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郎
2017-05-12沙舟
沙舟
小布郎每天外出送布收布,将染好熨平的布送出去,把收到的布驮回来。收的布都是农家自己纺织的白土布,由老布郎与家人煮染、漂洗、晾晒。小布郎送布收布骑着一辆无车瓦、车闸、车铃的破自行车,车后座两边挎着荆条筐子。到一村一屯,从筐里拿出拨浪鼓,一拨浪发出“扑扑咚咚”的响声,这响声被大姑娘、小媳妇听见,就知道小布郎来了,陆续迈出家门,取走染好的布,留下要染的布。
小布郎拨浪几下拨浪鼓,不一会儿围上来许多人,有取布留布的,有看热闹的,他们指点着评论,哪块布颜色鲜亮,哪块布颜色发乌,哪块布花样好看。其实,染土布也没有几种颜色,一般都是黑色、藏蓝、天蓝、大红、翠绿这几样。黑色多是给老人做衣服用;藏蓝多是给年少一点的男人和中年妇女做衣服或做褥子用;天蓝、大红、翠绿或印花布,多是给大姑娘、小媳妇、小女孩做衣服用。印花布的花色品种也不丰富,大都是蓝底白花的,红底白花、黄花、绿花的,绿底白花、黄花、红花的。染布的价钱按尺算,花布的价钱稍高一些,因为花布需加一道印染工序。
小布郎的车褡裢里,装着一个小本子,有取布的来,他问几尺布,啥颜色。对方报过,他在筐内找出一块布,里边夹着的字条写着村名、姓名、颜色、尺数,与他小本子上记的对照一下,见没有错误,方把布交给对方。往往还要问一句,量不量?一般的人会说,不用量了,还会有错!有个别的会说,量量吧,看缩水多少?小布郎抖开布,操竹板尺量一量,然后告诉对方,缩了几寸。
有送布的来,小布郎先用尺子量过数,问染啥颜色。对方说过颜色,他拿出小本子记时,又问人家姓名。在小本子上记下村名、姓名、颜色、尺数,再写个纸条夹到布里,才算办完接收手续。无需给对方打收条,对方也不向他索取收条,彼此遵守着一种原始淳朴的诚信。小布郎翻看他的小本子,发现有人还没来取布,打问谁谁在那个位置住,有人告诉他以后,他边推着自行车走,边拨浪着拨浪鼓。待靠近那个位置,他将车子支稳当,拨浪几下拨浪鼓,停顿一会儿,再拨浪几下拨浪鼓,直到未取布的听见鼓声出来。
这一天,小布郎来枣林村送收布,一个细高挑扎独辫的姑娘扭着走过来,她怀里抱着一挟子白布,足有七八丈。量过数,小布郎问,都染啥颜色?姑娘说,红布一丈,蓝布一丈,绿布一丈,红底白花的一丈,红底绿花的一丈,绿底黄花的一丈。有个小媳妇指着姑娘的布说,这布你可得尽心染,人家凤莲做嫁妆用的!叫凤莲的姑娘,脸刷拉就红了,轻拍了下小媳妇的肩头说,军庆嫂,看你瞎咧咧!旁边的人嘤嘤哧哧地嬉笑,凤莲的脸更红了,转身走了。
小布郎在小本子上记完凤莲的染布花色,这时有人惋惜地说,看,凤莲的模样长得多水灵,咋要嫁一个瘸子?小布郎望一眼凤莲的背影,见她的身姿的确好看,水蛇腰扭扭的,长长的独辫悠悠的,宛如迎风摇曳的杨柳。称她军庆嫂的那个小媳妇,咂着嘴摇着头说,长这么好看,咋就……一个半老徐娘插话说,那个小瘸子的爹是咱公社革委会主任,凤莲不乐意,她爹娘乐意,胳膊还能别过大腿!又有人接话说,啥事只能图一头,图家门好过,就不能图人了。一伙子妇女议论着凤莲,小布郎支楞着耳朵听,心里不免对凤莲嫁个瘸子感到恓惶。那个半老徐娘与人议论着凤莲,突然说,小布郎长得这么白净,那个小瘸子要像小布郎,跟凤莲就般配了。婦女们的目光刷拉移到小布郎的脸上,笑嘻嘻地纷纷说,是嘞,凤莲要是遇上小布郎这样长相的该有多般配!小布郎被说的忽地红了脸,推起自行车说,你们咋拿俺说笑开了?小布郎离开这群妇女,摇动着拨浪鼓一直到村口,见没有送布的了,才骑上车子去别的村送收布。
半年后的一天,小布郎在路上看到一个骑着崭新自行车的姑娘,她也留着一根长及腰部的独辫,样子很像枣林村的凤莲。小布郎始终与那姑娘保持适当的距离,盯着姑娘荡来荡去的独辫,撩拨得他的心痒痒的。姑娘的自行车是那种带链子盒的永久牌,在颠簸的土路上发出“当啷当啷”的清脆声响,这种声响是带链子盒新自行车特有的,听起来非常悦耳,令人不由产生羡慕的遐想。小布郎沉浸在甜美的遐想里,忽然见姑娘跳下自行车,他急忙将脚伸向自己的前圈上,以鞋底代替车闸,把车子刹住。姑娘蹲下瞅瞅链子盒,回头望一眼到近前的小布郎。小布郎认出了她,她就是枣林村的那个凤莲。凤莲也认出了小布郎,脸上绽开美丽的笑靥。
