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春花秋月
2017-05-12张佐香
张佐香
新绿染亮天空,桃花一朵一朵地绽放了。桃花的色彩总是那么明艳,明艳得可以燃烧起来。赏花的人们凝望着桃花,他们的内心已开出许多的花朵,任由花朵点亮他们各自不同的心事,嘴角绽开露珠似的笑,晶莹地沾在花瓣上。
桃花灼灼,杨柳依依。数千年了,《诗经》里的草木,依旧摇曳在我们的山岭绿野和内心的阡陌之上。这一片草木荟萃诗情丰饶的精神花园的质朴而高贵的基因,亦曾经根植于千古词帝南唐后主李煜的精神血脉里。当工笔画大师卫贤作好《春江钓叟图》请他题签时,他赫然写下两首《渔父》:“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風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渗透在这两首词中,李煜借词言情写出了他对宇宙人生独有的认知和深层的思考。春江之上,浪花如千重雪,一株株青春洋溢的树,绿在春天的深处,一朵朵怒放的鲜花开在春光的深处,一条船泊在浸染春色的江水的深处。一个被春风抚摸得轻柔舒坦的人,站在天地的深处。
李煜虽出生于帝王之家,却从未艳羡俯瞰天下的皇位。他一直流连于风花雪月,他原以为此生可以安静地观看春花秋月,他愿做一蓑笠渔父。但他在憧憬自由的同时,却未曾想到他的自由悬于富贵权势之上。李煜在大自然的风花雪月与笔墨纸砚诗词书画中,寻找心灵的栖息地。此时,命运之神青睐他,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渐渐地走进了他的生命。
金风玉露喜相逢,他十八,她十九,恰逢锦灿华年。彼时他叫李从嘉,是南唐中主李璟的儿子。他面容俊美,腹有诗书气质华贵。而她叫娥皇,后人称之大周后,是南唐开国老臣周宗的长女,恰巧也是倾国倾城色,多才多艺身:“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至于采戏博弈,靡不妙绝。”新婚之夜,当红盖头落地的那一瞬间,李从嘉的心禁不住狂跳了起来。娥皇粉面含羞,美目流转着熠熠光彩,红衣喜袍映得整个人明艳生动。他的嘴角噙着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不是清晰地看,而是朦胧地瞧着。他并不想用视线真切地捉住她的眼、鼻、嘴、额、发,他只想抓住它们的轮廓。其实也不想抓住轮廓,只想抓住气氛、色彩和情绪的综合。他强烈的与众不同的重瞳像是一个可怕的触觉体,只要看她一眼,她心灵的最深处就会被重击一次。渐渐地,她竟大胆地定定凝视着他,带着燃烧的意味。星眸流转,李从嘉见到娥皇低徊的眼眸中,藏着他的清俊身影。他伸出有力的手臂,深情地抓住她纤细的十指,沉默地握着,握着握着,忽然越握越紧,似要把她握碎。从此,琴瑟和鸣。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堪称天作之合。新婚燕尔,他携着她,在绣房里小饮清酒。她附在他身侧,静谧的只剩下呼吸,内心的柔情湿润了时光,眼眸里荡漾的蜜意醉了流年,仿佛今生今世的欢愉皆存于这呢喃软语和举手投足之间。
此间,娥皇掩口小饮,薄袖沾湿亦无所觉,轻挪一下莲步,依靠于绣床,从床上扯来几根绒线,嚼在嘴里,面带笑容,朝着坐于桌旁眼神迷离的他轻轻唾去。《一斛珠》由此而作。“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整首词将娇羞的香闺韵事写得活色生香,娥皇的明眸皓齿、柔情妩媚跃然纸上。“莫为词人轻薄,正是词家本色。”两情相悦时,那眼神里,除了彼此,又岂能容得下它物。
夫妻情意日笃,李从嘉与娥皇琴瑟相谐的故事在南唐国内传为美谈。娥皇弹奏琵琶,召唤来四周鸟儿莺歌燕舞,绕梁盘旋,又引得李从嘉抚琴相和,琴瑟和鸣,情深意更长。南唐中主李璟向来钟爱听曲品茗等雅事,便选定个好日子命儿媳精心准备,要在文臣雅士面前好好露一手。在众人的殷切期盼中,在文臣雅士的千呼万唤中,娥皇犹抱琵琶半遮面,镇定自若地弹奏起琵琶。琴弦在指尖飞舞,乐曲的意境初始温婉,清微淡远,似有还无的琴音让人感到心像被流水洗过一样清澈。此时,恰好松风习习,秋云映山,钟声清凉,使人不由得沉醉其中,淡化了“小我”,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曲子却大开大合,激昂处如千军万马呼啸山川,浅酌处如春风拂过细水流觞,高亢处如铁骑突出银瓶乍破……听者被之牵引,激昂处蓦然闭眼,舒缓处稍稍扬眉,神色迥异,不一而足。一曲终了,中主李璟一边情不自禁夸赞:“妙哉,妙哉!”一边下令赐娥皇南唐宫中的稀有珍宝——烧槽琵琶。
