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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淑芳短篇小说两篇

2017-05-12

雪莲 2017年7期
关键词:骨朵耙子媳妇

骨朵婶

骨朵婶的院子刚打上水泥,这么大的院子能全部打上水泥,从院门口经过的憨子媳妇嘴里不住地啧啧着,感叹着,她羡慕地眼睛发绿,心里把自家的死憨子骂了几百遍。院门口是水渠,水渠边上是一条大路,骨朵婶的柴垛码在路边。抱柴禾要穿过水渠上的桥,还要踏过水渠边的路,但是骨朵婶不怕麻烦,她就是要把柴垛垛到院外面。她把家里院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而猪圈、茅厕和柴垛却放到外面。柴垛边横着几节拆旧房退下来的圆木,骨朵婶抱柴的时候就到圆木上坐坐。

圆木上的座位如果坐着别人,憨子媳妇瞧一眼就过去了,但如果是骨朵婶,就停下来打着招呼,不咸不淡地开场白,然后让心中真正的说话主角——骨朵婶开讲。骨朵婶善于开讲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她男人是村支书,自己的语言难免会附着上一些号召力,而主要是骨朵婶有说话的天赋。其他女人说话,不是啰啰嗦嗦不得要领,就是简洁到直奔主题,甚至有的用脏话直接暴露自己的粗陋。反正那些话是欠着火候,半生不熟,对听的人没有吸引力。而骨朵婶说话,堪比前几年打麦场上的说书人。她说话慢声细语,宛如莺啭燕喃,且说话有主线的骨架,还有细节的支撑,更主要是句子极具感染力。为了加强语言的暴发力,必要时她还会使用手势。她识字不多,但书面语言和土语结合得天衣无缝掌握得出神入化,把奚落和嘲讽隐藏在她看似平淡的叙述下。

憨子媳妇听骨朵婶开讲,一手捂着半个嘴巴,细小的眼睛半眯着,树影投射的斑驳阳光罩在脸上,随着剧情的演进,她五官的喜悦和阴郁轮番变化。有时从裤兜拽出一条脏兮兮的棉布手帕擦笑出来的眼泪,有时插进来一两句评论。她的评论水平和骨朵婶的故事不搭调,插在骨朵婶圆润的篇幅里,是个突兀的败笔。骨朵婶深谙这些,娇俏的微笑里含着轻蔑。她最直接的轻蔑是不回答,直接跨过插曲,再次回到她独有的气场中。憨子媳妇聚精会神的空当,路过的人,那些端着洗衣盆的,或者牵着小孩手的,会参加进来一两个,骨朵婶的眼角很注意改变了的格局,说话更有劲头些。

喜欢说话的人嘴痒痒,如果不能在观众面前显摆口才,坐在圆木上的骨朵婶就显得寂寥。这时她会主动拦住路边神色从容的老女人,扯着人家臂弯里的鸡蛋篮子,或者脊背上的粮食布袋,热情地说,啊呀,真是太沉了,看走得一脸热汗,快来歇歇脚吧,到我家喝口水。然后并不去倒水,也不管人家忙不忙,三聊两聊就拐到自己的家务事——那是她最擅长的领域。

她说起她前半生住在土坯房所遭受的婆婆虐待,怎么怎么没啥吃,坐着月子去麦场里打麦。麦芒如何顺势扎进裤脚,奶水如何浸湿前胸。动情处围拢她身边的女人们眼泪婆娑,有的女人还在她肩头抚弄,拍打,像是安慰她无尽的委屈。她有时自己也被自己的绘声绘色感染,脸色因沉醉其中而肃穆悲戚,早已分不出哪些是实情,哪些是夸张。她脸颊天生有红晕,不用擦胭脂粉,看起来就像是害羞的云霞。她在言语的激动处,那些红霞更加闪烁光芒。不远处院门外晒着太阳的她那个痴呆婆婆,并不知道自己成了她故事的主人公,而且是那么刁蛮和恶毒。

