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证人(组诗)
2017-05-12赵剑锋
赵剑锋
九月,我是一盏过路的马灯
四十年前,有人提着一盏马灯从我家老屋走过
(不对,不是我的老屋,只能说是父亲的老屋)
马灯在干冷的山风里忽明忽暗
马灯暗的时候,秀才湾唯一一位秀才去世了
院坝里一群人嚎啕大哭
馬灯明的时候,一个扛着枪带着凶器的小男孩问
世了
赵家屋里只有一个人幸福地哭着
家徒四壁的年代,我家徒了三壁
风一个劲地猛刮
半生不熟的童年在一页页作业本的格子里不动声
色地流淌
煤油灯站不住脚根的时候只有马灯才能迎风招展
手里一把桑葚眼里一阵蝉鸣
母亲除了纳凉就是纳鞋底
偶尔问问我的作业,书包里除了书香
就是母亲天生美丽的微笑躺在日历的表面经久不衰
直到去年,母亲在成都迷了路
她说城市里红绿灯欺骗人,体态万千的高楼大厦
也欺负人
不像在村里,一声狗叫都知道是谁家来客了
也是在今年,母亲出门忘了带钥匙
很歉意地给我打了个电话叫回去开门
见到母亲的时候,她急得双颊通红
像她出嫁时的模样
母亲只记得正月读书腊月杀猪
母亲只记得结婚要早养儿防老
母亲只记得山清水秀是干不过城市文明的
母亲只记得城市里是不长记性只长忘性的
母亲就像一个卒子,一步一步地把我拱到河对边
再一步一步地跟着我的脚步蹉跎
而我,则是母亲插在自己秧田的秧苗
等满眼喜悦地收获了,这些稻谷或者大米却溜走
到了别人的城市
于是,母亲就抱着陌生的城市风雨兼程地赶路
走得再远,我们都是母亲抱着的儿子
每个母亲的儿子都有自己的来龙去脉
譬如我,生于虎年,长于秋月,A型血,大鼻子,
小眼睛
不求天高,不求地厚,唯求自己敦实
出生的时候就遇见死人
生后的日子也常见人死
当吃第一口奶的时候
我就觉得这世界一片美好
喊不出的美好
当我喊得出来的时候
这世界已经不美好了
只有母亲还在独自美丽下去
母亲提着马灯在城市里穿梭
我在马灯里马不停蹄地找着母亲
今年春节,母亲从墙壁上取下那盏年久失修的马灯
擦了又擦,生锈的铁皮,泛黄的灯罩
凌乱得像一位命风中的故人
透过挺拔的灯芯,我看见母亲
提着心爱的马灯在走
他用后半生抚摸一副棺材的命运
一束阳光,叩响门楣上春联的横批后
顺便斜照在他的脸上
皱纹里陷进去了不少阳光
拔不出来,当然也没再往深里陷
他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中午喝的半斤包谷酒在阳光里打转
像喝醉了酒的汉子
他不紧不慢地四处张望,背着双手
最终一不小心走到他母亲的坟前
扑通一声跪下,没说一句话
望着从坟里长出来的草
他母亲的头发应该没有这么长
挽起来,打了个死结
再看,坟的腰身裂开了一处口子
棺材若隐若现
他母亲房子分配的人均住房面积增大了
捡块石头,填上,怕房管局征税
然后看看自己,他正穿着几年前就做好了的寿衣
还有三颗纽扣没有扣好
他急匆匆地往回跑
发现今天刚做好的棺材漆水很好
木质上乘,做工也算精良
他用后半生抚摸一副棺材的命运
反反复复,一丝不苟
因为,进去了,等盖棺定论
他就再也没有抚摸的机会和权利了
爱笑的跛子一直鲜活在故乡
他有两大有点:
天生脚跛,天生爱傻笑
但人们不叫他傻子,偏要叫他跛子
他摇摇晃晃走过人间八十余载
不与人争,不与天斗
他只是输给了岁月
跛子见人便笑,白色的口沫紧贴在微笑的边缘
几十年不曾离去
没人的时候,跛子就坐在阶沿石或门槛上
与静好如初的阳光玩
偶尔脱下泛着油光的棉袄,捉虱子
运气好的时候,一下午能捉到十来只
他用指甲盖将虱子死死地顶在板凳上
直到虱子认输
遇上肥硕的虱子,他会放进嘴里
“噼啪”一声响,咀一口,将尸骨未寒的虱子皮囊
吐到地上,摔个半死
然后满足地笑上两声,恨他命短
更多的时候,是看见跛子在秀才湾放牛
那里的青草被牛一遍又一遍地啃着
青草总是无怨无悔地又重新长出来,给牛示好
牛吃饱了就耕田
田耕好了就种庄稼
庄稼种好了就丰收
丰收了人们就忘记了牛
只有跛子与牛相视一笑,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牛背上的牧童都走出了村子,一批又一批
跛子的笑像堂前的桂花香了一茬又一茬
那么坚持那么恒久那么孤独天下
只有曼妙的芦苇还有卑微的狗尾巴花
还有绕着村子一直翻飞的喜鹊和燕子
才配得上他——爱笑的跛子
一群猪仔骑在母猪身上
一根母猪躺在潮湿的猪圈里
这是它一生的宿命
一群猪仔在它身上恣意地乱拱
母猪有一个幅员辽阔的乳房
生长着一排此起彼伏的乳头
这些长势喜人的乳头
像一把远走他乡的口琴
每個琴音里都能冒出一个流浪歌手
与世无争的母猪是村子里最长寿的动物
一季一季的庄稼黄了又青青了又黄
一茬一茬种猪的胡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母猪还是静躺在缓慢的时光里生儿育女
母猪是一个敏捷的快刀手
每次都稳稳地擒住种猪大汗淋漓输送的精子
驯服之后,种在自己温柔的子宫里
成为爱人,成为亲人,成为别人
自从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
山林里跑来一根横行霸道的野猪
母猪被野猪干了
生下一窝体格健壮、尖长拱鼻的小野猪
从此,它再也无脸觐见朝三暮四的种猪了
等这窝小猪出槽
它就变得抑郁不堪
像去了贞洁的少女开始愤怒、寡欢、绝食
最后,它一病不起
卒于丙申猴年春月
寿终正寝
狗和狗日的生活
害怕走夜路的人
最奢望听见一声狗叫
狗通人性,也通神性
狗一叫,故人就回来了
叫春的狗最渴望爱情
垂涎欲滴的喘息让春天格外尴尬
这个村庄狗是最早发现春天的
它让迎面而来的春色扑了个空
父亲打猎,上山下田,走亲访友
狗都是唯一的亲信
忠于角色
长两双跑路的狗腿
不屑鞋子的嘲笑,不惧道路的欺凌
患有脸盲症的狗目光如炬
狗看见干净的姑娘出去弄脏了再回来
汪汪叫两声
狗看见村主任和小寡妇压死了的麦苗最终没有返青
汪汪叫两声
狗看见荒芜的责任田萎靡的森林和关闭的门窗
汪汪叫两声
狗用叫声,写下了2015年的观察日记
狗看见这狗日的生活
还只是汪汪叫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