心力和民族自尊心就会大大地减弱和降低。
我们在一种悲凉的氛围里进了祠门,祠门垴额上书有六个金粉大字“西楚霸王灵祠”。何为“灵祠”?项王祠公园的负责同志告诉我们,真正的陵墓在谷城,这祠里的后院埋的仅仅是西楚霸王的衣冠冢而己。项王祠始建于唐,遭逢乱世,时有破坏,历代均有修缮。相传完颜亮率金兵大举攻宋,金戈铁马行至垓下,欲纵火焚烧项王祠庙,见有大蟒盘绕梁上,狺狺声吼如雷,乃惊惧而至,随下马焚香祭拜,狺狺声吼如雷,这是什么?这是牧马民族对大汉民族尚武精神的惊惧,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雄心霸气的臣服。身立祠堂,我发现祠里有宫殿、堂庑有90多间,并有项羽、虞姬、范增、龙且塑像及钟鼎类附属之物。我们一行上了殿,见正殿空落,居中石头上是西楚霸王项羽黝黑色的戎装塑像,雄姿威严,孔武非凡,尽管遭岁月风雨的剥蚀,仍然不失其武冠乾坤的威仪。
三
也许这里的氛围太悲壮、太凝重了,我的心里竟溢满了痛苦和沉重。当我以军人的虔诚为西楚霸王点燃三炷香后,赶紧转身走出庙堂。出来后,我长吐一口郁闷之气。将目光投向残霞染红的天空,只见几只飞鸟在自由翱翔,啾啾的啼鸣不时伴着霞朵轻轻滑动。
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史记》中垓下血泪相融、惨烈至极的历史画面:楚军被困数重,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夜闻汉军四面皆是埙乐演奏的楚歌,军帐中的项王惊悸不安,夜起饮酒,慷慨悲歌,“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项羽身边的美人就是虞姬。夜阑酒酣,歌罢的虞姬,猛然展袖自刎,勇敢、决绝、冷静,那一双深情的眸子,清澈而又美丽,无奈而又凄凉,她深知自己剽悍勇猛的男人及其江东子弟,对楚国的土地和家园无限依恋,而在这愁云锁夜、四面楚歌的關键时刻,只有自己展袖横剑、血溅军帐,才能使项羽及其江东子弟彻底砍断缠绵的家园之恋,急遽升华为频临绝境的报复情绪、灭裂心态,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反败为胜,绝处逢生。虞姬此举,确是出于对项王的至情至爱。试想面对十面埋伏,主将马背上驮一个鲜花样的女人,分力分心,怎么去冲锋陷阵呢?移柔情于黄泉,毁秀色于战尘,冰雪聪明的虞姬,用自己美丽的生命唤醒了项羽惆怅无奈躯体里突击性、撕裂性的火焰,使其桀骜的性格绝对化。这由灭裂、复仇情绪燃烧的熊熊火焰撕破黑暗,扫荡阴霾,要么杀开一条血路,再现神威,重建辉煌;要么以血气豪气胆气做最后一搏,即使血溅大江也是辉煌再现的男儿生命底色。
虞姬青春的生命没有空掷,楚汉相争最终以生冷的足音成全了她近似于“残酷”的意愿。
步着虞姬的后尘,项羽后来掣开同一条利剑自刎于乌江岸边。
史载曾有乌江亭长要摆渡项羽过江,项羽仰天长叹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我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虞姬喋血军帐,八千江东子弟尸枕荒野,七十余战不曾败北,而今垓下一败又遭灭顶之灾,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希望已彻底破灭,折返江东有何意义?!项羽的抉择,是历史的必然和生命的必然。
乌江远逝,逐波有声。一剑一马一女子,塑造了项羽光芒四射的英雄形象。天底下败亡的王侯多如牛毛,失败了,算什么“人杰”?若非人杰,又何论“鬼雄”!但项羽则不然,携着一剑一马一女子纵横驰骋,使之成为失败群落里一桩不寻常的精神支柱,而且是那么多成功帝王所撼不动的精神支柱。江山如画,美人似水,一柄利剑,是热血的宣泄,是感情的化虹,是战争理念的冷却与沉淀。天下汹汹,秦朝末年群雄争霸的厮杀,凭此剑告一段落;戟戈刺天,刀兵丛中的至真爱情,由此剑落下帷幕。此剑似一道破天长虹,它挑破了“故人”的内涵,让背信弃义、关键时刻靠出卖故人赢得荣华富贵的吕马童,永远钉在了人格道德的耻辱柱上。当年曾受过项羽恩惠的吕马童,如今却成了催命索魂的白无常,面对蝙蝠一样的势利小人,王者气度的项羽将血淋淋的人头掷向了他,你要向主子邀功请赏,讨一个赏金封侯,我成全你!自刎抛首,又一次增添了项羽人格的魅力。
政治历来是权谋和机变的游戏,只有利与利的相互勾结,没有情和义的你来我往。只有言而无信、翻覆无常、重利轻义的政客,才能获得终极的胜利。像项羽这样率真至性、良知未泯、善根尚存帝王味寡的军人,注定是要失败的。因此,千百年的历史留下了“武将打江山,书生坐天下”的“训诫”。
天意兴刘,人心慕项。在那个成者王侯,败者贼寇的历史车轮下,项羽、虞姬横剑并毁于垓下,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后世百代人心中的神圣地位。不说别的,单这宁折不弯、九死无悔的抗争气质,便充分展示了美丽人生的刚毅魂魄。虞姬、项羽骑着乌骓马超尘而上,脱胎于凡俗,以一以贯之的王者之气,纵横于阴阳两界,在身后竖起的又何止一座忠贞不渝、生死与共的爱情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