一般的女人在经过骨朵婶的门口时,并不停步,她们担心自己融入太多,不小心会露出虚弱,如果成为她嘴里的主人公,这并不是很好玩的事,毕竟人都有维护自己正面形象的本能。只有憨子媳妇听不出她的映射,拍着屁股上的土,没肝没肺地嘎嘎笑着。门口经过的老女人们,时间长了也不愿停步,因为骨朵婶的嘴里没有新鲜的花样出来,不远处那个木雕一样的婆婆,她所有的日常作为已经挖尽了,没趣味了。

好长时间骨朵婶抱柴的时候,都很怅然地望着路边。后来她转移了兴趣——对自家的男人开讲。男人下地回来的饭桌,睡觉的炕头都成了她的讲堂。说起他祖上的恶癖她游刃有余,妙语连珠,好像那些事她亲见过。男人当兵出身,在人前说话极富逻辑,对上级精神的解读也准确到位,但是到了自家婆娘面前,一切威望都土崩瓦解。骨朵婶分别使用拟人、延伸和想象等手法,把男人批驳得一无是处。特别是她利用想象的手法之后,男人的衣领,脖颈都有了女人的味道,他的晚归也成为做埋汰事的物证。连带着村里某个女人的名字一起,骨朵婶的讲演开始冒着粉红色的硝烟。她使用的那些词语堪比一把把利剑,步步惊心地把男人追杀。男人抵挡几个回合后,在这些词语里败下阵来,像只颓败的公鸡抱着自己的脑袋在门洞里发呆。

骨朵婶隔几天会改变战术,她玩起和男人分床和分灶的把戏。男人从苹果地里回来,又饥又渴还要亲临厨房下面,给人家调解完家务矛盾,唇干舌焦还要自己动手烧水。家里踢猫打狗,尴尬紧张的空气,当然还有夜里独宿的苦衷,让路人看着门洞里捂着头呆坐的支书,极具同情却都疾步快走不忍多看,知道他陷入日常的困境,遭遇生活的滑铁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没有见到骨朵婶。村支书说孩子妈出门到南方打工去了,他刚说完,人们就笑了。村里的砖瓦窑承包给外地的民工,民工之一是位长头发,他很会讨好支书,当然更会讨好支书老婆。他常来喝水,他来喝水的时候,骨朵婶就备下上好的铁观音。村民和民工因为琐事起了争端,他们各领兄弟手执锄头在河边火拼,最终民工们被围剿得四散逃窜。争端中谁也没有见到长头发,后来有人传言长头发在骨朵婶的屋。其实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们在一起,他们从小村消失达半年之久。半年里,村支书没有时间蹲门洞,他洗衣做饭,给南方的大儿子寄钱,给学校的小闺女开家长会,还有给苹果树打药,到乡里交汇报材料。他忙得不知所以然,有人提出孩子妈去哪里的问题时,他统一的答案是南方打工。村人对这个答案质疑,他们想当然地看见,村支书的头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戴了一顶有色的帽子。

后来,骨朵婶又在门口的圆木上坐着,她不掩饰自己的打工经历,说是在西边的新疆摘了幾个月棉花。憨子媳妇说,啧啧,那些摘棉花的人回来,个个脸色都晒黑了,你的脸色还这样好啊,真是天生白人晒不黑,黑人捂不白。骨朵婶看着她,不置可否地从嘴边挤出一抹苍凉的笑。

骨朵婶的大儿子南方打工回来,带回一个媳妇,村人惊慕不已。要知道现在的媳妇多难说,攒下钱,盖下房,甚至到城里买下房,也不一定能说下媳妇,村里三十上下的光棍十几个呢,哪有姑娘不提彩礼就跟着回家来的。

看得出骨朵婶也欢喜无比,望着不远处水渠里洗衣服的儿媳,明明憨子媳妇对面走过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她再也不开讲。她淡然地说起天气和庄稼,表情应付的样子让憨子媳妇诧异,这人出去一趟,怎么突然好好地改变了风格?更让她诧异的是,她看见她走过去,给院门口晒太阳的婆婆,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还掏出一个干净手绢,擦了一下她嘴角的涎水。