小布郎将自己的自行车支稳当,走过去问,你的车子咋啦?凤莲说,链子掉了。小布郎说,这种车的链子不好安,我帮你安吧。他拆着链子盒的前后开口,与凤莲寒暄,你是枣林村的吧?凤莲说,是,你给俺染过布。小布郎犹豫下又问,你跟那个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结婚了吗?凤莲没正面回答,你咋知道?小布郎说,你染布时,俺听你们村里的人说的。凤莲未接话。小布郎又问,他瘸的很吗?凤莲仍不吭声。小布郎见凤莲的脸色很难看,赶忙道歉,对不起,俺不该问这些!过了一刻,凤莲霍然说,俺全家被他们骗了,他哪是瘸子,是个半瘫子,下身一点知觉都没有。小布郎说,那见面时你没有看清?凤莲说,当时是在媒人家见的面,他坐在椅子上,旁边竖支拐,还以为只是瘸,结了婚才知道是个半瘫子。小布郎说,这对你太不公平啦!凤莲叹息,唉!俺的命真苦。小布郎看到凤莲的眼睛有点泛红,他也跟着叹了一声。小布郎帮着安好链子,与凤莲骑上且走且说话。凤莲问,你结婚了吗?小布郎笑笑,俺连对象还没有呢。他们骑到村口,小布郎说,家里有要染的布就送来。凤莲回了一句,行,紧蹬自行车超过小布郎。小布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种莫名的哀伤。
小布郎送收布时,听说柳寨村夜里放电影,他吃过晚饭便去了。柳寨村离他们村有七八里,那是凤莲婆家的村子,小布郎跑那么远瞧电影,潜意识里是想看一眼凤莲。他来到村中间的放映场,电影还未开始放,村支书正在借放电影给社员开会。小布郎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寻觅着,在放映机处的电灯映照下,终于发现了站在角落的凤莲 ,他过去干咳一声,凤莲看到他不禁一惊。他打个手势离开人群,过一会儿凤莲来到他跟前问,这么远你咋来啦?他说,夜里在家没事干就来啦。他问,今儿放啥片子?凤莲说,听说是《铁道卫士》和《地雷战》。小布郎说,这两个片子看好几遍了。停顿下又支支吾吾说,要不咱到村外说说话吧。凤莲垂下头又抬起望他,他转身走开,至一过道口,回头见凤莲跟过来,就顺着过道向村外走。到了村外,小布郎停住,等凤莲跟上来,他俩并肩漫步,不知不觉顺着田垄走进了麦子地。麦子正在秀穗扬花,田野弥漫着清新的芳香。
他们在田垄里坐下来,小布郎吞吞吐吐说,从上回咱俩在半道相遇,俺老梦见你。凤莲低着头揪揉衣襟。小布郎说,你跟个半瘫子咋得过日子,跟他离婚吧。凤莲说,他爹现在正得势,俺想离也离不成呀!小布郎猛然攥住凤莲的手说,他爹总有倒台的时候,一倒台就跟他离,俺等着你!凤莲一下倒进小布郎怀里哭了,哭得是那么伤心悲痛,小布郎紧紧地拥抱着她。
自此以后,小布郎想凤莲的时候,太阳傍落才去柳寨村收送布,凤莲听到拨浪鼓声,就会从家里出来,见面也不搭腔,只用眼睛说话。到了晚上,他俩去村外的打麦场小屋会面。不久凤莲生了个儿子,这儿子是小布郎的。有不少媒婆给小布郎提亲,父母让他见面,他不见,说搞上对象了,问他对象是那个村的,他也不说。父母摸不透他的心思,为对象的事成天嘟噜,嘟噜的他烦了,躁乎乎说,等着吧,再过些时日就把媳妇给你们领回来了!
一晃三四年过去,公社革委会主任倒台了。凤莲将这个消息告诉小布郎,他兴奋地说,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向他们提出离婚吧。过了几天,凤莲跟小布郎说,俺提离婚的事了,他们先不同意,俺说不能守一辈子活寡,他们又说离婚行,得把孩子留下,俺说孩子不是他们家的,他们说,生在他们家就是他们家的人,不留下不离婚。小布郎沉默良久才说,为了咱以后的日子,俺考虑,还是把儿子给他们留下吧,他们没有后代,咱儿子就是他们的指望,他们不会亏待咱儿子的。他俩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答应他们的离婚条件。
小布郎与凤莲结婚以后,起初还惦念着他们的儿子,待凤莲又生下一个儿子,渐渐地就不那么想念第一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