天不遂人愿,世总违人心。谁知全心全意渴望皇袍加身的太子李弘冀突患暴病早夭,而志趣在流连于秀丽的山水之间的李重嘉从此登上了号令天下的宝座。这位曾相继取号“钟隐”、“钟峰隐者”、“莲峰居士”的皇帝,用“天教心愿与身违”来描述自己登基也属实情。李璟病逝前,李从嘉的五个哥哥也相继先逝,他不得不遵从父命君临天下,并改名李煜。
贵为一国之主,后宫佳丽无数,李煜却依然专宠娥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若世间的一切,皆如我们所愿,多好!只是,他们至真至美的爱却遭到天忌,蒙受了娥皇病逝的劫难。那朵为他而竭力盛开的花儿凋落了。从此,对月当歌,弹琴赋词只能永远定格为怀念。那些司空见惯的欢愉瞬间被生生地抽去,形单影只的他突然间无所适从,哀痛叠复着哀痛。“哀苦骨立,杖而后起”,他强忍悲痛,为她写下数千字的追悼文章《昭惠周后诔》,竭尽回忆他和她之间的无限甜蜜和恩爱,道尽了人去楼空睹物思人的悲伤思念之情。千百年过去了,李煜对大周后的思念虽已零落成泥,却历久弥新,万古长存。
再美好再长久的人生,也只有一世,李煜却似乎活了两世。李煜与大周后诗词相伴乐音袅绕的欢愉的时光是显山露水的,不事雕琢的。如今,他虽续娶了大周后的妹妹小周后,但婚后的幸福与伤感却同样齐上眉头和心头。乾德三年(公元965年),北宋灭掉了后蜀 ,赵匡胤决意再取南汉,于是诏令已奉大宋为正统的李煜劝其受降。虽然南唐与南汉唇齿相依,但面对强大的北宋,李煜斟酌再三后还是写了封规劝信。岂料南汉不愿投降,赵匡胤勃然大怒,起兵伐之,南汉逐灭。在年复一年数目不断暴涨的纳贡中,李煜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南汉遭遇的那一天,终究是会到来的,只是时间问题。他那颗一直追求风花雪月的浪漫的心,不愿血腥相残兵戎相见。为了偏安一隅,他不得不年年向那个北方的赵氏王朝纳贡称臣。
懂音乐,能歌善舞,擅长诗文书画的唐末进士韩熙载,本是个有政治才干的人。但看到国势日衰,身居南唐的他却不愿出任宰相,而把一腔苦衷寄托于歌舞夜宴之中。李煜“惜其才”,想方设法规劝,甚至不惜派皇家画师顾闳中深夜潜入韩宅,窥看其纵情声色的场面。顾闳中混迹韩府后,以夜宴为主题创作了一幅长卷《韩熙载夜宴图》,以节选连续故事片断的中华传统技法,叙事诗般描述了韩熙载夜宴的全部情景。全图随着情节的进展而分为五段,以屏风为间隔,主要人物韩熙载在每段中均有出现,即宴饮宾客,弹奏琵琶;舞蹈,韩熙载亲为击鼓;宾客散去,韩熙载与诸女伎休息;韩熙载更衣后,听女伎奏管乐;宴散,韩熙载与众女伎调笑。
我从图上仔细地端详着这场古老的夜宴。大大小小的碗碟里盛放着色彩鲜艳的食物。它们在茶几上保持刚刚端上桌时的那种滋润的新鲜的状态,芳香的气息在苍茫的岁月里弥漫。精致的洒壶悬于案头,而主人及宾客既不忙于斟酒,也顾不上夹菜,而是从不同角度、不同位置转身侧耳,将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画卷的角落里那位年轻貌美的坐弹琵琶的女子。不是美酒,而是音乐灌醉了画中的40多个人物。在千年之后,他们仍然保持着凝视与倾听的姿态。这是集口福、眼福、耳福于一体的盛宴。我想有幸参加这场盛宴的人绝非酒色之徒,他们之间也绝非酒肉之交,他们会因为一曲余音绕梁的仙乐而三月不知肉味。他们是心有灵犀,闻高山流水而成知音的挚友。这是一场永远不散的筵席。音乐不散、欢乐不散、酒香不散、人物不散,即使曲终人情也不散。他们和她们的生命在画家的笔下获得了永恒。艺术的伟大,正在于此。
画卷中的韩熙载从倚栏倾听到挥锤击鼓,始终眉峰紧锁若有所思。他的忧心仲仲与夜宴歌舞欢乐的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韩熙载复杂的内心世界纤毫毕现。他想拯救南唐于危难之中,却又无力拯救处于危难之中的南唐。这种微妙的情愫使《韩熙载夜宴图》,至今仍然弥散着思想的深度和现实的意义。凝视着这幅画,李煜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不理朝政却与小周后整日焚香拜佛,与韩熙载纵情声色并无二致。李煜的宫廷生活在得过且过中飘摇不定,残酷的命运的大网正向他撒开。他面对着南唐颓败的江山,知道大宋十万水师精兵迟早会兵临城下。自从屈辱的纳贡逐始,南唐已是国势日衰,祖上丢给他的是一个无解的政治命题。他多想置身度外,然而身不由己,上苍选择了让他来为南唐短暂的历史画上一个悲痛至极的句号。
兵败城破受降,李煜跌入了痛苦的深渊。他曾经拥有的月圆天心、繁花满枝的幸福与欢乐,似乎只是为了加重凸显这种悲剧的深切与沉重。没有人比曾是一国之君的文人李煜,对“江山”、“家国”的理解更真实更具体更透彻。失去“江山”和“家国”,对于李煜来说是切肤锥心之痛。李煜体验过身为南唐后主的天堂之乐,也体验到了身为阶下囚的炼狱之苦,缘此才将一个“愁”字写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他将哀愁一粒一粒地填在词的韵脚里,平平仄仄寻愁觅恨泪眼问花。