耙子手

夕阳在沟脑噗地一声掉下去,在它尾音袅袅的空蒙里,小村换了表情,从安然的寂静变得热腾腾起来。谁家的炊烟细线一样时断时续地连接着屋顶,喜鹊、麻雀、野鸽子、还有咕咕鸟,在屋檐、电线杆、杨树梢和远处的灌木丛里,凑热闹一样喧哗不停。牛和羊们在牧人鞭子的监督下,从山道冲下来,过溪时渴死鬼托生一样饱饮一番,又被鞭子迫着绕上村边一条水泥道。它们挤挤挨挨推推搡搡,彼此并不避嫌,全都大咧咧地解手。有从蔬菜棚里和烟叶育苗室里出来的女人,她们拍打着身上的土,说着酸溜溜的笑话,赶回家做晚饭。她们侧着身子,躲避着动物们屎尿的喷射。有尖叫和嬉闹着躲开的,是放牧人也呵斥不住的动物们大庭广众的谈恋爱——它们或耳鬓厮磨地展示亲密,或激烈放肆地追逐,蒙在夕照的红光里,是傍晚村街水泥路的人欢牛羊叫。

一个女人从山梁上下来,攫头上挑着一捆藤蔓缠绕的山槐根,肩上斜挎的蛇皮袋里晃悠着一袋子苍术。她跟在牛羊后面,头发被山风揉乱,衣服上粘着草汁、枯叶和黄土。携着一股草腥气和汗腥气,她在下坡的惯性中疾跑,到了平路也收不住她急匆匆的脚步。

女人们碰到她,捏捏她的袋子,她的袋子被苍术撑得快要胀破,她们说同样是手,长在她身上却不是手,是搂钱的耙子。耙子手习惯了被她们这样嫉妒,脚步愈发轻快,被阳光切割粗粝的眉眼里,都笑出花。是啊,据她们说,从早上五点多爬起来,忙到日头都睡觉了,她们也歇不了,如此紧张忙碌,一天也不过三五十块,还要看雇主的眉眼高低。她呢,每斤苍术已经从三块涨到五块,她一天劳作少则百八十块,多则一百还出头,人还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合得来。

耙子手生在一个多姊妹的家。她母亲四十多岁才有了小儿。她把儿子当女儿疼,穿花袄,梳辫子,把那些女儿们当做男子,上地犁地,拉车套耙。耙子手是老大,据她母亲说是村里离学校太远,山上有狼,不敢让孩子上学。耙子手则说,家里负担重,从小就要干活,反正是种种原因吧,耙子手能干是能干,但却是睁眼瞎。

耙子手虽然自己不识字,但却稀罕读书人,她嫁给了一个高中生。高中生父辈因成分问题纠结,以及家里窘迫,对耙子手的识字不识字倒不在乎,只要能生儿育女就行。

耙子手嫁过来的第一天,就挽起袖子干活,洗锅刷碗,把院里一片狼藉的桌椅板凳摞整齐。干活的耙子手完全忘记了奶奶临走交代,结婚第一天不要做活,做活了一辈子就是劳碌命。

新婚之夜过后,耙子手的男人突然有了一个小名,小名像新生的豆芽,袅袅婷婷从耙子手嘴里悠扬地冒出,在土坯房间回荡,带起一屋子的甜腻。耙子手的婆婆把扫炕刷子在门框上弹弹,朝院子里嘟囔:贱,人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耙子手承担了所有的农活,犁地、磨面、割草……当她拉着架子车在河道割草时,给村里女人不小震动。她们在家里抱抱孩子,顶多给男人打打下手,拉架子车、犁地,那是男人活计。耙子手成了女人们背地的敌人,她们把母夜叉这个绰号也顺带送给了她。

