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快地嘲笑
2017-05-12郭松棻
郭松棻
打个比方,悲剧是走兽,狮虎在地面步行搜视。而喜剧呢,是飞禽,鹰鹫在高空翱翔俯瞰——这便是我自己在木心那里感觉到的。他,是个属于喜剧的能手,他对很多事物,总是一笑而过。这“一笑而过”,总的印象,是苦中作乐,再苦再惨的事情,他根本不执著。一执著,就过分哀伤,过分去强求它的意义,甚至过分去强求生命了。为什么,为什么?木心不屑这样。如果以中国的思想者来比,他接近于老子,或庄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自然,是无慈无悲的,哲学家对生老病死不过分忧戚,但并非冷感,他是另一种体识。木心就像鹰鹫凌云,很轻捷地飞过去了。他是一个时间空间的神游者。别人看不懂,以为他是中国人里最阔绰的旅行家,世界各地都走遍。是的,他在文字里是一个现代环球旅行家,而心境上呢,在鸟瞰世界各地的“人”与“事”的时候,他轻快地嘲笑。
“轻快地嘲笑”,这是爱默生讲的。他说:“愚蠢的人祈祷,天才是轻快的嘲笑者。”与“五四”以来绝大多数的散文家不同的是:木心有形上的生活,也就是说,在木心的冥想沉思中,他远远地达到了“彼岸”;但是他在落笔的时候,却又不给我们带来太多的彼岸消息,而调弄的确是“此岸”零零星星琐琐碎碎的题材,但就在其中,隐藏着那个“彼岸性”。
从哥德,一直到近代的赫塞,他们晚年在压轴性的杰作中,都写一个人,从青年走向世界,经过漫长的历程,终于成熟。德国的文学家、音乐家,他们都擅长一种所谓“成长的小说”、“成长的音乐”。而德国的艺术家,在最成功的时候,就是从“彼岸”归来的时候。前几天,木心也谈起,使我醒了一下,他谈瓦格纳。瓦格纳到了《帕西弗尔》,才归真返朴,就是已经从彼岸归来的人。但是他再回到现实世界时,与在原地的人所认知的现实世界时不一样了——我觉得也可以这样来形容木心。
木心已经飞得很远。他不会为一片风景抒情个不停,也没有为一点人情而大发议论,他取鹰鹫之姿,一掠而過。也因为这样,木心对日常生活,排斥得很厉害,木心要把个人自传性的踪影几乎压到最低层次,那就是“生活的退息”,生活退息以后,就成为一种萎缩的契机,形成一种散文的美学,并没有愤怒。二十世纪如果比十九世纪高明比十九世纪困惑的话,也就在于我们这个世纪的人,已经懂得不必愤怒,更需要萎缩,委顿,以成其自己的美学世界。
摘自 每日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