月光朗照的夜晚,李煜总想登楼眺望故国,而满怀的愁绪却不能自已。《乌夜啼》述说出了亡国之君心头非同寻常的隐痛:“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无言”二字摄取了凄婉之神,那份凄凉的哀愁伴随着清秋梧桐婆娑的姿影在中国人的心里摇曳了千年。《草堂诗余隽》卷二中称《浪淘沙》为“亡国之音哀以思”的代表作:“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好一个“梦里不知身是客”,将人引入到物是人非的绝望的哀伤的境地。此刻,李煜多么想登楼远眺故国的无限江山,可心头的矛盾又使他提醒自己,“独自莫凭栏”,那样只能引起更沉痛的哀伤。结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地人间”,将读者融入了词人当时一样的喉头发堵唏嘘落泪的境地。此词将李煜内心的消极颓废哀伤写到了极致,他的生命也走到了极致,词的艺术魅力也达到了极致。
最让人感受到词人回忆故国泪水横流肝肠寸断的愁绪与伤痛,还是要数那首《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读着这首词,我仿佛看到精神已处于恍惚游离状态的李煜正在自言自语。那颗敏感而多情的心承受着国破家亡的摧残,与目睹凄风苦雨摧花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胭脂有泪宛如杜鹃啼血,人生遗憾太多伤感太多,无力排遣,只好任它如流水滔滔不绝。“人生长恨”的似乎不仅仅是一己的失意情怀,而是涵盖了整个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慨叹。
又是一个明月夜,李煜怎能不忆起他的江南,杏花春雨、三秋桂子、十里荷塘……数不清的文本和词语构成了他的生命。在文本和词语里,李煜想起他的故国的雕花栏杆、玉石台阶和豪华宫殿时,那份无边无际的哀愁铺天盖地地将他层层包裹。他将哀愁镶嵌在曼妙的词句里:“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从问天问地到自问,他心潮波澜起伏,忧思难以排遣,只有无可奈何地叹息。年年的春花和岁岁的秋月依旧,而记忆中的锦灿年华一去不复返了,留下的只有无可奈何的国破家亡的惨痛。不是真正的伤心人,未到真正的傷心处,则道不出这满腹哀愁似流水的词句。此时的李煜当真是“罄南山之竹,写意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情不尽;愁如云而长聚,泪若水以难干。”陈廷焯以“一声恸歌,如闻哀猿,呜咽缠绵,满纸血泪”道破了天机。
尝言“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的宋太祖赵匡胤终究是宅心仁厚之人,向来礼遇文人雅士,李煜虽处于幽禁之中还是受到厚待。 据宋叶梦得记载:“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尝因曲燕问:‘闻卿在国中好作诗?因使举得意者一联。煜沉吟久之,诵其咏扇云:‘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上曰:‘满怀之风,却有多少?他日复燕煜,顾近臣曰:‘好一个翰林学士!”宋太祖对江南亡国之主李煜的文学才华欣赏之意是溢于言表。涉嫌弑君篡位的宋太宗赵光义即位后,李煜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怀揣着忌妒、恐惧等复杂心绪的赵光义在“牛郎织女渡鹊桥”的七夕之夜,以祝寿为名派人给他送去含有牵机之毒的御酒。于是,一个充满激情、才华和正能量的生命就这样满载着遗憾殒没了。不堪如此重击的小周后,不久也香消玉殒,二人合葬于北邙山。
李煜失去了三千里江山,却在词的世界里开拓出一片广阔的天地,影响了整个宋朝文化的发展。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逐深,逐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李煜在词中煽动着精神的翅膀,将心的江河湖海和崇山峻岭都收藏了起来。李煜那颗热爱艺术,热爱一切真善美的赤子之心在春花秋月中歌唱,隔着千年的时光,我们也能听得见感受得到。千年之后的我们,仍然能在词的岩层里寻找到那沉积着的层层叠叠的心曲。李煜词中闪耀的精神之光,永远不会熄灭,在泥土之下燃烧,使大地温暖。我经常于静夜抚摸这些闪耀的词句,回味它们,并被它们再次照拂。