耙子手没嫁过来之前,高中生男人虽然被父母宠着,但还是断断续续上地,自从有了耙子手,男人干活的功能渐渐疲软萎缩,更多的活计让位给老婆,他则成了给老婆打下手的人。闲出来的时间他倒背着双手,遛达到村口的小铺门前坐着,看着过往的车辆和路人,一会儿聊起总理出访了哪个国家,一会儿聊起村东大春收门口的蜂被蛰胀了脸。和人争执起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事来,唾沫横飞,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毕现。

耙子手农活之外,肩上斜挎一个手缝的蛇皮袋,扛着锄头,手里拿块凉馍,狼撵一样急匆匆往对面山头走去,唯恐走慢了山上药被别人挖去。其实,村里就算有人挖药,也没人挖得过她。别人走过去的地方,她照样能挖出药来,好像那些黄芩、血参、苍术和柴胡就长着眼睛似的,專门候在那里等她。她挖一棵,眼睛就要发现另外一棵,如果等挖完了,再去找,那是浪费时间。就差这么一点诀窍,节省下寻找一棵药的时间和另一棵药堆叠起来,就省出了很多时间,这些时间循环用在挖药上,自然比别人多挖。卖了药的耙子手从门市部出来,手心紧紧攥着一卷钱,有人问她,今天赚了多少钱,她神秘地笑笑说,能有多钱,实在不够买袋面。

耙子手挖药虽然卖了钱,但她的衣服始终是破烂的,从山坡蹭来的植物汁液,像颜料把衣衫涂得五彩斑斓。她的钱却舍得用来给男人买衣,她说男人不干活,穿着弄不脏,她穿着要到坡上去,和那些荆棘草打交道,衣服再好也白瞎了。

男人圪蹴在街上的小铺门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女人,婷从街上过去时,他的眼睛就长出了爪子。他不止一次望着她的背影说,鞋是鞋袄是袄,整整齐齐的女人才是女人,破破烂烂跟个夜叉一样的人,没女人味道。小铺老板娘看他一眼,让他住嘴,看耙子手那边过来,她男人说,过来也不怕。

但是不久男人就怕了,他被诊断出心脏病,要去郑州大医院做搭桥手术。耙子手把所有挖药的钱拿出来给他看病,她站在院门口眼泪巴巴地说,这女人是过男人哩,男人是顶梁柱,是一家之主哩。

她没有跟着去郑州护理,她不识字,大城市跟个迷宫似的,她一蹚进去,就要晕乎。她不认识大医院的门,分不清东西南北,她让本家叔叔侍候男人,自己去山上挖药,她只认得村里的东西南北。

村边山上的药挖空了,她要到远点的大山去挖。早上拿块馍馍,罐头瓶里盛着凉水,一下子干到日上西梢。放羊人在山坡远远地都能看到,耙子手风中高扬的锄头,一下一下像准点的指针。真是铁人,放羊人坐在树底下用草帽扇着风嘟囔着。

耙子手并不是铁人,她输液来着,只是她选择晚上输,白天太占用时间,诊所医生劝告也没用,她在夜晚降临时才走进诊所,这时空荡荡的床位上没一个人。诊所护士解开她的衣袖给她量血压,看到她的手臂上东一道西一道全是荆棘刺划出的深浅不一的划痕。

男人的病好些,她挖药攒下的钱,交给他管理,买了柏树,或者黄豆,等这些东西价钱高了,再卖出去,倒腾着赚点差价,钱就会越滚越多。

后来她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给了儿子。儿子做矿山设备生意,回家取钱时看着母亲的迟疑,跺着自家的脚地,好像母亲很守旧,不知道钱生钱这个道理似的。最近听说那笔钱被一个商人骗走了。

她再一次出现在山坡,头发凌乱神情憔悴,拿着一块馍,锄头把上鞋底绳吊着半瓶米汤,她边走边吃,慌慌张张狼撵似的,她要到更远的山坡上去。

【作者简介】石淑芳,河南省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山女的世界下着雨》,此书入选《长篇小说选刊》,获得河南省“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优秀奖。2014年出版散文集《长在山间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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